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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柠檬气泡水的约定

    闷热的八月午后,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踩上去像踩在融化的巧克力上。苏棠攥着被汗水浸湿的高考准考证,校服后背已经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她推开街角便利店的玻璃门,冷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激灵。

    欢迎光临。机械的电子音响起。

    苏棠径直走向冰柜,却在路过靠窗座位时停下了脚步。一个穿白色T恤的男生正低头在素描本上勾画着什么,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发梢上,镀上一层金边。他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和他的画。

    苏棠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就在这时,男生突然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像某种温顺的动物。

    同学,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介意当我的临时模特吗

    苏棠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准考证。我

    对,就保持这个姿势。男生已经重新低下头,铅笔快速在纸上移动,你站在光里的样子很美。

    苏棠感觉脸颊发烫,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冰柜的冷气吹在她的后颈上,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好了。不到五分钟,男生抬起头,向她招手,过来看看

    苏棠迟疑地走过去。素描本上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她从未想过自己在别人眼中会是这个样子:微扬的下巴,略显倔强的嘴角,眼睛里却盛满了不安。阳光透过她的发丝,在纸上留下细碎的光影。

    这是我她小声问。

    如假包换。男生合上素描本,向她伸出手,顾野,美术学院大三学生。

    苏棠,刚高考完。她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顾野的手掌干燥温暖,指腹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茧。

    恭喜解放。顾野笑着收回手,为了庆祝,我请你喝饮料

    苏棠的目光扫过货架,落在一排柠檬气泡水上。她踮起脚尖去够最上层的那瓶,却听见身后传来轻笑声。

    需要帮忙吗顾野已经站在她身后,轻松地取下那瓶饮料。他靠得太近,苏棠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道。

    谢谢。她接过饮料,冰凉的瓶身立刻在掌心凝结出一层水珠。

    顾野自己也拿了一瓶,拧开瓶盖时发出嗤的一声响。干杯他举起瓶子。

    苏棠忍不住笑了,轻轻碰了碰他的瓶子。干杯。

    柠檬的清香在舌尖炸开,气泡刺激着喉咙,苏棠突然觉得这个夏天或许没那么难熬。

    那天之后,苏棠开始频繁出现在便利店。顾野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在那里画画,有时是速写来往的顾客,有时是对着窗外的街景写生。苏棠总是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偶尔带一本,更多时候只是看着他画画。

    你为什么总来这里画画有一天苏棠忍不住问。

    顾野头也不抬地回答:这里的光线很好,而且...他顿了顿,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你看那个收银员阿姨,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花瓣一样;还有那个每天来买烟的大叔,他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

    苏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发现这个她来过无数次的便利店,在顾野的描述下变得陌生而新鲜。

    给你。一天下午,顾野递给苏棠一张小卡片。上面画着她站在货架前挑选柠檬气泡水的样子,踮起的脚尖,微微仰起的脸,每一笔都生动得不可思议。

    你身上有股清爽的柠檬味。顾野说这话时没有看她,耳尖却悄悄红了。

    第二天,苏棠在顾野的画袋里放了一颗柠檬味硬糖。她没有留下字条,但当她下午再来时,发现顾野正含着那颗糖,冲她眨了眨眼。

    就这样,柠檬糖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苏棠的包里总是装着两粒糖,一颗给自己,一颗留给顾野。

    七月底的一个傍晚,暴雨突至。苏棠和顾野被困在便利店里,看着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

    敢不敢顾野突然指着外面。

    什么

    踩水去!顾野已经拽着她的手腕冲进了雨里。

    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衣服,苏棠惊叫一声,却忍不住大笑起来。顾野拉着她在积水里奔跑,水花四溅。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染开来,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盒。

    你看!顾野指着水洼中扭曲变形的灯光,像不像梵高的《星月夜》

    苏棠低头看去,雨水中的倒影确实像极了那幅名画中旋转的星空。她抬头看向顾野,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他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那天晚上,顾野送苏棠回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在苏棠家楼下,顾野突然说:等毕业了,我带你去南方吧。

    南方

    嗯,我老家有个柠檬园。顾野仰头看着刚刚出现的星星,那里的柠檬花开的时候,整个山谷都是香的。我想在那里为你画一幅画,就画你站在柠檬树下的样子。

    苏棠的心跳突然加速,她低下头,盯着自己湿漉漉的鞋尖。好啊。她轻声说。

    八月的最后一周,他们几乎形影不离。顾带苏棠去他的画室,让她看他那些未完成的作品;苏棠则教顾野辨认各种植物,虽然他总是记不住名字。

    这是迷迭香,这是薄荷...苏棠指着窗台上的小盆栽。

    顾野皱起鼻子闻了闻,它们闻起来都一个样。

    才不是!苏棠气鼓鼓地摘下一片薄荷叶塞进他嘴里,这个凉凉的,对吧

    顾野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都出来了。苏棠慌忙去拍他的背,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骗你的。顾野狡黠地笑了,其实我能分得清。他凑近苏棠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你身上的柠檬味最好闻。

    苏棠红着脸推开他,却被他拉住了手。顾野的手指轻轻描摹着她的掌纹,痒痒的触感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生命线很长啊,苏同学。顾野煞有介事地说,看来你要活到一百岁。

    那爱情线呢话一出口苏棠就后悔了,这问题太露骨了。

    顾野却认真地研究起来,嗯...这里有个分叉...他抬头看她,眼神温柔,但最后会回到一起。

    苏棠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顾野的手比她大很多,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只有右手食指内侧有一道细小的疤痕。

    这是怎么弄的她轻轻摸了摸那道疤。

    小时候削铅笔不小心划的。顾野笑了笑,我妈说我从小就爱画画,连受伤都是因为艺术。

    他们就这样坐在画室的地板上,聊着无关紧要的小事,直到夕阳西斜,将整个房间染成橘红色。顾野打开两罐柠檬气泡水,递给苏棠一罐。

    干杯。他说。

    苏棠碰了碰他的罐子,为了什么

    为了...顾野思考了一下,为了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为了南方的柠檬园,为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为了遇见你。

    苏棠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填满了。她小口啜饮着气泡水,看着顾野仰头喝水的侧脸,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这一刻,她希望时间能够停止。

    然而,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有保质期,就像柠檬气泡水,开罐后不久就会失去那令人着迷的刺激感。

    新学期开始后,苏棠顺利进入本地大学的植物学专业,而顾野升入大四,课业变得更加繁忙。他们见面的次数减少了,但苏棠依然每天在顾野的画袋里放一颗柠檬糖,而顾野则会留下小纸条或速写。

    九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苏棠提前下课,想去画室给顾野一个惊喜。画室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顾野的画袋放在角落的椅子上,拉链没有完全拉上。

    苏棠走过去,想把他落下的铅笔盒放进去。就在这时,一叠文件从画袋里滑了出来。她蹲下身去捡,目光却凝固在最上面那张纸上——皇家艺术学院的留学申请表,已经盖了学校的公章。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翻动着那叠文件。奖学金通知、住宿申请表、机票预订单...最下面是一张照片。顾野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站在某座艺术馆前,两人都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日期和地点:伦敦,今年四月。

    苏棠的耳边嗡嗡作响,四月...那时他们还没认识,但顾野从未提起过这次旅行,更没提过这个女孩。她机械地把文件塞回画袋,转身离开画室,连自己带来的柠檬糖也忘了放。

    那天晚上,顾野发来信息:今天怎么没来画室给你留了新的素描

    苏棠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不知道该回复什么。最终她只回了一个忙字。

    接下来的几天,顾野明显察觉到了她的冷淡,发来的信息越来越长,而苏棠的回复越来越短。她不再去画室,也不再往他的画袋里放糖。每当手机响起,她的心都会揪紧,却又害怕看到顾野的名字。

    九月底,一场秋雨不期而至。苏棠从图书馆出来时,雨已经下得很大。她站在屋檐下犹豫要不要冒雨跑回宿舍,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雨中。

    顾野没有打伞,白T恤已经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

    苏棠!看到她,顾野快步走过来,我们需要谈谈。

    苏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没什么好谈的。

    就五分钟。顾野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求你。

    苏棠看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狠下心,转身走进雨中。

    苏棠!顾野追上来,抓住她的手腕,那张照片是——

    放开!苏棠甩开他的手,去找你的金发美女吧!皇家艺术学院的高材生!

    顾野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够了!苏棠打断他,我们本来就说好只是暑假的朋友,不是吗现在暑假结束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跑向宿舍楼,没有回头看顾野的表情。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跑得太急,在拐角处差点滑倒。

    身后传来顾野的喊声:苏棠!小心——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幕。

    苏棠猛地回头,只见一辆失控的轿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打滑,而顾野正站在马路中央。时间仿佛被拉长,她看到顾野的身体被车头撞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重重落在几米外的路面上。

    顾野!她的尖叫声被淹没在雨声中。

    接下来的记忆像碎片一样混乱:拨打急救电话,跟随救护车去医院,在手术室外漫长的等待。顾野的父母赶到时,苏棠已经浑身湿透地在走廊里坐了四个小时。

    你就是苏棠顾野的母亲红着眼睛问,他最近总提起你。

    苏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愧疚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如果不是她任性跑开,如果不是她说那些伤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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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走出来,说顾野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但头部受到严重撞击,可能会有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顾野的父亲紧张地问。

    暂时性记忆缺失是常见的。医生谨慎地说,具体情况要等他醒来才能确定。

    三天后,顾野苏醒了。苏棠站在病房门口,听到医生问他: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顾野。他的声音虚弱但清晰。

    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一阵沉默。不太清楚...我只记得从便利店出来,然后...一片空白。

    你还记得苏棠吗顾野的母亲问。

    苏棠屏住呼吸。

    谁顾野的声音充满困惑。

    苏棠的膝盖一软,扶住墙壁才没有倒下。医生解释说这是选择性失忆,大脑对创伤事件的保护机制,记忆可能会慢慢恢复,也可能永远消失。

    她鼓起勇气走进病房。顾野靠在枕头上,额头上缠着绷带,看到她时露出礼貌而陌生的微笑。

    你好,他说,你是...

    苏棠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摇摇头,转身跑出了病房。

    那年秋天,苏棠办理了转学手续,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学。临行前,她去医院远远地看了顾野最后一眼。他已经能下床走动,正坐在窗边画画,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就像他们初遇那天一样。

    苏棠把一盒柠檬糖交给护士,请她转交给顾野。就说...是朋友送的。她低声说。

    南方的校园里种满了柠檬树。苏棠在宿舍窗台养了一盆柠檬幼苗,每天细心照料。每当夜晚降临,月光洒在嫩绿的叶片上,她就会想起那个充满柠檬气泡水味道的夏天,和那个带着梦想奔向远方的少年。

    四年后,苏棠以优异成绩毕业,成为了一名植物学家。她租了一间带小院子的公寓,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柠檬树。树苗长得很好,第二年春天就开出了白色的小花,香气弥漫整个院子。

    一个温暖的午后,苏棠去附近的花店买肥料。推开门时,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柜台前的男人闻声回头,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发梢上,镀上一层金边。

    他手里拿着一盆柠檬树苗和一张泛黄的素描纸,画上是一个站在货架前挑选饮料的女孩,踮起的脚尖,微微仰起的脸。

    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男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苏...棠他不太确定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在唤醒一个沉睡已久的梦。

    2

    柠檬树下的重逢

    花店的风铃还在轻轻晃动,清脆的声响在苏棠耳中却如同雷鸣。她站在门口,手指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发白。

    四年了。

    顾野就站在柜台前,阳光穿过玻璃窗洒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比记忆中瘦了一些,头发剪短了,但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依然如初。

    他手里拿着一盆柠檬树苗。

    苏棠的喉咙发紧。她应该转身就走,可双腿却像生了根,无法移动分毫。柠檬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嫩绿得刺眼。

    苏...棠

    当这个名字从顾野口中念出时,苏棠的心脏几乎停跳。他的语气带着不确定,像是在尝试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

    是我。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出奇地平静,好久不见,顾野。

    顾野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确认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柠檬树苗,又抬头看向苏棠,嘴角扬起一个她无比熟悉的笑容。

    真的是你。他向前走了一步,我刚才还不敢确定。

    苏棠注意到他右手食指上的疤痕——那是削铅笔时留下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顾野坐在便利店窗边画画的样子,暴雨中他拉着她的手奔跑的样子,天台分享柠檬气泡水时他仰头喝水的样子。

    你...还记得我她小心翼翼地问。

    顾野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他用那只带疤的手摸了摸后颈,这是他一紧张就会做的小动作。

    有些片段。他轻声说,像梦一样不连贯。医院里的人告诉我,我出了车祸,忘记了一些事情。他停顿了一下,但最近几个月,有些画面开始回来...特别是关于一个总带着柠檬味糖果的女孩。

    苏棠感到一阵眩晕。花店里浓郁的植物香气突然变得令人窒息。她强迫自己深呼吸,目光落在顾野手中的素描纸上。

    那是一张未完成的画,画中的女孩站在货架前挑选饮料,踮起的脚尖,微微仰起的脸——是她,四年前的她。

    你还在画画。这不是个问题,而是个陈述。

    顾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素描,点点头:医生说画画可能帮助恢复记忆。我试着重现那些模糊的画面...他抬起头,直到今天看见你,我才确定这些不是我的想象。

    花店老板从里屋走出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需要什么吗老板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目光在两人之间好奇地游移。

    我想买这棵柠檬树苗。顾野说,然后看向苏棠,你能给我些建议吗我听说你是植物学家了。

    苏棠眨了眨眼。他还知道这个谁告诉你的

    我妈。顾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恢复期间她经常提起你。说你转学去了南方,学植物学...她好像很喜欢你。

    苏棠想起顾野的母亲——那个在医院走廊里红着眼睛拥抱她的温柔女人。转学后,她曾给顾野的母亲写过几封信,询问他的恢复情况,但从未收到回音。她以为那家人想要彻底切断与过去的联系。

    柠檬树...苏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而平静,喜欢阳光充足的地方,土壤要排水良好。冬天需要移到室内。

    她机械地背诵着种植要点,眼睛却无法从顾野的脸上移开。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就像当年她教他辨认植物时一样。

    你住在附近付完款后,顾野问道。

    嗯,两条街外,有个带院子的小公寓。苏棠回答,然后立刻后悔透露了这么多。

    我能...顾野犹豫了一下,我能去看看你是怎么种柠檬树的吗就当...学习一下。

    他的眼神里带着恳求,让苏棠想起雨天里被淋湿的小狗。她应该拒绝的。四年前在医院,医生说过顾野的记忆可能会随着时间恢复,也可能会永远消失。她选择了离开,给自己和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柠檬树苗和那张未完成的素描。

    就一会儿。她终于说,我下午还有工作。

    顾野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贵的礼物。他帮苏棠拿着她买的肥料和工具,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花店。

    九月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开始泛黄。他们并肩走着,中间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苏棠偷偷用余光打量着顾野。他走路时微微低着头,和以前一样。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的左手拿着树苗,右手——那道疤痕依然清晰可见。

    你的手...苏棠脱口而出,随即懊恼自己的冒失。

    顾野却笑了,举起右手看了看那道疤:削铅笔划的。我妈说我从小就爱画画,连受伤都是因为艺术。他的语气轻松,像是在说一个听过很多次的笑话。

    苏棠的心猛地一缩。这是当年他对她说过的原话。他记得吗还是只是重复别人告诉他的事情

    到了。她在自家院门前停下,掏出钥匙。小院子里,一棵已经结了小果子的柠檬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这是...顾野惊讶地看着那棵树。

    三年前种的。苏棠轻声说,今年第一次结果。

    她推开院门,示意顾野进来。院子不大,但布置得很精心。除了柠檬树,还有各种盆栽花草,沿着篱笆攀爬的藤本月季,以及一个小巧的玻璃温室。

    你一直喜欢植物。顾野说,这不是个问题。

    苏棠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柠檬树苗:我帮你种下吧,你需要准备一个大一点的花盆。

    她动作麻利地找出一个陶土花盆,铺上碎石和培养土。顾野蹲在旁边看着她工作,目光专注。

    你画里的那个女孩,苏棠突然问,眼睛仍然盯着手中的活,她是谁

    顾野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那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女孩站在货架前,阳光透过她的发丝。直到今天看见你,我才把画面和真人联系起来。

    苏棠的手微微颤抖。他不记得了,至少不是全部。那个夏天,柠檬气泡水,暴雨中的奔跑,天台的日落...所有这些,对他来说都只是零散的碎片。

    好了。她将树苗栽好,轻轻压实周围的土壤,记得每天浇水,但不要太多。柠檬树不喜欢太湿的根。

    顾野接过花盆,他们的手指短暂相触,苏棠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

    谢谢。顾野说,目光却落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柠檬树上,你的树...为什么种它

    苏棠望向那棵树。四年前,她带着一株小小的幼苗来到这座城市,就像带着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

    因为...她轻声说,柠檬树很好养。

    顾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他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我...能再来请教你怎么照顾它吗

    阳光透过柠檬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棠看着那些晃动的光点,想起顾野曾经说过要带她去南方的柠檬园,在沁人心脾的香气里为她画画。

    随你。她最终说。

    顾野笑了,那个笑容如此熟悉,让苏棠的心脏一阵抽痛。他小心翼翼地把新栽的柠檬树苗放在院子的阴凉处,然后从背包里取出那张素描。

    这个...我想应该属于你。他将画递给她。

    苏棠接过素描,画中的女孩眼眸明亮,发梢似乎都带着灵动的气息。在画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签名和日期——那是他们初遇的日子。

    谢谢。她轻声说,将素描紧紧握在手中。

    顾野在门口停下,转身看她:苏棠...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在车祸之前,我是说。

    风突然大了起来,柠檬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私语。苏棠看着阳光下顾野的轮廓,想起那个闷热的八月午后,便利店里的冷气,和第一瓶柠檬气泡水的味道。

    也许吧。她说,在这个城市,谁都有可能擦肩而过。

    顾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苏棠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允许自己的眼泪落下。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素描,指尖轻轻抚过画中的自己。那时的她还不懂得,有些约定就像柠檬气泡水,再美好也有保质期;有些人就像柠檬树,经历风雨后才能结出果实。

    回到屋里,苏棠将素描放在书桌上,旁边是一个小玻璃罐,里面装满了已经泛黄的柠檬糖包装纸。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糖纸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窗外,新栽的柠檬树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嫩绿的叶子闪闪发亮。

    3

    记忆的碎片

    深夜,顾野从梦中惊醒,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窗外,一轮满月高悬,将卧室照得半明半暗。他大口喘息着,试图抓住梦中正在迅速消散的画面。

    又是那个梦。雨,刺眼的车灯,一个转身离去的模糊背影。还有疼痛——尖锐的、贯穿全身的疼痛。

    顾野伸手摸向床头柜上的水杯,手指微微发抖。自从在花店遇见那个叫苏棠的女孩后,这个梦已经连续三个晚上造访他。每次醒来,胸口都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疼。

    他喝了一口水,冰凉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那种莫名的焦灼感。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色的线。顾野的目光落在墙角那盆柠檬树上,嫩绿的叶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

    三天前,他从花店回来后,就把那盆树放在了画室最明亮的角落。奇怪的是,虽然他不记得怎么照顾植物,手却仿佛有自己的记忆,准确地知道该浇多少水,什么时候该转动花盆让每一面都能晒到太阳。

    就像他画素描时,铅笔仿佛会自动找到最合适的线条一样。

    顾野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睡意全无,他决定去画室继续完成那幅搁置已久的城市风景画。

    画室曾经是公寓的次卧,现在堆满了画架、颜料和成沓的素描纸。顾野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眯起眼睛。那盆柠檬树在灯光下显得生机勃勃,叶子边缘泛着微微的光泽。

    他拿起铅笔,却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力在眼前的画布上。脑海中不断浮现苏棠的样子——她低头栽种树苗时垂落的发丝,阳光穿过她睫毛投下的阴影,还有她接过素描时微微发抖的手指。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记得自己这样问过她,而她的回答含糊其辞。现在回想起来,她眼中闪过的情绪太过复杂,远非陌生人应有的反应。

    顾野放下铅笔,转向画室角落的一个大木箱。那是他从父母家搬来时带来的,里面装着车祸前的画作和杂物。他一直没有认真整理过,医生说强迫回忆可能适得其反,记忆应该自然恢复。

    但现在,他需要答案。

    木箱打开时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最上面是一些学生时代的速写本和美术教材。顾野随手翻看,大多是课堂练习和风景写生。再往下,一个牛皮纸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

    信封里是一叠医院的检查单和病历。顾野快速浏览着那些医学术语:颅脑损伤、逆行性遗忘、康复治疗...翻到最后,一张照片从中滑落。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年轻男子——是他自己,坐在轮椅上,背景是医院的花园。他的眼神空洞,额头上还贴着纱布。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顾野康复记录,2018年10月。

    那是车祸后两个月。

    顾野盯着照片看了很久,试图唤起一些记忆,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他深吸一口气,继续翻找箱子底部的东西。

    在一个素描本的夹层里,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铁盒。盒子有些生锈了,但还能辨认出原本是装薄荷糖的。顾野打开它,呼吸顿时一滞。

    盒子里整齐地排列着十几颗包装完好的柠檬糖。每一颗糖纸都细心地抚平,边角对齐。最上面那颗糖纸上用细小的字迹写着一个日期:2018年8月3日。

    顾野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糖纸。这个日期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一颗糖,柠檬的清香立刻弥漫在空气中。

    他将糖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绽放,甜蜜中带着微微的酸涩。一瞬间,一些零碎的画面闪过脑海:便利店的冰柜,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饮料瓶,一个女孩踮起脚尖去够最上层的柠檬气泡水...

    你身上有股清爽的柠檬味。

    这句话不知从记忆的哪个角落浮上来,清晰得仿佛刚刚有人在他耳边说过。顾野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他需要找到更多。

    箱子最底部是一捆用丝带扎起来的素描纸。顾野解开丝带,第一张画就让他屏住了呼吸——是苏棠。不是花店里重逢时的苏棠,而是更年轻的她,站在便利店货架前,手里拿着一瓶柠檬气泡水。

    画作的角落标注着日期:2018年8月3日。

    顾野快速翻看接下来的画作:苏棠坐在公园长椅上看书,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棠在雨中大笑,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苏棠在天台眺望远方,侧脸被夕阳染成金色...

    每一幅画的日期都连续着,从八月初到九月中旬。然后,画风突然变了。最后几张素描中,苏棠的表情从快乐变成了愤怒和悲伤。最后一张画里,她站在雨中转身离去的背影,画面充满了动态的线条,仿佛能感受到作画者当时的急切和慌乱。

    这幅画的日期是2018年9月28日——根据医院记录,那是车祸当天。

    顾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画明确地告诉他,苏棠不仅仅是一个可能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们之间有故事,一个被他的记忆掩埋的故事。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4:23。太早了,但他已经等不及。顾野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顾野母亲的声音带着睡意和担忧,出什么事了

    妈,我想问关于苏棠的事。顾野直接切入主题,我们是什么关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怎么突然问这个母亲的声音变得谨慎。

    我找到了一些以前的画,还有...柠檬糖。顾野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铁盒边缘,我们不只是普通朋友,对吗

    又是一阵沉默。顾野能听到母亲轻微的呼吸声。

    你们...很亲密。母亲终于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那个夏天你经常提起她。但车祸后,医生建议不要强迫你回忆创伤性事件,所以我们...

    所以她来过医院顾野打断道。

    ...来过。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来看过你几次,但那时候你已经不记得她了。

    顾野握紧了手机:然后呢

    然后...母亲似乎哽咽了一下,她决定转学离开。临走前给了我一盒柠檬糖,说是...给你的。但我没有转交,医生说陌生的刺激物可能影响你的康复。

    顾野闭上眼睛。他能想象那个场景:苏棠站在病房外,看着他用陌生的眼神问她你是谁,然后默默离开。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他问,声音比想象中嘶哑。

    你开始恢复记忆了吗母亲反问,语气突然紧张起来。

    一些片段。顾野看着手中的素描,零散的画面和感觉。

    顾野,母亲深吸一口气,有些事情...记忆会以它自己的方式回来。如果现在有画面浮现,那说明你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面对你忘记的一切。母亲轻声说,包括车祸的原因。

    挂断电话后,顾野坐在画室地板上,周围散落着素描和柠檬糖纸。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拿起最后一幅素描——雨中离去的苏棠,试图回忆当时发生了什么。

    但脑海中只有刺眼的车灯和尖锐的疼痛。

    太阳完全升起时,顾野洗了个冷水脸,决定直接去找苏棠。他需要知道真相,而她是唯一能告诉他的人。

    苏棠的公寓距离他的住处只有二十分钟步行路程。顾野带着那盒柠檬糖和几张素描,快步穿过清晨的街道。路边的梧桐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偶尔飘落几片早黄的叶子。

    站在苏棠的院门前,顾野突然犹豫了。现在才早上七点多,她可能还在睡觉。他正考虑是否该晚些再来,院门却突然开了。

    苏棠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手里拿着园艺剪刀。看到顾野,她明显愣住了,剪刀差点从手中滑落。

    你...有事她问道,声音比昨天在花店时更加警惕。

    顾野直接举起那盒柠檬糖:我找到了这个。

    苏棠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后退一步,手指紧紧攥住园艺剪刀的把手:在哪里

    我的旧物箱里。顾野向前一步,还有这些画。他展示出那些素描,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苏棠为什么我会出车祸

    苏棠的嘴唇颤抖着,眼睛迅速湿润。她转身走向院子里的柠檬树,背对着顾野:你不记得了

    只有一些碎片。顾野跟上去,便利店,柠檬气泡水,雨中奔跑...还有你转身离去的背影。

    苏棠的肩膀微微抖动。当她转回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微红的眼眶泄露了情绪: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顾野。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不。顾野坚定地说,如果这只是普通的往事,我不会在车祸后选择忘记它。这对我很重要,苏棠。求你了。

    阳光穿过柠檬树的枝叶,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棠沉默了很久,最终轻声说:进来吧。

    她的公寓简洁而温馨,充满植物的气息。客厅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叠专业期刊和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顾野注意到墙上挂着几幅植物标本画,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你自己做的他指着那些标本问道。

    苏棠点点头,给他倒了杯水:植物学家的职业病。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但失败了。

    两人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中间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顾野将柠檬糖盒和素描放在茶几上,等待苏棠开口。

    我们认识是在高考结束后的夏天。苏棠终于开始讲述,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你在便利店画画,让我当模特...后来我们经常见面,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我发现你要去皇家艺术学院留学。苏棠抬起头,眼神复杂,还看到你和一位金发女孩的合影。

    顾野皱眉:什么合影

    伦敦,艺术馆前。苏棠苦笑,背面写着四月,那时我们还不认识,但你从没提过这次旅行和这个女孩。

    顾野努力回想,但脑海中没有任何相关画面。他摇摇头:我不记得这些。

    我知道。苏棠深吸一口气,那天我们吵架了,我跑开...你追上来解释,然后...她的声音哽咽了,然后车祸就发生了。

    顾野的心跳加速:我在追你

    苏棠点点头,眼泪终于滑落:如果不是我任性跑开,如果不是我说那些伤人的话...

    不。顾野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不是你的错。

    苏棠惊讶地看着他。顾野自己也愣住了——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中微微发抖,温暖而真实。

    那个金发女孩,顾野努力组织语言,可能是...我参加国际比赛时的指导教授的女儿我不确定,但如果是这样,那合影就很正常。

    苏棠轻轻抽回手:现在这些不重要了。

    重要。顾野坚持道,因为显然我那时想向你解释,甚至不惜在雨中追赶你。

    两人陷入沉默。阳光慢慢移过地板,照在茶几上的柠檬糖盒上,金属表面反射出细碎的光。

    你的记忆...会回来吗苏棠轻声问。

    医生说有可能,但不能强迫。顾野拿起一颗糖,但有些东西从没真正忘记过,比如...柠檬的味道。

    他拆开糖纸,将糖分成两半,递给苏棠一半:就像这个。

    苏棠接过那半颗糖,指尖轻轻擦过他的手掌。她将糖放入口中,闭上眼睛,仿佛在品味一段遥远的记忆。

    我种柠檬树,她突然说,是因为你曾经说过要带我去南方的柠檬园写生。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顾野记忆的闸门。画面如潮水般涌来:他承诺带她去柠檬园,在天台分享同一罐气泡水,在画室里她教他辨认植物的名字...

    你在窗台上种了迷迭香和薄荷。顾野脱口而出,我总说它们闻起来都一样,你就把薄荷叶塞进我嘴里...

    苏棠的眼睛瞪大了:你想起来了

    只是一些片段。顾野按住太阳穴,但很清晰...你穿着蓝色连衣裙,头发上别着柠檬形状的发夹...

    苏棠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头发——那里现在空空如也。她站起身,走向书架,从一本厚重的植物图鉴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发夹——黄色的柠檬形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还留着它。顾野轻声说,这不是个问题。

    苏棠没有回答,但泛红的耳根说明了一切。她小心地将发夹放回书中,转身面对顾野:记忆恢复是个漫长的过程,你不能强迫它。

    但我可以创造新的记忆。顾野突然说,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

    苏棠摇摇头:顾野,四年过去了,我们都变了...

    但有些东西没变。顾野指向窗外的柠檬树,它开花了,不是吗

    苏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阳光下,柠檬树的花朵洁白如雪,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啊,她想,有些东西确实没变——比如心跳加速的感觉,比如看到他笑容时胸口的温暖,比如柠檬气泡水在舌尖绽放的味道。

    我需要时间。她最终说。

    顾野点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在门口,他停下脚步:我能再来吗为了...他指了指院子里那棵新栽的柠檬树,学习怎么照顾它。

    苏棠看着阳光下他的轮廓,想起四年前那个在便利店里对她微笑的少年。也许,只是也许,有些约定可以重新开始。

    随你。她说,嘴角却微微上扬。

    顾野笑了,那个笑容让苏棠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转身离开,步伐比来时轻快许多。

    苏棠回到客厅,看着茶几上的素描和柠檬糖。她拿起其中一张画——年轻的自己在雨中大笑,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画作的角落,顾野用细小的字迹写着:暴雨中的向日葵,2018年8月15日。

    她轻轻抚过那些线条,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夏天的温度。窗外的柠檬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一个关于时间、记忆和第二次机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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