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侍应生移过唱臂,令唱针沿着旋转中的圆盘槽纹摩擦滑动,发出滋滋噪响。很快从黄铜大喇叭里流淌出甜润婉转的女人歌声,悠悠飘荡在空旷舞池内,引得旁人驻足抬首,脸色大变。
舞厅经理疾步走去,毫不客气给了侍应生一巴掌,要死啦,放这首歌做甚!也不嫌晦气。
侍应生捂着脸,一着急,说话结结巴巴的,是,是三爷,要我放首曲子,说是助眠。
那也不能放死人的曲子,人才刚走,你放她的歌,不成招魂了去,换别的。
经理踹走侍应生,扭头指使其他人进入舞池,清扫那一地狼藉。
包括歪扭的烟蒂,破碎的酒杯,纷乱的鞋印以及一滩血迹。
经理环顾四周,跺脚唉叹:这都什么破事啊!
他叫报童送来一份报纸,打开一看,果见最显眼的版块上题有:桃乐斯当红台柱,遭人枪击致死,或因情杀……不日将举行梁音女士哀悼送别仪式等字眼。
经理合上报纸,忍不住想:好在有三爷过来善后,否则过不了多久,他们桃乐斯就得倒闭。
他朝卡座那边瞅去一眼。
由于墙上挂着厚呢窗帘,隔绝了外界的酷烈日光,使得靠边成排卡座都笼在幽暗里。
有个男人正躺在其中一张沙发上,用帽子盖脸,戴有戒指的手放于腹前,修长双腿交叠,叫人只看到一双乌黑油亮的洋皮鞋架出沙发扶手外。
经理让众人动作轻些,省得搅了三爷休息。
只不过事与愿违,楼下传来阵阵喧闹声。
不多时闯进来一个少年,揪着人就厉声质问:你们为什么要放陈立晖进舞厅,他是个疯子啊,他害了我姐姐。
愣着做甚,拦住他。
经理一声令下,几个侍应生围上去,控制住困兽一样的少年。
吵什么。
盖脸的帽子掉落在地,戚三爷从沙发上坐起,拿两指按了按眉心,语气很不耐烦。
经理忙凑过来,捡起帽子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狗腿子样儿十足,回三爷的话,是梁音的弟弟,过来讨说法。
既如此,你说些漂亮话打发走他,还有,你告诉他,梁音的葬礼事宜,由桃乐斯负责筹办。
经理连声诺诺,心下十分清楚,这并非三爷有多么菩萨心肠。
而是要借由梁音的葬礼,挽回桃乐斯声誉,顺便联络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再向众人宣告,他镇山太岁戚三爷的回归罢了。
戚三爷交代完事情,就打算离开,临走时,他漫不经心往舞池方向瞥去。
见到梁音的弟弟已经突破人群,来到那滩血迹前,屈膝伏地,痛哭不已。
那少年穿的是当地某所名校的制服,因此刻跪伏着,薄薄的背脊发颤,底下的西装短裤稍微绷紧,竟勾勒出明显的翘圆两瓣,看得戚三爷有些口干舌燥。
他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眸光微动,到底没有逗留几分,直接转身离开,将少年的哭嚎抛之脑后。
汽车缓缓行驶途中,戚三爷望着窗外的水果摊子怔了怔,如是说道:有些渴了,想吃桃子。
从喉咙里溢出的轻笑,就这么潜入窗外闷风里,连同几分意动一起消弥于无形。
——
——
梁音的葬礼,被戚三爷变成一场名流聚会。
有他在的地方,他就是全场焦点。
他与一众权贵寒暄应酬,表现得彬彬有礼,每个见了他现状的人,无不讶异他的改变。
戚三爷凉薄一笑。
几年前戚家内斗得厉害,他不慎中了兄弟设下的圈套,百口莫辩,惹得父亲厌弃,最终如落水狗般狼狈离开此地。
在外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也吃够了教训,现在他重被父亲召回,为了夺回一切,多少有在学着收敛爪牙,韬光养晦。
外人看他性子变好了装的罢了。
戚三爷的视线无意中飘到前方。
这回他见到少年的正脸,该说不说,五官每一处都长到戚三爷的心坎上。
尤其气质纯良,在人高马大的一伙人面前,瘦瘦小小还红了眼眶的少年,好似一只掉入狼窝的小白兔,看着可怜极了。
等空闲下来,戚三爷来到少年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然后朝他温声说道:你姐姐的死,我深表遗憾。
少年用一双泪水洗涤过的眼睛直视他,声音沙哑,戚先生,陈立晖至今逍遥法外。
我知道,我会让人密切关注此事,一有凶手消息就告诉你。
少年垂下濡湿的睫羽,并不抱希望,艰难的说了声:谢谢。
向他这种人道谢,很别扭吧。
戚三爷似笑非笑,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梁律。
梁~律。少年的名字在戚三爷口舌里绕了一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其中。
为何只有你一个家属出席
梁律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落下。
不想说他压低声音,在梁律身边坐下,若有似无挨蹭过少年手臂。
梁律抿住嘴唇,摇了摇头,事关我父亲,子不言父过。
哦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才没有其他亲属到场
戚先生何必刨根问底。梁律还沉浸在失去姐姐的悲伤中,整个人有些恍惚。
戚三爷习惯性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
从你的反应看,你家里许是有个说一不二的家主,这和我家的情形相似,所以我难免有些在意与好奇,如果你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你。
梁律叹了口气,我父亲的确是个思想守旧的人。他一直反对姐姐出来抛头露面,认为女子就该在家,就该认命!到了年龄了,乖乖等着嫁人……
少年的视线飘远,落在姐姐梁音的黑白照片上,不觉又湿了眼眶。
可他姐姐上过学,偏不认命。
她越接触先进思想,就越鄙夷父亲那种落后观念,她崇尚自由,想要追求理想,外出发展自己的歌唱事业。
父亲却觉得她自甘堕落,明明是清白人家,竟不知羞耻,入了下九流,简直玷污家族名声,丢了他的颜面,于是将她逐出家门,从此不管不问。
至梁音死,父女间的隔阂都不曾消解。
方才,我头也磕了,跪了也跪了,可父亲始终不愿意过来,见姐姐最后一面。
难怪小兔子的额头也有点红印,真是可怜见的。
戚三爷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轻触梁律的额头,梁律似有所觉,一双眼直瞪瞪望过来,衔着些许警惕。
戚三爷收回手,转而掏出手帕递给他,擦擦眼。
他迟疑了会,接过手帕小声道谢。
你和你姐姐感情很好
梁律点了点头,嗯,我生母早逝,是我姐姐将我带大。
今后有什么打算戚三爷问。
继续念书,如果有机会,我想为姐姐报仇。梁律攥紧手帕,说话间带着恨意。
戚三爷笑微微的,一时有人来唤他,他朝来人颔首,遂起身准备离开。
将走时,他将手搭在梁律一边肩膀上,轻捏了捏,满含深意的说:但愿你能成功雪恨。
在他走后,梁律抬手按住自己肩膀,禁不住的愁眉蹙额,白了脸色,不敢去想某种可能性。
——
——
这天,风和日暖。
戚三爷在教务长的带领下,步穿过教学楼廊,来到一间大教室后门处停留。
人就在里面。教务长给他指了指坐在里面的梁律。
戚三爷略扫过一眼,笑说:我在这看看,您忙,不打扰您了。
他客气地目送教务长离开,转身走进教室,在后排拣了个座位坐下,斜向角度正好将梁律的侧脸纳入眼底。
几天没见,少年又瘦了,整个人单薄得好像能从衣服里滑溜出去。
他坐的位置正好沐浴在窗外阳光下,耳廓被光照得粉粉的,鬓发也柔顺乌亮,脸庞线条往内收紧,下巴尖尖愈显秀气。
此刻,他微仰起脸,眉眼尤带清愁,视线却如蜜糖似的粘在前方讲台。
因为在讲台上授课的老师,是一个西装笔挺透着儒雅气质的青年人。
显然比起讲课内容,老师那仿若石膏像般立体冷白的面貌更加吸引他的注意。
梁律以手托腮,凝望老师出神,连老师叫他名字,他都没反应过来。
老师耐心叫了几遍,要他回答问题,他这才红了脸,羞惭惭站起,僵愣愣立定,酝酿了会,方说:这题我不会。
同学们在笑,老师则让他坐下,慢条斯理道:我才要讲到这里,接下来认真听就会了。
老师继续讲课,边讲边走到梁律身边,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两人的手指极快勾连到一起,又不着痕迹分开。
而这一切,都被戚三爷收进眼里。
下课后,老师把东西一收,脚步利索走出教室,梁律动作比较慢,收拾好东西,才要装着去请教老师问题。
没想到戚三爷的出现,一下打乱他的计划。
戚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梁律有意和他划清界限,故而生疏的称呼他。
他是知道这些恶人德性的,恶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人好,一旦向人释放亲近之意,背后算盘必定打得飞起。
戚三爷笑答:想见你,就来了。
他其实是来邀请梁律共进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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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律闻言,笑得勉强,客气回绝他。
结果人有备而来,随口抛出诱饵,难道,你不想知道陈立晖的去向
此话一出,鱼儿登时咬住了钩,跟着他来到一家西餐厅。
两人用餐时,梁律故意拿错刀叉,粗鲁地锯切炸猪排,以致餐刀在盘子上划出刺耳声响,引来侍应生频频侧目。
戚三爷视若无睹,只在他吃完以后,含笑询问他吃饱了没有。
梁律放下刀叉,擦了擦油嘴,吃饱了,感谢您盛情款待。戚先生,所以能告诉我了吗
戚三爷抿了口酒,这才告诉梁律,杀害他姐姐的人跑到香江去了。
梁律死死抓着洁白餐巾,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平复情绪,并再次向戚三爷道谢。
接下来,他打算拜托亲朋好友过去那边找人。
你要怎么谢我戚三爷伸出戴有戒指的手,覆上梁律手背,唤回了他的神。
梁律脸色发白,仍镇定说道: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你一个学生,能帮到我什么忙。
戚三爷嗤笑出声,不以为意,只凝神用指尖沿着他手背筋络不住描摹。
手背传来的阵阵痒意,令梁律头皮发麻。
他抿起没有血色的唇瓣,无奈对戚三爷说:戚先生,我有喜欢的人,我们两情相悦。
听了他的话,戚三爷摸手的动作一顿,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你的老师
梁律点了点头,您没有必要在我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两人沉默下来,气氛有如酒杯里的红酒,没拿起它时,完全静止不动,得有人拿起酒杯,这尴尬气氛才重又摇晃起来。
戚三爷收回手,往后靠向椅背,桌面烛光晕开,映在他脸上,衬得茶色眸子里潋滟生辉,竟是势在必得的锋芒。
小时候,家里院子中有一棵桃树,书上结满了桃子,佣人只会摘下低矮处的桃子给我吃,但我想要最高处的那颗桃子。
他看梁律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颗桃子,不由喉结滚动,因为我觉得它最难得到,必定也是最香甜的,你知道我最后是如何得到那颗桃子的吗
梁律摇头。
戚三爷笑说:不用我自己出手,我只需吩咐一句,佣人就会爬上树干,为我摘来最高处的那颗桃子。所以,是我的,终究会是我的。
话音刚落,他站起来,表示要送梁律回家,经过少年身边时,他的手掌轻拍了拍梁律后背,温声安抚着,别怕,我不急。
钓手有的是耐心,等待鱼儿咬钩。
梁律脸色煞白如纸。
——
——
过了几天,梁律和老师的恋情被梁父发现。
古板守旧的梁父无法接受这种事情,他大发雷霆,当即举起拐杖,狠狠抽打梁律一顿,把他打得下不来床。
又跑去学校大闹,闹得人尽皆知,让老师丢了教书育人的工作,惨淡离开校园。
梁律躺在床上休养时,只觉得眼泪都快流干了,身体的疼痛在折磨他,心里的悲痛也煎熬他。
有时身体发起热,他无知无觉,喊了一夜的妈和姐姐,醒来后,眼睁睁瞧着窗户透不进丁点光线的昏暗房间,感觉快被这漫天孤独给溺死了。
父亲要他反省,要把他性子掰正过来,只让继母偶尔给他点粥水落肚,保证人不饿死就行,继母当然乐意省下粮食。
就这么昏沉沉躺了半月,某天晚上,窗户被人轻轻敲响,梁律支撑起虚弱的身体,双脚下了地,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条缝,让月光悄悄漏进室内。
室外有个人,他满含担忧的目光也随月光潜入。
再相见,彼此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还好吗老师轻声问他。
梁律轻扯嘴角,先是一笑,然后鼻子发酸,干涩几近枯竭的眼睛重又湿润起来。
发了会呆后,他抬手抹去脸上发凉的泪水,向老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老师跟他说:我买了两张船票,你不是想去香江,找杀害你姐姐的凶手么
老师的话语跟随夜风轻拂过他耳边,我们离开吧。
像那时候,梁音头也不回,毅然决然离开家里那样。
梁律答应了。
两人牵着手,奔逃在空旷街道中,周围安静得只剩两人紊乱的呼吸与匆匆脚步声。
他们的身影被路边灯光拉得很长,过了不知多久,一片黑暗鲸吞掉两道身影。
在穿越没有光线的路段后,他们到达目的地码头。
迎面吹来湿咸海风,耳畔浪声凄急,沿岸轮船排列如棺,天边一轮孤月将要陷落海里,正散逸清寒之气。
天还未亮,此地已有脚夫在往货船上搬运货物,而客船还未到登船时间,他们只能在原地焦急等候。
老师看出梁律精神不振,手也发冷,便自己搓热了手掌,给他暖手。
饿了吧,我去给你买粢饭糕。
钱够吗
放心。老师苦笑了笑,安抚好梁律,就离开去找早食摊子。
梁律朝向海面呆坐着,茫然望着天幕由灰蓝渐变紫红,颜色像极了姐姐常穿的一身黛紫香云纱旗袍。
幽魅发冷的底色,着在姐姐身上,才更衬出白玉般腻滑的臂膀。
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束身旗袍裹住的是一颗热烈渴望,并且满怀不甘的心脏。
直到某日,那颗心才终于破开束缚,跳出方寸之地,离开家,也离开了他。
姐姐离开家的时候,是否也曾仰望这样的天空
天微微泛白的时候,老师提着热腾腾的早食回来,梁律注意到,他唇色灰白,精神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心不在焉吃完早食,也就到了登船时间。
去往客船的路不长,他们却仿佛走了很久,快把一生都走尽了。
老师紧紧牵着梁律的手,而梁律此时心情轻快许多,跟老师畅想到达香江后该怎么生活,老师依旧可以去教书,而他呢……
老师轻笑,双眼用力闭上,然后睁开。
在将要走上连接舱门的过桥通道时,老师突然停下脚步,对梁律说:就到这里吧,今后有缘再见。
什么意思梁律愣住。
还不跟我说么你和那位戚三爷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没有要隐瞒你,我和他没有关系。
老师深吸一口气,只觉五脏肺腑都浸在冰水里。
有没有关系并不重要,关键是因为你,还有你父亲,去学校里大闹,令我名誉扫地,受人耻笑,害我没有了体面的工作,我家人因此生计艰难!这都是你的错。
他已经分辨不清这是违心话语,还是本就存在内心深处的责怨迁怒,被他借机发泄出来。
听了他的话,梁律身子微晃,退后了两步,朝他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所以呢,你要抛下我
老师声音颤抖,阿律,对不起,我,我没有选择。
天亮之前,梁律内心刚升腾起对于自由的丁点向往,对于未来的茫然期待,悉数在老师弃他而去的那一刻,破灭了。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见到一辆车停在路边,另有一伙人押着老师的父母离开。
那对身形佝偻的夫妇手上裹着白里渗出红的纱布,就这么明晃晃落入梁律眼底。
悲戚愧疚如潮涌至,霎时灌满他胸腔,接着胃部一阵痉挛,他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不停咳嗽干呕起来,眼缝也抑制不住飙出泪液。
老师说得没错,都是因为他,都是他的错。
戚三爷是大忙人,并没有亲临此地,只派了一个司机前来送梁律回家,司机还跟梁律说:三爷要您养好身子。
梁律身心累极,不发一言,浑浑噩噩坐上车,回到家里。
之后,鲜花礼物流水般送到梁律家中,他父亲直接被气病了。
这算什么你要给人当男妾不成!
父亲的病想要治愈,不仅需要几乎能压垮一个家庭的高额诊金,也需要能撬动名医出马的人脉门路。
而当下,有个人能帮他打点好一切。
那晚,他坐在父亲床前,快瘦成骷髅的父亲眼睛睁得大大的,喉咙里发出拉风箱的声音,嗬嗬不止。
他给父亲擦嘴,温声对父亲说,好好养病,今后不能常来看您了。
姐姐离开家,依然牵挂他这个弟弟,如今的他,也无法就此放弃父亲。
他无力的发现,亲人是割舍不掉的。
——
——
主动跳进网里的鱼,被戚三爷好好享用了一顿。
这个过程对梁律来说,也如同杀鱼一般。
鱼被一手摁在砧板上,泛着寒意的刀刃无情刮过身体,嚓嚓几下从尾刮到头,把覆在皮肉表面的晶莹鳞片,给层层撬离掀飞,散落满地。
鱼已经挣扎不能,任其开膛破肚,掏出苦涩所有,余下便是雪白鲜嫩的鱼肉,被杀鱼人衔进嘴里细细咂味,由此得了乐趣。
没有人愿意知道,被拆吃入腹的鱼疼痛与否。
戚三爷安排梁律住进一幢小洋楼。
此后他不被允许上学,也不能出门。
除非戚三爷得空带他出去,可戚三爷太忙了,常是夜里来睡一觉,白天几乎很少出现,更别提带他出门解闷。
起初,梁律因为要打探陈立晖的消息,而试着对戚三爷假以辞色,只是他问过几次,发现戚三爷的回答一次比一次敷衍后,他就不再问他了。
他越来越沉默,懒得在戚三爷面前露出情绪。
终日里只穿睡袍在露台抱膝蜷坐,长时间发着呆。
等到入夜,屋里亮起灯,房子主人回来,把他抱进室内,又灭了灯,在黑暗中,麻木的知觉恢复灵敏,小声的啜泣与声声安抚低哄,共同交织出春雷轰隆般的响动。
这一天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
可笑的是,他对戚三爷态度冷淡,戚三爷反而因为在虚情假意的场合中游走倦了,所以愈发贪恋他这难得的一丝真实,来的次数比以往勤快许多。
戚三爷看出他整天无所事事,遂问他要不要在家里学些能打发时间的兴趣爱好。
梁律懒倦地陷进床里,想了半天,目光凝在戚三爷的修长指节上,透过这双手,又想起了老师。
老师以前说过,他很想弹钢琴,只可惜家里条件不好,没有碰到钢琴的机会。
于是梁律对戚三爷说,他想要弹钢琴。
戚三爷笑着应下,隔天吩咐人找来一个钢琴老师,便抛开不管。
钢琴老师很年轻,戴着黑框眼镜,斯斯文文,会轻声细语指点梁律,还会抓着他手,一起按钢琴键。
在轻快的旋律中,梁律眼里渐渐有了神采,他为遇到这个可以交流的朋友而感到开心。
不过开心时间并不长久。
一次,戚三爷心血来潮到得早些,不期然看到在弹钢琴的两人,到底心生不悦,很快辞退钢琴老师,换了一个老得掉牙,只会说外国话的洋人来教梁律。
戚三爷得到了梁律,但人总是贪心不足,他想要更多,想要得到梁律的真心为止。
实际上,他喜欢梁律吗喜欢的。
他爱梁律吗不清楚。
有时他会暗自拿其他相好比较梁律,结果比来比去,越发觉得其他人索然无味,白天去了这头,晚上还是得回小洋楼。
没想到他对梁律的专宠会引来一个人的担忧。
这天戚三爷回来,发现屋里乱糟糟的,摆设瓷器碎了一地,再去看梁律,他的一边脸肿了,好似被人打过一巴掌。
戚三爷当即沉下脸来,问他怎么回事。
梁律扭头不说话,他就去问厨房的张妈,还有负责看守的老黄,他们吞吞吐吐老半天,才道:夫人来过了……
闻言,戚三爷不好说些什么,摆手让人下去,转身上楼,搂过梁律,亲了亲他的脸,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才开口说:我在外那些年,都是素芬帮我操持家中事务,她为我吃了许多苦,身体柔弱,我很尊重她,她别的不强求我,就只担心我断了香火,所以她对你难免苛责,你,不要怨她。
她打我的事就这么算了
我回去劝她。
戚三爷搂他搂得更紧。
你会和她离婚吗梁律在他怀里,眼神空洞无光,不露一丝情感,声音也毫无起伏。
戚三爷坚定的说:不会,她是我的发妻。
梁律冷冷嗤了一声,用手肘顶开他,躺到床上闭眼睡下,让戚三爷讨个没趣。
等人离开后,侧躺着的梁律睁开眼睛,盯着床头柜上的座钟怔怔出神。
该说不说,这口郁气在他口出恶言时,其实就已经发泄出来了。
时间拨回到下午时分,素雅如姜花的骨感女子突然登门来见梁律。
一见面,女子先用看男狐狸精的眼神鄙夷打量他,又假惺惺地对他苦劝一番,劝他不要霸占三爷。
具体的话语,梁律记不太清楚,他当时压根就左耳进右耳出。
只把女子最后的一句话听进耳里:梁先生,你也不想我们三爷后继无人吧。
梁律忽然笑起来。
是他任性偏要霸占戚三爷的么
这关他何事,从头到尾他有选择么
所以他是这么回答:你错了,我想,我很想,我巴不得,恨不得,他断子绝孙!
刻薄诅咒的话脱口而出,那一刻梁律感到浊气释放,内心无比舒畅。
女人气得发抖,当场挥手给他一巴掌。
——
——
戚三爷受了几天冷脸,自觉太惯着梁律,便有意冷落他,想给他个教训。
不再踏足小洋楼,转而频繁出入其他相好的住所。
这目的之一,自然是为了留下子嗣,好给父亲妻子一个交代。
只可惜他年轻时过于放纵,导致现在家人越是催他,他越觉意兴阑珊,努力播种几回,都毫无收获。
至于另一个目的,他想惹梁律吃醋,想看梁律在乎他的样子,想让鱼儿心甘情愿任他宰割。
这期间,手下人过来跟他请示,说是梁律的父亲病危,想见梁律最后一面,问他给不给见。
不巧,戚三爷才因意见不合,跟自己父亲大吵过一架,并且吵架结果是看在死老头子的家产份上,他不得不捏着鼻子向父亲服软,正是憋气的时候。
所以他头也不抬,边处理文件,边冷漠说道:有什么好见的,死了再来回我。
他心想,等梁律丧父后,他再去安慰梁律,让梁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这辈子只能紧紧抓住他。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梁父久等梁律不来,竟硬撑着一口气,让梁律的继母寻上门去找梁律。
这天夜里,梁律逃跑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狼狈地跑到诊所,扑到父亲床前,还来不及平复呼吸,便急忙去握住父亲的手。
却遽然发现,这只手,这只曾经大到能包住他小手的手,曾摸过他脑袋,也曾打过他的手,如今像流沙一样,从他手中滑落。
他张嘴想呼唤父亲,但发不出声音。
再看父亲的脸,灰白如石像一般,安详好似刚睡着,眼睛是闭着的,已经不能再睁开眼睛看他了。
如果早一点来,如果能再早点过来。
梁律抬起眼,眼角余光忽落到对面的透明柜子里。
另一边,戚三爷收到消息,心慌了一瞬,从粉头床上起来,穿好衣服,边叫人去诊所把梁律抓回来。
结果那群人扑了个空,梁律已经不在诊所内。
那他能去哪里
就在戚三爷命人到处搜寻的时候,梁律在漫无目的走着,不觉来到老师家附近,只远远瞧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走到转角处,不期然撞上相携而归的一对夫妻。
我就说这家的果脯好吃,他们家是从北边过来的,做的桃脯最地道不过。
别吃多了,也幸好还没打烊,不然我看你得惦念一晚上,哎,小心。
男人护住妻子,妻子捂住肚子。
梁律低头道了声:对不起。就要从两人身旁越过,猝不及防,他手臂被人抓住,被一把拽回。
梁律顺势抬眼望去,一下怔在原地。
阿律老师皱眉担心的神情重又映入他眼帘。
你怎么在这里
梁律反应有些迟钝,你,回来了
老师目光复杂,你……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梁律听不进去他的话,目光移向老师身旁,见到高颧骨狭长脸的女人挽着老师手臂,另一只手上抱着两纸袋果脯,好奇问:这位是
他是我学生。老师回答。
梁律呆呆向她点头。
这么说,我系你师母咯
女人说话带有口音,说着咯咯笑起来,将一袋桃脯塞给梁律,哩个就当见面礼,下次你来我们家,我给你准备更高档点的礼物。
梁律接过道了声谢,挣扎着想逃开,老师紧抓着梁律不放,你听我说。
老师让女人先等在原地,自个拽着梁律到不远处。
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
你不想知道陈立晖的消息吗
梁律顿时冷静下来,你有他的消息告诉我,他在哪!
老师直入正题:他死了。
梁律愣住,死了
老师点头,简单扼要说了他到香江以后,被商行大小姐看中入赘,又借其家族势力找到杀害梁律姐姐的凶手陈立晖的事。
我找到他的时候,那厮因为得罪了人,已经被人活活打死,你知道我在他身上找到什么吗
什么
一把枪,上面有戚三爷的私人记号。
陈立晖找他借枪梁律提高了声音,情绪激动起来。
不止,应是戚三爷授意陈立晖杀人,才送给他手枪。
为什么
梁律攥紧拳头,他不理解,不明白戚三爷和他姐姐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师却已经看出其中的弯弯绕绕,我想,陈立晖本就存了杀人的心思,正巧戚三爷那时正跟他兄弟斗法,桃乐斯出现情杀丑闻,对他有利,所以他和陈立晖一拍即合,给了他杀人的枪,我还查到,是他事后安排陈立晖逃到香江……
梁律恍悟,接着痛苦地捂住耳朵,刻意忽略了老师的声声呼唤。
压制已久的恨意终如闸口倾泻而出的水流席卷他心口。
他觉得自己真蠢,真该死!
嘴上说着要为姐姐报仇,却没发现原来始作俑者一直在自己身边。
姐姐会怨他吗
戚三爷应该觉得很得意吧!
为了争权夺利,害了他姐姐,又看上他,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让他不能和爱人相守,不得自由,不能见父亲最后一面。
为什么,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他!
梁律睁开眼睛,大喘着气,用颤抖的手覆上口袋里的东西。
我知道了。她,在那边等你很久了,老师,你快回去吧。
然后,他深深望了老师一眼。
老师不知道该对梁律说些什么,只能心疼地对他说:阿律,想想你父亲,他还需要你赡养,不要冲动。
一句话彻底压垮了梁律,他有很多想跟老师倾诉的话语,但眼角余光瞥到老师的妻子后,他没办法再说出口了,不能再连累老师,打扰老师的生活了。
所以他只能勉强扯出笑容,我心里有数,老师,再见。
身后的民宅,暖光,夫妻并肩的身影,还有过去他喜欢的人,现在离他越来越远,他没有再回头。
——
——
戚三爷舒舒服服坐在车里,外面尽是焦头烂额负责找寻梁律的人。
半晌,小洋楼的人来回话,说梁律已经回去了,戚三爷这才松了口气,叫搜寻的人停下,自个则催促司机赶回。
回到小洋楼,戚三爷上楼打开房门,见到梁律坐在床上,发着呆,怀里还抱着一个纸袋。
戚三爷考虑到他刚丧父,就没打算对他发怒,关上房门,坐到他旁边,温声问:你方才去哪里了
梁律沉默不语。
戚三爷叹了口气,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你别生我气,明儿我就让人去找一块风水吉地,好好安葬你父亲,可满意
梁律垂下眼眸,打开纸袋,从里面拿出一块桃脯。
戚三爷见了,笑问:哪里来的桃脯你没带钱出去,也能买到还是说,有什么人瞧见你的脸,想讨好你才送你的
他挑起梁律下巴,想亲上去,被他偏头躲过,冷不丁开口说:是老师送给我的。
戚三爷眼皮跳了跳,这一两年间,他越来越听不得老师这个词,一想到梁律失踪的这段时间,原来是去见老情人,他就怒从心头起。
这会一见梁律拿起桃脯往嘴里送,他冷笑一声,大手扣住梁律后脑勺,嘴迎上去,狠狠从梁律嘴里夺下半块桃脯,嚼吧嚼吧咽下去了。
真难吃。戚三爷挑衅的评价道。
梁律也咽下半块桃脯。
你还念着他么可惜,你是我的。戚三爷掐着他后颈,将他摁倒在床上,纸袋掉落,撒了一地的桃脯。
过程中,梁律反过来,死死咬住他肩膀,直咬到出血,双手紧紧勾住他后颈,不让戚三爷从自己身上离开。
戚三爷脸色剧变,觉得越来越不好,意识昏沉,视物模糊,难以呼吸,五脏六腑似被绞结成团。
但见梁律露出笑容,白白的牙齿,齿缝间渗出红红的血,姐姐,我为你报仇了。
你……戚三爷吐出一口血,血滴溅到梁律脸上。
戚三爷慌忙甩开他,从床上下来,走没几步,便摔到在地。
梁律赤足踏在他后背,声音虚弱,尤在轻笑,戚三爷,镇山太岁爷,遇见我,算你流年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