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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鬼手刘死了。

    死在自家铺子里,那间永远飘着墨汁和朽纸气味的老屋。

    官府的人来看过,说是灯尽油枯,自己把自己累死的。

    放他娘的屁。

    累死的人,眼睛不会瞪得像铜铃,嘴角不会挂着那种又惊又怕的白沫。

    更不会把他刚做好的七个纸扎人,累得跟活过来一样。

    我叫阿丧,一个职业哭丧人。

    嗓子一般,生意一般,穷得也一般。

    鬼手刘欠我钱,不多不少,刚好够给我娘买三个月的续命药。

    他死了,我的钱就悬了。

    药,也就悬了。

    所以我来了。

    不是来哭丧,他还没入殓,轮不到我。

    我是来看看,那七个活过来的纸扎。

    街坊都在传,说它们邪性,是它们害死了鬼手刘。

    我不管谁害死谁。

    我只想知道,我的钱,鬼手刘藏哪儿了。

    或者,这七个邪性的玩意儿,能不能告诉我。

    铺门虚掩着,一股更浓的纸灰味混着阴冷气扑面而来。

    我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哭丧棒,那是我唯一的家伙。

    不是用来打鬼,是用来壮胆。

    我走了进去。

    2

    七个纸扎人,真人大小,杵在铺子中央。

    惨白的纸皮脸,墨线勾的眉眼,空洞洞的,像七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僵尸。

    它们是鬼手刘的得意之作,给城西的张老爷做的,一套伺候人。

    一个书童,低着头,手里拿着个空墨锭,在一方干涸的砚台上,一遍遍地磨,嘴里机械地念:水……水凉了……

    一个侍女,双手端着个空茶盘,姿势僵硬,反复说:老爷,您的安神茶。

    一个账房先生,坐在纸糊的算盘前,手指头不会动,只有算盘珠子自己噼啪乱响,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数目,声音刺耳。

    一个厨子,举着把纸菜刀,对着一块画出来的肉,不停地剁,剁,剁。喉咙里发出干燥的嗬嗬声。

    一个门房,佝偻着腰,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反复作揖:张老爷,您请回吧,我家老爷不见客。

    一个保镖,壮硕的纸身板,摆着格挡的架势,对着墙角,一动不动,像尊门神,但眼神比门神还空。

    最后一个,是个没完工的美人。脸上只有一半画了眉眼,另一半还是白纸。她不停地想抬起一只没粘牢的胳膊,抬到一半,掉下去,再抬,再掉。

    铺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它们发出的单调声响,像一首走了调的葬歌。

    鬼手刘的尸首已经被官府抬走了,地上只剩个人形轮廓的灰印。

    我走到那账房先生面前。

    老家伙,钱呢。我问。

    纸人没反应,算盘珠子依旧噼啪响。

    我试着拨了拨它的算盘珠子。

    冰凉,僵硬。

    没用。

    它们不是活人,只是会动的纸壳子。

    我挨个看过去,书童磨着不存在的墨,侍女端着不存在的茶,厨子剁着画出来的肉,门房对着空气作揖,保镖瞪着墙角。

    那个没完工的美人,手臂一次次抬起,落下。

    一切都毫无意义。

    直到我再次看向那账房先生的算盘。

    那串卡住的珠子。

    上面三颗,下面两颗。

    对着的梁档上,刻着一个模糊的柒。

    柒,三,二。

    这数字什么意思。

    或者,根本没意思。

    3

    柒叁贰。

    我走出鬼手刘的铺子,脑子里全是这三个数。

    冥纸渡这地方,邪乎事不少。

    有人说,鬼手刘的纸扎术,能通阴阳。他做的纸人,烧下去,真能在下头伺候死人。

    也有人说,他用的墨,掺了往生河底的阴泥。他画的眼,能看见活人看不见的东西。

    所以,这七个纸扎,不只是会动那么简单。

    柒叁贰。

    是日期,不像。

    是银钱数目,太少。

    是地址。

    冥纸渡的路和巷子,都用数字编排。

    柒巷,叁号,贰楼。

    有这么个地方吗。

    我得去看看。

    鬼手刘铺子被官府贴了封条,一张黄纸,画着朱砂符。

    挡君子,不挡我这种小人。

    何况我是债主。

    天快黑了,冥纸渡的傍晚,总是弥漫着一股烧纸钱的烟火味,呛人。

    我绕到铺子后面,翻墙进去。

    这次,我直接走向那个账房纸人。

    我又拨了拨那串卡住的珠子。

    噼啪声停了。

    一瞬间,整个铺子的纸人都停了动作。

    书童不磨墨了,侍女不端茶了,厨子不剁肉了,门房不作揖了,保镖不瞪眼了,美人不抬手了。

    死寂。

    比刚才更可怕的死寂。

    然后,咔哒一声。

    账房纸人身后的墙壁,一块不起眼的木板,弹开了。

    一个小小的暗格。

    里面没有银票,没有地契。

    只有一本线装的册子,封面是黑色的硬纸。

    还有,一张叠好的黄纸符。

    我拿起册子,翻开。

    是鬼手刘的账本。

    或者说,是他的秘密。

    4

    册子上的字,是鬼手刘的笔迹,潦草,带着一股子墨汁和焦虑的味道。

    这不是普通的账本。

    记录的不是银钱往来,而是料。

    三月初七,往生河渡口,取阴泥二两,纸人眼,活。

    三月十五,哭丧岗,收残魂一缕,纸人心,跳。

    四月初一,张老爷订货,七仆从,需‘真’。难。

    四月初十,‘真料’不足,恐误工期,张老爷怒。

    四月十三,得奇法,以生魂碎片为引,可成。险。

    我看得手心冒汗。

    这家伙,疯了。

    冥纸渡是靠伺候死人吃饭,但规矩森严。

    纸扎就是纸扎,做得再像,也是假的。

    用阴泥,收残魂,已经是禁忌。

    他居然敢用生魂碎片。

    那是从活人身上剥离的东西,用一点,损一分阳寿,造出来的东西,邪性无比。

    难怪那七个纸扎会活过来。

    里面,可能真的锁着点东西。

    册子最后几页,写得更乱。

    四月十八,张老爷催逼甚急,似有所图,非为侍奉。

    四月十九,活纸有异,夜半自走,所为何事。

    四月二十,悔之晚矣,此物不祥,恐遭反噬。须早脱身。

    四月二十一,布后手。柒叁贰,非我居,乃……

    字到这里,断了。

    后面几页被撕掉了。

    我再看那张黄纸符。

    上面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符文,不是道家的,也不是佛家的,更像是鬼画符。

    符纸中央,有一个指印大小的墨点,像是某种记号。

    柒叁贰,不是他的住处。

    那是什么地方。

    我把册子和符纸揣进怀里。

    这鬼手刘,不是被累死的,也不是被纸人害死的。

    他是想跑路,结果出了岔子。

    是张老爷动的手,还是他玩火自焚,被自己造出来的邪物反噬了。

    那七个纸扎,也不是证人。

    它们是麻烦,天大的麻烦。

    而我现在,揣着更大的麻烦。

    5

    我得找到柒叁贰。

    冥纸渡很大,但叫柒巷的地方只有一个。

    在城南,靠近往生河的下游,那里龙蛇混杂,多是捞偏门的营生。

    我揣着鬼手刘的册子,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

    那玩意儿太烫手。

    鬼手刘用生魂碎片做纸人,这事要是捅出去,整个冥纸渡都得翻天。

    纸扎司那帮老顽固,会把所有相关的人都扔进往生河里喂鱼。

    我只想拿回我的钱,不想喂鱼。

    柒巷,到了。

    一股子劣质脂粉、霉味、还有河水的腥气混在一起。

    这里的房子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我找到了叁号。

    一栋摇摇欲坠的小木楼,挂着春风渡的牌子。

    是个暗娼馆子。

    我皱了皱眉。

    鬼手刘会把秘密藏在这种地方。

    贰楼。

    我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门锁着。

    锁是普通的铜锁。

    难不住我以前跟锁匠学过几天手艺。

    用一根铁丝,捅咕几下,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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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门。

    里面不是我想象的香艳场景。

    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矮桌,一个蒲团。

    桌上,放着一个黑木盒子。

    跟鬼手刘铺子里那个暗格差不多大小。

    我走过去,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叠银票。

    数目不小,足够我给我娘买好几年的药。

    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没写名字。

    我拆开信。

    阿丧,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死’了。

    我的心一跳。

    欠你的钱,在盒子里,多出来的,算利息,也算封口费。

    册子里的东西,不要碰,找机会烧了,或者扔进往生河最深处。

    张老爷不是好人,他要的不是纸仆,是能替他挡灾、甚至替他去死的‘替身’。我做不出来,只能用禁术敷衍,留下这七个半成品。

    那七个纸人,是钥匙,也是陷阱。它们会重复我‘死’前最后一刻的情景,引人追查。但真正要命的,是它们吸了生魂碎片,已成邪物,时候一到,会彻底‘活’过来,第一个找上的,就是最后接触它们的人。

    快走,离开冥纸渡,永远别回来。

    信的落款,只有一个墨点。

    和那张黄纸符上的一模一样。

    我拿着信,手有点抖。

    鬼手刘算计好了一切。

    他用自己的死,用那七个纸人,布了一个局。

    引开张老爷的注意,引开官府的视线,甚至把我这个小债主都算计进去了。

    他让我来拿钱,拿到这个警告。

    他已经跑了。

    他娘的鬼手刘。

    6

    我抓起银票,塞进怀里。

    鬼手刘的信,我也塞好。

    至于那本册子,现在更烫手了。

    扔进往生河。

    必须立刻。

    我冲下楼,跑出春风渡,跑进柒巷的阴影里。

    往生河就在不远处,水声哗哗响。

    只要把册子扔下去,我就跟鬼手刘再没关系。

    拿到钱,给我娘买药,然后远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

    我心里一沉,加快脚步。

    站住。有人喊。

    声音很冷,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我没停。

    往生河边,就是渡口。晚上有最后一班夜渡船,专门运送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只要上了船……

    嗖。

    一支短箭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钉在前面的墙上。

    箭尾的羽毛,是黑色的。

    是张老爷的人。

    他们怎么找到我的。

    鬼手刘的局,不止算计了我,还算计了他们。

    柒叁贰,春风渡,不止是藏钱和信的地方。

    也是个陷阱,是鬼手刘留给张老爷的惊喜。

    我被当成了诱饵。

    草。

    前面就是渡口,几个穿着蓑衣的船夫正在解缆绳。

    开船,快开船。我喊。

    船夫们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追来的人,犹豫了一下。

    追兵到了,四个人,黑衣,蒙面,手里拿着短弩。

    为首的人看着我,声音更冷:东西交出来。

    他指的是册子。

    我把手伸进怀里。

    掏出来的,不是册子,是那张黄纸符。

    我不知道这玩意儿有啥用。

    但鬼手刘把它和册子放在一起,一定有用。

    我把符纸对着他们,大喊一声:鬼手刘让我问候你们老母。

    纯粹是给自己壮胆。

    但奇迹发生了。

    那四个黑衣人看到符纸,像见了鬼一样,齐齐后退一步。

    为首的人失声:镇魂符……他竟然炼成了这个。

    镇魂符。

    我看着手里的黄纸。

    这玩意儿,难道真能镇住什么。

    他们怕的,不是我,是这张符。

    或者说,是这张符代表的东西。

    鬼手刘用生魂碎片造邪物,肯定也研究了克制的法子。

    趁他们愣神的功夫,我一个箭步冲上即将离岸的渡船。

    走。我吼道。

    船夫也怕惹麻烦,竹篙一点,船晃晃悠悠地离了岸。

    黑衣人没有追过来。

    他们站在岸边,看着我手里的镇魂符,眼神里全是忌惮。

    船,划向漆黑的河心。

    我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船板上。

    怀里的银票还在。

    册子还在。

    命,暂时还在。

    但鬼手刘的信里说,那七个纸人,时候到了,会彻底活过来。

    会找上最后接触它们的人。

    那个人,是我。

    我看着手里发黄的镇魂符。

    这玩意儿,能保住我的命吗。

    7

    船在往生河上漂。

    河水是黑色的,深不见底。

    据说河底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冥纸渡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我看着手里的册子和镇魂符。

    册子是祸根,记录着鬼手刘的罪证,也可能藏着他真正的秘密。

    镇魂符是护身符,但也可能是催命符。

    张老爷的人怕它,说明它对某些东西有效。

    比如,用生魂碎片做成的邪物。

    比如,那七个纸人。

    它们什么时候会活过来。

    信里没说。

    只说了时候一到。

    我得尽快把册子处理掉。

    扔进河里是最简单的。

    但鬼手刘费尽心机把它留给我,只是让我扔掉。

    我不信。

    他那么精明,肯定还有后手。

    我再次翻开册子。

    跳过那些记录料的页面,直接看最后。

    撕掉的那几页后面,还有几行字,是用一种很淡的墨水写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活纸之秘,在于‘引’。生魂为引,亦可为媒。

    七星为阵,锁魂亦锁物。

    镇魂符非镇魂,乃‘唤’魂。

    若遇不测,持符入阵,唤我残识,或有一线生机。

    我倒吸一口凉气。

    鬼手刘这家伙,根本没想跑。

    或者说,跑的只是他的肉身。

    他把一部分自己的识,也封进了那七个纸人里。

    那七个纸人组成的,是一个阵法。

    镇魂符不是用来镇压它们的,是用来唤醒鬼手刘留在里面的残存意识的。

    他妈的,他在等我回去。

    回去那个该死的铺子,启动那个该死的阵法。

    他想干什么。

    夺舍重生。

    还是借我的手,跟张老爷同归于尽。

    我看着漆黑的河水,第一次觉得,跳下去喂鱼,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船靠岸了。

    不是冥纸渡的渡口,是下游的一个野渡。

    我付了船钱,走上岸。

    夜风更冷了。

    我该怎么办。

    拿着钱跑路,跑得远远的,赌那七个纸人找不到我。

    还是回去。

    回到那个铺子,用这张镇魂符,去唤醒鬼手刘的残识。

    风险极大,但也可能……有更大的好处。

    鬼手刘那么厉害,他的秘密,他的技艺……

    我捏紧了怀里的银票。

    我娘的药,不能断。

    但只是有钱,在这个吃人的冥纸渡,还不够。

    我需要力量,或者靠山。

    鬼手刘,算不算一个潜在的靠山。

    一个死了,但又没完全死的靠山。

    我抬头看了看天。

    没有星星,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

    就像我的前路。

    8

    我回到了冥纸渡。

    像一条偷偷溜回岸边的鱼。

    天还没亮,街上只有早起的更夫,和零星的鬼火。

    鬼手刘的铺子,封条还在。

    我轻易地再次翻墙而入。

    铺子里,那七个纸人,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

    静止的。

    死寂的。

    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浓的不安。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纸皮下面蠢蠢欲动。

    鬼手刘的信里说,时候一到。

    也许,时候快到了。

    我走到铺子中央,站在七个纸人围成的圈里。

    书童,侍女,账房,厨子,门房,保镖,还有那个未完成的美人。

    七个方位,隐隐对应着某种星图。

    这就是他说的七星阵。

    我拿出那张镇魂符。

    黄纸符在黑暗中,似乎泛着微光。

    持符入阵,唤我残识。

    怎么唤。

    念咒语。

    滴血。

    还是……烧掉它。

    我犹豫着。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未完成的美人纸人,突然动了。

    她那只没粘牢的胳膊,猛地抬了起来,指向我。

    然后是书童,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里不再念叨水凉了,而是发出一种尖锐的,不似人声的嘶鸣。

    接着,侍女,账房,厨子,门房,保镖……

    七个纸人,全部活了过来。

    不是之前那种机械的重复。

    它们的动作变得扭曲,诡异,充满了恶意。

    惨白的纸脸上,墨线勾勒的五官开始变形,像是要从纸上挣脱出来。

    铺子里的温度骤降。

    阴风阵阵。

    鬼手刘信里说的没错,它们成了邪物。

    而我,是它们的目标。

    我握紧镇魂符,大喊:鬼手刘,你个老王八,快出来。

    没用。

    纸人们一步步向我逼近。

    它们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是朽木在断裂。

    我被围在中间,退无可退。

    拼了。

    我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镇魂符。

    黄纸符遇到火,没有立刻烧起来,而是发出嗤嗤的声响,冒出绿色的烟。

    烟雾缭绕中,符文扭动起来,像活的虫子。

    那个墨点,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邃,像一个黑洞。

    七个纸人停下了脚步,它们的动作变得迟滞,似乎在抗拒什么。

    绿烟越来越浓,涌入七个纸人的身体。

    纸人们开始剧烈颤抖,纸皮表面裂开一道道缝隙。

    缝隙里,没有填充的棉絮或竹篾。

    只有……黑暗。

    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烟雾散去。

    七个纸人,依然站在那里。

    但它们不一样了。

    它们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神采。

    不是活人的神采,而是一种混合着狡诈、疯狂和……熟悉的目光。

    七双眼睛,同时看向我。

    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七个人在同时说话,又像是只有一个人。

    阿丧……你终于来了。

    是鬼手刘的声音。

    9

    你……你真的还活着。我声音发干。

    活着。也死了。那个混合的声音回答,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只剩下这点残识,寄存在这七个‘容器’里。

    七个纸人,或者说,七个鬼手刘的分身,缓缓向我靠近。

    它们的动作不再僵硬,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协调。

    你布这个局,就是为了等我来,唤醒你。

    是。也不是。鬼手刘的声音充满了玩味,这七星续命阵,既是我的囚笼,也是我的武器。张老爷以为我死了,放松了警惕。我需要一个人,一个能拿着镇魂符,不受邪气侵蚀的人,来启动它。

    他选了我。

    一个急着讨债,又有点小聪明的丧门星。

    你想做什么。我问,手悄悄握住了哭丧棒。

    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顺便,清理门户。七个鬼手刘同时说,语气森然。

    张老爷马上就会发现柒叁贰的秘密,他的人很快会找来这里。到时候,就是一场好戏。

    我明白了。

    他要利用这七个灌注了他残识和生魂碎片的邪物,和张老爷的人火并。

    而我,就是那个负责开场锣鼓的倒霉蛋。

    那我呢。我问,我帮你唤醒了你,我的好处呢。

    好处。鬼手刘笑了,七张纸脸一起笑,说不出的诡异,你不是已经拿到钱了吗。活下去,就是你最大的好处。

    放屁。

    把我卷进来,当炮灰使,一句活下去就想打发我。

    我要更多。我说,你那些做纸人的秘术,尤其是……用‘料’的法子。

    鬼手刘的笑声停了。

    七双眼睛同时闪过一丝寒光。

    你很贪心,阿丧。

    跟你学的。我顶回去,没点倚仗,我怎么在冥纸渡活下去。你死了,我找谁哭去。

    沉默。

    铺子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来了。

    鬼手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蛊惑:好。只要我们解决了张老爷,我可以教你。但现在,你需要帮我。

    怎么帮。

    站到阵眼去。七个纸人同时指向铺子中央,那个原本放着鬼手刘尸体轮廓的地方,用你的血,稳住阵法。它们的‘料’不纯,需要活人气息来调和,否则容易失控。

    用我的血。

    我看着它们,心里飞快盘算。

    鬼手刘不可信。

    但张老爷的人更要命。

    两害相权取其轻。

    不,是赌一把。

    赌鬼手刘需要我活着,至少在解决张老爷之前。

    我走到阵眼,抽出腰间别着的裁纸刀,在指尖划了一下。

    血珠渗出来。

    我将血滴在地上的人形灰印上。

    滋啦一声。

    地上的灰印亮了起来,浮现出和镇魂符上类似的符文。

    七个纸人身上的黑暗气息更加浓郁,它们的关节不再作响,动作流畅得如同活人。

    门外,传来撞门声。

    砰。砰。砰。

    鬼手刘的声音带着兴奋和疯狂:来吧,张老狗的走狗们,尝尝我为你们准备的‘大餐’。

    10

    门被撞开了。

    四个黑衣人冲了进来,手里拿着短弩和朴刀。

    看到铺子里的景象,他们愣住了。

    七个栩栩如生的纸人,围着一个年轻人,地上闪着诡异的符文光芒。

    装神弄鬼。为首的黑衣人喝道,抓住那小子,东西肯定在他身上。

    他们冲了过来。

    但迎接他们的,是七道黑影。

    鬼手刘控制着纸人,动了。

    书童纸人手里的空墨锭,不知何时变得沉重无比,带着风声砸向一个黑衣人的脑袋。

    侍女纸人端着的空茶盘,边缘闪着锋利的光,像个旋转的飞轮,削向另一个人的脖子。

    账房纸人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飞射出来,如同暗器,打向第三个人的面门。

    厨子纸人手里的纸菜刀,竟然带着金属的寒光,剁向第四个人的手臂。

    门房纸人用他那看似孱弱的身体,猛地撞向为首的黑衣人。

    保镖纸人则护在我身前,挡开了射向我的弩箭。

    那个未完成的美人纸人,她那只画了眼睛的半边脸,突然裂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发出无声的尖啸,一股精神冲击让黑衣人们动作一滞。

    场面瞬间混乱。

    纸屑纷飞,惨叫连连。

    这些纸人,在鬼手刘残识和生魂碎片的加持下,竟然变得如此凶悍。

    黑衣人虽然训练有素,但面对这种完全超出常理的对手,阵脚大乱。

    转眼间,就有两人被重创倒地。

    为首的黑衣人又惊又怒,他认出了这是鬼手刘的手段。

    鬼手刘。你果然没死。他喊道,声音发颤。

    我死了。但我也回来了。鬼手刘的声音从七个纸人喉咙里同时发出,带着嘲弄,回来向张老狗讨债。

    战斗还在继续。

    我站在阵眼,感觉自己的血和精力在不断流失,被地上的符文吸收。

    头开始晕眩。

    鬼手刘在利用我。

    我必须想办法脱身。

    就在这时,异变又起。

    那个被保镖纸人护在身后的我,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地上传来。

    低头一看,地上的符文光芒大盛,我的血正在被疯狂吸入。

    而那七个纸人,动作变得更加狂暴,但身上也开始出现更多的裂痕。

    它们的力量,是以燃烧我和它们体内的料为代价的。

    鬼手刘想同归于尽。

    他不仅要杀张老爷的人,可能连我也没打算放过。

    不行,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看着那个挡在我身前的保镖纸人。

    它正背对着我。

    我猛地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踹在它的后心位置。

    那里,是纸扎的薄弱点。

    噗嗤一声。

    保镖纸人的身体被我踹穿了一个洞。

    它的动作一僵。

    整个七星阵的光芒,也随之闪烁了一下。

    鬼手刘的声音带着惊怒:你干什么。

    我不陪你玩了。我吼道,趁着阵法不稳,吸力减弱的瞬间,猛地向后跳去,脱离了阵眼。

    几乎同时,剩下的两个黑衣人也找到了机会,他们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几个缠斗的纸人,手里点燃了某种特制的火符。

    轰。

    火焰爆开,带着驱邪的硫磺味。

    纸人遇到克星,动作明显迟缓下来。

    鬼手刘的声音变得急促而愤怒:阿丧,你坏了我的大事。

    是你先算计我的。我抓起地上的一个火折子,扔向那个被我踹穿的保镖纸人。

    纸人遇火即燃。

    七星阵破了一角。

    鬼手刘的惨叫声响起,尖锐刺耳。

    剩下的六个纸人动作更加混乱,它们身上的裂痕迅速扩大,黑气从中逸散出来。

    黑衣人趁机发动最后的攻击。

    刀光剑影,火焰符咒。

    铺子里一片狼藉。

    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就跑。

    怀里揣着银票,还有那本烫手的册子。

    鬼手刘和张老爷的恩怨,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

    我只要我的钱,和我娘的命。

    还有我自己的命。

    11

    我跑出了鬼手刘的铺子,跑出了那条弥漫着死亡和诡异气息的巷子。

    身后,隐约传来爆炸声和最后的嘶吼。

    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在冥纸渡的阴影里穿行,像一只受惊的老鼠。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我才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来。

    我检查怀里的东西。

    银票还在,厚厚一沓。

    鬼手刘的册子,也还在。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它扔进往生河。

    这东西太危险,但也太……诱人。

    鬼手刘死了,但他留下的知识没有。

    或许有一天,我能用上它。

    不是为了作恶,是为了自保。

    在这个操蛋的冥纸渡,没点手段,活不长久。

    我找了个最便宜的客栈住下,换了身干净衣服。

    第二天一早,我去药铺给我娘买了最好的药,足够她吃上半年。

    然后,我离开了冥纸渡。

    没有回头。

    至于鬼手刘和张老爷最后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官府大概会把一切定性为江湖仇杀,或者一场意外的火灾。

    那七个纸人,也许烧毁了,也许被回收了。

    它们的故事,结束了。

    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揣着鬼手刘的秘密,揣着那些银票,走向未知的远方。

    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

    也许,冥纸渡会流传一个新的传说。

    关于一个年轻的哭丧人,和他的纸扎。

    谁知道呢。

    我只知道,我活下来了。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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