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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章嘉把茶盏摔在赵从脚边时,他正在廊下核计秋粮账。青瓷碎片溅上皂靴,他握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账本上晕开个黑团——这是她本月第三次找茬,上回是说库房的金丝楠木匣少了铜锁,再上回是指责他给庄子批的修补银两相差三钱。

    赵管家耳聋章嘉踩着碎瓷逼近,鹅黄裙裾扫过他膝头,

    赵从抬头,撞见她眼底的冷笑——这双眼睛像极了她夫君江从默,却比那人多了三分锐气。

    她凑近他耳边,胭脂香混着墨臭,赵从,你长得像我夫君,连撒谎时眨眼的样子都像。

    赵从浑身一僵。这话她上个月在库房说过,当时她故意碰倒烛台,借着找火折子的机会,划过他喉结:你喉结比我夫君的大,可眼睛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此刻她又提,——侯府上下都知道,她家夫君虽贵为嫡子,却因幼时坠马伤了根本,连子嗣都艰难。

    大小姐说笑了,赵从往后退半步,却撞在朱漆廊柱上,小人貌丑,哪能跟主子相比。

    你娘子上个月在二门当差,看见我夫君宿在书房,转头就跟你说‘老爷今晚又没进房’,对吧

    赵从跟着章嘉进了西跨院。雕花门刚合上,她就甩来匹蜀锦:给你娘子做冬衣,他接住锦缎,触感柔滑如她上月划过他掌心的手指:谢大小姐赏赐,小人告退。

    站住。你以为我总找你茬,是闲得慌她抽出抽屉里的地契,城南五亩良田,想要吗。

    大小姐!赵从攥紧蜀锦,指节泛白,

    刚嫁进侯府,我就发现你跟夫君年轻时一模一样。巧了,他不能生,你儿子却虎头虎脑。她突然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赵从,我要借你的种,生个像夫君的孩子,这样侯府的爵位,才名正言顺。

    赵从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地契啪地掉在地上。章嘉弯腰捡起,

    划过他的靴面:你娘子若知道,你每晚在我房里研墨。

    过来。章嘉躺在床上,扯开带子,你碰过我三次,在库房、在花园、在账房。她数着指节,第一次摸我腰,第二次碰我肘弯,第三次——大小姐自重!赵从盯着帐顶的鸳鸯,不敢低头,小人有妻有子,不能做背德之事。

    章嘉突然笑出声,摸出张房契:城西三进宅院,带两个小厮。她晃了晃,你儿子狗剩,明日就能进族学,跟侯府哪旁系们一起读书。见他动摇,又补一句,你娘子在二门当差,总被嬷嬷们欺负,搬去新宅,没人敢给她脸色看。

    赵从摸着房契发呆。

    章嘉趴在他胸前,指尖划着他心口:明日让你娘子称病,别来二门当差。他浑身僵硬:她若问起——就说我派你去庄子收租。章嘉打了个哈欠,三个月后,我若有了,狗剩就能跟在侯府少爷身边,说不定能混个书童当当。

    鸡叫头遍时,赵从推开自家院门。娘子坐在灯前补袜子,看见他腰间的房契,眼神一亮:相公,这是……他嗯了声,摸出块碎银:大小姐赏的,给狗剩买笔墨。娘子接过银子,:老爷今晚又没进房

    别多问,赵从转身吹灯,睡吧,明日送狗剩去族学。

    第二日晌午,章嘉在花园撞见狗剩。七岁的男孩抱着新砚台,看见她就往假山后躲。她冷笑一声,叫住丫鬟:把库房的紫毫笔送给他,就说赵管家查账辛苦。转身时,听见狗剩对小厮说:那位夫人,跟我娘说的画本子里的妖精似的,。

    掌灯时分,赵从刚翻开账本,章嘉就踢门进来:庄子上的佃户少交了两石粮,你说该怎么办她凑近他耳边,热气喷在他脖颈:还是说,你想让你娘子知道,昨夜你喊的是‘嘉儿’

    赵从猛地站起来,木椅撞在博古架上:夫人莫要逼人太甚!章嘉却解开腰间丝绦,露出里面绣着并蒂莲的肚兜:我夫君今晚宿在书房,你若不来,我就去告诉你娘子,你昨晚用舌头——住口!赵从捂住她的嘴,掌心全是汗,我去,我什么都依你。

    雕花床晃动不止。章嘉望着帐顶绣的鸳鸯,突然笑出声:赵从,你比我夫君强百倍,怪不得你娘子总说你夜夜辛苦。他咬着牙不说话,指尖掐进她腰窝:夫人若再胡言,我……你怎样章嘉勾住他脖子,你敢掐我你儿子还在府里呢。

    赵从摸着章嘉小腹叹气:若真有了,你打算如何她把玩着他的发带:就说是我夫君的种,反正他半年才装模作样一次。突然捏紧他的下巴,你长得像他,没人会怀疑。连你儿子狗剩,都有三分像他幼时的模样。

    暮色四合时,章嘉站在廊下,看着赵从送儿子去府学。狗剩穿着新裁的青布衫,跟在少爷身后,背影竟有几分相似。

    夫人,老爷来了。丫鬟的通报惊醒她的思绪。章嘉赶紧披上外衫,看见夫君站在门口,脸色比月光还白:听说你有喜了她福了福身子:托老爷的福。江从默点点头,转身时衣摆扫过烛台,火苗窜起半尺高:也好,侯府总算有后了。

    丫鬟退下后,她摸着肚子喃喃自语:孩子啊,你爹是管家,可你要做侯府的嫡子,这世道,谁长得像主子,谁就是亲爹。

    丈夫临终前咬破手指按的红手印还未干透,在素白信笺上像朵开败的梅。她盯着灵堂中央的棺木,漆面上新描的螭龙纹还带着松烟墨香——

    夫人,宗亲们到了。

    祠堂内烛火摇曳,二叔公的拐杖咚地杵在蒲团前:老三媳妇,从默去得突然,这孩子……他浑浊的目光落在襁褓上。

    章嘉扑通跪下,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夫君说给孩子取名‘从嘉’二字,是要孩子从侯府,嘉世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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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叔公的拐杖重重敲地:空口无凭!血都没验,怎知不是野种

    章嘉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银针刺破婴儿指尖,血珠滴入白瓷碗,又划破自己中指。两滴血珠在清水里缓缓相融时,祠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这碗水早在昨夜就被她让赵从的娘子掺入羊血。

    够了!老夫人按住二叔公扬起的拐杖,

    她望向章嘉,目光落在婴儿腕间玉镯上,明日便写入族谱,名江从嘉,是我江家嫡孙。

    待宗亲散去,她踢开脚边的纸扎童男,对跟来的账房先生低语:把夫君名下的田产,都记在我名下。

    七日后落葬,章嘉抱着从嘉站在坟前。棺木入土时,她突然指着坟头干嚎:从默啊,你怎么舍得留我们母子……泪水砸在婴儿眉心,却在转身时被她迅速抹掉——赵从递过来帕子,

    夫人,二叔公在查三年前的漕运账。青禾的通报打断思绪。章嘉摸着从嘉熟睡的脸,突然笑了——赵从早已将伪造的亏空账本塞进二叔公的库房,此刻顺天府的差役,怕是已围了二叔公的庄子。

    祠堂内,二叔公的咆哮混着算盘响:这五万两银子的亏空,分明是从默生前私扣!章嘉抱着孩子推门而入,襁褓边缘露出半幅盖着江从默印鉴的手札:叔伯明鉴,从默临终前说,这笔银子,都用在修缮祠堂了。她望向老夫人,祖母可记得,去岁祠堂梁柱换新,正是从默亲自监工

    老夫人点点头,目光落在手札上的朱砂印:我记得,从默左手小指有疤,按印时总会偏三分。她盯着手札上的红印,确是我儿笔迹。

    二叔公的脸瞬间青白,拐杖当啷落地。章嘉趁机将孩子塞进老夫人怀里,从嘉最近总在夜里哭,说梦见爹爹指着祠堂梁柱喊疼。

    入秋,章嘉带着从嘉拜访顺天府尹。知府大人接过验亲文书。

    她适时翻开文书末页,江从默的墨笔小楷清晰可见:章氏贤良,所出之子从嘉,乃江家血脉。

    回府路上,青禾附耳低语:赵嬷嬷在二门当差,总盯着小公子的看。章嘉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柳树,突然轻笑:让她去庄子上吧,就说……从嘉认生,见不得生人。

    冬至家宴,孩子踉跄着扑进老夫人怀里,蹭上对方衣襟:祖奶奶,疼。老夫人笑得老泪纵横,摘下传家翡翠锁挂在他脖子上:乖孙,这是你祖父当年给你爹的,如今传给你。

    章嘉正要抱着孩子回去,却忽得听老夫人低声呢喃

    你可知道赵从为何和默儿长得那般像。

    二十多年前,这府里也有个赵管家。

    章嘉没出声,只是牵着孩子走了出去。

    开年后,章嘉开始清查侯府私产。账房先生捧着账本跪地:夫人,二叔公名下的庄子。

    她翻着账册,指尖停在赵从名下的三十顷良田:无妨,从嘉成年后,这些庄子,自然要划到他名下。

    暮春,二叔公在狱中暴毙。

    老夫人看着卷宗叹气:老二这辈子,终究是执念太深。

    从嘉满周岁那日,章嘉在祠堂设了抓周宴。孩子摇摇晃晃爬向案几,她抱起孩子,对围坐的宗亲笑言:从默在天有灵,知道侯府基业有人承继了。

    章嘉带着从嘉站在侯府望楼。孩子指着远处的良田:母亲,那是爹爹留给我的吗她摸着孩子的发顶,望着天边归雁:从嘉啊,这良田美宅,都是你的。突然捏住他的下巴,让他看向祠堂方向,但你要记住,侯府的嫡子,不是靠肚子里的血,是靠这里——她敲了敲自己的心口,靠脑子,把该拿的都拿到手。。

    夜深人静,章嘉翻开江从默的医案。最后一页用朱砂笔写着:嘉儿胸大腰软,宜生男。她冷笑一声,取来火折子点燃——胸大腰软赵从也说过同样的话,可如今,江从默的医案、赵从的田契、从嘉的朱砂记,都成了她掌心的棋子。

    从嘉的啼哭从隔壁传来,章嘉披上狐裘过去。孩子踢开被子,胸口朱砂记在月光下像团小火。她替他掖好被角,指尖划过他眉眼——像江从默,像赵从,更像她自己。

    雪越下越大,望楼上的灯笼却始终亮着,就像她章嘉的算计,永远比雪光更亮,比夜色更浓。

    秋蝉在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章嘉斜倚在雕花美人榻上,看着赵从擦着汗走进来。他的夹袍后背被汗水浸透,显出精瘦的脊梁,这是刚从庄子上收租回来。

    坐。章嘉踢开脚边的绣鞋,露出一截裹着素绢的小腿。赵从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扫过桌上摆着的两封书信——一封是他儿子赵文从书院寄来的,另一封封口印着侯府朱红印泥。

    章嘉拈起蜜饯放进嘴里,嘴角勾起冷笑,你儿子在信里说,同窗都笑话他父亲是个靠女人上位的狗腿子。

    赵从的拳头骤然握紧:章嘉,你到底还要折磨我们到什么时候

    折磨章嘉翻身跪坐,月白色寝衣滑落肩头,当初是谁在库房里,求着——

    够了!赵从猛地转身,却被章嘉从背后抱住。

    赵从的动作顿住,喉间发出一声低吼。章嘉却笑得愈发张狂,指甲掐进他的肩膀。

    赵从躺在榻上望着帐顶发呆。章嘉披着外衫在梳妆台前描眉,铜镜映出她后腰上的淤青——那是刚才留下的。下个月从嘉的生辰宴,她头也不回地说,让你娘子带着赵文来,我要当着全京城的面,认文哥儿做义子。

    赵从猛地坐起身: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章嘉转身,将休书甩在他脸上,你以为你儿子能在书院安然无恙读书,靠的是什么她俯身捏住他的下巴,赵从,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入了冬,侯府张灯结彩准备年节。章嘉在书房召见赵从时,他正发着高热。喝了。她递过一碗药,香气中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甜。赵从盯着药碗,突然笑了:这次又是什么让人听话的迷魂散,还是要人命的鹤顶红

    都不是。章嘉解开衣襟,露出胸前的红痕,只是让你记住,谁才是你的主子。

    从嘉要接手侯府生意了,那些不听话的掌柜,你知道该怎么做。

    赵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拽进怀里:章嘉,你就不怕遭报应他的唇狠狠压下来,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狠劲。章嘉先是一怔,随即反客为主,咬得他嘴角渗出血来:报应我从进侯府那天起,就不信报应!

    雪越下越大,赵从离开时在回廊撞见自己的娘子。她捧着锦盒站在风雪里,:老爷,夫人给你带的东西……话没说完,被赵从一把推开。炭盆翻倒在地,火星溅在章嘉新赏的狐皮斗篷上,烧出焦痕。

    赵文被带到章嘉面前。少年人梗着脖子不肯行礼,章嘉却笑得温柔:文哥儿生得俊,和从嘉站在一起,倒像亲兄弟。

    听说你在书院和侍郎家的公子起了冲突

    赵文猛地甩开她的手:要杀要剐随你!别拿我爹说事!

    章嘉的笑意瞬间消失,转头对赵从说:管好你的儿子。否则,赵管家的位置,有的是人想坐。她起身时,锦缎裙摆扫过赵文的脸,明日开始,跟着从嘉学算账吧。记住,在这侯府,只有听话的狗,才能有骨头吃。

    春去秋来,

    章嘉坐在垂花门前,看着赵从父子跪在烈日下。赵文的额头渗出鲜血,染红了青砖,而赵从只是沉默地跪着,眼神空洞。

    从嘉,章嘉唤来儿子,文哥儿性子太烈,该好好打磨。她望向天边的晚霞,就送去庄子上吧,让他知。

    章嘉已是侯府老夫人。江从嘉坐在家主的位置上,手段狠辣不输当年的她。而赵从,成了侯府最沉默的老管家。他的娘子早已病逝,儿子赵文在庄子上成了瘸子,终身未娶。

    某个雨夜,章嘉召赵从到房里。她已是满头白发,却仍要他抱着自己。赵从,她的手抚过他脸上的皱纹,这些年,你恨我吗

    赵从望着窗外的雨幕,许久才开口:恨又如何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都是在这侯府里,被欲望啃噬干净的人。

    章嘉笑了,笑声中带着痰音。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染红了赵从的衣襟。抱紧我……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我要死了,赵从。可我还是觉得……不够……

    赵从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直到晨光刺破雨幕。他起身整理好衣衫,

    然后转身走出房门。庭院里,江从嘉正在训话,声音威严:把老夫人的首饰都清点好,该送人的送人,该熔了的熔了。

    赵从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无比荒诞。他摸出怀中的休书,那是章嘉当年威胁他的东西,如今早已泛黄。他将休书撕碎,任风将纸片吹向天空。

    赵管家,江从嘉叫住他,老夫人的后事,你去操办吧。

    侯门杂记

    卷三·管家秘事

    金陵江侯府有奇事,少夫人章氏嫁入三载,夫婿从默病弱不能近女色,章氏竟诞一子,名从嘉,冒称嫡出。予曾闻诸府中老仆,其事起于库房一夕,乃知豪门深宅,果有不为人道之事。

    却说少夫人拂袖碰倒烛台,火折滚落赵从足畔。彼弯腰拾之,少夫人忽蹲身附耳:尔貌类夫君,唯喉结较凸,指节较粗。予闻老仆言,赵从家贫,妻李氏在二门当差,常为嬷嬷所欺,子狗剩在塾中穿补丁衣,冬月无炭。少夫人乃塞城西宅院契于其手:三进院落,换尔一事。

    自后半载,赵从常夜宿账房,人皆道其勤勉,不知少夫人另有谋算。己酉年惊蛰,少夫人据祠堂,抱襁褓儿示宗亲,

    老夫人叹曰:侯府不可无后,且记于族谱吧。

    赵从妻李氏,一日于库房见夫与少夫人纠缠。少夫人持休书冷笑:尔夫夜夜为我查账,尔可知他喉间有胭脂痕李氏见夫颈间红印,泪落如雨。少夫人掷蜀锦于地:做冬衣吧,若多言,狗剩的束脩,便如这碎盏。

    壬子年大雪,少夫人已称老夫人,卧病听雨轩。赵从年近半百,鬓生华发,犹每日入侍。某夕,老夫人执其手置胸前:赵从,尔恨我乎赵从望其鬓边银丝,忆及初遇时鹅黄裙裾,叹曰:夫人要的是侯府江山,小人要的是妻儿周全,各取所需耳。

    老夫人笑中带咳:好个各取所需……取妆匣中断发相赠,乃其及笄时所剪,今已全白。

    从嘉袭爵日,赵从独坐库房,翻检旧账。见少夫人字迹凌厉如刀,每笔皆含机锋。窗外小厮私语:老管家与老夫人……话音未落,为掌事嬷嬷斥止。赵从摸暗格中地契,忽闻鸦鸣过墙,惊觉满纸荒唐,不过侯府一炬,终化尘泥。

    评曰

    少夫人章氏,其智如狐,其狠如刃,借种生子,谋夺家私,步步为营,竟令宗亲俯首。赵从身不由己,为妻儿屈身,终成棋子。然豪门之中,情为何物利字当头,恩爱皆虚,唯有青蚨周转,地契沉浮,写尽人间悲喜。昔人云一入侯门深似海,信夫!

    从嘉记事

    我叫江从嘉,母亲总说,我跟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可父亲早早就没了,我对他的印象,全在祠堂那幅画像上——剑眉星目,跟赵管家倒有几分像。

    赵管家是府里的老人,从我记事起,他就总跟着母亲查账。母亲对他说话从来不客气,动辄摔账本拍桌子:赵从,城东的庄子亩产少了两成,你当我眼瞎可转身又会让厨房给赵管家送冰糖肘子,说他劳苦功高。

    我六岁那年,母亲让赵管家教我认田契。他站在账房里,手指划过泛黄的宣纸:这是城南三十顷良田,归你名下。

    母亲对我极严,十岁就让我跟着看收租。有次佃户交不出粮,母亲让赵管家把人吊在树上。我躲在廊柱后,看见赵管家眼里有挣扎,却还是亲手捆了绳子。夜里他来我房里送账本,袖口沾着血渍:小公子,这侯府的地,从来不是靠善心种出来的。

    十三岁那年,我撞见赵管家的儿子文哥儿在花园哭。他袖口破了,露出胳膊上的鞭痕——是母亲身边的嬷嬷打的。我想帮他,他却抹着泪摇头:别管我,你管好自己就行。后来我才懂,文哥儿跟我长得像,母亲却让他去庄子上当差。

    母亲病得厉害那几年,总让赵管家半夜进房。我路过窗外,听见她咳嗽着说:从嘉性子太软,你得多盯着点。赵管家低声应着,月光照出他鬓角的白霜。

    他不只是管家,更是母亲手里的刀,也是我身世的活证据。

    母亲咽气那天,赵管家跪在灵堂最末,腰板却挺得笔直。我接过掌家钥匙时,他把一本账册塞给我,里面记着母亲这些年置办的私产。

    如今我坐在父亲的书房里,看着赵管家站在阳光下汇报庄子收成。他的背有些驼了,可眼神依旧清明。

    侯府的日子很漫长,文哥儿在庄子上管账,赵管家依旧跟着我查田契。母亲说过,侯府的嫡子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事知道就好,说破了反而伤和气。我摸着腕间的玉镯,突然觉得这侯府的砖砖瓦瓦,都是用无数人的秘密和妥协砌成的。

    这世上谁能把账本算得更清楚,把人心抓得更紧。而我,江从嘉,只要守好母亲留下的家业,让侯府的灯笼继续亮着,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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