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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嫁进宋府的第二年,我因打翻了宋献棋的花瓶,被他扔到牧场喂马。

    我心有不甘,转头把马卖给了他的死对头俞栖。

    当天,他收到青梅寄来的书信,立马进厨房给她做了我从未尝过的拿手菜。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1

    我和宋献棋是蜀城人人羡慕的一对。

    一年前,家住城外荒村的我,在山里采药时遇上了重伤昏迷的宋献棋。

    他脉象紊乱,命悬一线。

    像这样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病人,以我们有上顿没下顿经济条件,就算是行医多年的父亲愿意放手一搏,我那市侩苛刻的继母也断然不会同意把他带回去的。

    为了不给家里添加负担,我偷偷把他安置在废弃的柴房里,将死马当活马医。

    幸运的是,他在不断服用各种汤药的第七天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的宋献棋十分警惕,他用尽所有力气掐住我的脖子。

    我不做反抗,只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我姜苡生在这乱世,食不果腹,有家却无爱,最后还要被自己救下的人反手杀害。

    也罢,或许今日过后,我就可以与母亲在天上团聚了。

    宋献棋看着我空洞的双眼,才发现我是个盲人。

    他松开手倚在墙边,一呼一吸很是虚弱。

    我从柴草缝隙摸出一个荷包,拿起刚蒸熟的馒头放在他手上。

    你的东西都在这了,出门后往左是去蜀城的近道,趁还没被人发现,你早些离开吧。

    话落,继母带着父亲和几个村民围在门口。

    好啊,我说院里的药材非但不增反而少了几味,原来是被你偷来养野男人了啊,你个吃里扒外不知羞耻的败家女,简直把姜家的脸面全丢尽了。

    父亲不语,村民们纷纷帮着继母评头论足。

    我早有预料,若事情败露,继母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还没来得解释,宋献棋抢先了一步。

    姜姑娘人美心善,能够与她相遇皆是缘分所在。

    宋某不才,只是蜀城中的区区秀才,尚未婚配。

    家中虽只有我一人,但因牧羊种粮,吃穿用度尚可自足。

    若是伯母和姜姑娘不嫌弃,我宋献棋愿以家中两头羊一架马车为聘,与姜姑娘结成连理。

    喧闹的柴房恢复安静。

    本来张牙舞爪的继母在听到两头羊一架马车之后态度瞬间转变,她拽了两下父亲的衣袖,声音里满是得意。

    不嫌弃不嫌弃,刚刚是我误会了。

    宋公子才貌双全,情深义重,又只靠自己的双手过活,如此脚踏实地,实属人中榜样。姜苡能与蒋公子相配,是我们姜家前世修来的福气。

    父亲再次被继母手肘示意后开了口:苡儿,你可愿意

    继母的嘴皮子比点着的炮仗还要快上几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宋公子这样的良婿是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

    苡儿是女儿家,嫁人之事自然由我们做父母的定夺。

    父亲不再等我的意见:那此事便如此定下吧。

    我在这个家的话语权,早在十岁那年母亲病故后被剥夺掉了。父亲的提问也只是走个形式,最终做决定的从来都是他再娶的继室。

    宋献棋当日把我带回了蜀城。

    如他所言,家中的确有两头羊和一架马车。

    但按照约定,明日之后便是家徒四壁了。

    晚饭时,我跟宋献棋表明自己想法。

    继母今天带头裹乱,只是想把我赶出家门,你莫要因为他们的话感到为难。

    成婚之事可以作废,若你肯收留我,我愿意做工偿还,直到把你应下给他们的羊和马车一并挣回来为止。

    宋献棋笑着握住我的双手。

    我曾经不过是这蜀城中的一个弃婴,是一对年迈无继的夫妇收留了我,他们教我读书识字,供我吃穿,送我去私塾。

    可在十年前他们又双双老去,留我一人面对世间的喜悲霜雪。

    从那以后我明白,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珍惜眼前人,才是真正的福气。

    能在荒山中被你所救,定是天意为之。我既已在你父母面前答应娶你为妻,便会说到做到。

    我向你承诺,今后定会加倍用功习书,为我们挣一个好前程。

    我感动涕零,庆幸自己遇到了命定之人。

    翌日,宋献棋一把聘礼送到便立马回来布置了个简单的仪式。

    饮下合卺酒后,他话里带了丝愧疚。

    姜苡,十几年来我一直独自入梦,未曾适应枕边有人。殿试在即,若睡眠不够,只怕会影响学习进度,你能否接受暂时的分房就寝

    入朝为官,是多少人削尖脑袋也无法冲破的阶层。宋献棋作为我的夫君,他有这样的志向与耐力,我的确该全力支持。

    见我点头,他憋在心头的气终于呼了出来。

    待我金榜题名时,定给你补上一个盛大的庆宴。

    他信誓旦旦,我信以为真。

    可后来我发现,他娶我,只是为了朝中新出的政策。

    参加殿试者必须已经娶妻成家。

    2

    一开始他对我是真的好。

    洗衣做饭,种地养鸡。

    甚至每天早上帮我梳头,夜晚给我讲书里的故事。

    周围的人说他窝囊,娶个瞎子当做宝。

    他每次都会怼回去:那怎么了,我的妻子自然该我来照顾。

    我怕耽误他学习,慢慢试着接手他的杂活。

    寅时鸡鸣则起,备好晨食便去地里耕种。

    午时归家烹制午饭,小憩后继续奔赴田间。

    申时携菜赶集,兑换银钱采买肉食。

    几日的功夫,我便能独当一面了。

    如此往复,也不觉得辛苦。

    只因心中有期盼,我与夫君各自努力,日子总归会越过越好。

    可事情在那个难得清闲的下午发生了变化。

    我担心宋献棋只顾着读书过度劳累,每隔半月,便让他陪我到集市听听外面的吆喝与欢笑。

    偶尔遇上与我交易粮菜的商贩,他们纷纷夸宋献棋独具慧眼,娶了我这个贤惠能干的媳妇。

    也有不少嘴甜的街坊,说他勤学上进,赞我们郎才女貌。

    宋献棋心情大好,拿起小摊上一个饰品插到我的发髻。

    我伸手去摸,是一个雕花的木刻簪子。

    好看吗我满心欢喜地问。

    夫人素雅秀美,带什么都好看。

    难得见他这么开心,我决定带他下馆子换换口味。

    在午饭时我问询他的意见。

    献棋,明日我们去忘忧酒楼尝……

    姜苡!

    宋献棋握住筷子的手拍向桌子,我刚放下的饭碗瞬间弹落在地,清脆的破裂声穿透耳模。

    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妻子就可以干涉的所有决定,我与那人之间的事不是你该插手的。

    那人

    之间的事

    我摸不着头脑。

    但他头一回冲我发这么大脾气,可见忘忧酒楼里必定有他不愿提及的过往。

    我假借蔬菜滞销为由,给附近的长者妇孺送礼,顺道聊聊家长里短。

    一打听才知道,忘忧酒楼的东家是宋献棋曾经的挚友俞栖。

    他们和当今的镇北将军冯川之女冯沁珍,自称蜀城铁三角。

    这三人年少时虽同在私塾里念书,闲暇时结队出游,却志向不一。

    贵为郡主的冯沁柔,想要挣脱门第束缚,过闲散安逸的日子。

    从小习武的俞栖,想要游闯江湖,与同道中人切磋武技。

    出身寒门的宋献棋,想要饱读诗书,跻身仕途逆天改命。

    后来他们各自奔赴理想,渐渐断了来往。

    宋献棋没什么朋友,虽说和私塾的同窗还算合得来,但能交心的确实找不出来一个。

    若他能像曾经那般和知己高谈阔论,也不失为人间一桩美事。

    可从宋献棋的反应来看,蜀城铁三角的事似乎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简单。

    要促成他与俞栖和好,还得从长计议。

    在找到好的对策之前,我要尽可能多赚点钱傍身,等宋献棋他日入朝为官,这或许能成为他与同僚打交道的底气。

    我来到书房与他商议。

    听说远郊快要建赛马场了,我想购入几匹幼马,或许到时可与马场做些买卖。

    宋献棋扔下书起身,伸出手指用力戳在我的左肩。

    你愿意折腾我不拦着。但要是敢动那五头羊和瓦罐里的钱,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库房的瓦罐里是他这几年的积蓄,我是断然不会碰的。

    羊也是我这阵子才攒到钱买的幼崽,还没到卖的时候。

    而且最近的家事都是我在打理,从未跟他抱怨过半句。

    听到他刺耳的牢骚,突然觉得有些寒心。

    但想到他学业繁重,难免会有压力积攒,便很快释然了。

    养马的计划并没有就此中断。

    在半年后我略有小成时,才终于决定跟他摊牌。

    我在羊圈边搭了个马棚,用平时卖草药的钱买了七匹马驹,现在我们也拥有七匹马五头羊的小牧场啦。

    宋献棋二话不说,转头进了库房。

    当他清算后发现瓦罐里的余钱不但没少反而多了几贯时,伸手轻轻拨开我脸边的碎发。

    辛苦夫人了,我这就去买酒,晚上小酌一杯。

    我以为他阻拦我从商,只是觉得我们这贫苦的条件没有试错的成本。

    但这晚,我发现了事情的根源。

    3

    宋献棋兴致满满,主动下厨做了一桌的菜。

    不得不说,他的厨艺的确在我之上。明明是全素宴,却能飘出烧鸡的味道。

    夫人,现在咱们日子过得拮据,能省则省。

    不过都是按照荤食的样式烹制的,吃着更入味。

    我自小吃惯了野菜,并不奢求顿顿有肉,今日他精心准备这么多吃食,已经让我感到满足了。

    更让我惊喜的是,他还带着我玩猜拳喝酒的游戏,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让我沉浸其中。

    我之前在村里哪玩过这个,所以开始都是我在喝。

    酒确实是个让人上瘾的东西,就算游戏输了,也会觉得惩罚是一种奖励。

    乃至后面赢了,我都要陪上半杯。

    看来忘忧酒楼能风靡全城,全仰仗着那些让人沉醉的美酒。

    或许,这是修复他和俞栖之间那段破碎关系的突破口。

    苦思冥想了半年的难题,总算有点头绪了。

    待我享受完今晚的盛宴,明日再取材开干。

    才喝完一坛酒,微醺的我还未尽兴,宋献棋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我举杯的手支在桌上,晃动着杯中的清酒。

    献棋,你明天还要早起温书,若是困了便早些歇息吧,这里交给我就行。

    那我改日再与夫人共饮。

    说罢,宋献棋打着哈欠回了房间。

    院子的餐桌靠近厨房,距离侯献棋的房间也在十米开外。

    但我的听力和嗅觉一直以来都格外灵敏。才一会功夫,便听到他房间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

    我捏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侧耳贴在窗边,一阵阵粗喘和木板床的咯吱声顺着窗框导入耳孔。

    莫不是饮酒过甚中毒了

    越听越不对劲,移步到门外扣了几下:献棋!你还好吧献棋

    门已上锁,屋内的纷乱在我的呼喊中戛然而止,继而是宋献棋的应答声。

    我没事,刚有只野猫窜进来,被我逮到了。

    紧接着,不太自然的猫叫传出。

    我舒了口气,喝下杯中的酒:那你快……快睡吧,我去把桌子……收拾一下。

    回到餐桌旁,我不忍心造成浪费,端着剩余大半的酒坛,大口大口喝了个精光。

    随后便是地转天璇,我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尿意憋醒。

    如厕时,后门的院墙外,有人在低声谈话。

    宋郎,没想到你还是像当年一样体贴入微,连烧鸡都备好了。

    我的小心肝陪我折腾了一夜,我怎会忍心让你挨饿。

    好啦,我也该回去了,再晚些我怕不好脱身。

    我慌忙回到院子的饭桌趴下,不久便听到宋献棋走过来的脚步声。

    他拍了几下我的脸:姜苡!姜苡

    见我没反应,他又推了推桌上两个见底的坛子,满是嫌弃地自言自语:瞎眼酒蒙子。

    宋献棋已然没有曾经的耐心了,直接把我拖回房间。

    我恍然大悟。

    原来出身低微的书生要逮住野猫这个猎物,只需一只烤鸡。

    现在看来,一心陪他排除万难共赴前程的我,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我既是一颗已开局的棋子,在身陷残局的当下,也该对自己被操控的人生进行反击了。

    办完日常的杂事,我把重心转移到制酒上。

    从起步到出品的周期很长,所以我按照不同的思路分别研制,多管齐下。

    两个月下来,我不断淘汰不达标的样品,最终地窖里二十几坛样品通过筛选的仅寥寥两味。

    并且,相较于市面上售卖的常规成品效果,仍存在着瑕疵。

    但这不足以让我灰心,至少没有全军覆没。

    更何况对于改良的方案我早已胸有成竹。

    4

    宋献棋赴京赶考那日,羊圈爆满,马群壮大,改良后的酒也终于出窖。

    我封装了十坛,取名听风醉,送到忘忧酒楼赠与闵烟试饮,期望能促成合作。

    蜀城与京城的距离不算远,但即使是快马,也至少要用半天的时间。

    宋献棋不是那种掐着点赶路的人,所以这一趟下来得三天了。

    我拿出调配了半年的药,准备检验自己研制成果。

    一颗药丸,两贴外用膏药,还有几包按照身体反应煎服的草药。

    根据各种药材的量和作用性,我深知它们混合在一起的威力。特别是这颗药丸,用好了是良方,用不好便是剧毒。要是没扛住它的药效,那后面的调理自然也用不上了。

    把草药分别熬好备用后,我吞下药丸,撕开膏药贴在双眼,躺在床上等待药物起效。

    开始只是轻微的发热,引起若有若无的耳鸣。

    随着时间的流逝,双眼出现强烈的灼烧感,渐渐蔓延至全身时,像千万条铁丝穿破皮肉捆绑着整个躯体,四肢麻痹无法动弹,撕心裂肺的疼痛升腾至颅顶,汇聚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后,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周遭仍是让人窒息的昏暗,屋内闷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我带着失望摸索到墙边。

    推开窗,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映入眼帘,那种感觉,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直到两颊有滚汤的泪水流下,我伸出双手,晃了又晃,难以置信地回头张望。

    窗外微弱的光斜斜照在桌上,五碗冷却的药汤有序地摆着。

    我能看见了!

    这个无比漫长的黑夜总算结束了。

    怀着激动的心情,我坐到桌边。

    现在除了头还有轻微的痛感,基本上没有什么异样了,可见我的试验很成功。

    我端起右边药效最轻的一碗,煮热后喝了下去。

    第二天,叫醒我的终于不是村中打鸣的雄鸡了,而是天边黎明破晓的光。

    我走近院子环视四周。

    陈旧的木材支撑着屋顶,围墙已经老化,两扇门的岁月痕迹明显,院内的小桌也因历经风雨而破败不堪。

    原来这是我生活了一年多的房子。虽然和我曾经在荒村住的那间不相上下,可放在这繁华的蜀城,大概是连小偷都不想光顾的存在。不过要是同建在房屋后侧的羊圈和马棚放在一起,倒显得挺和谐了。

    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那二十头羊和五十匹马,它们嗷嗷待哺的鲜活状态,是我这一年收获的最好回报。

    我继续按照之前的状态拄着导盲棍上山下地,将收到的战利品拿到集市上换钱。

    虽然全是陌生的面孔,但听他们和我打招呼的声音,便能让我觉得这座本就不属于我的城,依然有几分人情的温度。

    即使我知道,那只是为了维持生意往来而建立起来的表面融洽。

    我又去了向往已久的城南。

    之前听人提及那个地段曾因爆发过战争,百姓流离失所,熙熙攘攘的闹市一夜之间变得人烟稀少。但选择留下来的这小部分人,他们坚如磐石,靠自己的双手重振家园,渐渐发展成了一座洞天福地的小镇。

    我牵着马行走在石子小路上,感受与城北截然不同的民俗风情。

    这里有欢声笑语,也有鸟语花香,有吆喝叫卖,更有鼓乐齐鸣,要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边吃边逛,不觉已经到了黄昏。

    算起来,宋献棋今天也该回来了。

    刚要往回走,身后的茶楼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珍儿,好久没来过这了,尝尝新出的春茶。

    我略过马背,循声望去,一个书生正双手端着茶盏,凑到对面的眉眼如画的小生唇边。

    小生迎上去,轻触碗底抿了一口:确实不错,宋郎也试试。

    这两个音色,与酒醉那晚在后院听到的毫无二致。

    我往前几步换了个视角,在隐蔽的角落端量俩人的举动。

    桌子右侧坐着的乍一看是稚嫩英气的邻家小公子,可脸上轻薄的脂粉,吹弹可破的肤质,套在手腕发亮的镯子,加上娇媚的嗓音,不难辨别她富养在深闺的千金身份。

    而她对面的布衣男子,长相确实与我想象中的大差不差,面庞俊秀,五官端正。此时他眼里满是对意中人的宠溺,一字一句温柔疼惜。

    冯沁珍,宋献棋,果然他们才是一对。

    没一会,桌上摆满了菜。

    卤鸭,烤鱼,猪手,羊排,红烧肉,每一道都是我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

    还是宋郎懂我,点的都是我爱吃的,让你破费了。

    宋献棋撕下一只鸭腿喂给冯沁珍:给我的珍儿花多少我都愿意,反正家里那个瞎子女佣还能给我挣回来。

    5

    我苦笑着,骑马返程。

    院子里的板凳还没坐热,大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这是宋献棋近期的开门方式,大概是不想喊我的名字又想示意我该伺候他吃喝了。

    我起身面相向他,黑暗之中隐约能看到他蔑视的眼神和鄙夷的嘴角。

    十分让人生厌。

    我两眼放空,侧着耳朵问:是献棋回来了吗

    累坏了吧,赶紧洗手喝口水歇歇,晚饭马上就好。

    他拿起墙角的烛台,点亮后将一坨用纸包好的东西砸到平时就餐的小桌。

    晚饭我跟同窗在路上吃过了,这是特意给你带的烤鱼。

    挺好,还知道给我带个剩菜。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也是最近从他的表现中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的。

    从发现他背叛我的那一次之后,他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上一瞬心情愉悦,助我料理家事。

    下一瞬大动肝火,责我拙手笨脚。

    若是在他不悦之时我说错了话,亦或是做的饭菜不合胃口,他还会对我拳打脚踢,以泄怨尤。

    在我衣衫渗血时,沉浸在内心深处的话脱口而出。

    宋献棋,既然你对我已无情义,不妨和离作罢。

    他从未预料我会做此提议,猝然跪下拉住的手央求我原谅。

    夫人,我不是有意的。

    殿试在即,我整日寝食难安,情绪崩溃。

    若是能让夫人放下与我和离的念头,夫人尽管骂我打我便是。

    说着,他抓住我的手腕直抽自己双脸。

    想到自己的计划,我心一软便松了口。

    他跑到集市买自己爱吃的烤鱼分享给我,聊表歉意。

    哪怕我明说自己不喜欢鱼腥味。

    这家烤鱼很好吃,你多试几次一定会喜欢这个味道的。

    我在他洗漱时候把鱼直接扔到了门外的荒草里喂老鼠。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好在当时没有就那样和他分道扬镳。

    不然这些年的屈辱可都白受了。

    放榜那天,消息散播得很快。

    宋献棋快马加鞭,一日往返。

    但在他回来之前,他高中榜眼的风声已经先一步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本以为他会春风得意。

    可一进家门,他就顺手捎来一根绳子绑住我的四肢,用毛巾紧紧地塞进我口腔,将我推到在地,扬起马鞭狠狠抽在我身上。

    晦气的玩意儿,偏偏你就瞎了眼,好好的状元资质让你克成了榜眼!

    臭瞎子!

    我被劈头盖脸打了足足半个时辰。

    他停手时,除了裸露在外的脸和手,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我回到漆黑的房间,忍着剧痛给自己涂创伤药。

    快了,快到我反击的时候了。

    6

    七天后。

    宋献棋和我把家里的东西搬到新宅子里。

    这是圣上赐给他的府邸,本以为能移居都城,但因为出了分管制度,他只能暂时留在蜀城整理文书。

    他在书房整理案子的时候,我偷偷溜进他房间翻找证据。

    橱柜上放了个出口封闭的花瓶,找不到打开的地方。

    整间屋子,就这个最可疑。

    我举起瓶子往地上一砸,溅开数十张卷起来的纸条。

    听到房间传来的巨响,宋献棋慌慌张张走了进来。

    面对满地溅开的陶瓷碎片,我清楚听到他因为愤怒而发出的粗重喘气声。

    未等他开口,我先一步蹲下来,伸手去摸地上的狼藉,声音带了丝颤抖。

    献棋,我好像把什么东西打碎了。

    他一下把我推倒在地,像是驱赶一只正在翻垃圾的流浪猫:我来收拾吧,回头再把你划伤了。

    可此刻,我撑在身后的左掌心,已经被碎片扎进肉里,一股暖流从伤口处缓缓溢出。

    我隐忍着剧痛站起走到他旁边。

    还是我来吧,到时候我让春兰拼一下,再买个一样的回来。

    宋献棋拽住我的左手腕,面容冷若冰霜,硬生生把手掌上的碎片抽出。

    钻心的痛感使我不禁叫了出来,庭院里整理花圃的春兰闻声赶来。

    带夫人去包扎。

    美其名是在为我着想,但我心里清楚,他只是怕我发现那个藏在瓶子里秘密罢了。

    顺着主人的指令,春兰领着我要往外走。

    我摸索出门,把脚边的一卷细小纸条踢到床底:都怪我眼瞎,走错房间了。

    三日后宋献棋便要在府中摆酒设宴,庆祝他夙愿达成,步入官场。

    而我作为宋府唯一的女主人,自然是要助他把这场宴会办得圆满。

    手心敷上草药后,纱布缠起来像个煮熟的粽子。

    我斜跨着粗布袋子,拄着导盲棍准备上集市采买货物。

    刚打开大门,迎面走来一个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找献棋的吧他……

    话还没说完,我下巴被一把剑柄缓缓挑起。

    早听说宋献棋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瞎子,今日一见,果然非比寻常。

    来者不善。

    宋献棋平日里只顾着读书,并未听说他有什么仇家。

    非要算一个的话,只能是他曾经的铁三角之一俞栖了。

    我移开脸:不知俞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只是今日并不得闲待客,还望俞老板见谅。

    哦仅凭一句话便能判断出我的来历,看来他宋献棋没少在你面前提我。

    恍然间,一股温热的气息向我逼近: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个瞎子

    心头像被压上了一块巨石,我有些喘不过气,只得用力握拳刺痛伤口使自己保持冷静。

    俞老板忘忧酒楼的佳酿,香味醇厚,纵然放在整个蜀城都找不出第二家,我虽眼盲,但嗅觉方面算是补拙了。

    俞栖讪讪一笑。

    宋夫人如此聪慧,那俞某便开门见山了。

    听闵烟说前几日赠客的新酒是新晋榜眼夫人所酿,宾客好评如潮,特此前来商榷合作事宜,不知宋夫人意下如何。

    抛出去的饵,总算是把鱼引来了。

    7

    宋献棋闻声走了出来。

    难得俞老板抬爱,只是府上这两天忙于整理新宅,实在腾不出手赶制。

    当着俞栖的面,他抬起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往日会见同窗时的谦逊低调荡然无存。

    不过储物间里还有几坛夫人酿的听风醉,用于三日后的烧尾宴,届时还请俞大人赏脸到府上开怀畅饮。

    俞栖看了看我被宋献棋压低肩,勾唇轻笑。

    蜀城人人羡慕的模范夫妻,果然凤协鸾和。

    宋榜眼诚心相邀,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献棋的语气不像是要与俞栖重归于好的意思,更像是一种挑衅,亦或说他也有自己的计划。

    确认俞栖已经走远,他借口出府。

    我今日要面邀一位远居城外的老友,今晚怕是要在这位老友家中留宿,宴前准备事宜就劳烦夫人了,明日一早我会回来查看。

    若是放在一年前我刚开始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必然会抢着代劳。

    可此刻,只觉得自命清高的文弱书生也可以是披着羊皮的狼,急着去见他朝思暮想的野猫。

    我抿嘴一笑,内心却毫无波澜:辛苦夫君跑一趟了。

    他坐上马车离去。

    我转头进了储物间,将二十坛听风醉送至忘忧酒楼。

    闵烟一看是我,便把我带到楼上的雅间。

    规整寂静,落针可闻。

    少顷,屏风后的人开了口。

    宋夫人早上才把我赶出榜眼府,现在却主动来寻我,怕不是送酒这么简单吧。

    俞老板说笑了,您与我夫君曾是杵臼之交,又即将是宋府的贵客,于情于理,我们都该登门相邀,今日携来薄礼,聊表诚意。

    话落,光着上半身的俞栖走了出来。

    流畅的肌肉线条宛若沟壑,随着他的步伐显现出饱满的力量感。

    站到我跟前时,他微屈着腰,目光如炬,像一只盯住猎物的雄鹰。

    耳边传来一声冷笑,我知道自己游刃有余的盲人伪装技能败给了正在隐隐发红的脸。

    他顺手勾起架子上的衣服,以利索的动作穿好,又坐到旁边的躺椅,欣赏自己修长的十指。

    这就是你说的诚意真把我的忘忧酒楼当街边小铺了。

    忘忧酒楼曾名忘忧客栈,是安札在塞北的落寞破败的小酒馆。

    当时边境霍乱不休,势单力薄的店家经常遭到土匪敲诈勒索。

    俞栖在外出游历找人切磋时亲眼目睹了抢夺者洗劫酒馆的场面。店家被迫关店之际,俞栖拿出身上所有银钱盘下了那间酒馆,并凭一己之力制服了肇事者。

    之后,俞栖发现隔三差五就有强盗过来闹事,这种送上门来的人肉沙包他统统来者不拒。

    也正因为如此,打响了俞栖在塞北锄强扶弱的名气,而被降服的盗匪成了酒馆的帮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最后把分店开到了北市,改名忘忧酒楼。

    由于俞栖武技出众,加上在塞北平乱有功,被圣上传召进宫,赐封观察使一职,专门负责蜀城的民案。

    他行事风格古怪,切入点清奇,屡破奇案,这家酒楼也成了他布设眼线的最大据点。

    我坦言:复明之事并我非有意隐瞒。

    之所以没有公开,是因为眼下还有私事要处理。

    此次前来,只求俞老板在宋府设宴之时,若我夫君对您有所冲撞,还请高抬贵手。

    不知道宋献棋把俞栖叫去烧尾宴的目的是什么,但总不能让他坏了我的计划。

    原来这二十坛酒是用来收买我的啊。俞栖勾起一边嘴角,挑眉看向我,要不这样,以后你的听风醉只对忘忧酒楼供应,你在蜀城的人身安全我全包了,怎么样

    我礼貌性回了个笑脸:断人财路,才是人身安全最大的威胁吧

    8

    俞栖城府很深,他的决策不是我能把控的。

    保险起见,我连夜策马前往城南小镇碰碰运气。

    我在小镇的一家胭脂店花重金让老板娘给我改造成了富家公子哥。

    到底是有钱好办事,镜子里我,连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来。

    来到那日的茶馆,我用尽可能低沉的粗声线向老板描述:

    自家妹妹被骗子哄出来了,为了她的人身安全,我必须找到她。

    老板说什么都不让我查登记名录,直到我给了他能包下茶馆一天的银两并保证不打扰他做生意后,他才肯妥协。

    自知他们不会填写真实的姓名,我拿出宋献棋的字慢慢核对。

    果不其然,他们住进了二楼的厢房。

    我让老板开了间隔壁的客室,然后贴着门静听。

    一开始尽是些腻歪的恶心交谈,听了半响,终于到了关键点。

    殿试也结束了,你到底什么时候休掉你那瞎眼女佣,不会是被她伺候惯了舍不得了吧

    天地良心啊,选她不选你那我才是真瞎了。

    放心好吧,她不善饮酒,后天的宴会之后,让烂醉的俞栖和烂醉的姜苡共处一室,到时候休掉一个没有操守的贱妻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

    俞栖怎么说也曾是我们一起长大的朋友,你心可真狠。

    他要真把我当过朋友,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压我一头了,如今我功成名就,也该杀杀他的威风。

    好一个一石二鸟,一下毁掉两个人的名声。

    既然他宋献棋不仁,那就莫要怪我不义了。

    宴会当天,宾客纷至沓来。

    我领着侍女从储物间搬出更换后的果酒,逐桌斟满。

    宋献棋没什么亲戚朋友,落座的除了邻里街坊就是私塾的老师和同窗。他们分散在院子的两边,一边在闲聊八卦,一边在探讨学问。

    冯沁珍入场时,本来喧嚣的院子变得鸦雀无声,全员都在等待东道主的介绍。

    宋献棋见状,喜上眉梢,毕恭毕敬地去行了个礼:见过庆原郡主。

    众人也不敢怠慢,跟着卑躬屈膝起来。

    冯沁珍满面春风:都免礼吧。

    我今日来主要是代替父亲祝贺宋榜眼一举高中的,我和献棋曾经也和在场的大多数人一样同过窗,大家不必拘谨。

    庭院又开始热闹起来,都在议论这位座上宾。

    原来这就是镇北将军冯川之女冯沁珍啊!

    到底是名门贵族,这长相可谓沉鱼落雁。

    宋榜眼好福气,连郡主都来道贺。

    十年苦读一朝有名,还能和郡主成为朋友,真是前途无量。

    我趁着这场热捧,也迎上去奉承几句。

    听闻庆原郡主的字笔精墨妙,姜苡甚是崇拜。

    同为妇人,姜苡却只知道洗衣做饭,种菜喂马,深知不及郡主的万分之一。

    今日的宴席也是有所疏忽,连给献棋的祝贺横幅都忘买了。

    郡主才貌双全,在蜀城颇有声望,能否恳请郡主赠墨宝一幅,以壮宋府门楣

    虽有夸大,但郡主明显对这番话乐在其中,随即在春兰拿出的笔墨纸砚中洋洋洒洒地写了一行字。

    【祝贺宋献棋金榜题名步步高升。】

    横幅一挂,现场一片沸腾,赞扬不断。

    就在我以为宋献棋特意留出的另一个雅座不会再有人落座时,俞栖一手抱着一坛酒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看了眼墨迹未干的横幅,勾起唇角。

    人逢喜事精神爽,宋榜眼今日果然气度非凡啊。

    俞某祝贺来迟,先自罚一杯。

    他走到前面的空座,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宋献棋端着一杯酒从席位中出来,一手挽住俞栖的肩。

    俞兄客气了,还给我带忘忧酒楼的名酒。

    再说,要论英俊这块,还得是俞兄你啊。

    这些年我忙于习书,久疏问候,今日重聚于此,我们一醉方休。

    9

    场上焦点突出,无人关注衣着朴素双眼无光的我。

    直到俞栖开始找茬。

    听说宋夫人善于酿酒,可是从刚刚饮下这杯来看,不过只是普通的果酒嘛。

    宋献棋一直都看不上我做的任何事,他只认钱。

    即使上次俞栖是奔着酒来跟我谈合作,他也没有因为这个尝上一口。

    可俞栖在酒方面是个行家,明知道这不是听风醉,提这一嘴莫非是为了给我刷存在感

    俞老板说的没错,这的确是普通的果酒。

    之所以拿它当做这场宴会的饮品之一,是因为它甘甜可口,老少皆宜。

    和其它果酒不同的是,它的烈性会随着饮入的量而递增,还请诸位酌量饮用。

    说着,我探到俞栖桌前给他续杯,并在袖口遮挡处递给他一小瓶解酒药。

    俞老板不妨试下第二杯

    席间宾客听后接连给自己倒酒试验,接二连三有人点头称好。

    味道确实浓郁不少,妙啊。

    宋夫人是否有多余的果酒售卖,我想珍藏几坛。

    宋夫人收徒吗,我愿付费学习此酒的酿造方法。

    诚邀宋夫人与我的酒肆合作!

    反响不错,再好的推广不如有个好口碑,这次换成果酒待客是个正确的选择。

    感谢诸位的支持与信任。这款酒的目前是试饮阶段,并且尚未命名。

    倘若有人愿意与我建立合作或者购买,宴会结束后可找我报名预定。

    俞栖懒洋洋地发话:既然尚未命名,那便叫瞒愚如何瞒天过海,愚人不识。

    看似在说酒,实则在点我和宋献棋。

    不过我喜欢这名字。

    难得俞老板如此赏识,那此酒就叫瞒愚。

    宋献棋拉着俞栖玩藏钩,说是要把这些年欠下的乐子补上。

    冯沁珍主动请缨自己来藏,让他俩猜位置,先猜对的人为赢家,反之罚酒一杯。

    常年跟酒打交道的俞栖欣然接受,似乎很期待这种玩法且胜券在握。

    不负众望,俞栖连赢十局。

    可在宋献棋和冯沁珍暗送秋波之后,局面出现了转机。

    俞栖连连惨败,酒一杯接一杯地干,在第五个酒壶清空之后,他趴倒在桌上,嘴里还迷迷糊糊地喊着继续。

    宋献棋将他搀起:诸位,宋某先把俞老板带到客房休息。我夫人酒量出众,稍后她会给每桌陪上一杯,替我尽地主之谊。

    总共二十桌,他这是明着要灌我。

    场内掌声雷动,气氛烘托得快要挤出院墙,都在等着我逐桌敬酒。

    罢了,今晚就陪他演上一局。

    我一手提壶一手握杯,按照宋献棋说的执行。

    快轮完一圈的时候,余光瞟到宋献棋躲在客房的窗边观察我的状态。

    眼看还剩几桌,我走了个踉跄的步伐,顺势倒在地上,任由宾客呼喊也不应答。

    春兰,扶夫人回房休息。

    春兰用紧张到发抖的手,完成了他们计划的对接。

    10

    我被带到了客房的床榻,边上还躺着个四仰八叉的俞栖,推他几下,毫无反应。

    难道是喝的太多,药效不够

    我摸摸他的胸膛,将里面硌手的东西取出。

    打开瓶盖,药丸一颗不少。

    这家伙竟然没吃。

    我攥着药瓶正要起身,手臂被握紧拽回了床上。

    啊!

    伤口被触碰,我倒吸一口凉气。

    俞栖把手松了松,把声音压得很低:门外有人盯着,你确定要现在出去

    我转过头,一个黑影紧紧贴在窗边。又把脸转回来看着他:你没醉

    酒是好酒,但这样就想放倒我,未免有点侮辱人了。

    他转身翻起压住我的腿,屈膝跪到我身体两侧,把我的手摁到双耳旁边。

    但怎么说,也不能枉费你夫君的一片苦心啊。

    我害怕到心脏暴跳,却又无法拒绝那张慢慢向我靠近脸。

    眼看就要贴到我的双唇时,他偏头轻笑,夺回我掌心的药瓶,侧身翻了回去。

    窗边的黑影消失,俞栖把药瓶收起,双手枕在脑后,眼间闪过一抹狡黠。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你也别想着出去了,他存心这么做,门窗指定是打不开的,就在这凑合一晚吧。

    不信邪的我起身查看。

    正如他所说,门在外面上了锁,窗户也提前被钉子封死了。

    而此时的俞栖已经合上眼皮躺在角落的长椅,床上却多了几个小瓶子。

    那是我当年闯荡江湖时虏获的伤药,挺管用的,就当礼尚往来了。

    手段越卑鄙,反噬作用就越大。早点睡吧,我还等着明早起来看戏呢。

    我检查一遍腰间自己缝的粗布袋子,确认东西还在后,闭目养神。

    11

    晨光拂晓时,房外的桌椅餐盘叮铃当啷地响。

    我起身下床,还没走两步,宋献棋喊了一声:俞兄,该起来用早饭了。

    门吱一声被打开,见到是我,宋献棋脸上很是得意,转而伪装成了惊诧,把声音调高了几度:

    夫人,你怎会在此

    院子里十几个打扫卫生的人立马停下手头的活,小跑过来围观。

    不用问,准是他假借收拾昨夜酒席请来的帮工,为的就是把事情闹大。

    我……

    你先别说话。

    他推开我往里跨了一步,此时衣衫不整的俞栖揉着迷糊的眼走过来。

    宋兄,是开饭了吗

    我佩服他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秉性,好像出丑的不是自己一样。

    宋献棋横眉怒目:俞栖,姜苡,你们竟然明目张胆地在我府内行苟且之事!

    门外的人七嘴八舌,不亚于喧闹的集市。

    这招贼喊捉贼,到底是让宋献棋玩明白了。

    他揪住我的衣领,龇牙咧嘴瞪着我,语气比当年撵我的继母还要狠上几分。

    姜苡,是我不介意你双目失明,把你从穷困的荒村带出来,供你吃穿,护你周全,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对吗

    说完他把我推到门上,给我旧伤未愈的背部重重一击。

    俞栖想过来扶我,又被指着鼻子怒骂。

    俞栖,你我情同手足,我一直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可你呢你是如何下得去手的啊

    宋献棋满腔义愤,大步迈出客房,留下一帮群众在看我们笑话。

    没一会,他抱着存钱的罐子走回来,腋下夹着早已拟好的和离书,扯住我的手腕边走边嚷嚷。

    姜苡,既然你眼里没有我,那今日便去官府和离作罢。

    总算走到这一步了,不然遍体鳞伤还不算,耳朵也要被他叨叨聋了。

    一路上,好奇心强的看客追着我们的马车狂奔,而车内奸计得逞的宋献棋沾沾自喜,似乎马上就要摆脱我这个累赘,过上他梦寐以求的新生活。

    官府离宋献棋的新宅很近,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即可抵达。

    他事无巨细地描述了自己的诉求,态度之诚恳,语气之决绝。

    在问到我是否同意和离时,我平静应答:同意。

    公堂上手起章落,一锤定音。

    宋献棋呲笑:一句辩驳都没说,看来连你都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荒谬啊。

    他当着场外围观人群的面,将盖好印章的和离书举起,郑重其事道:

    我宋献棋今日已和姜苡达成和离协议,即日起理应和姜氏再无瓜葛。

    可姜氏本家远在城外,又因双目失明父嫌母厌,想来也是无处可去了。

    念在曾经夫妻一场,我除了按照和离书上所述把家中的九成现钱赠与她之外,也愿意让她帮忙照料旧宅的羊马并按月付给姜氏一两银钱当做酬劳。

    一直以来,他总能在邻里面前表现自己的爱妻心切,此时官府外面的观众更是连连竖起大拇指,夸他深明大义,通情达理。

    宋献棋把罐子里的钱全数倒出。

    前两天还是满满一罐,如今只剩半数不到的百余两,确实够精明的。

    他正要把魔爪伸过去清点瓜分,又被我一下拍了回去。

    九成和全部差不了多少,宋榜眼不如慷慨点,就当是可怜我。

    12

    将钱拨入袋中时,冯沁珍和俞栖站到了观众后面。

    人都到期了,我也该给自己干点正事了。

    大人,民妇还有一事禀报。

    新晋榜眼宋献棋,曾为了参加殿试与我成婚,而后又以专注学业为由一直与我分房入睡。

    期间,他频频与庆原郡主私会,并多次殴打我至重伤。

    昨夜,宋献棋借烧尾宴庆典,设计我与俞栖共处一室,污蔑我与其通奸损我清誉。

    望大人明察,治恶人以重罪。

    没有人想到我会在今天揭开他们的丑恶面目。

    公堂外的冯沁珍冲上来大喊:你个贱人竟敢诋毁本郡主!

    宋献棋拉住她:郡主息怒,她一个瞎子能证明什么。

    我把袋子里的证物取出。

    这是庆原郡主冯沁珍写给宋献棋的书信,类似的字条在宋献棋的房内不胜枚举。并且挂在宋府的横幅乃郡主亲笔,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大人一验便知。

    整个县衙哗然一片,都在等着吃这个惊天大瓜。

    经过官府查证,宋献棋收藏的信条被翻开,均是冯沁珍所写,内容暧昧,不堪入耳。

    可仅凭书信往来,并不足以判定她与宋献棋通奸。

    而刚到府上做工的春兰,早已被这种阵仗吓住,只好供出宋献棋命令她设计我和俞栖的事实。

    此外,俞栖还叫出自己安插在宋府的线人,他在我被送到客房之前早已破窗潜入室内,并且驻守彻夜,证明了我与俞栖之间的清白。

    最终能判定宋献棋有罪的,只剩我这一身未愈的伤,按当下律法,殴打妻子至重伤者,仗二十,并为伤者请医疗养至痊愈或出一百两银钱予其妻自理。

    我毫不犹豫选了一百两。

    这下,宋献棋的小金库基本上是被清空了。

    再回宋府收拾行囊时,冯沁珍一脚踢开我整理好的包袱。

    你算什么东西,敢算计本郡主。

    不过说起来还要感谢你整这么一出了,之前冯川一直不同意我嫁给宋郎,现在宋郎殿试得偿,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被你闹得人尽皆知,他冯川定然不好再做阻挠。

    我和宋郎很快就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说最后这句时,冯沁珍耀武扬威的脸仅距我半拳之遥,乜斜的眼珠似乎就要蹦出来给我一巴掌。

    我摸到地上的包袱,拍拍灰后挎到肩上:那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往外走时,耳边还环绕着她的喊叫声。

    你放心,治一个不懂事的瞎子,本郡主有的是法子。

    13

    蜀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当晚的月色尤其明朗,我在马棚挑了匹最好的准备启程。

    俞栖一个飞身翻过围墙,双手扣在胸前,眼含笑意。

    头一次听说把这么多羊和马卖了连钱都没拿直接跑路的,你平时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这么多现钱带在身上不安全,还请俞老板暂时替我保管,需要的时候,我会来找你拿的。

    你我相识不过几天,这么肯定我不会赖账

    我拍拍行囊:有俞老板亲自立的字据,担心未免太过多余了。

    俞栖行走江湖多年,又是朝中武官,对一个毫无背景的人毁尸灭迹简直易如反掌。

    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不是那种人。

    况且,就算这一千两拿不回来也无所谓,只要不让宋献棋独占我的劳动成功就行。

    要是宋献棋和冯沁珍联手,整个蜀城,也只有俞栖敢与他们抗衡了。

    所以和俞栖做这笔交易,最稳妥。

    我可以理解为,你是为了再见到我,故意这么做的吗

    脑子长在你头上,你怎么认为都可以。

    要不你别走了,闵烟早就想回家和她丈夫享受二人世界了,我把忘忧酒楼送你,如何

    我坐上马背:先让我的马跑一个星期,你若是追得上我,我便考虑考虑。

    长鞭一扬,我随着奔腾的马蹄踏上游历山水的征程。

    离开蜀城后,我发现抛开世俗束缚的路途,才是收获舒适和乐趣的捷径。

    但这一路也遇到了很多突然冒出的匪徒,或者劫钱,或者要命。说来也巧,每到关键时刻,都会有贵人相助,一问姓名,又转身消失于视野中。

    在饭馆歇脚时,我在从蜀城来的经商者闲聊中得知,我刚离开蜀城没几天,宋献棋就跟庆原郡主举办了婚礼,但冯川在冯沁珍出嫁之后大大缩减了原来给她的开支。

    而因为宋献棋之前的丑闻,朝中官员集体向圣人进谏,断了他进京任职的路,他只能在蜀城县衙当一个人微言轻的主簿。

    当初分配给他的宅子被官府收走,他又搬回了曾经那个又破又挤的木板房。

    从小娇生惯养的冯沁珍面对入不敷出的生活,每日因为柴米油盐和宋献棋吵得鸡飞狗跳。

    我继续赶路。越过广袤的平原,翻过崎岖的山丘,淌过湍急的河,渡过汹涌的海。

    每隔一个月,都会有来自蜀城的匿名信送到我手上,要么写些蜀城的趣闻,要么是引经据典的隐晦情诗。

    错别字连篇,却也能博我一笑。

    这一年,我看过南方的花,也赏过北方的雪,享受过岁月静好,也抵抗过纷乱抢夺。

    钱袋干扁时,我到附近的酒馆应聘酿酒师。

    只酿酒,不露面。

    很快,瞒愚成了这酒馆最畅销的爆品。不少外地的人慕名而来,只为尝上一壶这口口相传的果酒。

    那天,宋献棋跟随同僚外出办案,绕路来了酒馆要见我。

    老板怕他们闹事,只好把他带到我面前。

    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眼神幽怨,满脸胡茬,再无之前朝气和活力。

    眼睛什么时候能看见的

    你进京参加殿试那天。

    他的笑尽是无奈,注视我良久,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

    没什么事就出去吧,我还有活要干。

    转身时,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紧紧环在我腰间,用低哑的嗓音苦苦哀求道:跟我回去吧姜苡,没有你的这段日子我才发现自己离不开你。

    我奋力挣扎,反而被他抱得越紧。

    那郡主呢,你让她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声嘶吼后,他松开手把我转过来:要不我留下来,或者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只要让我待在你身边,我做什么都……。

    话还没说完,突然出现的蒙面黑衣人一个飞踢把他踹到一边,抬脚踩到他胸前:滚。

    宋献棋擦擦自己淌血的嘴角,灰溜溜地爬了出去。

    黑衣人掏出一封信塞到我手里,又转身翻出窗外。

    我趴到窗台搜寻,只剩遍野盛开的桃花在风中翩翩起舞。

    展开信,还是熟悉的字迹。

    【要是逛累了就回来吧,我和这一千两,会一直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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