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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钢花初绽

    太奶奶,您年轻时候真的在钢厂工作过吗五岁的曾孙女小雨趴在我的病床边上,小手托着肉嘟嘟的脸蛋,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

    我望着窗外抚顺灰蒙蒙的天空,矿务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恍惚间又闻到了六十年前钢厂里那股铁锈与汗水混合的味道。

    那可不,你太奶奶我啊,十八岁就进钢厂了。我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插满了管子,那时候,我还认识了个傻大个儿...

    傻大个儿小雨咯咯笑起来,比爸爸还傻吗

    我噗嗤笑出声,牵动了胸口的老毛病,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气来:比你爸可傻多了,那人啊,叫大壮...

    1960年4月15日,我永远记得那个早晨。抚顺钢厂新工人入职培训第一天,我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两条麻花辫甩在脑后,站在一群同样兴奋的年轻人中间。

    同志们!厂长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手里拿着铁皮喇叭,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光荣的钢铁工人了!咱们要为国家建设出好钢、出多钢!

    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我踮起脚尖想看得更清楚些,却不小心踩到了身后人的脚。

    哎哟!一声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我慌忙转身,看见一个高出我整整一头的年轻男人正龇牙咧嘴地单脚跳着。他浓眉大眼,方脸盘晒得黝黑,工装穿在他身上紧绷绷的,活像头被塞进衣服里的熊。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他放下脚,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没事儿,俺这脚啊,比铁砧还结实。

    我被他逗笑了:我叫张晓翠,新来的。

    俺叫顾红军。他压低声音,不过大家都叫俺大壮。

    为啥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鼓鼓的胸肌:进厂体检时候,大夫说俺这身板儿,壮得像头牛。

    我噗嗤笑出声,赶紧捂住嘴。厂长正在台上讲大炼钢铁的重要性呢。

    安静!前排的车间主任回头瞪了我们一眼。

    大壮立刻挺直腰板,做了个封嘴的动作。我憋着笑转回身,却听见他在后面小声嘀咕:这主任脑袋锃亮,跟钢锭似的...

    我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培训结束后,我和大壮被分到了同一个车间——轧钢车间三组。车间里热浪滚滚,巨大的轧钢机轰鸣作响,通红的钢条像火龙一样在辊道上前进。

    新来的!组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工人,嗓门比机器还大,你!他指着大壮,去跟老王学操作轧机!你!又指向我,去记录台记数据!

    大壮朝我眨眨眼,跟着师傅走了。我则被带到角落里一张斑驳的木桌前,上面摆着个铁皮箱子似的记录仪。

    看见没组长拍着机器,温度、速度、压力,全得记准喽!错一个数,整炉钢都可能报废!

    我紧张地点头,手心里全是汗。

    中午吃饭时,我端着铝饭盒蹲在车间外的空地上。大壮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屁股坐到我旁边,震得地上的小石子都跳了跳。

    咋样他扒拉着饭盒里的白菜炖粉条,记录仪好玩不

    好玩我撇撇嘴,那玩意儿跟老虎似的,我生怕按错键。

    大壮哈哈大笑,差点把饭喷出来:你把它当老虎,它可不就凶了俺师傅说,机器啊,得跟处对象似的,摸清脾气就好办了。

    你师傅还挺有学问。我夹了块豆腐放进嘴里。

    那可不!大壮挺起胸膛,俺师傅是厂里技术最好的,他说俺力气大,是块干轧钢的好料子!

    我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问:那你为啥叫红军啊

    大壮突然安静下来,饭盒在手里转了个圈:俺爹是老兵,四七年牺牲在东北。临死前跟俺娘说,要是生儿子,就叫红军。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不过俺更喜欢大壮这名字,他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多实在!

    下午上工前,大壮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个小纸包。我打开一看,是副粗布手套,掌心位置还缝了层厚厚的皮革。

    这是...

    俺看你上午记数据时候,老被铁皮箱子刮手。他挠挠头,俺娘给俺做了两副,这副给你。

    我心头一暖,刚想道谢,就听见组长在车间门口吼:开工了!小两口别腻歪了!

    大壮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像根烧红的钢条,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我戴着手套,发现大小正合适,也不知他是怎么目测出来的。

    第二章

    钢与火的洗礼

    转眼到了五月,我已经能熟练操作记录仪了。这天下午,车间里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漏钢了!漏钢了!有人大喊。

    我抬头看见轧机出口处,通红的钢水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溅在水泥地上发出可怕的嘶嘶声。工人们四散奔逃,场面一片混乱。

    晓翠!快跑!大壮的声音从嘈杂中传来。

    我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股钢流向记录台方向蔓延。突然,一双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拦腰抱起我,像拎小鸡似的把我扛到了安全区域。

    你傻啊!大壮放下我,气喘吁吁地吼道,钢水都到脚边了还发呆!

    我这才回过神,腿一软差点坐地上。大壮赶紧扶住我,他的手掌又大又暖,隔着工装都能感觉到热度。

    我...我吓懵了...我声音发抖。

    没事了没事了。大壮拍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似的,你看,抢修队来了。

    老工人们已经拿着特制的工具开始处理事故。组长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新工人全部撤到车间外!快!

    那天晚上,厂里开了事故分析会。原来是一个新工人操作失误,导致轧辊压力过大破裂。散会后,我和大壮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今天谢谢你啊。我小声说。

    大壮摆摆手:谢啥,换谁都会这么干。

    才不是呢,我撇撇嘴,王胖子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大壮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晓翠,你知道为啥俺爹给俺取名红军不

    我摇摇头。

    他说,军人就得保护老百姓。大壮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俺虽然没当成兵,但在厂里也一样。保护工友,保护国家财产,这就是俺的责任。

    我心头一热,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傻大个儿高大了起来。

    不过...他话锋一转,摸着肚子咧嘴笑了,现在俺最大的责任是填饱肚子,食堂今晚有肉包子不

    我笑出声来,轻轻推了他一把:就知道吃!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大壮渐渐熟络起来。他总能在最累的时候冒出几句俏皮话,逗得全车间哈哈大笑;也会在我值夜班时,恰好路过记录台,塞给我一个烤得热乎乎的地瓜。

    六月底,厂里组织技术比武。大壮代表我们车间参加轧钢操作比赛,我则被选为记录员。

    比赛当天,整个厂区张灯结彩。大壮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紧张得直搓手。

    别怕,我递给他一杯水,就当平时干活一样。

    俺手抖...他苦着脸,比相亲还紧张。

    我噗嗤一笑:你相过亲啊

    没,他老实摇头,但俺寻思着,相亲也就这么紧张了。

    比赛开始后,大壮像变了个人似的,全神贯注地操作着轧机。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工装后背湿了一大片。我记录着各项数据,惊讶地发现他的操作精度比平时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时间到!裁判吹响哨子。

    评分结果出来,大壮获得了轧钢组第二名。领奖台上,他捧着奖状和搪瓷缸子奖品,笑得见牙不见眼。

    晓翠!他一下台就冲我跑来,你看!奖品!

    我接过搪瓷缸子,上面印着劳动光荣四个红字:真不错!

    给你!他突然把缸子塞到我手里,俺看你那个掉瓷了。

    我愣住了:这...这是你的奖品啊。

    俺用不着这么精致的玩意儿,他挠挠头,俺那个破茶缸还能用十年呢。

    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小心地收好缸子:那...谢谢你。

    回车间的路上,大壮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晓翠,俺听说厂里要搞文艺汇演,你会唱歌不

    会一点,怎么了

    咱们车间得报节目啊!他眼睛发亮,俺寻思着,你唱歌,俺给你伴奏!

    你还会乐器我惊讶地看着他粗壮的手指。

    那可不!他得意地挺起胸膛,俺会敲铁锹!

    我笑得直不起腰来:那叫打击乐!

    管他呢,他挠挠头,反正能出声就行!

    看着他憨厚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这个傻大个儿比什么文艺骨干都可亲可爱。

    小雨轻轻拉了拉我的被角:太奶奶,后来呢您和大壮爷爷一起表演节目了吗

    我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脸,窗外的夕阳把病房染成了六十年前钢水的颜色:后来啊,我们不仅表演了节目,还在钢花飞舞的车间里...

    第三章

    钢城星火

    太奶奶,您和大壮爷爷的节目表演了什么呀小雨趴在我床边,小手托着腮帮子,眼睛亮晶晶的。

    我望着病房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思绪又飘回了1960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抚顺钢厂的文艺汇演,那可是我和大壮第一次...

    七月初,厂里的文艺汇演海报贴满了各个车间。大红纸上用毛笔写着庆祝建党39周年文艺汇演,每个车间都要出至少一个节目。

    晓翠!大壮兴冲冲地跑进记录室,手里挥舞着一张纸,俺写了个节目报上去了!

    我接过一看,差点把钢笔掉进墨水瓶里:《钢铁工人之歌》二人合唱顾红军、张晓翠

    咋样他搓着手,像个等待表扬的小学生,俺熬了三宿写的词!

    我仔细读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钢花飞舞红似火,咱们工人力量多...这...这能行吗

    咋不行!大壮一拍桌子,震得记录仪都跳了跳,工会主席说这词写得实在!就是...他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就是得找个女同志一起唱...

    我看着他涨红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就自作主张报了我的名

    俺寻思着...他挠着后脑勺,全车间就你唱歌不跑调...

    我气得拿起记录本要打他,却被他灵活地躲开了。这头笨熊居然还挺灵活!

    晓翠同志!他突然站得笔直,做了个夸张的敬礼动作,为了车间荣誉,请你务必答应!

    我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了:那得排练啊,下班后哪有时间

    这个简单!他变戏法似的从裤兜掏出两个馒头,晚饭俺包了,咱就在车间后面的空地上练!

    就这样,连续半个月,每天下班后我们都会在夕阳下的空地上排练。大壮的嗓子像砂纸打磨钢板,但胜在气势十足;我负责把调子拉回正轨。渐渐地,这首粗糙的工人之歌竟然真有了几分模样。

    汇演前一天晚上,排练结束后,大壮突然从工具包里掏出个布包: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条崭新的红绸巾。

    明天系脖子上,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工会主席说舞台表演得有精气神...

    我心头一热,故意逗他:这算不算贿赂女同志啊

    啥贿赂!他急得直跺脚,这是...这是革命战友间的互相帮助!

    我噗嗤笑出声,把绸巾小心地折好放进兜里:那就谢谢战友啦!

    汇演当天,钢厂礼堂挤得水泄不通。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系着大壮送的红绸巾,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大壮站在我旁边,不停地清嗓子,像头即将上战场的熊。

    下面有请轧钢车间三组,顾红军、张晓翠同志表演《钢铁工人之歌》!

    我们走上台,刺眼的灯光让我一时看不清台下的观众。音乐响起,大壮深吸一口气,开口唱出了第一个音——居然没跑调!

    钢花飞舞红似火,咱们工人力量多!

    渐渐地,我们越唱越放松。大壮洪亮的声音和我清亮的嗓音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台下响起阵阵掌声。唱到高潮处,大壮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铁屑,往空中一抛——在灯光下,那些金属碎屑真的像极了飞舞的钢花!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我惊讶地看着大壮,他朝我眨眨眼,得意得像只偷到蜂蜜的熊。

    演出结束后,我们获得了最受欢迎节目奖——一个印着钢厂标志的搪瓷脸盆。

    晓翠!大壮捧着脸盆,眼睛亮得吓人,咱们成功了!

    我点点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握住了。他的手掌粗糙温暖,让我想起那天他把我从钢水旁拉回来时的触感。

    那个...铁屑...我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嘿嘿,他凑近我耳边,热气喷在我脸颊上,俺偷偷从废料堆捡的,磨了好几个晚上呢!

    我心头一热,突然觉得这个看似粗枝大叶的男人,其实比谁都细心。

    回宿舍的路上,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大壮突然说:晓翠,俺...俺有句话想跟你说...

    我心跳突然加速:什么

    俺...他深吸一口气,俺觉得咱俩搭档挺合适的!

    我愣住了,随即笑出声来:就这

    啊...他挠挠头,还有...就是...那个...

    看着他支支吾吾的样子,我突然起了玩心:顾红军同志,你是不是想说,咱俩处对象挺合适的

    大壮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你...你咋知道...

    我背着手,故意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全车间都看出来了,就你还以为藏得挺好!

    他急忙追上来:那...那你觉得呢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紧张兮兮的脸,突然不忍心再逗他了:我觉得吧...可以考虑考虑...

    大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两盏小灯泡:真的

    不过有个条件,我竖起一根手指,以后不准再自作主张替我报名任何活动!

    保证!他挺直腰板做了个滑稽的军礼,以后啥事都先请示领导!

    我笑着摇摇头,心想:这个傻大个儿,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这莽撞性子了。

    第四章

    钢与玫瑰

    太奶奶,后来大壮爷爷向您求婚了吗小雨困得直揉眼睛,却还强撑着听故事。

    我轻轻拍着她的小手:哪有那么快啊,那会儿讲究的是革命友谊...

    1961年春节,钢厂放了三天假。大壮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我们坐着咣当作响的矿区电车,来到了市里的劳动公园。

    就这儿我望着光秃秃的树林和结冰的湖面,大冷天的来公园干啥

    嘘——大壮拉着我来到一片向阳的坡地,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片枯黄中,竟然有几株早开的野玫瑰,倔强地绽放着粉红的花朵。

    俺去年夏天来时就记下这地方了,他得意地说,就想着冬天带你来看。

    我蹲下身,轻轻触摸那娇嫩的花瓣:这么冷的天,它们怎么活下来的

    跟咱钢厂工人一样呗,大壮也蹲下来,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了我,再难的环境也能开出花来。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得不像话。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晓翠...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给你。

    那是个用钢管边角料做的小盒子,表面打磨得很光滑,还刻着歪歪扭扭的张晓翠三个字。

    这是...

    打开看看。

    我掀开盖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铁片做的玫瑰花,虽然粗糙,但每一片花瓣都精心打磨过,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俺做了好久...他声音越来越小,手都磨出泡了...

    我小心地拿起这朵钢玫瑰,突然发现花心处刻着两个小字:红军。

    这...

    俺不会说漂亮话,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但俺想跟你处对象,认真的那种。

    我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去:傻大个儿,哪有送姑娘铁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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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知道不好看...他急忙解释,等以后有钱了,俺给你买真金的!

    谁要金的!我把铁花紧紧攥在手心,这个就挺好...特别...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那你是答应了

    我红着脸点点头,他高兴得一把抱起我转了个圈,吓得我直捶他肩膀:放我下来!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怕啥!他咧着嘴笑,我要让全抚顺人都知道你是我对象了!

    回程的电车上,我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朦胧中感觉他小心翼翼地用工装外套裹住我,嘴里还哼着跑调的《钢铁工人之歌》。

    开春后,厂里接到了重要任务——为新中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生产特种钢材。所有人都加班加点,我和大壮经常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四月底的一天深夜,我值完夜班回宿舍,路过轧钢车间时,发现大壮还在机器旁忙碌。

    怎么还不休息我走到他身后问道。

    他转过身,脸上全是黑乎乎的油污,只有眼睛亮得惊人:晓翠!你快来看!

    他拉着我来到一台新安装的轧机前:这是咱们自己设计制造的!明天就要试生产了!

    我摸着冰凉的机器表面:能行吗

    肯定行!他拍着胸脯,俺跟师傅们熬了半个月呢!

    第二天试生产时,全厂领导都来了。大壮作为主要操作员,紧张得手都在抖。我站在记录台前,悄悄对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机器轰鸣启动,通红的钢坯缓缓进入轧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突然,轧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卡壳了!

    大壮立刻冲上前,不顾高温危险,徒手调整着轧辊间隙。我看见他的手套冒起了烟,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成了!随着他一声大喊,钢坯顺利通过了轧机,变成了一条完美的钢板。

    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厂长亲自给大壮戴上了大红花。散会后,我抓着他的手检查,发现掌心烫出了好几个水泡。

    疼不疼我轻轻给他涂着药膏。

    小伤!他满不在乎,比起新中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用的钢材,这点伤算啥!

    我瞪了他一眼:就你逞能!

    嘿嘿,他突然凑近我耳边,等这批任务完成,俺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秘密!他做了个封嘴的动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着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我心想:这个傻大个儿,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小雨已经睡着了,小脸压在我的被角上,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我轻轻抚摸着那个珍藏了六十多年的铁皮盒子,里面的钢玫瑰依然闪着黯淡的光泽。

    护士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张奶奶,该休息了。

    我点点头,却舍不得合上眼睛。窗外的月光像极了1961年那个冬日的阳光,照在那个送我铁玫瑰的傻大个儿脸上...

    第五章

    钢水为媒

    太奶奶,大壮爷爷说的大事是什么呀小雨趴在我病床边,小手撑着下巴,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望着窗外抚顺钢厂那几根依然耸立的大烟囱,思绪飘回了1962年那个充满希望的春天...

    1962年5月,钢厂超额完成了万吨水压机特种钢材的生产任务。庆功会上,厂长宣布全厂放假一天。大壮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去了矿区集市。

    到底要干什么我被他拽得踉踉跄跄。

    买结婚用的东西啊!他回头冲我咧嘴一笑,阳光在他牙齿上跳跃。

    我猛地刹住脚步:结...结婚

    对啊!他挠挠头,上个月不是说要跟你商量大事吗俺连证明都开好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钢厂工会开的结婚介绍信,上面还盖着鲜红的公章。

    你...你都没正式求过婚...我耳朵发烫,声音越来越小。

    大壮突然站得笔直,清了清嗓子:张晓翠同志!俺顾红军,今年22岁,三级轧钢工,月工资48块5,现正式向你提出结婚申请!请批示!

    他夸张的架势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我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要死啊!大街上喊什么喊!

    那你答不答应嘛他凑过来,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小狗。

    我低头绞着衣角:总得...总得跟我爸妈说一声...

    早说好啦!他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封信,俺上礼拜就去鞍山见过你爹娘了,他们可喜欢俺了!你爹还跟俺喝了半斤烧酒呢!

    我目瞪口呆:顾红军!你...你...

    俺知道俺莽撞,他突然正经起来,轻轻握住我的手,但俺是真心实意想娶你。这辈子就认定你了,钢水为证!

    他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我想起那个漏钢事故的下午。我红着脸点点头:那...那得等我满20岁...

    没问题!他高兴地抱起我转了个圈,十月你就到年龄了,咱们国庆节结婚!

    就这样,我们在集市上买了大红被面、一对搪瓷脸盆和四斤水果糖。大壮坚持要再买块上海牌手表给我,被我硬拉出了百货商店。

    太贵了!我数落他,留着钱以后过日子用!

    俺媳妇真会持家!他傻笑着,趁我不注意,还是偷偷买了条红丝巾塞进兜里。

    回到钢厂,结婚的消息像钢花一样飞溅开来。工友们起哄要喝喜酒,车间主任甚至承诺把厂里的小礼堂借给我们用。

    听说没王胖子挤眉弄眼,厂里要分新房了!结婚的优先!

    大壮眼睛一亮:真的

    千真万确!王胖子压低声音,就在厂区后面新盖的那排平房,带小院儿的!

    当晚,大壮兴冲冲地拉着我去看新房。月光下,那排红砖平房像列队的士兵,安静地等待着主人。

    咱就要最边上那间!大壮指着说,离厂区近,上班方便!

    还没分呢...我小声提醒。

    放心!他拍拍胸脯,俺打听过了,咱这情况铁定能分到!

    看着他兴奋的样子,我心里也暖暖的。我们手拉手绕着未来的家转了好几圈,计划着这里种菜、那里养鸡,仿佛已经看到了热气腾腾的生活图景。

    然而,六月中旬,钢厂突然接到紧急任务——为大庆油田生产特种钢管。所有婚假申请一律暂停,我和大壮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

    七月的一天深夜,我正在记录台值班,突然听到轧钢车间传来一声巨响。我丢下笔冲出去,看见大壮被几个人扶着走出来,右臂鲜血淋漓。

    怎么了我声音都变了调。

    没事儿,他脸色苍白却还强撑着笑,就轧机崩了块铁屑,擦破点皮...

    厂医检查后说要送矿务局医院。我坚持跟着去了。在救护车上,大壮疼得直冒冷汗,却还跟我开玩笑:幸亏伤的是右手,左手还能抱媳妇儿...

    闭嘴吧你!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手术做了两个小时。医生说是开放性骨折,好在没伤到主要神经。当我看到大壮缠满绷带的手臂时,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晓翠...他虚弱地叫我。

    我扑到床边,想打他又舍不得:叫你逞能!叫你逞能!

    真没事,他用左手轻轻擦掉我的眼泪,比起王进喜同志跳进水泥池,俺这算啥...

    我瞪着他:你还想跳水泥池

    不敢不敢,他赶紧摇头,媳妇儿最大,媳妇儿说了算...

    医生说要住院两周。我请了假照顾他,每天从宿舍熬了粥送来。大壮闲不住,用左手在病床上画起了新房设计图。

    这儿放床,这儿摆桌子,他兴致勃勃地比划着,还得给你弄个梳妆台!

    得了吧,我喂他喝粥,有张床能睡就不错了。

    那可不行!他认真地说,俺答应过让你过好日子的。

    看着他笨拙却认真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能嫁给这个傻大个儿,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八月底,大壮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们终于递交了结婚申请,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举行婚礼。厂里果然分给了我们最边上那间平房,虽然只有二十平米,但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九月的一个周末,我们忙着布置新房。大壮用废钢管做了个简易衣柜,我则用旧报纸糊墙。正当我们忙得满头大汗时,车间主任带着几个工友来了。

    小两口忙着呢主任笑呵呵地问。

    主任好!我们赶紧放下手里的活。

    给你们送贺礼来了!主任一挥手,后面的人抬进来一个铁架子床——用废钢条焊接的,还刷了亮闪闪的银漆。

    这...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咱们车间几个老师傅连夜赶的,主任拍拍大壮的肩膀,钢管就当给红军的结婚礼物了!

    大壮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这太贵重了...

    贵重啥,王胖子插嘴,就是些边角料,就是费点功夫!

    工友们还送来了暖水瓶、搪瓷痰盂和一个自制的小煤炉。看着这些凝聚着心意的礼物,我感动得直掉眼泪。这就是我们钢厂工人的情谊啊,比钢铁还坚固,比炉火还温暖。

    第六章

    钢花婚礼

    太奶奶,你们的婚礼热闹吗小雨困得眼皮直打架,却还强撑着听故事。

    我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热闹极了,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1962年10月1日,国庆节。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和几个女工友在宿舍里梳妆打扮。我穿上早就准备好的红格子列宁装,系上大壮送的红丝巾,辫子上扎了两朵小红花。

    新娘子真俊!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夸我。

    我红着脸照镜子,镜中的女孩眼睛亮亮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这就是要当新娘子的感觉吗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上午九点,厂里的锣鼓队来宿舍接亲。我被人群簇拥着走向小礼堂,远远就看见大壮穿着崭新的蓝工装,胸前别着大红花,在礼堂门口不停地踱步。

    新娘子来啦!有人喊了一嗓子。

    大壮猛地抬头,看见我的瞬间,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我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了,紧张感顿时消散了不少。

    婚礼简单而热闹。厂长当证婚人,车间主任是主婚人。在毛主席像前,我们郑重地宣读了结婚誓词。当大壮颤抖着给我戴上那枚用钢管边角料打磨的戒指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别哭啊,他小声说,俺以后一定给你换个金的!

    谁要金的...我哽咽着,这个最好...

    按照习俗,婚礼上要表演节目。大壮早有准备,拉着我唱了那首《钢铁工人之歌》。这次他没跑调,浑厚的嗓音震得礼堂窗户嗡嗡响。唱到高潮处,他又掏出一把铁屑抛向空中——钢花飞舞中,我看见他眼里闪烁的泪光。

    酒席就设在车间空地上,二十多桌,全是厂里的工友。菜很简单:白菜炖粉条、土豆烧肉、油炸花生米,但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大壮被灌了不少酒,脸红得像炉膛里的炭火,却还坚持给每桌敬酒。

    少喝点!我悄悄拉他袖子。

    高兴嘛!他傻笑着,突然凑到我耳边,媳妇儿,你今天真好看...

    我红着脸拧了他一把,却被他趁机在脸上亲了一口,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下午,我们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家。推开门,我惊讶地发现床上铺着崭新的红被褥,桌上摆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糖水——是车间主任爱人帮忙布置的。

    总算就剩咱俩了...大壮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床上,震得铁架子吱呀作响。

    我紧张地绞着衣角,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壮看出了我的不安,轻轻拉过我的手:累了吧喝口水。

    我们并肩坐在床沿,小口啜着糖水。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晓翠,大壮突然说,俺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我靠在他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钢铁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我知道...

    屋外传来工友们故意放重的脚步声和窃笑声。大壮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说:这帮家伙,听墙根呢!

    我噗嗤笑出声,紧张感顿时消散了不少。大壮轻轻把我搂进怀里,我们就这样静静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心跳,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夜深了,小雨已经在我身边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护士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帮我掖了掖被角。

    张奶奶,该休息了。她小声说。

    我点点头,目光却舍不得从窗外那轮明月上移开。六十二年前的月光,也是这样温柔地照在那间红砖小屋里,照着那对满心欢喜的新婚夫妇...

    第七章

    婚后小家

    太奶奶,结婚后您和大壮爷爷过得好吗小雨趴在我病床上,小手拨弄着我腕上的住院手环。

    我望着窗外钢厂方向升起的淡淡烟雾,仿佛又看到了1963年春天,那间红砖小屋里飘出的炊烟...

    婚后的日子比蜜还甜。我们的小家虽然简陋,却被大壮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用废钢管做了晾衣架,用铁皮桶改造成简易煤炉,甚至还在小院里搭了个鸡窝。

    看!结婚第三天一大早,大壮就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到院子里,俺给你变个魔术!

    他从背后掏出个鸡蛋,得意地晃了晃:老王家借的母鸡下的!咱们有鸡蛋吃啦!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魔术师:你什么时候弄来的母鸡

    昨儿半夜,他挠挠头,怕吵醒你,俺翻墙进去抓的...

    我哭笑不得:王胖子知道吗

    呃...他表情僵住了,好像...不知道...

    我赶紧拉着他去还鸡,顺便赔了十个鸡蛋给哭笑不得的王胖子。回家的路上,大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踢石子。

    傻大个儿,我挽住他的胳膊,以后别干这种事了。

    俺就想让你吃上新鲜鸡蛋...他小声嘟囔。

    我心里一暖:那咱们自己养鸡!

    就这样,我们有了两只芦花母鸡。大壮给它们起了名字:大花和二花。每天天不亮,大壮就轻手轻脚起床喂鸡,生怕吵醒我。其实我都知道,只是假装睡着,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在晨光中忙碌。

    三月底,厂里开始评选年度先进生产者。大壮因为参与万吨水压机钢材生产,被车间推选为候选人。评选前一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问。

    俺...他声音闷闷的,俺觉得不配当先进。

    我翻身面对他:为什么

    俺就是个普通工人...他在黑暗中轻声说,又没干啥惊天动地的事...

    我摸黑找到他的手,紧紧握住:你把轧机当自己孩子一样爱护,每天最早到车间最晚走,还带出了三个徒弟,怎么不配了

    真的吗他声音亮了起来,你真这么觉得

    当然,我捏捏他粗糙的手掌,在我心里,你早就是先进了。

    第二天评选会上,大壮果然当选了。领奖时,他紧张得同手同脚走上台,差点被台阶绊倒,惹得全场大笑。奖品是一支钢笔和一个红皮笔记本,他像捧着珍宝一样捧回家。

    这个给你,他把钢笔递给我,俺用不着这么金贵的东西。

    留着吧,我笑着推回去,以后给咱孩子用。

    孩子他眼睛一下子瞪得像铜铃,你...有了

    我红着脸摇头:我是说以后...

    哦!他挠挠头,突然压低声音,那...咱们是不是该努力努力

    我羞得抓起枕头砸他,他大笑着躲开,不小心撞翻了鸡食盆,惹得大花二花扑棱着翅膀抗议。小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连隔壁的王胖子都探头喊:小两口注意影响啊!

    五月份,厂里组织家属学文化。我报名参加了扫盲班,每天晚上去厂区夜校上课。大壮虽然只上过三年学,但字写得比我好,主动当起了家庭教师。

    这个字念钢,他一本正经地指着报纸,就是咱们炼的那个钢。

    我跟着念:钢。

    对喽!他高兴地拍大腿,俺媳妇真聪明!

    他教得认真,我学得用心。不到三个月,我就能读简单的报纸了。大壮比我还兴奋,拿着我写的字到处显摆:看俺媳妇写的!多端正!

    八月份,扫盲班结业考试,我得了满分。颁奖那天,大壮特意请了假来参加。当我从厂长手里接过结业证书时,看见他在台下拼命鼓掌,笑得像个孩子。

    回家的路上,他突然说:晓翠,俺想学技术。

    什么技术

    轧钢技术,他眼睛亮晶晶的,厂里要办技工培训班,俺想报名。

    我挽住他的胳膊:那必须去啊!

    就是...他犹豫了一下,得交十块钱学费...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那时候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块,十块钱不是小数目。

    去吧,我毫不犹豫地说,咱们紧一紧就出来了。

    真的他眼睛一亮,你不反对

    反对啥我笑着戳戳他额头,我男人有上进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激动地抱起我转了个圈,吓得路过的张大妈直喊:哎哟哟,年轻人注意影响!

    培训班每周三晚上上课。大壮学得如饥似渴,经常熬到半夜还在画图纸。我给他煮红糖水,在旁边默默陪着。有时候他睡着了,我就轻轻给他披上衣服,收好散落的笔记。

    十月底,培训班结业考核。大壮得了第一名,被破格提拔为四级技工,工资涨到了62块。领到第一个月涨薪的那天,他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

    我们坐着公交车来到抚顺市中心,走进了一家国营饭店——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下馆子。

    想吃什么随便点!他豪气地拍出五块钱。

    我紧张地看着菜单,最后只点了一碗肉丝面和一盘素炒白菜。大壮不依,又加了份红烧肉和两瓶汽水。

    太贵了...我小声说。

    怕啥!他给我夹了块油亮的红烧肉,俺现在可是四级技工了!

    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心里甜滋滋的。那个曾经只会抡大锤的傻大个儿,如今也成了技术骨干。生活就像钢厂里的钢水,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正变得越来越红火。

    吃完饭,大壮又拉着我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他穿着笔挺的工装,我系着红丝巾,背景是幅画出来的天安门。照相师傅说:笑一笑!大壮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则抿着嘴,眼角眉梢都是幸福。

    这张照片后来一直摆在我们家的五斗柜上,直到...

    太奶奶,照片还在吗小雨揉着眼睛问。

    我轻轻摇头:六九年发大水,冲走了好多东西...

    包括那张珍贵的合影,包括大壮送我的铁玫瑰,包括我们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只留下记忆,像钢水一样在我心里永远滚烫。

    第八章

    钢轨诀别

    后来呢大壮爷爷一直当技工吗小雨打了个哈欠,却还强撑着听故事。

    我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思绪飘向了1968年那个改变一切的秋天...

    1968年,大壮已经成了轧钢车间的技术骨干,带出了好几个徒弟。我们的小家也添置了收音机、缝纫机,生活越来越好。唯一遗憾的是,结婚六年,我们一直没孩子。

    别急,每次看到我失落的样子,大壮都会安慰我,咱们还年轻呢!

    那年春天,厂医院来了位沈阳的妇科专家。大壮二话不说请了假,硬拉着我去检查。结果发现是我的问题,需要做个小手术。

    做!大壮斩钉截铁地说,花多少钱都做!

    手术费要两百块,相当于我们四个月的工资。大壮偷偷把收音机和缝纫机都卖了,还跟厂里预支了三个月工资。

    你傻啊!我躺在病床上掉眼泪,那些东西多难买啊...

    东西没了还能再买,他握着我的手,俺就想要个像你的小闺女...

    手术很成功。出院那天,大壮用自行车推着我回家,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开每个石子,生怕颠着我。

    俺跟车间主任说了,他兴高采烈地说,等你养好了,给咱调个轻松点的岗位!

    我靠在他宽厚的背上,闻着熟悉的钢铁味,心里暖暖的:不用,我喜欢记录室的工作。

    那也得注意,他认真地说,大夫说了,你得养半年才能...

    我红着脸掐了他一把:要死啊!大街上说这个!

    他嘿嘿笑着,故意把车子骑得歪歪扭扭,吓得我紧紧抱住他的腰。

    九月底,我终于怀孕了。大壮高兴得在车间里见人就发糖,连厂长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晓翠!一天下班,他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给咱孩子的!

    我打开一看,是个精致的拨浪鼓,鼓面上画着红色的小鲤鱼。

    哪来的我惊讶地问。那时候这种玩具可不好买。

    俺托沈阳的师傅带的,他得意地说,等咱孩子出生,正好能玩!

    我小心地收好拨浪鼓,心里已经开始想象孩子摇着它咯咯笑的样子。

    怀孕后,大壮把我当成了易碎的瓷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我煮鸡蛋,下班回来抢着做家务,连洗脚水都要亲自试好温度。

    别这么紧张,我笑着说他,我们厂里怀孕的女工多了,谁像你这样...

    她们是她们,他蹲下来给我洗脚,俺媳妇就一个,得宝贝着!

    十月份,我因为妊娠反应严重,请了长假在家休息。大壮每天中午都跑回来给我做饭,然后再匆匆赶回车间。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我心疼得不行。

    别老往回跑,我劝他,我在家随便吃点就行。

    那哪成!他一边炒菜一边说,俺答应过要照顾好你的!

    就这样,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我平安度过了怀孕初期的不适。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大壮每天都要趴在肚皮上跟小家伙说几句话。

    今天乖不乖啊有没有闹你娘他一本正经地问,然后抬头冲我笑,咱儿子说可乖了!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我笑着问。

    直觉!他拍拍胸脯,俺老顾家的种,肯定是个带把儿的!

    我笑着摇头,心里却暗暗希望真是个男孩,像他爹一样结实、憨厚、善良。

    1969年8月15日,我们的儿子出生了。生产过程很顺利,大壮在产房外守了一夜,听到哭声时直接冲了进去,把护士都吓了一跳。

    是个大胖小子!护士笑着把孩子递给他。

    这个一米八五的汉子,抱着七斤重的婴儿,手抖得像筛糠,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晓翠...晓翠...咱有儿子了...

    我虚弱地笑着:看你那傻样...

    他给孩子取名顾钢,说是要让孩子记住父母是炼钢工人。小名就叫铁蛋,说是好养活。

    铁蛋!铁蛋!他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洗脸,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叫爹!叫爹!

    才几天啊就会叫爹我笑着数落他,傻不傻...

    铁蛋满月那天,大壮请了全车间的人来喝满月酒。我们家小院挤得水泄不通,工友们送来了各种礼物:小衣服、虎头鞋、木头玩具...最特别的是一套迷你工装,车间里的老师傅们亲手缝的,连安全帽都有。

    等铁蛋长大了,也当炼钢工人!大壮高兴地宣布,把儿子举得老高。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心里满是幸福。生活就像钢厂里沸腾的钢水,终于绽放出了最灿烂的花朵。

    然而,命运就像钢厂里突如其来的漏钢事故,从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1969年9月28日,铁蛋出生刚满一周。那天下午,我正在家哄孩子睡觉,突然听到有人急促地敲门。

    嫂子!嫂子!是王胖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心头一紧,赶紧开门。王胖子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工装上沾满了血。

    红军...红军他...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大壮怎么了

    下班路上...铁轨那边...救了个学生...王胖子抹着眼泪,火车......

    世界突然安静了。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铁蛋在里屋的哭声,听见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却怎么也听不见王胖子后面说的话。

    恍惚中,我被带到了矿务局医院。白色的走廊,刺鼻的消毒水味,医生摇着头走出来...

    然后我看到了他。我的大壮,我的傻大个儿,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只是再也不会醒来,不会笑着叫我媳妇儿,不会笨手笨脚地抱铁蛋了...

    他们说,他为了救一个横穿铁轨的小学生,自己被火车撞了。最后一刻,他还紧紧抱着那个孩子,用身体护住了他。

    他...说了什么吗我颤抖着问。

    护士红着眼睛递给我一个染血的布包:一直攥着这个...

    我打开一看,是那个鲤鱼拨浪鼓。鼓面上沾着血,却依然鲜艳如初。

    太奶奶...小雨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水,您别哭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六十年了,那个秋天的痛楚依然清晰如昨。

    后来呢小雨小声问。

    后来啊...后来厂里给大壮开了追悼会,那个被救的学生全家跪在我面前磕头。再后来,我独自抚养铁蛋长大,看着他结婚生子,有了你爸爸,又有了你...

    护士轻轻推门进来:张奶奶,该吃药了。

    我点点头,看着窗外的最后一缕夕阳。远处,钢厂的大烟囱依然耸立,像一座无言的纪念碑,记录着那段钢与火、爱与痛的往事...

    第九章

    钢的意志

    太奶奶,您一个人带大了铁蛋爷爷吗小雨趴在我病床边,小手轻轻握住我布满皱纹的手。

    我望着窗外暮色中的钢厂轮廓,仿佛又看到了1969年那个秋天,我抱着襁褓中的铁蛋,站在大壮的追悼会上...

    大壮的葬礼在十月初举行。钢厂给了最高的规格,他的遗体覆盖着党旗,厂长亲自致悼词。我抱着铁蛋站在最前排,眼泪已经流干了。

    顾红军同志是我们厂优秀的技术骨干...厂长的声音在秋风中颤抖,他用生命诠释了工人阶级的伟大品格...

    追悼会结束后,厂工会主席递给我一个信封:晓翠同志,这是抚恤金,一共八百元。厂党委决定,以后每月给你发红军工资的百分之七十...

    我机械地点头,目光落在怀里的铁蛋身上。孩子睡得正香,小脸蛋白里透红,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永远不会记得,那个为了救别人而牺牲的父亲。

    回到家,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收拾着大壮的遗物。他的工装还挂在门后,安全帽放在五斗柜上,仿佛主人随时会回来取用。我抱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终于崩溃大哭。

    你个傻大个儿...我把脸埋进衣服里,呼吸着残留的钢铁和汗水的气息,不是说好一辈子对我好吗...

    铁蛋被我的哭声惊醒,哇哇大哭起来。我赶紧擦干眼泪抱起他,看着孩子酷似大壮的眼睛,突然明白了自己必须坚强。

    铁蛋乖...我轻声哄着孩子,妈妈在呢...

    大壮走后第三个月,我回到了钢厂。车间主任想给我调个轻松岗位,我拒绝了。

    我要回记录室,我平静地说,那里离轧钢车间最近。

    走进熟悉的车间,机器的轰鸣声像往常一样震耳欲聋。我下意识看向轧机方向,那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工人——大壮的岗位已经有人接替了。

    晓翠...工友们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勉强笑笑,径直走向记录台。铁皮箱子还在老地方,上面放着一副手套——大壮当年送我的那副,掌心处的皮革已经磨得发亮。

    记录室的老张默默给我倒了杯热水:慢慢来,不着急。

    我点点头,开始工作。手指碰到记录仪的瞬间,眼泪差点又掉下来。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想起大壮:他会在午休时突然出现在窗口做鬼脸;会在下班时假装路过,帮我收拾记录本;会在漏钢警报响起时第一个冲过来保护我...

    中午吃饭时,我习惯性地拿出两个饭盒,才猛然意识到另一个已经没人用了。王胖子默默坐到我旁边,递过来一瓶辣椒酱:红军最爱吃这个...

    我接过瓶子,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大壮确实爱吃辣,每次吃完都辣得直吐舌头,像个孩子似的找水喝。

    那个学生...我轻声问,还好吗

    王胖子点点头:孩子没事,就是吓着了。他爹妈说要来看你...

    不用了。我摇摇头,大壮不会希望他们这样的。

    下午,厂长亲自来找我:晓翠,厂里决定在铁路道口立个警示牌,用红军的事迹教育大家注意安全...

    好。我平静地说,但别写他的名字,就写钢铁工人吧。大壮...他从来不喜欢出风头。

    厂长红着眼睛答应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学会了独自生活。白天把铁蛋托付给厂里托儿所,晚上接回家。有时候半夜孩子哭闹,我就抱着他在屋里来回走,哼着大壮常唱的《钢铁工人之歌》。

    铁蛋六个月大时,第一次清晰地发出了ba的音。我愣在原地,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孩子无辜地看着我,小手拍打着我的脸,又喊了一声ba。

    爸爸不在...我哽咽着亲了亲他的小脸,但爸爸爱你,非常爱你...

    1970年春节,厂里组织慰问烈士家属。工会送来了米面油和五斤猪肉,还有一套给铁蛋的新衣服。我包了饺子,给大壮的遗像也摆了一碗。

    吃饺子了,我对着照片说,你最爱的白菜猪肉馅。

    照片里的大壮憨厚地笑着,就像第一次在钢厂见面时那样。我轻轻抚摸相框,突然发现铁蛋正歪歪扭扭地往遗像前爬,小手伸向那碗饺子。

    铁蛋想爸爸了我抱起孩子,指着照片,这是爸爸,他是英雄...

    孩子懵懂地看着照片,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拍打着相框,好像认出了什么。

    开春后,我在小院里种了棵苹果树。大壮曾经说过,等有了孩子要在院里种棵树,看着它和孩子一起长大。树苗是我用半个月工资从市里买来的,种下去那天,铁蛋坐在旁边玩土,弄得满身都是。

    跟你爹一样,我笑着擦掉孩子脸上的泥,就爱玩土...

    树苗一天天长高,铁蛋也一天天长大。会坐了,会爬了,会走了,会叫妈妈了...每一个成长的瞬间,我都既欣慰又心酸,因为大壮永远错过了这些。

    1971年国庆节,铁蛋两岁生日。我带着他去给大壮扫墓,孩子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自己走路了。

    妈妈,爸爸在哪他仰着小脸问我。

    我指着墓碑:爸爸在这里睡觉。

    铁蛋好奇地摸着冰冷的石碑,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石头,放在墓前:给爸爸...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这个动作太像大壮了——他每次路过雷锋墓,都会放个小石子表示敬意。

    回家的公交车上,铁蛋靠在我怀里睡着了。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稚嫩的小脸上,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像极了大壮熟睡时的样子。

    晓翠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抬头,看见张大妈提着菜篮子站在过道里:带孩子去看红军啊

    我点点头。自从大壮走后,厂里的老邻居们都特别照顾我们母子。

    铁蛋长得真像他爹,张大妈感叹道,特别是那鼻子...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心里既甜蜜又苦涩。铁蛋确实越来越像大壮,不仅是长相,连那股憨厚劲儿都像。

    对了,张大妈压低声音,厂里新来了个技术员,三十出头,媳妇前年病逝了...人挺不错的,要不要...

    张大妈,我轻声打断她,我心里装不下别人了。

    她叹了口气,理解地点点头:红军那孩子...确实难得...

    下车时,张大妈硬塞给我两条黄瓜:自家种的,给铁蛋吃。

    我道了谢,抱着熟睡的孩子往家走。秋风吹过路边的白杨,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大壮在远处哼着歌。

    第十章

    钢的传承

    太奶奶,后来铁蛋爷爷也当了炼钢工人吗小雨揉着眼睛问,她已经困得不行了,却还强撑着听故事。

    我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没有,但我带他去了钢厂很多次...

    1980年,铁蛋十一岁了。抚顺钢厂进行了现代化改造,老轧机被淘汰,换上了进口设备。拆除旧机器那天,厂里允许职工捡些零件做纪念。我拿了一个轧辊上的小齿轮,给铁蛋当玩具。

    妈妈,爸爸以前就是操作这个机器吗铁蛋捧着齿轮问。

    是啊,我指着新厂房,不过现在换成更好的了。

    那爸爸要是还在,是不是也能操作新机器

    我点点头:你爸爸学东西可快了...

    铁蛋上初中后,开始对父亲的往事表现出浓厚兴趣。他经常翻出大壮留下的红皮笔记本,一字一句地读那些歪歪扭扭的技术笔记。

    妈,爸爸的字真丑。他笑着说,眼睛里却闪着泪光。

    我摸摸他的头:但他心很细。你看这些图纸,画得多认真。

    1988年,铁蛋考上了东北工学院。送他去沈阳的那天,我在火车站哭成了泪人。

    妈,别哭了,十八岁的大小伙子手足无措地给我擦眼泪,我放假就回来。

    我紧紧抱住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产房里被大壮小心翼翼抱着的婴儿。时光啊,你走得太快,快得让我来不及好好记住每一个瞬间。

    铁蛋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鞍钢工作。结婚那天,我把他父亲留下的铁皮盒子交给了他。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你爸爸给我的定情信物。我笑着说。

    铁蛋打开盒子,看到那朵已经生锈的钢玫瑰,眼圈一下子红了:妈...我会好好保存的...

    1995年,我的孙子顾钢出生了。铁蛋给他取名小钢,说是要延续这个钢铁世家的传统。我退休后经常去鞍山帮忙带孙子,小家伙跟他爷爷一样,从小就对金属制品特别感兴趣。

    2008年,钢厂建厂五十周年庆典,邀请老职工回去参观。我带着铁蛋和小钢一起参加了。走在崭新的厂区里,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尘土飞扬的抚顺钢厂。

    奶奶,十岁的小钢指着巨大的连铸机问,爷爷以前也操作这个吗

    不是这个,我笑着解释,爷爷那会儿的设备比这个简单多了...

    铁蛋搀着我的胳膊,轻声说:妈,厂史馆里有爸的照片。

    我愣住了:真的

    在厂史馆的英模墙上,我看到了大壮年轻时的照片。虽然有些褪色,但那憨厚的笑容依然清晰。照片下方的文字写着:顾红军同志,为救落铁轨学生英勇牺牲...

    小钢踮起脚尖,认真读着曾祖父的事迹,突然回头问我:太奶奶,曾祖父是英雄对吗

    我点点头,眼泪模糊了视线:是啊,他是个傻英雄...

    2019年,铁蛋和小钢为我办了八十大寿。宴席上,小钢突然拿出一个精致的玻璃匣子:奶奶,送给您。

    我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那朵钢玫瑰的复制品,用不锈钢重新打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原件太珍贵了,我舍不得拿出来,小钢解释,就按原样做了一个新的。

    我把玫瑰捧在手心,仿佛又回到了1961年那个冬日,阳光照在大壮憨厚的笑脸上,他紧张地递给我那个粗糙的铁皮盒子...

    太奶奶...小雨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您睡着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小雨打了个哈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这个给您。

    我接过来一看,是个用回形针弯成的小花,虽然粗糙,但能看出是朵玫瑰的形状。

    幼儿园老师教的,小雨骄傲地说,老师说我是全班做得最好的!

    我颤抖着接过这朵钢玫瑰,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生命的延续。大壮的铁玫瑰,铁蛋保存的盒子,小钢复制的玫瑰,现在小雨的回形针花...一代又一代,这份爱以不同的形式传承着。

    太奶奶,您怎么哭了小雨慌张地给我擦眼泪。

    太奶奶高兴...我紧紧握住她的小手,你做得真好,真的...

    护士轻轻推门进来:小雨,该让太奶奶休息了。

    小雨不情愿地点点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太奶奶,明天再给我讲故事好吗

    好...我微笑着答应,看着她蹦蹦跳跳地离开。

    病房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我望着窗外的夜空,抚顺钢厂的方向依然亮着灯光。六十年了,那些钢花飞舞的日子,那个送我铁玫瑰的傻大个儿,仿佛就在昨天。

    我轻轻摩挲着小雨留给我的回形针玫瑰,突然觉得无比平静。大壮,你看到了吗我们的铁蛋,我们的小钢,我们的小雨...他们都好好的。你当年拼命救下的那个学生,现在也该儿孙满堂了吧

    闭上眼睛,我仿佛又听见了大壮爽朗的笑声,听见他喊我媳妇儿,听见他哼着跑调的《钢铁工人之歌》...这一生,爱过,被爱过,足够了。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响起,医护人员匆忙赶来。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卸下了所有的负担。在意识渐渐模糊的边缘,我似乎看见大壮站在一片明亮的钢花中,朝我伸出手,脸上是那熟悉的憨厚笑容...

    傻大个儿...我轻声说,你来接我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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