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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杨柳村修路,村口的老房子全被标上拆迁二字。

    一座接一座老屋倒塌,挖出过前人留下的裂釉陶罐,里装着金银细软,主人笑开了花。

    终于挖到我家,却翻出一具森森白骨。

    它的皮肉早就腐朽成灰,警察说,这副骨架子已经在我家院子里躺了整整十年。

    1

    老房子推倒那天,日头被云吃了个净。

    推土机碾过土墙,翻滚的烂砖碎瓦之间滚出几根白骨,骷髅头长了脚似的满地跑,四周尖叫声如尘烟,绕着山梁四散。

    深白的眼窝里钻出一条扭曲的黑皮耗子,张嘴叫着,喉咙里呕出声婴孩的啼哭,生生往头皮里钻。

    出事啦!挖出死人骨头啦!

    那叫嚷声伴着雨流淌进村里每个角落。

    我刚下车,就被那声惊叫直直撞了个满怀。

    沿路是未尽的雨,远处一条队伍白布扎腰,音响里还放着《哭七关》,连绵悲怆,为首的那人我认识,是村头寡妇崔玉环的外甥。

    原来死的人就是崔玉环,她两天前被发现死在家里土炕上,速效救心丸撒了一地,嘴里那几颗还没化尽,怄出几条肥硕的白蛆。

    我老姨走得急,丧事没人操办,只能我这个外甥来了。江家小丫,你跟我过去一趟,给你奶捎一碗豆腐饭。

    我正思忖该怎么拒绝这份好意,就被人拽住了胳膊。

    江悯,你还在这扯啥闲篇儿呢你家出事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刚喊着挖出死人骨头的那倒霉催的,就是我奶家。

    心里咯噔一下,我顶着大雨朝家走去。

    已经被推平的老屋只剩一片废墟,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巨大的地震,雷声在平原尽头激荡着,犹在耳侧。

    奶奶家已经被推倒一半,工人身穿雨衣,抱肩站在雨里观望,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一会儿,警车就开到村口,法医在废墟中挑挑拣拣,把骨头装进黑色塑料袋里。

    挖出骸骨的那片泥地支起雨棚,那穿着黑色风衣的警官正有条不紊交代着。

    将骸骨带回警局,提取毛发DNA,对比数据库;测算死亡时间,再以此为锚点,搜索相关时间范围内杨柳村所有失踪人口……

    交代完这些后,他朝我步步走来。

    我是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陆谋。

    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他说着就要掏出烟盒,我一个激灵,朝他摆手。

    ……我不喜欢闻烟味。

    他讪讪收回手,绕开话题:江悯,你是户主的孙女是吧你们家其他人呢

    他话音刚落,大伯终于来了现场。

    大伯朝陆谋世故一笑,点头哈腰的。

    不好意思啊警官,我们来晚了,刚把老妈送到医院,老太太人已经糊涂了,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却没什么伤心,我的心却像被狠狠揪了一下,胸口一片凉意。

    这骨头和我可没关系啊,我啥都不知道,这房子是我妈的,如果不是她老糊涂了,整不明白拆迁这事,我才不会掺和呢,反正她和我也不亲。

    你们要想找线索,就问我妈吧,或者问这丫头。他指了指我,……她一直是老两口养着的,我妈对这丫头比对她亲孙子都好。

    他话里带着怨气,说到最后,还瞪了我一眼。

    一旁的陆谋只静静听着,突然话锋一转问:你弟弟妹妹呢他们不管孩子

    大伯冷哼一声,我立马见缝插针道:我爸妈早离婚了,我爸前些年生了病,没法管我,啥病

    ……肺炎。

    陆谋看了我一眼,终于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老太太在哪家医院

    镇医院。大伯指了指西侧,你们要去的话,就从柳树沟那条路走,崔寡妇家办白事呢,又哭又唱的,晦气得很。

    陆谋没听他的,带我一块去了镇医院。

    见到奶奶时,我瞬间眼眶一酸。

    才两个月没见,她就彻底变了样,瘦成了半具骷髅,缩在病床上,瘦骨嶙峋的胳膊对着半空一抓一挠的,嘴里嘟嘟囔囔。

    老人讲话,这叫撮空理线,我妈活不了几天啦!

    大伯抱肩说着。

    陆谋走到病床,对着奶奶耳朵打了声招呼。

    奶奶没理,将眼前的陆谋当成了一团空气。

    直到我走到床边,她已经浑浊的目光一亮,稍纵即逝。

    小悯啊……别忘了叫你爷喂狗……

    陆谋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摇了摇头:我奶在说胡话呢,我家早就不养狗了,我爷爷三年前也去世了。

    正解释着,病房门被推开,陆谋手下那个寸头警官进来了。

    老大,有发现,我们在掩埋骸骨的土壤里发现了一块长命锁,村里有老人认出来,这是他们村江狗的东西!

    2

    这个江狗是个孤儿,脑子也有些问题,听人说约莫2015年左右,人突然就不见了,因为他没有亲人,所以便没人报警。

    陆谋面色深沉,转身便出了病房。

    奶奶依旧说着胡话,叫我告诉爷爷喂狗。

    再不喂狗……就出事啦!

    不知怎么的,我竟被那呓语一般的警告吓出一身冷汗,像身后有什么人在追着似的,赶忙回了家。

    到家时,雨停了,警察也已经收队。

    看热闹的村民前后脚都回了家,我站在警戒线前,踌躇半晌,还是从后院绕进了已坍塌一半的老房子。

    泥洼里都是推土机作业后飞溅的水泥块混着钢筋,我绕过一地碎石,走到空地尽头,菜园子早已经荒废,角落堆着红砖搭的狗窝。

    鬼使神差地,我朝那狗窝走去。

    撩开遮在狗窝上的羊皮帘子,我朝里探头,黑漆漆一片,像通往另一个世界。

    记忆里狗窝已经荒废许多年,红砖被岁月侵蚀,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

    我只稍微弯腰,就钻进了那一片黑暗中……

    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得愣住。

    我的后背冷汗浸透。

    狗窝后竟然藏着一条幽深的密道,它朝土地深处不断延伸,长得好像一场噩梦。

    我弯腰踏入,不知道走了多久,恐惧让我忘却黑暗,眼前的一切终于变得开阔,微弱的洞光将它填满。

    我缓缓直起身子,还未适应眼前一切,耳旁却突然响起一阵粗重的呼吸声。

    黑暗中,那呼吸声令人头皮发麻,血液倒流。

    吃肉……吃肉……我快饿死啦!

    粗粝沙哑的声音响在耳侧,恐惧几乎夺走我的呼吸,我抬起手电筒,强光直射那人的脸,几秒钟后,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脸上布满灰垢,一双懵懂的眼睛在衰老的褶皱间,尽是违和,他忍不住尖叫,喉咙却像是痉挛似的,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是……江狗

    虽然已经十年没见,可我对他仍有印象。

    遥远的记忆里,这个人经常徘徊在村子里,叫饿,人家会给他端吃的守村人,碰见他如那寸头警官所说,江狗十年前突然失踪,他们怀疑我家地下挖出的那具骸骨是他,他们怀疑我家地下挖出的那具骸骨是这推测再合理不过。

    而已经失踪十年的傻子,却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隐秘的地洞里……

    他和这具骸骨有关么已经神志不清的奶奶知道他在这里

    他显然已经饿极了,江狗抓住我的肩膀猛摇,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鼻而来,我这才发现他脚踝戴着铁链,链子另一端连着的,是一只由。

    见我两手空空,他眉间窜上怒意,我有些惧怕,不断朝后退去,无意中被地上的洞,我就要窒息。

    见我这样狼狈,他却咯咯咯笑了起来。

    下一秒,他一个飞扑压在了我的身上,张开满是恶臭的嘴巴,一口咬上了我的肩

    剧烈的疼痛袭来,我拼命挣扎,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将我当成食物,坚硬的牙齿狠狠磨着,像一把已经开刃的,气势汹

    千钧一发的时刻,身前突然传来一声大吼,是陆谋。

    我心一沉,那声卡在喉咙里的尖叫终是没有出嗓子眼。

    他身手利索,一个过肩摔便将江狗制服。

    看他俊然的瞬间,那张沉稳的脸霎时浮现一抹了然。

    江狗江狗没死。

    他消失的十年,一直被爷爷奶奶养在这个方寸大小的地洞里。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石砖铺就的墙面又加上一层隔音石膏板,哪怕江狗的声音再大,外面的人也什么都听不见。

    我爷爷是个泥瓦匠,之前跟着装修队干过,在地下掏个洞,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一个谜团接着一个谜团。

    江狗被带回警局,钻出狗窝的瞬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撕心裂肺的哭声好像个刚刚出生的婴孩。

    面对警察的询问,他却给出了一个最荒谬的回答。

    黄婆子说她杀了猪,要请我吃猪肉,她和老头把我骗进洞,给我饭吃,不让我出门……

    他歪着头,目光是极尽的坦然,将荒唐的一切说得理所应当。

    什么人骨我不知道我想吃饭,有饭吗黄婆子说她要死了,她死了……谁给我饭吃呢

    他眼底浮上一丝苦恼,却又转瞬即逝。

    与此同时,另一间审讯室内,我与陆谋面对面坐着。

    我的身上满是尿骚屎臭味,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上大学之前一直在奶奶家长大,他们做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直视他的眼睛,平静回道,我听你们说,那具骸骨在我家至少埋了十年,十年前我才八岁,能知道什么呢而且九岁的时候,我生过一场大病,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生过一场大病什么病

    发烧,出马的说我发了癔症,烧了几张符纸,做了场法,奶奶守了我三天三夜,我才终于退了烧。

    陆谋眉头紧皱,凌厉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梭巡。

    那是一场无声的对峙,我看着他,坦然接受他所有的审视。

    因为他终将一无所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的问题都已经问尽,我们彼此无言,那场对峙自然也就结束了。

    你要去医院看奶奶吧我带你换件衣裳吧。

    他轻易看破我的窘境。

    奶奶的老房子拆迁,我彻底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人。

    大伯不愿意收留我,连通知我奶奶病危都是勉勉强强,生怕我回来给他带来任何麻烦。

    我换上了陆谋备用的T恤衫。

    出来时,他刚将烟抽到一半,见到我后又碾灭了。

    走吧。

    他和我说话时,目光却若有似无掠过我的胳膊,带着某种探究意味,像一头蛰伏捕猎的豹子。

    终于,他指了指我胳膊上的烟疤。

    这是怎么回事

    我笑得一脸无奈:高中不懂事,和坏人谈过恋爱,他留下的。

    所以你才那么讨厌人抽烟青春期的阴影

    陆谋深深望了我一眼。

    终于抵达医院,走廊的消毒药水味令人作呕,踏入病房那刻,另一种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我曾从人嘴里听说的老人味,我以为奶奶身上永远都不会有。

    奶奶依旧神志不清,无法给出陆谋任何有用的讯息。

    我为奶奶擦脸擦手,握住她嶙峋的手臂时,我哭了。

    其实我都没发现自己哭了,只觉得视线一片模糊,脑袋里空了,没想一张纸巾也有味儿了。

    胸口又是一阵若有似无的痛。

    这时,走廊脚步声传来,是大伯来了。

    见我和陆谋都在,他一愣,立马扯出个笑:警察同志,你咋来了我妈都这样了,你应该也办不出啥啦没准过两天,我就要给她办葬礼啦。

    大伯说的话没错,可我就是忍不住,回嘴道:你能不能别天天咒我奶!这是什么话!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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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伯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

    我不该激怒他的。

    江悯,说话要讲良心!这些年家里是谁在管是我!你爷你奶为你们父女俩奉献了一辈子,你上大学了,你爸也躲得远远的了!就我这最不受重视的老大给她擦屎擦尿!你还说我咒你奶!你有啥资格这么说

    大伯说话时,我始终都在看着陆谋。

    他果然很聪明。

    老太太现在身体情况这么差,你弟弟呢咋不回来

    大伯好像就等着人问他这呢,冷哼一声,回头又瞪了我一眼。

    你爸呢

    所有的谜团交错在一起,就像一张巨大的网。

    而陆谋在这错综复杂之间,终于找到了一根隐蔽的线头。

    他当即狠狠抓住,向更深处摸索。

    是啊,我爸呢

    4

    之前不说了吗,他在南方打工呢,来回车票很贵,他不怎么回来。

    大伯嗤笑一声。

    不怎么回来这些年他就没回来过!他早把这个家忘了!

    陆谋眉头紧皱,继续问:他有多长时间没回来过了

    八年十年我记不清了。大伯细细回想,还是没有确切的答案。

    于是,陆谋又将目光转回到我身上。

    我也不记得了。

    你们电话联络

    我摇头。

    我不和他联络,我爷我奶和他联系。

    陆谋眉间疑云更深。

    为啥你们父女关系不好

    不好。

    为啥不好

    我沉默了,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陆谋没有继续逼问,而是掏出手机,问我:你爸电话号码多少现在就联系他。

    我有些抗拒:为啥要联系他他在南方打工,虽然没回家过,但每年都会往家里寄东西,还寄过信,我奶都放在柜子里呢。

    你不会怀疑房子下那具骸骨是你爸吧

    我觉得陆谋的猜测有些好笑。

    而显然,陆谋不这么觉得。

    他紧紧抿着嘴唇,表情严肃。

    我知道,如果我今天不打这个电话,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我握住手机,拨通那个熟稔于心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

    陆谋接过手机,放在耳边听了几十秒,准确来说是十几秒,而且在最后说。

    没人接。

    那可能忙上呢吧,听老太还说,他在南方工作时间不能带手机的。大伯说。

    陆谋将电话号码誊抄下来,递给了那平头警官。

    查一查。

    陆警,你真觉得那具骸骨是你爸好免太荒谬了吧我都说了,我爸今天的味道线索,同学,线索我们做警察的,还懂得发散思维,我们可没说那具骸骨是你爸,没说。

    你爸是杀害那人的凶手呢平头警官小飞戏谑了小平头一眼,你这张嘴,是不想转正了么

    见我满脸惊慌,陆谋象征性安慰我道:你别听他胡说了,我们只是例行调查罢了。

    我不知道,但我奶应该留存我爸之前的东西,他可能有。

    事实证明,根本没有。

    在被拆掉一半的房子里找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发现。

    还有一部分被我奶收拾打包整理好,送到大伯家的生活用品和衣物,也被陆谋翻了依旧一无所获。

    倒是发现了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里头是放满了旧物的袋子。

    里面是两盒已经过期八年的药,药名是氟。

    陆谋便质问道:你来找你爸之前没和我说,却没告诉我,他得的是精神分裂!

    我见竟然还留着那药,该早把它扔了的。

    我哑着嗓子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爸的药江悯,别把我当傻子,药盒上写着用药剂量,如果是你爷你奶这样的老人用,那剂量至少要减去四分之三,而且,你奶有心脏病,她根本吃不了奋乃静,这药会要她的命!

    所以,难不成你要告诉我,这药是你吃的

    我沉默了。

    陆谋深呼一口气,从兜里掏出烟,迟疑后又把它放回了兜里。

    你们全家一直在对我隐瞒江正堂的精神病史!

    我没有。

    当时我问过你,你爸得了什么病,你怎么说的你说的是肺炎!

    他情绪有些激动,道:本来家人患精神类疾病没什么,可你为什么要刻意隐瞒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

    ……什么

    平头警官又插话道:

    精神分裂很可能存在妄想、幻听,这些症状都有可能驱使他们做出激越暴力行为!你隐瞒精神病史,就是不想让我们锁定你爸的犯案嫌疑!师父,这回我说对了吧

    陆谋没有说话。

    他死死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就在这时,他又收到了新的消息。

    他们根据我奶银行卡的转账记录,锁定了一个账户。

    这个账户每隔半年会往你奶卡上打一笔钱,转账金额和你奶账本上记录的,你爸寄钱的金额相吻合,而且账户归属地也在广州,可有意思的是——他突然停顿了下,账户名字却不是你爸江正堂,而是……另一个人。

    5

    那个人叫秦平。

    我从来没听过那个名字,也从来没听奶奶提起过他。

    这个看似与我们生活毫无瓜葛的男人,每隔半年都会雷打不动,往奶奶卡上打一笔钱。

    陆谋很快派人联系到了秦平。

    经过询问后,秦平道出和我爷爷奶奶之间的关系。

    秦平是我爷之前当兵时战友的儿子。

    我十几年前生过场大病,骨头上长了个瘤子,得手术,花了不少钱,十几万吧……我爸问江叔(我爷爷)借的钱,他家为了救我,几乎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后来我病好了,我爹却心脏病没了,他临死之前让我一定要把江叔的债还上。

    这些年,我日子也好过起来了,想着赶紧把欠江叔的钱还上,他却和我说,不要一次性还,他们想让我一笔一笔还钱,一次一万块,每隔三个月再往家里寄些礼物,礼物清单,他都是打电话和我说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他都这么说了,我自然照办。

    陆谋深吸一口气:往家里寄钱是假的,寄礼物也是假的……江正堂去哪了这十年,他始终没回家,老两口却一直伪造他游离在你们生活之间的证据,难道真是……

    难道房子下挖出的那具骸骨,真的是我爸爸吗

    DNA比对结果还没有出来。

    一切都是未知。

    从银行流水来看,秦平从七年前开始寄钱寄礼物的,七年前,也就是2018年的时候,你还有见过你爸吗

    我摇了摇头。

    你爸去哪了根据你奶奶的账本,你爸2018年去往广州打工,你和你大伯却说他已经离开家十年,那三年,他去哪了

    陆谋的指节在桌面上叩了两下,声音不大,却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已经很久没提起这事了,它就像我身上长的一个瘤子,我总想把它藏起来,觉得膈应。

    可陆谋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好像能看透一切似的。

    盯得我害怕。

    我知道,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

    我爷爷奶奶把他送精神病院去了。十年前,我听说他们找了本镇老朋友的儿子帮喽啰,就是他们把我爸绑上车,送到了江北二院,嗯,就是精神病院,这事我和大伯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他自然不能和别人说,我们都把这事当成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

    直到在老房子下挖出那具骸骨,我才意识到不对劲,我爸很早之前就得了这病,天天打爹骂娘,可我奶奶怎么下的定决心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我不知道怎么的,一夜之间他们就想开了,说要带他治病……时间上刚刚好,十年前,说要带他治病……后来我家。

    你说得没错,我一直在向你隐瞒我爸的精神病,因为他有暴力倾向,每天嚷嚷着要杀人……我以为……那具尸体是我爸失手杀的,我怕你们怀疑他。

    可是,一切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陆谋立马派人到我爸之前住的精神病院查情况。

    傍晚时,平头警官带回了消息。

    那消息,让我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师傅,我去二院查了江正堂的就诊和住院记录,你猜怎么着,快说!

    别卖关子了,赶快说!

    他们医院精神科住院记录显示,江正堂从没住过院!

    这老两口是真厉害啊,连这都撒了谎。

    所有的线索,几乎都指向,老房子下的那具骸骨就是我爸江正堂……

    陆谋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具体是哪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他赶到医院时,我奶正好醒来,护士正为她换药呢。

    他将我爸的照片怼到她面前,问她:你儿子呢你儿子去哪了

    我奶依旧痴痴呆傻,浑浊的眼球一转不转,像被掏空了灵魂的布偶。

    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应。

    什么都没有。

    DNA结果马上就要出来了,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查清是真相。

    话音刚落,我奶竟然有了些许反应。

    她喃喃自语,凑近时,听她一直在重复着一个词。

    真相……真相……

    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在苦等DNA比对结果。

    终于,结果出来了。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报告单上写着,骸骨与我,与我奶,与我大伯,皆没有血缘关系。

    那具骸骨……根本不是江正堂

    6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陆谋不仅没有确认骸骨的身份,还多了更多无法解释的谜团。

    江狗为什么会被我爷囚禁在地下室里

    我爸根本没有被送去精神病院,也没有去广州打工,那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总有因果,这些人经历的种种犹如一道道直线,而他们总会有一个致命的交汇点。

    可惜,陆谋还是没有找到那处交汇。

    于是一切就显得毫无头绪,甚至变得有些荒诞了。

    经过调查,村里十年前记录在案的失踪人口,都不符合骸骨特征。

    不仅如此,市局系统的现有的失踪人口库也没有符合死者特征的记录。

    如果不能走捷径,就只能开始大海捞针。

    陆谋一声令下,将村民聚集一处,挨个提取DNA,并且不确定能够得到线索。

    可陆谋已经没别的办法了。

    他又找到了江狗,江狗还是那副死样子,只知道吃饭睡觉,他本来就痴傻,又经过十年的囚禁,还能活着已经不错。

    就像他家的名字那样,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只丧家犬。

    陆谋派人调查十年前,江狗和我爸之间的关系,关于两人是否发生过矛盾冲突,他找了许多人问,答案皆是否定。

    我爸有暴力倾向,经常和村民发生矛盾这倒不假,可江狗是个傻子,我爸对他竟保留了一丝最后的宽容,或许是惺惺相惜,谁说得准呢

    便是这一丝最后的宽容,有所好转,只是,依旧神志不清,陆谋曾以为她是装的,可大夫说不是。

    案子迟迟未结,学校督导员给我连续打了如果挂科重修的话,后面会很麻烦。

    无奈之下,我决定先回学校把试给考了。

    回省城那天,我给奶擦了身子,剪了头,我下次精神状态看错,还握着我的手,问很快,很快。

    陆谋心血泛滥,说要送我去车站,我去拒绝,我会想陆谋说车已经在楼下了,你下楼吧。

    路上我求他带我回村一趟,我要取些东西。

    他答应过来,让我们从柳树沟那条路走,因为崔寡妇家正办白事呢,场面很乱。

    这些天过去,白事自然早就办完,可我们路过她家时,还是被吓了一跳。两车宽的路被围得水泄不通,陆谋不耐烦摁两回喇叭,人却好像听不见似的,没任何反应。

    无奈之下,我和他只能下车。

    怎么回事

    他一个侧身挤进人中,我就跟在他身后,周围人肩膀贴着肩膀,前胸贴着后背,像契合一处的拼图,不分你我。

    透过那狭窄的缝隙,我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本该下葬的崔寡妇,此刻静静躺在棺材里……尸体已经腐烂,肥硕的蛆虫无孔不入,从她身体里钻进钻出。

    胃里翻江倒海,我一阵作呕,却又生生忍住。

    咋回事

    陆谋分开人群,走到正中央,将那几个手持铁锹的中年男人推离棺材。

    这臭娘们欠钱不还!我们管她兄弟要,她兄弟也不认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不还钱,我们就搬她的坟!她兄弟不把这窟窿堵上,那就让他老妹儿躺在这!看谁能耗过谁!

    哎呦,我这是造了啥孽啊!这是美凤儿子欠的债,和我们有啥关系冤有头债有主,你找美凤儿子去啊!

    呸!那个丧门星早跑广东潇洒去了,我们要能找到人,还能来问你要吗

    等等。

    陆谋突然打断两人。

    你们说,崔美凤的儿子出去躲债去了

    7

    啊,咋了

    躲了多久

    要债那人往天一瞅,掰着手指头开始算:

    14、15年的时候就联系不着了!

    所以他失踪了整整十年……你们为啥不报警

    崔美凤兄弟站出来,摇头道:不是不是,他没失踪,这狗日的坏种和他妈联系着呢,说在广州做生意呢,呸!说是做生意,一分钱没寄回来过,人也没回来过,可怜了美凤,天天纳鞋底,三块五块地挣,替他还债,要不然能这么早就没了吗

    有了前车之鉴,陆谋不再相信那些人的话,立马抬头问道:崔美凤手机呢手机去哪了

    ……被我们放棺材里了……

    陆谋立马翻开棺材盖子,不管里头蛄蛹的白蛆,一通翻找,却啥也没发现。

    陆谋回头瞅了那几个催债的一眼。

    谁拿了崔美凤的手机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哆嗦,手摸进了兜:嗯……手机在我这呢,她这棺材里就这么个值钱的玩意——

    陆谋立马抢来手机。

    不是……这咋回事啊你谁啊从哪冒出来的凭啥抢老子手机——

    陆谋掏出证件一亮,那人立马傻了眼。

    短信,全是短信……没有一条通话记录,全是短信!

    陆谋立马打电话联系平头小飞,查找和崔美凤发短信的电话号码机主,以及IP地址。

    于此同时,他手机又一阵震动,关于全村人的DNA比对结果报告,终于出来了。

    不对啊……

    我探头一看,心下一沉。

    那具骸骨……和全村所有的村民,都不存在亲缘关系……

    我喃喃自语,却被崔美凤兄弟听见了。

    他话听一半,以为我在说崔美凤和她儿子单胜利的关系,立马道:你咋知道的

    ……知道啥

    我家美凤命苦啊,养了这么畜生儿子!这野女人生的!

    所以,崔美凤和单胜利没有血缘关系。

    单胜利还有其他亲属吗

    陆谋急切问道,我看见那瞬间,他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崔美凤兄弟被他吓了一跳,在几乎脱口而出:有啊,他有个闺女,在隔壁村呢。

    好了,之后的事情就像摁了加速键的电影。之前所有的调查,都好像围绕着迷宫外围的试探,寻找,比对。大海捞针……却始终没有抓到关键线索。

    核心在于,陆谋错过了太多的信息。

    师父!师父!比对结果出来了!

    这一次,他终于找对了。

    没错,埋在我家地下整整十年的骸骨,就是单胜利,那个所有人都以为外出躲债的混蛋。

    让人惊讶的真相还远不止于此。

    我本来根本不会知道这些的。

    那时我正在教室里答我的高数卷子,一道接着一道,后背都渗出了汗。

    好不容易到最后一题,辅导员竟推门进来

    江悯,你大伯打来电话,让你回家一趟,他说你奶要不行了。

    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低头看了一眼我的试卷,脑子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恐怕然后身体本能地朝考场外走去。

    周围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我好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直到我远远见着村口站着的大伯时,我才意识到,我哭了。

    奶奶把我从小照顾长大,是我在这世界上这回,我终于要变成孤儿了。

    你奶不行了,大夫说没啥抢救的意义了,她迷糊嚷着要回家,我们就把她带回来了,就是这一天半天的事了,你回来好好看看她吧。

    我跟着大伯回家,见我奶静静躺在床上,身上已经换上装老衣裳,深蓝色的,她最喜欢的颜色。

    我没哭,站在炕旁边静静看着她,脑海中一幕幕回忆掠过,心口疼得就要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陆谋竟然来了。

    8

    崔美凤手机里那个一直和她联络的电话号码机主,终于被找到了。

    号码主人的确是单胜利。

    他平淡说道,我却心里咯噔一下,心脏像被锤头重重凿了一下,总有预感,紧接着,他会说出什么无比残酷的真相。

    我们还查到,那个号码所显示的IP地址,就在你大伯家。

    大伯一下慌了手脚,连忙摆手道: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我啥都不知道!我是清白的啊警察同志!

    陆谋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向堆放我奶杂物的小卧室,开始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

    不可能啊,显示号码的IP地址就在这里啊!

    小平头皱眉说道。

    陆谋目光深沉,缓缓朝我奶走去。

    啥意思你要搜我奶的身

    我伸手拦他,不让他碰我奶。

    我们是在查案!请你配合!

    我是个懦弱的人,可这一刻,我却好像什么都不怕了。那是我第一次,毫无畏惧地直视陆谋的眼睛,他的眼睛机敏、充满警惕,就像一直准备捕猎的豹子。

    几秒钟的功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直接钳住了我的胳膊。

    剧痛传来,我失声尖叫,奶奶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嘴角微颤,道:骨灰……

    确定,就是骨灰我又听了两次,才终于确定,说是骨灰。

    是……爷爷的骨灰盒。桌上爷爷的骨灰盒

    陆谋恍然大悟,转身朝桌上爷爷的骨灰盒你要干啥

    你要干啥

    我想拽住他,却根本拽不住,他手一进骨灰盒一通翻,终于掏出了一枚小小的手机。

    陆谋瞳孔一缩,立马开机检查手机里的内容。

    那些都是证据。

    那手机是单胜利的,号码也是单胜利的。如今手机出现在我爷的骨罐里,也就意味着,我奶我爷,就是当初杀害单胜利的凶手。

    黄雀,这些年你一直在骗崔美凤,你骗她崔胜利发短着,你为稳住她,不让她报警,加上单胜利在外欠了一屁股债,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外躲债,没人会知道,其实他早就死了!

    我奶眯着眼睛,不发一言,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下一秒,她用尽全身力气,又朝骨灰罐看了一眼。

    陆谋也随她一起,回头看了看那个骨灰罐。

    ……这不对劲啊!

    我也意识到了。

    不对劲,的确不对劲。

    那骨灰罐未免太大了。

    妈!你到底干了些啥啊你不是连只鸡都不敢杀吗见了血你都害怕……你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这骨灰罐里的又是谁啊你到底杀了几个啊

    妈!你到底干了些啥啊你不是连只鸡都不敢杀吗见了血你都害怕……你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这骨灰罐里的又是谁啊你到底杀了几个啊

    我已经瘫坐在炕上,手脚冰凉。

    这答案不是显而易见么

    是我爸吧。

    骨灰无法检测出任何有效的DNA,无法验证身份。

    可陆谋有法子。

    离我们村最近的火葬场在十五公里外的白扎屯。

    所有火化的尸体,都必须提供死亡证明,如果没有证明,工作人员是绝不会将尸体推进焚尸炉的。

    那尸体究竟是怎么瞒天过海,被火化成骨灰的呢

    我和陆谋想得一样。

    我奶我爷根本没有瞒,只需要买通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就成了。

    这种事可是掉脑袋的啊!我刚开始死活都不同意,可黄姨直接给我跪下了……她是个好人,我爸和江叔是老战友,当初他俩在大别子山执行任务翻了车,要不是江叔拖着受伤的我爸走了八里路找到村民,我爸早没了……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江叔为了救我爸命都不要了,最后腿被冻得坏死了,截了肢……他对我家有恩!我必须得报答他啊!

    江叔去世后的当天晚上,黄姨拖着个大尿素袋子来找我,我一看直接吓尿了,那里竟然是一副骨头架子!她当即就给我跪下了,求我帮她这一次……她说这骨头架子是江正堂,她小儿子……

    十年前的事,她也和我说了一些,江正堂那讨债鬼!癞皮狗见了都得绕道走!只有那单胜利不怕他,非要顶风上!那天他和崔美凤家那赌鬼儿子发了点口角,单胜利竟然直接到江家撒野,这一刺激,江正堂直接疯了,掏出刀就砍!血流了一地!这一幕正好被黄姨江叔看见了,黄姨吓死了,劝他自首,他竟然爹娘都不认了!提刀就要朝俩老人砍……

    这就是个意外……这全部都是意外啊!

    这是一场意外,一场误杀。

    老两口误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为了自保,他们掩埋了尸体,将所有的真相都埋进了土里。

    可她为什么又要非得把他儿子尸体挖出来火化呢

    ……黄姨说,她对不起江正堂,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埋在地下,至少,也要有个盒子做家。

    夜间人手最少。

    只需要拉下电闸,所有监控就会失灵。

    把那副骨架子,和我爷的尸体摞在一起,根本没人能发现。

    然后一切就成了。

    所以……这一切跟江狗有啥关系

    出了审讯室,小平头问。

    现在黄老太太神志不清,江狗又是个傻子,剩下的真相,只能我们去猜了。

    或许那天,江狗正好在窗户外面,看见了老两口误杀的场面,为了堵上他的嘴,他们囚禁了他整整十年。

    小平头满脸无奈,摇了摇头。

    调查案子这段时间,所有村民都说,这老两口是老好人,我真是想不出来,他们会干这事……话说那江老爷子早被截肢了,估计杀人这事,是黄老太太一个人干的……

    等一下。陆谋眉头紧皱,对啊,江老爷子早被截肢了啊。他们到底是怎么杀人的

    不是还有黄老太太吗

    ……可她根本没法杀人啊。

    10

    案件被侦破的当晚,我奶没了。

    走的时候,我就守在她身边,她双眼已经通黄,身上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

    我紧紧抱着她,就像她小时候抱着我那样。

    时间过得真快啊,原来人这一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好像一眨眼就过了。

    我想哭,可却有什么堵在嗓子眼,根本哭不出来。

    我握住她枯槁的手,和她说没关系,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不用再受罪了。

    她在我怀里走得安详。

    一切都结束了。

    葬礼那天,我又见到了陆谋。

    他穿着黑羽绒服,半张脸都藏在领子里,静静看我念完悼词,向我招了招手。

    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学校

    明天,挂科了,还得补考。

    陆谋几次欲言又止,我将他的犹豫尽收眼底,心里其实已经有了预感。

    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陆警官。

    你爷爷在二十几年前就被截肢了,两条小腿都没了,一直靠轮椅生活,是吗

    我点头。

    上次我听你大伯说,你奶连只鸡都不敢杀,一见血就晕,是吗

    我又点头。

    那我想问问你,他俩是怎么杀掉你爸的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远方。

    其实我也觉得挺奇怪的,这老两口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老老爷子生病,他俩倾囊相助,战友受伤,老爷子徒步将近十公里送医,就算他俩真杀了人,我猜他们也会选择立马报警,而不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逃脱法律的制裁,你说是不是啊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脱罪,而是在——他停顿两秒,保护一个人。

    我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发抖。

    那些回忆就像一根刺,扎进我的身体,这些年我总想将它忘掉,却始终忘不掉。

    这表面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你爸杀了单胜利,而你爷爷奶奶误杀了你爸,可他俩一个没有行动能力,一个晕血,根本杀不了人啊!

    听他说到这里,我已经要站不住,手扶住墙,手脚都冻了冰。

    我一直在想,你爷爷奶奶为啥要干那么多此一举的事,找他老战友的儿子定期买礼物,后来又挖出爸的尸体,送去火化……我现在想明白了。

    ……为什么

    买礼物是因为他们想让别人看见,你是有爸疼的孩子!他们不想你在歧视中长大。至于挖尸体火化,是因为你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篡改过的真相!这样等我们找到那人的时候,你才会彻底清白!

    她怕她和爷爷都没了之后,你的人生会被这事牵扯,哪怕有一点点可能,她都不愿意!

    我屏住呼吸,胸膛像有一团火在烧。

    把真相说出来吧,江悯。

    我挤出个笑:什么真相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其实没有证据,只要你不承认,我根本拿你没办法。今天走出这里,我不会再问你,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

    ……我的机会

    为你爷爷奶奶证明的机会,证明他们是好人的机会。今天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爷爷奶奶杀了人,还杀了自己的亲儿子,他们一辈子的好名声就没了,人人都要往他们的坟上吐唾沫,说他们坏事做绝,下辈子会有报应的!

    别说了!闭嘴!

    我已经站不住了,靠在墙边,缓缓蹲下。

    陆谋沉默了,只是静静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待了很久。

    我知道,不会在喉咙里的话如果不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宁。

    能给我根烟吗

    陆谋迟疑后,还是递了过来。

    我爸病就把我摁在地上,用烟头烫我的胳膊,那些烟疤随着我长大后,就像一块块烙印,永远都去不掉了。那天我亲眼看见他弄死了单胜利,我想报警,我当时还想着,只要报警了,他就会被抓进监狱,我就安全了,他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我拼命挣扎,我那时只想活着……就咬进了他的肚子!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很痛快,你能想象么,我当时我才十岁啊……后来他就想杀了我,我爷爷奶奶把所有事都扛了下来,他们为我奉献了他们的一切。

    我对不起他们,可我知道,就算我错了,他们也不会不爱我。

    说到这里,那压在胸口的石头终于不见。

    我竟然觉得一身轻松。也终于,顺理成章地淌了下来。

    远处响起一阵警笛,陆谋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

    直到这一刻,我才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我终于能痛快地哭了,说出了真相,我才有资格流眼泪。

    那是我对他们的爱,它终于清白、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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