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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我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飘落的梨花,雪白的花瓣像极了那年冬天我被领进苏府时身上穿的粗布衣裳。

    小姐,老爷和夫人请您去正厅。春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转过身,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衣襟。

    镜中的女子眉眼如画,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

    自从三个月前苏玉颜被接回府中,我这个假千金就成了苏府最尴尬的存在。

    知道了,这就去。我轻声应道,声音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

    我在苏府生活了十八年,如今却像个外人。

    正厅里,苏老爷和苏夫人端坐在上首,苏玉颜依偎在苏夫人膝边。

    见我进来,她那双与我相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蔑。

    媛媛见过父亲、母亲。我规规矩矩地行礼,刻意避开了苏玉颜的目光。

    坐吧。苏老爷指了指下首的椅子,语气还算温和,但我已经能听出其中的疏远。

    我刚坐下,苏老爷就开门见山:边关战事平定,镇北王萧景翊凯旋而归。皇上下旨,将我们苏府千金许配给王爷。

    我的心猛地一沉。

    镇北王萧景翊

    那个传闻中杀人如麻的煞星

    这...这是喜事。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目光却不自觉地看向苏玉颜。

    按理说,真正的苏府千金是她,这婚事自然该她来承担。

    果然,苏玉颜立刻红了眼眶,扑到苏夫人怀里:母亲!女儿不要嫁!听说那镇北王残暴成性,府中侍妾动辄被打死!女儿...女儿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胡说什么!苏夫人心疼地搂住亲生女儿,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用余光瞥我。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媛媛啊...苏老爷叹了口气,语气突然软了下来。

    你自小在苏府长大,知书达理,进退有度。

    若是你嫁入王府...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苏玉颜那张与我七分相似的脸。

    三个月前,当她知道自己是真千金时,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赶出了住了十八年的闺房。

    女儿明白了。我垂下眼睛,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女儿愿意嫁入王府。

    苏玉颜立刻破涕为笑:姐姐最好了!我就知道姐姐会答应的!

    苏夫人也松了口气,脸上堆满笑容:好孩子,你放心,嫁妆我们会准备得丰厚些。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心想再丰厚的嫁妆也抵不过一个暴戾的丈夫。

    但我不怪他们,这三个月来,我早已认清了自己的位置——一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能有个体面的去处已是万幸。

    婚期定在三日后,快得令人窒息。

    整个苏府都在为这场婚事忙碌,只有我像个局外人,安静地看着他们准备本应属于苏玉颜的婚礼。

    出嫁那日,天还没亮,春桃就把我叫醒梳妆。

    她一边为我挽发,一边偷偷抹泪:小姐这一去...可要保重啊。

    我看着铜镜中盛装打扮的自己,突然觉得陌生。

    大红的嫁衣如火,金线绣制的凤凰展翅欲飞,可镜中人的眼睛却像一潭死水。

    别担心,我握住春桃的手,我会好好的。

    喜乐声由远及近,迎亲的队伍到了。

    盖头落下,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血红。

    在被搀扶着走向花轿时,我听见苏玉颜压低的声音:总算送走了这个冒牌货!

    轿帘落下,将苏府的一切隔绝在外。

    花轿晃晃悠悠地启程,我攥紧了手中的苹果,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轿子都在震动。

    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只知道从今往后,我必须独自面对那个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镇北王。

    2

    花轿在震天的喜乐声中停下时,我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掌心。

    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我看到一双黑色锦靴停在了轿门前。

    请王妃下轿。

    那声音低沉冷冽,像冬日里结冰的湖面。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我面前,我犹豫了一下,才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触碰到他手掌的瞬间,我差点惊叫出声。

    那温度冰冷得不像活人,掌心却有粗糙的茧子,磨得我指尖发疼。

    这就是镇北王萧景翊,那个传闻中杀人如麻的煞星。

    我被搀扶着跨过火盆,行了拜堂礼,整个过程都浑浑噩噩。

    直到被送入洞房,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喜床上,我才稍稍回过神来。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红烛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我死死攥着嫁衣下摆,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

    据说萧景翊在战场上能以一敌百,据说他府中的侍妾活不过三个月,据说他生气时眼瞳会变成血色...

    门轴转动的声音吓得我浑身一抖。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我面前。

    透过盖头,我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混合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

    抬头。

    那声音比方才在轿前时更冷了。

    我咬着嘴唇,慢慢抬起头。

    盖头被一柄玉如意挑起,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下意识闭上了眼。

    啊——嚏!

    就在这要命的一刻,我竟然打了个喷嚏!

    更糟的是,这个喷嚏来得如此突然,我根本来不及转头,直接对着面前的新婚夫君打了个正着。

    我惊恐地睁开眼,终于看清了传说中的镇北王——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他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玄色喜服衬得他肩宽腰窄,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而此刻,这位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战神,正一脸错愕地抬手抹了抹脸上被我喷到的唾沫星子。

    王、王爷恕罪!我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想替他擦拭,却不小心带翻了床头小几上的合卺酒,酒水直接泼在了他的衣襟上。

    完了,我死定了。

    我绝望地想。

    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到来。

    我战战兢兢地抬眼,竟看到萧景翊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你...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你刚才是在...害怕打喷嚏

    我愣在原地,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妾身从小就这样,一紧张就容易打喷嚏...

    萧景翊突然转身走向梳妆台,我正疑惑他要做什么,却见他拿起一块干净帕子递到我面前。

    擦擦脸。他说,你的胭脂花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慌乱中把擦脸的胭脂蹭得满脸都是。

    接过帕子时,我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那触感依然冰冷,却让我心头莫名一颤。

    谢、谢谢王爷。我小声说道,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脸。

    萧景翊就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笨拙的动作。

    房间里的气氛诡异得可怕——既不是我想象中的暴怒,也不是温馨的新婚之夜,而是一种奇怪的...平静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道。

    我诧异地抬头:妾身...苏媛媛。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要娶的是谁

    苏媛媛。他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像是在品味着什么,你不是苏家亲生女儿。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我头上。他知道!

    他居然知道我是个冒牌货!

    王爷明鉴。我慌忙跪下行礼。

    妾身确实三个月前才知自己并非苏家亲生。但圣旨下到苏府,苏家不敢抗旨...

    起来。萧景翊打断我,本王没兴趣追究这个。

    我惊疑不定地站起身,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

    传闻中暴戾的镇北王,为何对我这个冒牌王妃如此...宽容

    明日回门,本王陪你同去。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向房门。

    王爷要去哪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他当然不愿意和一个冒牌货同床共枕。

    萧景翊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浑身发冷:本王习惯独睡。你安心歇着吧,没人会打扰你。

    房门关上后,我瘫坐在喜床上,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想象的截然不同。

    萧景翊不仅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甚至还算得上...温和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就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苏媛媛,你疯了吗

    那可是镇北王!

    说不定他只是在试探你,等着抓你的把柄呢!

    我惴惴不安地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陌生的房间里。

    这里将成为我的囚笼还是归宿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次日清晨,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被丫鬟们叫醒梳妆。

    昨夜萧景翊果然没有回来,这让我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王妃,王爷已经在府门外等候了。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通传。

    我手一抖,眉笔差点画歪。

    他真的要陪我去回门

    我还以为那只是客套话。

    走出府门时,我看到萧景翊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一身墨蓝色锦袍,衬得他越发挺拔冷峻。

    见到我出来,他略一点头,示意我上轿。

    一路上,我的心七上八下。

    苏府会如何迎接我们

    苏玉颜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萧景翊会不会发现我在苏府的真实处境

    轿子停在苏府门前时,我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萧景翊亲自掀开轿帘,伸手扶我下轿。

    这一次,我注意到他的动作虽然依旧冷硬,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柔。

    别抖。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只有我能听见,你现在是镇北王妃,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假千金。

    我震惊地抬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何会知道我在苏府的处境。

    但他已经恢复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牵着我的手大步走向苏府大门。

    苏老爷和苏夫人早已在正厅等候,见到我们连忙行礼。

    我注意到苏玉颜站在苏夫人身后,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景翊,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王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苏老爷满脸堆笑,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我,似乎在评估我是否露馅。

    岳父大人客气了。萧景翊的语气平淡,却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媛媛昨夜没睡好,可否先让她休息片刻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

    苏老爷和苏夫人脸色骤变,苏玉颜更是瞪大了眼睛。

    萧景翊不仅知道我是冒牌货,还表现得如此亲密

    当、当然。苏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媛媛...不,王妃请随我来。

    我正要跟上,萧景翊却收紧了揽在我腰上的手:不必麻烦岳母,本王陪她去就行。

    离开正厅后,我小声道:王爷为何...

    做戏做全套。他打断我,声音依然冷淡,带路吧,去你原来的闺房。

    我带着萧景翊来到我曾经住了十八年的小院,却发现这里已经焕然一新——我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苏玉颜的衣物首饰。

    看来你的位置被人取代得很彻底。萧景翊冷笑一声。

    我苦笑着没有回答。

    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苏玉颜带着两个丫鬟走了进来。

    姐姐回门,妹妹特来请安。她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一直往萧景翊身上瞟,王爷万福,不知昨夜睡得可好

    这问题问得极其露骨,我心头火起,却不敢发作。

    萧景翊面不改色:有王妃相伴,自然安眠。

    苏玉颜脸色一僵,随即又笑道:姐姐真是好福气。

    不过王爷可能有所不知,姐姐在府中时最爱与马夫私会,这事全府上下都知道呢。

    我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

    是吗苏玉颜故作惊讶,那为何去年七夕,有人看见姐姐在后院与马夫私相授受

    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我正欲反驳,萧景翊却突然开口:本王倒是不知,苏府的家教如此不堪,未出阁的女子竟能随意诬陷他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苏玉颜瞬间白了脸。

    王爷明鉴,妾身...

    不必解释。萧景翊冷冷打断她。

    本王的王妃是什么样的人,本王自有判断。倒是你...

    他眯起眼睛,污蔑王妃该当何罪,你可清楚

    苏玉颜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饶命!妾身一时糊涂...

    王爷,我轻轻拉了拉萧景翊的袖子,今日是回门的好日子,别为这些小事动怒。

    萧景翊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既然王妃为你求情,这次便罢了。起来吧。

    苏玉颜灰溜溜地退下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听到萧景翊低声道:为何替她求情她分明是要毁你名声。

    我苦笑一下:她是苏家亲生女儿,我...只是个冒牌货。若闹大了,难堪的还是苏家。

    萧景翊沉默片刻,突然道: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假千金苏媛媛,而是我萧景翊明媒正娶的王妃。记住了吗

    我抬头看他,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锋利的轮廓。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或许嫁给这个传闻中可怕的镇北王,并不是什么坏事。

    3

    住进王府的第十天,我终于摸清了这座宅邸的基本布局。

    萧景翊的寝殿在东侧,我的在西侧,中间隔着一个大花园和一座藏书楼。

    每日清晨,他会派人来询问我的起居,却很少亲自出现。

    府中下人对我恭敬有余亲近不足,除了贴身丫鬟翠儿,几乎没人敢与我多说一句话。

    这天清晨,我在花园里发现了一只受伤的白猫。

    它蜷缩在假山后面,前爪血迹斑斑,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警惕。

    嘘...别怕...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从袖中掏出一块早上藏起来的糕点,吃吧,我不会伤害你。

    白猫嗅了嗅,犹豫片刻后开始小口啃食。

    我趁机查看它的伤势——爪子上扎了一根木刺,伤口已经有些化脓。

    得把刺拔出来才行。我轻声说,一边慢慢伸手。

    白猫警觉地抬头,却没有逃走。

    就在我即将碰到它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你在做什么

    我吓得一哆嗦,转头看见萧景翊站在几步之外,眉头紧锁。

    他今天穿了一身玄色锦袍,腰间玉带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王、王爷...我慌忙起身行礼,妾身看见这只猫受伤了...

    萧景翊大步走来,目光落在那只白猫身上。

    出乎意料的是,白猫见到他不仅没逃,反而喵了一声,蹒跚着向他走去。

    小白萧景翊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他蹲下身,熟练地检查猫的伤势,怎么又受伤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镇北王,居然对一只猫如此温柔

    去叫林太医来。萧景翊头也不抬地吩咐,立刻有侍卫领命而去。他这才看向我:你刚才想帮它

    我点点头:它爪子上有根刺...

    萧景翊沉默片刻,突然道:你会包扎伤口吗

    会一点。我在苏府时经常帮受伤的小动物处理伤口,这事连春桃都不知道。

    那跟我来。

    他小心地抱起白猫,示意我跟上。

    我忐忑不安地随他来到一间我从没进过的偏殿。

    推开门,我惊讶地发现这里竟是个简易的药房,架子上摆满了药材和医书。

    萧景翊将白猫放在软垫上,递给我一把小镊子:你来拔刺,我按住它。

    我们的手指在交接时不经意相碰,他的指尖依然冰凉,却不再让我感到害怕。

    我深吸一口气,专注地为白猫处理伤口。

    整个过程,萧景翊都稳稳地按住猫身,不时低声安抚,那温柔的模样与平日判若两人。

    好了。我小心地包扎完毕,抬头正对上萧景翊专注的目光。

    那一瞬间,我仿佛在他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赞许。

    做得不错。他简短地评价,却让我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林太医匆匆赶来后,萧景翊便离开了。

    但从那天起,我注意到府中下人对我的态度微妙地变了——他们开始主动问安,眼神中的戒备也少了几分。

    后来我才从翠儿口中得知,那只白猫是萧景翊从小养大的,除了他谁也不让碰。

    而我,是第二个能接近它的人。

    发现萧景翊对动物的温柔一面后,我开始偷偷在府中喂养流浪猫狗。

    起初只是偶尔留下一两块糕点,后来渐渐发展成系统的投喂。

    一个月后的傍晚,我正蹲在后院墙角喂几只小猫,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我吓得差点打翻食盆,转身却看到萧景翊背着手站在那里,脸上是一贯的冷峻表情。

    王、王爷...我手忙脚乱地行礼,心想这下完了,他肯定觉得我多事。

    你每天都来他问。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回王爷,妾身...只是看它们可怜...

    跟我来。

    我的心沉到谷底,垂头丧气地跟着他走。

    没想到他带我去的不是训诫堂,而是厨房。

    李管事。萧景翊唤来厨房总管,以后每日准备两份新鲜肉糜,送到王妃处。

    我惊讶地抬头,正对上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冰山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里面温暖的光。

    谢谢王爷!我忍不住绽开笑容。

    萧景翊轻咳一声,又恢复了那副冷面:别让它们进主屋。说完便转身离去,但我分明看到他耳尖微微发红。

    从那天起,我的秘密行动似乎成了王府公开的秘密。

    侍卫们会假装没看见我溜去后院,丫鬟们会不小心多留些肉食。

    而萧景翊,偶尔会在傍晚偶遇我喂猫,然后一言不发地帮我提一会儿食盆。

    七月中旬的夜晚,酷热难耐。

    我在庭院里纳凉,忽然看见萧景翊独自坐在凉亭中饮酒。

    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孤独的剪影。

    我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王爷。

    他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还没睡

    太热了,睡不着。我小心翼翼地回答,王爷也是吗

    萧景翊没有回答,只是示意我坐下,然后给我也倒了一杯酒。

    那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色泽如血,味道却出奇的甜。

    听说你识字他突然问。

    我点点头:在苏府时请过先生教过。

    喜欢看书吗

    喜欢,尤其是游记和志怪。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大家闺秀应该读《女诫》《列女传》才对。

    出乎意料的是,萧景翊并没有训斥我:藏书楼东侧第三排书架有些游记,你可以去看看。

    我惊喜地抬头,正对上他微微含笑的眼眸。

    月光下,他的轮廓柔和了许多,不再那么锋利冷峻。

    我们就这样对坐饮酒,偶尔交谈,直到月上中天。

    那晚之后,藏书楼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有时我会在那里偶遇萧景翊,他会默许我坐在他对面看书,偶尔还会就书中的内容与我讨论几句。

    虽然他的话总是很少,但那双专注的眼睛让我知道他在认真听我说每一个字。

    八月初,萧景翊在府中设宴招待几位朝中大臣。

    作为王妃,我不得不盛装出席。

    宴席上,礼部侍郎赵大人突然向我发难:听闻王妃精通琴艺,不知可否赏脸一曲

    我心头一紧——我确实会弹琴,但水平平平。

    这赵大人明显是想让我出丑。

    正在我为难之际,萧景翊开口了:赵大人消息有误。本王的王妃擅长的是棋艺,而非琴艺。

    他转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不如与赵大人对弈一局

    我愣住了——我根本不会下棋!但萧景翊的眼神中带着某种暗示,让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侍女很快摆好棋盘。

    赵大人得意洋洋地执黑先行,我则手足无措地捏着白子。

    就在我绝望之际,突然发现萧景翊的手指在桌下轻轻敲击——三长两短,然后是两长一短...

    他在用暗号教我下棋!

    我按照他的提示落子,渐渐发现这盘棋的走势竟与我读过的一本棋谱极为相似。

    凭着记忆和他暗中的指引,我一步步将赵大人逼入绝境。

    这...这不可能!赵大人额头冒汗,最终投子认输,王妃棋艺高超,下官佩服。

    宴席散后,我迫不及待地追上萧景翊:王爷怎么知道那本棋谱

    他在廊下停步,月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是我写的。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传闻中只懂打仗杀人的镇北王,竟然精通棋艺还著书立说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小声问。

    萧景翊沉默良久,突然伸手拂去我发间的一片落叶:因为你是我萧景翊的王妃。

    这句话在我心头激起一阵涟漪。

    回房后,我在妆台前呆坐良久,镜中的女子双颊绯红,眼中闪烁着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光芒。

    4

    九月初九重阳节,宫中设宴,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需出席。

    我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盛装打扮的自己,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这是我第一次以镇北王妃的身份出席宫宴,而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明枪暗箭。

    王妃,该出发了。翠儿轻声提醒。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向府门。

    萧景翊已经在马车旁等候,一袭靛青色官服衬得他越发挺拔如松。

    见我出来,他略一颔首,伸手扶我上车。

    马车内空间狭小,我们并肩而坐,膝盖偶尔相碰。

    萧景翊身上淡淡的沉水香萦绕在鼻尖,让我莫名安心。

    王爷...我犹豫着开口,若是宫宴上有人...有人提起我的身份...

    不必担心。萧景翊目视前方,声音平静,你是我萧景翊明媒正娶的王妃,没人敢说什么。

    他的话让我心头一暖,但忧虑并未完全消散。

    宫宴比我想象的还要盛大。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百官按品阶入座。

    我紧跟在萧景翊身后,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目光。

    这就是镇北王妃

    听说是苏家的养女...

    嘘,小声点...

    窃窃私语声不断飘入耳中,我的后背渐渐渗出冷汗。

    萧景翊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宴席过半,酒酣耳热之际,赵侍郎突然起身向皇上行礼:陛下,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镇北王。

    我的心猛地一沉。

    皇上饶有兴趣地点头:爱卿但说无妨。

    赵侍郎转向我们,眼中闪着阴险的光:听闻镇北王妃并非苏府亲生女儿,而是当年被调包的假千金。按律,欺君之罪当诛九族,不知王爷对此有何解释

    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我浑身冰凉,手中的酒杯几乎要捏碎。

    终于还是来了...

    我最恐惧的时刻...

    萧景翊缓缓起身,面色如常:赵大人消息倒是灵通。不过,本王娶亲时只问是否苏府千金,可没问是不是亲生。

    王爷此言差矣。赵侍郎不依不饶,圣旨明确将苏府亲生女许配给王爷,这冒牌货...

    赵明德!萧景翊突然厉喝,声音如雷霆炸响,你口口声声说本王的王妃是冒牌货,可有证据

    赵侍郎被这一喝吓得后退半步,但很快又挺直腰板:此事苏府上下皆知,陛下派人一问便知。

    皇上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游移,最后落在我身上:苏氏,你可有话说

    我双腿发软,却不得不站起来回话。

    就在我开口前,萧景翊突然挡在我前:陛下,臣有话要说。

    他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臣与王妃成婚三月有余,她贤良淑德,治家有方,深得臣心。无论她出身如何,臣只认她一人为妻。若陛下要治欺君之罪,臣愿一力承担!

    这番话如惊雷般在大殿中炸响。

    我望着萧景翊挺直的背影,眼眶突然发热——他竟在文武百官面前,如此维护我这个冒牌货

    皇上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苏氏,你可知自己亲生父母是谁

    我跪下叩首:回陛下,妾身不知。养父母只说当年抱错,并未告知生身父母信息。

    陛下!赵侍郎急切插话,此事关系朝廷体统,若不严惩...

    够了。皇上抬手打断,此事容后再议。今日重阳佳节,众爱卿继续饮宴吧。

    宴席后半程,我如坐针毡。

    萧景翊面不改色地饮酒吃菜,桌下却一直紧握着我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回府的马车上,我终于忍不住泪如下:王爷,都是妾身连累了你...

    萧景翊皱眉:胡说什么。

    赵侍郎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擦着眼泪,若妾身自请下堂,或许能减轻王爷的罪责...

    闭嘴!萧景翊突然厉声喝道,吓得我一哆嗦。见我受惊的模样,他又放软了语气,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不必多想。

    那夜,萧景翊书房里的灯亮到天明。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天蒙蒙亮时,我留下一封信,带着简单的行囊悄悄离开了王府。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王爷大恩,妾身没齿难忘。不愿连累王爷,自请下堂。愿王爷珍重,另觅良配。

    走出王府大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这座生活了三个月的宅邸,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猫一狗,还有那个外冷内热的男人,都将成为我余生最珍贵的回忆。

    我雇了辆马车准备出城,却在城门口被一队铁骑拦住。

    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王妃,王爷有令,请您回府。

    我苦笑摇头:我已经不是王妃了。

    王爷说,将领抬头,一字不差地复述。

    若带不回王妃,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我心头一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回到王府时,萧景翊正站在庭院中央,一身戎装未卸,显然刚从军营赶回。

    见到我,他大步走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谁准你走的他咬牙切齿地问。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妾身...不想连累王爷...

    愚蠢!萧景翊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以为你一走了之,事情就能解决

    我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那王爷说该怎么办...妾身真的不想看你因我获罪...

    萧景翊突然叹了口气,伸手擦去我的泪水:我已经查清了。当年调换婴儿的,正是赵明德的妹妹。

    什么我震惊地抬头。

    赵明德的妹妹当年与苏夫人同时生产,因嫉妒苏家富贵,买通产婆将两个孩子调换。萧景翊解释道,后来她因病去世,这个秘密就无人知晓了。

    那...那我的亲生父母...

    不见下落。萧景翊的声音柔和下来,但你还有我。

    这句话让我再也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萧景翊僵硬了一瞬,随即轻轻环抱住我。

    别怕,他在我耳边低语,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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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萧景翊带着证据面见皇上。

    赵明德因欺君罔上被革职查办,而我则被正式册封为镇北王妃。

    册封典礼上,萧景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手为我戴上凤冠。

    那一刻,他眼中盛满的温柔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这还是那个冷面阎王镇北王吗

    回府的马车上,我忍不住问他:王爷为何对我这么好明明一开始娶的不是我...

    萧景翊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格外分明: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我羞愧地低头,妾身对着王爷打了个喷嚏...

    那时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他转过头,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其他人见了我不是怕就是谄媚,只有你...虽然也怕,却依然保持本心。

    我心头一热,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那王爷...喜欢我吗

    萧景翊没有回答,只是反手将我的手握得更紧。

    但透过交握的掌心,我分明感受到他加速的心跳。

    回到府中,小白猫蹲在门口等着我们。

    见我们回来,它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裙角,又跑去蹭萧景翊的靴子。

    看来它已经认你当女主人了。萧景翊难得打趣道。

    我蹲下身抚摸小白,突然想起什么:王爷,我能去看看府里西北角那个上锁的院子吗

    萧景翊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就在我以为他会拒绝时,他点了点头:跟我来。

    那个神秘的院落比我想象的还要荒凉。

    推开斑驳的木门,里面杂草丛生,只有一间破旧的瓦房还算完整。

    萧景翊站在院中,声音低沉:这是我娘生前住的地方。

    我心头一震。

    传闻萧景翊的生母是个卑贱的婢女,在他十岁时就去世了。

    她最喜欢动物,萧景翊继续道,常常偷偷喂养流浪猫狗。父亲发现后,命人当着她面把那些动物全部打死...

    我倒吸一口冷气,终于明白为何他对小白的温柔如此特别。

    所以王爷才...

    嗯。他看向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柔软,你和她很像。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十岁那个孤独的小男孩。

    我情不自禁地上前,轻轻抱住了他。

    以后有我在,我靠在他胸前轻声道,王爷不会再孤单了。

    萧景翊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后慢慢放松。他回抱住我,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嗯。

    从那以后,镇北王府多了位与众不同的王妃。

    她会在花园里喂猫,会在书房与王爷对弈,会在王爷发怒时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而那位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战神,唯独在她面前,会露出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

    京城里渐渐流传起一个新的传说——要讨好镇北王,不如先讨好他的王妃。

    因为再冷的冰,遇到对的阳光,也会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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