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归乡抉择
东京的雨,带着一股疏离的精致。我站在顶尖动画公司的落地窗前,脚下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像一幅未来画卷。可我的心,却飘回了千里之外那个尘土飞扬的小县城。
手机屏幕上,是几张模糊的照片,家乡年轻人空洞迷茫的眼神,配着一行刺眼的新闻标题:百年老手艺,后继无人,恐将失传……指尖划过屏幕,那股熟悉的空虚感再次攫住我。
在这里,我是年薪百万的艺术总监王雨晴,是别人口中前途无量的海归精英。可只有我自己知道,灵魂深处那块关于根的空缺,越来越大。
雨晴桑,真的决定了吗上司,一个严谨的日本人,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不解和惋惜,为了那个……回去值得吗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是的,部长。那里有我的根,还有……快要断掉的传承。
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无需解释。有些决定,旁人看来是冲动,于我却是必然。递交辞呈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家乡那条老河呜咽的水声。
告别了东京的繁华,我踏上了归乡的路。
火车哐当哐当,越靠近家乡,空气里的味道就越熟悉,也越滞涩。没有想象中的鲜花和掌声,迎接我的是七大姑八大姨围在老宅院子里,此起彼伏的质疑声。
晴晴啊,你在外面好好的,挣那么多钱,回来干啥
就是啊,放着大城市的好日子不过,回来瞎折腾什么
听说要搞什么动画那玩意儿烧钱得很,咱们这小地方,行不通的!
我看着他们,笑了笑,没多说什么。走进尘封多年的老画室,空气中弥漫着墨锭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墙皮剥落,几张破旧的画板歪斜地靠在角落。窗外,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蹲在墙根下抽烟,眼神黯淡,和东京街头的活力截然不同。
心,沉了一下。
但当我从行李箱里拿出崭新的数位板和笔记本电脑时,那几个原本百无聊赖的年轻人,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好奇的光芒。他们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东问西,指尖试探着触碰冰冷的屏幕。那一刻,我看到了希望的火花,微弱,却真实。
县城边缘,有个废弃多年的旧罐头厂,租金便宜。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租下了其中一个巨大的车间。找人清扫、粉刷、拉电线,当墨韵动画工作室这块牌子挂上去时,阳光正好打在上面,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表弟王俊第一个跑来投诚。他拍着胸脯,满脸热情:姐!财务这块包在我身上!我以前跟过账,熟得很,你放心大胆地搞创作!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我心里暖暖的,觉得还是自家人靠得住。
接着,通过网上招聘,来了个叫李明的年轻人。他不爱说话,看起来很沉默,但简历上写着计算机专业毕业,对动画软件有些基础,手脚也麻利,我就让他做了我的首席助理,负责技术协助。
最重要的一步,是请来了县里画水墨画最有名的张老先生做艺术顾问。张老先生一辈子钻研水墨,德高望重,我想着有他坐镇,既能指导我们这些年轻人,也能堵住一些闲言碎语。
张老先生拄着拐杖,在空旷的车间里慢慢踱步,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些崭新的电脑和数位板,最后落在我脸上。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点了点头,算是赞许:嗯,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顿了顿,他眼神里那丝审视藏不住了,不过,动画那是西洋玩意儿吧我们中国的水墨,讲究的是气韵生动,是笔墨意境,这……能一样吗
我知道,真正的挑战开始了。
第一次全体会议,我兴奋地展示了我的构想:用最新的数位笔技术模拟毛笔的触感和墨水在宣纸上晕染的效果,用软件算法实现水墨画特有的写意留白和气韵流动。
话音刚落,张老先生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胡闹!他猛地一顿拐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水墨是什么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笔力功夫,是墨分五色的微妙变化,是宣纸上那份独一无二的偶然和天成!机器冷冰冰的机器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他固执地坚持,必须先在宣纸上画好每一帧的原稿,再用扫描仪导入电脑进行后期处理。老祖宗的东西,不能丢!
我耐着性子,一遍遍解释现代数字技术不仅可以模仿,更能突破传统材料的限制,实现更自由的动态效果和镜头运用。但张老先生油盐不进,认定了这是投机取巧,是对艺术的亵渎。
会议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日子,工作室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张老先生每天按时过来,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角落里,看着我们忙碌,偶尔对年轻人的用笔姿势指点一二,但对电脑屏幕上的东西,始终不屑一顾。
而那些年轻人,包括李明在内,明显对数位板和动画软件更感兴趣。他们常常在我身后围观,或者趁张老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着数位笔练习。这让张老先生的脸色更加难看,嘴里嘟囔着不务正业、走歪了路。
我对这一切并非毫无察觉,但我选择了包容和信任。尤其是对王俊和李明。工作室的钥匙,服务器的管理员权限,我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们。王俊管着钱袋子,李明负责技术核心,我觉得大家目标一致,都是为了把工作室做起来。
满腔的热情和对未来的憧憬,让我暂时忽略了那些潜藏的暗流。
我一头扎进了《墨游》短片的创作,每天熬到深夜,脑子里全是流动的山水、飞逸的仙鹤。我相信,只要作品出来了,一切质疑都会烟消云散。我能带着这帮年轻人,在家乡干出一番真正的事业。
我没看见,在我伏案疾书时,表弟王俊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工作室的启动资金账户,眼神闪烁,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地敲打着什么,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也没留意,那个沉默寡言的李明,总是在我离开后最后一个锁门。他会悄悄打开我的电脑,目光贪婪地浏览着那些我呕心沥血创作的原创角色设计稿和核心技术参数文档,然后熟练地将它们复制到他随身携带的加密U盘里。
角落里,张老先生看着我忙碌的背影,眼神越来越冷,像淬了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觉得,我正在用那些花里胡哨的洋玩意儿,玷污他守护了一辈子的神圣水墨。
一场风暴,正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聚集。而我,还沉浸在即将成功的幻想里,对脚下的悬崖一无所知。
02
墨游初现
那段时间,工作室几乎成了我的家。我和几个被数位板吸引来的年轻人,还有沉默的李明,泡在那个空旷的车间里。空气中弥漫着速溶咖啡、泡面和电子设备散热的混合气味。我将东京学到的技术倾囊相授,教他们如何用压感笔模拟毛笔的顿挫提按,如何用软件的图层叠加出墨色的浓淡干湿,如何在二维平面上营造出水墨山水那缥缈空灵的纵深感。
争执是家常便饭。张老先生依旧每天来监工,看到我们对着屏幕指指点点,总要摇头叹气,念叨着失了笔性、没了墨魂。有时他会忍不住,抓过年轻人的手,在纸上示范真正的皴擦点染,但一转头,看到那些线条在屏幕上被无限复制、变形,又气得吹胡子瞪眼。
而年轻人,他们尊敬张老,却更迷恋新技术的魔力。李明更是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很快就掌握了核心的渲染和特效插件,成了我最得力的技术助手。表弟王俊则忙前忙后,处理各种杂务,采买设备,对接场地,把后勤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我能完全沉浸在创作里。
终于,在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后,《墨游》诞生了。
那是一个只有五分钟的短片。开篇,是几滴浓墨在屏幕上晕开,幻化成连绵的山峦,云雾缭绕其间。随即,一只仙鹤振翅飞出,翎羽仿佛带着水汽,划破寂静的长空。镜头跟随仙鹤,穿过竹林,掠过溪流,最终落在一个临水而居的古朴村落。村口,一个垂髫小童正用毛笔笨拙地在地上涂鸦,抬头望见仙鹤,露出惊喜的笑容……
没有一句台词,只有空灵的古琴配乐,和流淌的画面。水墨的写意,动画的流畅,光影的变幻,在那一刻完美融合。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我和团队成员们瘫在椅子上,看着屏幕,谁也说不出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激动。
传……传上去试试一个年轻人声音颤抖地提议。
我点了点头,将《墨游》上传到了B站和抖音。然后,我们各自回家,倒头就睡。
再次醒来,是被手机疯狂的提示音震醒的。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点开B站。
99+……99+……99+……
后台私信、评论、@,像潮水一样涌来,瞬间淹没了我的手机屏幕。
《墨游》的播放量,一夜之间突破了百万!
卧槽!这是什么神仙动画!我的眼睛净化了!
我哭了,谁懂啊家人们!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动画!
这水墨……是活的!简直不敢相信!
吹爆!美学天花板!给大佬递笔!
UP主是哪个大神求更新!求长篇!
抖音上,各种剪辑片段配着热门音乐,迅速发酵。水墨动画复活、《墨游》惊艳、活的国潮等话题冲上了热搜榜。
我握着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电话被打爆,邮箱塞满了邮件。国际动画节发来了官方邀请函,希望《墨游》能参与展映。国内好几家知名的投资机构也主动找上门,语气热切,表示对我们的工作室有浓厚的投资意向,金额一个比一个诱人。
工作室里洋溢着成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年轻人们兴奋地讨论着投资额和未来的发展方向。王俊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接着投资人的电话,一边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银行账户数字,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嘴里念叨着:姐!咱们要发了!这下启动资金不用愁了!
李明依旧沉默,但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他花在研究那些角色设计源文件和技术参数文档上的时间,明显变长了。
就在我们都沉浸在喜悦中,以为苦尽甘来时,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市里举办了一场传统文化交流会,张老先生作为特邀嘉宾出席。面对台下众多媒体和文化界人士,他谈及当前所谓的国潮热,话锋一转,猛地指向了《墨游》。
现在有些年轻人,打着弘扬传统的旗号,搞出来的东西,我看,不过是披着水墨外衣的皮影戏!他的声音带着怒其不争的痛心,用电脑画几笔,就敢叫水墨动画那里面哪里有半点我们水墨的骨骼和神韵那是对传统艺术的亵渎!是投机取巧!是迎合市场的媚俗!是彻头彻尾的西化国漫!
他顿了顿拐杖,掷地有声:这种东西,火得越快,对我们真正的传统伤害就越大!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第二天,各大媒体和文化论坛炸开了锅。著名水墨画家炮轰《墨游》、传统与现代的碰撞:水墨动画是创新还是亵渎、《墨游》被指西化国漫,引发巨大争议……各种标题层出不穷。网络上的风向也开始变得复杂,赞誉声中夹杂了越来越多的质疑和谩骂。
我懵了,心像被一块巨石堵住。张老的公开斥责,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刺穿了成功的泡沫。我试图联系他解释,但电话无人接听。
巨大的舆论压力和密集的投资洽谈,让我焦头烂额。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应对媒体、准备材料、和投资方周旋。我完全没有精力去关注工作室内部的细节。
我没注意到,王俊开始以项目前期考察、差旅费、设备预付款等各种名目,频繁地从工作室账户往外转账,每次金额不大,但次数越来越多。当我偶尔问起时,他总是笑呵呵地拿出一些单据:姐,这都是必要的开销,放心吧,账目清楚着呢!
我也没留意到,李明趁着我外出开会或者深夜加班的间隙,一次又一次地连接他的加密U盘到工作室的主服务器上。进度条悄无声息地滚动着,将那些未公开的角色设定、分镜脚本、核心渲染代码、甚至是我未来几年的项目计划书,一点点地复制、转移。他做完这一切,会仔细清理掉操作痕迹,再像往常一样,最后一个锁门离开,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人畜无害的表情。
暴风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聚集,而我,还站在风暴中心,忙着接受鲜花和掌声,对即将到来的毁灭,一无所知。那天晚上,我刚结束一个投资方的视频会议,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看着《墨游》下面依旧在飞速增长的评论,心里想着,等这轮融资敲定,一定要好好谢谢王俊和李明,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
03
风暴前夕
那几天,工作室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一面是《墨游》爆火带来的鲜花和掌声,一面是即将到来的重要投资方考察,压力几乎要把空气都挤压变形。这家投资机构实力雄厚,他们的决定,几乎能直接画出墨韵动画的未来蓝图。
我几乎是以工作室为家,通宵达旦地修改演示方案,优化项目计划书,每一个像素,每一个字眼都反复推敲。我相信,只要这次演示成功,所有的质疑都会被碾碎,工作室就能真正步入正轨。
李明,最后检查一遍演示文件和服务器上的项目进度报告,确保万无一失。凌晨四点,我揉着酸胀的眼睛,把最终版的U盘递给旁边同样熬红了眼的李明。他沉默地点点头,接过U盘,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屏幕上代码滚动。他的专注和勤快,一直是我倚重的。
放心吧,晴姐。他难得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听起来很可靠。
我稍微松了口气,趴在桌上眯了一小会儿。梦里全是流动的山水和投资人满意的笑脸。
第二天,阳光刺眼。我特意换了身干练的套装,提前来到工作室,准备迎接决定命运的时刻。投资方的代表团准时到达,一行人西装革履,气场十足。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主控电脑前,准备开始演示。李明,文件。
李明脸色有些苍白,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操作,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奇怪……文件……打不开
我的心猛地一沉。怎么回事我昨晚不是让你检查了吗
我检查了,当时还好好的……李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可能是……是系统出错了或者U盘坏了
他换了几个接口,又重启电脑,屏幕上始终是文件损坏或无法找到的提示。我的冷汗瞬间下来了。备份呢服务器上的备份呢
服务器上的……好像也被清空了……李明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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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投资方代表的脸色已经从最初的礼貌变成了审视和不耐烦。领头的中年男人皱了皱眉:王总监,这就是你们的准备工作
工作室里一片死寂,几个年轻员工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就在这要命的关头,投资方的财务顾问突然开口:既然演示暂时无法进行,不如我们先看看工作室目前的财务状况实时报表应该有吧
我的目光立刻投向王俊。他正站在角落,脸色比李明还要难看,眼神飘忽,手指下意识地搓着衣角。
报……报表……王俊支支吾吾,汗水打湿了他的衬衫领口,那个……数据正在整理,可能……需要点时间……
我们需要实时的。财务顾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王俊彻底慌了,在对方专业而锐利的追问下,他根本无法掩盖那些频繁的小额转账和语焉不详的资金去向。挪用公款的事实,就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虽然还未完全暴露,但足以让投资方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王总监,看来我们需要重新评估这次投资了。领头的男人站起身,语气冰冷,在贵工作室的内部管理和财务状况没有理清之前,我们决定,暂时冻结所有投资意向和资金接洽。
他们转身离开,留下我们一群人,和一地狼藉的混乱与绝望。
我还没从这致命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一个电话就把我叫回了老宅。所谓的家族会议。
昏暗的堂屋里,七大姑八大姨,几个叔伯长辈,黑压压坐了一圈,气氛凝重得像要下雨。我刚踏进门,王俊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最年长的三爷爷哭诉起来。
三爷爷!各位长辈!你们要为我做主啊!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姐……我姐她从回来就独断专行,工作室的钱,我根本插不上手!现在好了,投资黄了,资金被冻结了,她还想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
他颠倒黑白,添油加醋,话里话外暗示我账目不清,甚至影射我想独吞投资款,才故意搞砸了演示,惹怒了投资方。
晴晴啊,到底怎么回事你弟弟说的可是真的三爷爷皱着眉头看我。
不是的!是他……我急着辩解,可我的声音在王俊声泪俱下的控诉和亲戚们怀疑、指责的目光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一个女孩子家,搞那么大摊子,能不出事吗
就是,当初劝她别回来折腾,不听!
这下好了,把王俊也拖下水了!
指责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看着这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却无比陌生和冰冷。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梦想,我的坚持,都抵不过血缘包装下的污蔑。
祸不单行。张老先生那句西化国漫的论调,不知怎么被县文化局的人听了去,还在一次内部研讨会上被重点讨论和放大了。
很快,本地的报纸、电视台,甚至一些自媒体,都开始跟进报道。标题一个比一个刺眼:《墨游》走红背后:是文化创新还是丢了老祖宗的根、专家痛批墨韵动画:过度商业化玷污水墨神韵、警惕打着国潮旗号的文化入侵……
一些从未听闻的本地画家、学者纷纷站出来,对着镜头痛心疾首,指责我的作品没有文化根基、缺乏笔墨精神、一味迎合市场、崇洋媚外。工作室的声誉,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潭,成了小县城里人人唾弃的反面典型。
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看着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质疑,心一点点变冷。就在这时,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本地文化访谈节目。
画面里,是张老先生。他坐在太师椅上,面对镜头,脸上是深深的痛惜和决绝。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他声音苍老,却异常清晰,就是答应给那个墨韵动画做什么艺术顾问。她搞出来的那些东西,是对我们几千年水墨传统彻彻底底的亵渎!我看不到一点敬畏之心!我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我捂住胸口,几乎无法呼吸。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附带了几个链接。
我颤抖着手指点开。那是一个隐蔽的网络交易平台。页面上,赫然挂着我尚未公开的几个新角色设计稿,甚至还有《墨游》的核心渲染参数和部分技术代码,标价高昂。卖家ID,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代号,但交易记录里留下的蛛丝马迹,清晰地指向了那个我一直信任的技术助理——李明。
他不仅复制了所有文件,还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把我的心血,我未来的希望,打包出售!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木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背叛,来自最亲近的家人,来自最信任的伙伴,来自我最敬重的师长。
我的梦想,我的工作室,我回来所追求的一切,好像都在这一刻,碎成了齑粉。
桌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银行发来的短信:【尊敬的王雨晴女士,因投资方要求,贵工作室账户已被暂时冻结……】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在旧厂房的铁皮屋顶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
04
重生之墨
雨还在下,不大,却密密匝匝,敲在旧厂房的铁皮屋顶上,嗒嗒作响,像催命的鼓点。
我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工作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最早跟着我的那几个年轻人。他们或蹲或站,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茫然和无措,像一群迷失在浓雾里的羔羊。
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味道。
投资黄了,账户被冻结了,银行催款的短信还亮在手机屏幕上,刺得我眼睛生疼。李明卷走了我们所有的心血,王俊的背叛和污蔑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张老先生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更是将我钉在了耻辱柱上。
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县里人异样的眼光,家族里的指责……一切都像潮水般涌来,要把我彻底淹没。
我看着面前那块崭新的数位板,屏幕漆黑,映不出任何光亮,就像我此刻的心。我拿起压感笔,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画还能画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曾经鲜活的山水、灵动的仙鹤,此刻都变成了嘲讽的鬼影。
回来,是为了什么传承创新带着家乡的年轻人闯出一条路
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一场代价惨重的,自以为是的笑话。
值得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无尽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我只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放弃吧,王雨晴,你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这时,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在死寂的厂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麻木地看了一眼屏幕,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邻县。
大概又是哪个催债的,或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媒体。
我不想接。
铃声却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旁边一个年轻的男孩,叫小张,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晴姐……接一下吧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有奇迹吗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划开了接听键,声音嘶哑:喂
请问是王雨晴女士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温和的男声,带着一丝礼貌的距离感。
我是。
您好,王女士。我是邻县文投集团的陈远志。对方自报家门,冒昧打扰,我看到了您工作室创作的《墨游》,非常喜欢。
我的心,毫无波澜。喜欢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谢谢。我敷衍地应了一声,准备挂断。
我也关注到了最近围绕《墨游》和贵工作室的一些争议。陈远志的声音依旧平静,我不是什么水墨画专家,也不懂那些高深的理论。但我看您的动画,感觉到了生命力,一种很特别的,属于未来的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些批评的声音,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暂时还看不懂,或者说,不愿意去看懂未来水墨动画的另一种可能。
这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心头的黑暗。
有人……理解
不等我反应,陈远志继续说道:王女士,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亲自拜访一下您和您的团队。有些想法,想和您当面聊聊。
第二天,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废弃罐头厂的门口。陈远志从车上下来,中等身材,穿着合体的休闲西装,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眼神锐利而真诚,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没有像之前的投资人那样先考察场地和设备,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财务漏洞、舆论风波的敏感话题。他只是安静地走进来,目光扫过我们这几个残兵败将,最终落在我脸上。
王女士,昨天电话里没说完。他直接切入主题,《墨游》的技术创新和艺术理念,让我印象深刻。将传统水墨的意境与现代数字技术结合,这条路很难走,争议也一定不会少。但我觉得,这绝对是未来国漫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
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十分认真:我们文投集团,一直希望能扶持有潜力、有创新精神的本土文化项目。我们有资金,有更专业的运营团队,有成熟的市场渠道。最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你的才华和眼光。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我消化的时间。王女士,我不是来雪中送炭的慈善家,我是个商人,我看好你项目的商业价值和艺术潜力。我愿意提供一个全新的平台,让你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继续你的创作。你只需要负责把脑子里的想法,变成现实。
全新的平台资金团队渠道
这些词语像一颗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可是……
王俊贪婪的眼神,李明复制文件时冰冷的侧脸,张老先生痛心疾首的斥责……一幕幕背叛的画面在我脑海里闪过,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生疼。
我还能相信谁
把自己的梦想,再一次交到别人手上,如果……如果又是一场骗局呢我还能承受再一次的崩塌吗
我下意识地看向身边那几个年轻人。他们脸上交织着惊讶、期待,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希望。他们是无辜的,是因为相信我才来到这里的,现在却跟着我一起跌入谷底。
我不能倒下。至少,不能为了自己倒下。
陈远志似乎看穿了我的犹豫和挣扎,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坦诚,带着一种无声的信任。
良久,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沉闷的绝望,似乎被一种新的力量冲开了一点缝隙。
陈总监,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重新凝聚起来的坚定,谢谢你的信任。但是,我需要考虑一下,也需要问问我的团队。
陈远志点了点头,留下名片:应该的。我等你的消息。
送走陈远志,我转身看着小张他们几个。
刚才陈总监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我环视着他们年轻而疲惫的脸庞,去邻县,意味着一切从零开始,可能会比现在更难。而且……我不能保证这次就一定能成功。
小张第一个站出来,眼睛亮晶晶的:晴姐,我们跟你干!只要能继续做动画,去哪都行!
对!晴姐,我们相信你!
没错!我们不怕从头再来!
看着他们毫不犹豫的眼神,我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动了。眼眶有些发热,我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意逼了回去。
好。我点了点头,感觉一股暖流重新在四肢百骸流淌,那我们就去邻县,从头再来!
我走到那块写着墨韵动画工作室的牌子前,伸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这里承载了我最初的梦想,也见证了我最惨痛的失败。
是时候告别了。
我们要有个新名字。我转过身,看着大家,过去的一切,都留在这里。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想了想,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虽然依旧阴沉,但远方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光。
就叫……新墨界动画吧。
新墨界,一个新的水墨世界,一个属于我们的,浴火重生的未来。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陈远志的电话。
陈总监,我们决定了。
05
新墨界启
邻县比我们那个小地方繁华得多,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陈远志给我们安排的办公地点,是市中心一座现代化写字楼的半层,落地窗外是流动的城市光景,干净、明亮,甚至有些不真实。和小县城那个尘土飞扬、充满泡面味的旧罐头厂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跟着我来的小张和其他几个年轻人,站在宽敞明亮的新办公室里,脸上是掩不住的新奇和一丝局促。他们小心翼翼地摸着崭新的办公桌,看着窗外,眼神里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未知的忐忑。
晴姐,这……这真是我们以后工作的地方小张的声音带着点飘忽。
我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陈远志确实兑现了他的承诺,场地、设备、初期运营资金都已到位。签合同的时候,我吸取了惨痛的教训,特意请了专业律师逐条审核,尤其是在知识产权归属、财务监管和违约责任上,加了极其细致的条款。陈远志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反而很赞赏我的严谨。他说:我们是商业合作,清晰的规则对双方都是保障。
信任是相互的,但保护自己,是经历过深渊后刻入骨髓的本能。
新的开始并不容易。陈远志的公司虽然提供了平台,但新墨界动画的核心团队,加上我,也不过五六个人。我们需要人手,需要建立一套全新的、更规范的工作流程。陈远志派来了专业的HR和财务人员,协助我们招聘和建立制度。
很快,几个通过层层筛选的本地年轻人加入了团队。他们有的是美术专业毕业,有的是计算机爱好者,共同点是眼里都闪烁着对动画和传统文化的热情。磨合是必然的。小张他们习惯了之前在旧厂房里相对野生的工作方式,而新来的员工则更熟悉学院派或大公司的流程。
一次,为了一个水墨晕染的动态效果,小张和新来的特效师小刘争执了起来。小张坚持用我教他的图层叠加和自定义笔刷模拟,追求那种手工绘制的偶然性;小刘则倾向于使用更高效的渲染插件,效果更稳定,但似乎少了一点墨味。
晴姐说了,要的就是那种活的感觉,插件做出来太死板了!小张有些激动。
可张哥,这样效率太低了,而且效果不稳定,万一后面要修改……小刘据理力争。
我走过去,没有立刻评判谁对谁错,而是调出之前的《墨游》片段和一些失败的测试稿。小张,你看这里,我指着屏幕,你追求的活,有时候会变成不可控的乱,尤其是在长序列动画里,我们需要统一性。我又转向小刘,插件是工具,但不能完全依赖。你看这个参数,如果稍微调整一下,再结合一些手绘纹理的叠加,是不是就能在效率和韵味之间找到平衡
我耐心地讲解着水墨的气韵和动画的规律如何在新技术中结合。我告诉他们,新墨界要做的,不是简单的复古,也不是完全的西化,而是要在理解传统精髓的基础上,利用现代科技,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特的视觉语言。
这次争论,最终以一种更优化的技术方案结束。团队的氛围没有因此变得紧张,反而多了一些思考和探讨。我意识到,单纯的技术传授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理念的统一和人才的培养。
我开始系统地整理自己的创作思路和技术心得,每周固定时间给团队上课。从水墨画的用笔、用墨、构图,到动画的运动规律、镜头语言,再到如何用软件算法模拟宣纸的渗透和墨色的层次……我倾囊相授,也逼着自己不断深化学习。这不仅是在培养团队,也是在构建新墨界的技术壁垒和艺术风格。
看着那些年轻人从一开始的懵懂,到逐渐能独立完成复杂的特效镜头,甚至提出有见地的想法,我心里那片因背叛而荒芜的土地,似乎开始重新长出嫩芽。
工作室逐渐步入正轨,陈远志的判断和支持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不像之前的投资人那样只盯着数据和回报周期,而是真正懂行,也愿意给艺术创作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但他同样敏锐,雨晴,一次碰头会上,他看着我们最新完成的一段十分钟测试短片,沉吟道,短片虽然惊艳,但市场影响力有限。想要真正打响新墨界的品牌,我们需要一部扛鼎之作。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考虑一下动画长片吧。
长片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但也意味着巨大的投入、漫长的周期和无法预料的风险。之前的失败,让我心有余悸。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陈远志看出了我的犹豫,但风险和机遇并存。我们文投有资源和渠道去运作一个大项目。而且,题材我都替你初步想好了。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标题是——《墨韵江山》。
取材于《山海经》和上古神话,陈远志解释道,用我们新墨界的风格,讲述一个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神话史诗。这既有文化厚度,也有足够的视觉想象空间,非常契合你们的优势。
我的手指抚过那四个字,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山海经》里那些奇诡的异兽,苍茫的山河,浪漫的神话……如果能用流动的水墨动画呈现出来……
我需要带领团队做深入的研究,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古典文献、古代绘画、民俗传说……我们需要时间沉淀。
没问题。陈远志笑了,我给你时间和预算。新墨界要做的,就是精品。
《墨韵江山》项目正式启动。工作室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而紧张。我们泡在图书馆、博物馆,对着古籍拓片和出土文物照片,一点点构建那个瑰丽奇幻的上古世界。团队内部也会有争论,关于某个神兽的造型,关于某段情节的改编,但都是基于创作的探讨,没有了过去的猜忌和隔阂。陈远志请来了专业的编剧顾问和项目管理人员,让流程更加规范。
我们加班加点,制作了一段概念预告片,选取了夸父追日的片段。当那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迈动着仿佛由浓墨和山峦构成的身躯,在泼墨般的天地间奔跑,最终力竭倒下,化为山川河流时,整个审片室鸦雀无声。
就是这个感觉!陈远志率先鼓掌,这就是新墨界!
这段预告片被投放到一些行业内部的交流平台,很快引起了关注。不少动画公司和导演都表示了惊叹和兴趣,甚至有发行方主动联系,询问项目进度。外部的认可,像一剂强心针,让整个团队备受鼓舞。
就在我们埋头苦干,憧憬着未来的时候,一些关于过去的消息,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小张刷手机时,偶然看到了本地新闻推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递给了我。标题很扎眼:昔日创业明星沦为老赖,王某(王俊)涉嫌非法集资被立案调查。报道里说,他离开墨韵后搞的那个互联网+土特产项目,因为盲目扩张和经营不善,资金链断裂,欠下供应商和员工一屁股债,最后还牵扯到一些P2P借贷,彻底崩盘了。
看着报道里王俊那张憔悴颓废的照片,我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没过多久,又在一个行业交流群里,有人转发了一条消息,是某几家大型游戏和动画公司联合发布的声明,控告自由职业者李明恶意盗取并出售商业机密,涉及多个项目的核心角色设计和技术代码,要求巨额赔偿,并已启动法律程序。据说李明在圈内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接不到任何像样的活儿。
我默默关掉了聊天窗口。
至于张老先生,听说他的那个传统水墨画室,因为他固执地拒绝任何新观念,教学方式也陈旧,再加上之前抨击《墨游》引发的争议,愿意跟着他学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如今已经门可罗雀,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那些笔墨纸砚,唉声叹气。
这些消息,像遥远的回声,提醒着我曾经走过的弯路和付出的代价。但我没有时间沉湎于过去。
我转过身,看着墙上贴满的《墨韵江山》设定稿,那些飞扬的线条,奇幻的生物,磅礴的山河,充满了生命力。
我拿起数位笔,调出夸父倒下后,身躯化作山脉的那一帧分镜草图。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亮了屏幕,也照亮了我和团队成员们专注的脸庞。
我落下最后一笔,勾勒出那新生长出的桃林轮廓,生机盎然。
好,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下一个镜头,就从这片桃林开始。
06
墨韵江山
两年时间,像指尖的墨痕,晕染开来,又迅速凝固成了坚实的印记。
这两年,新墨界就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每个人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旧厂房的阴霾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写字楼里不眠的灯火,和空气中弥漫着的咖啡、显卡散热以及淡淡墨香混合的味道。
《墨韵江山》的制作过程,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修行。我们几乎是把命都扑在了上面。将水墨的空灵写意,那种计白当黑的韵味,融入到冰冷的数字模型和复杂的渲染算法里,这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多少个深夜,我和团队为了一个水墨粒子在风中消散的效果,或者神兽皮肤上墨色流动的质感,反复推敲、争论、实验,直到东方既白。
小张他们几个老员工已经脱胎换骨,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技术骨干。新来的年轻人也迅速成长,眼里闪烁着创造的光芒。我们建立了一套属于新墨界的独特流程,从概念设计到三维建模,再到独创的水墨渲染插件和后期合成,每一个环节都精雕细琢。
我几乎住在公司,数位板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夸父逐日的壮烈,精卫填海的执着,山海经里那些奇幻瑰丽的生物,在我笔下一点点活过来,带着水墨的呼吸和灵魂。陈远志给予了我们最大的信任和自由,除了必要的进度把控和资源协调,他从不干涉创作本身。这份尊重,让我更加不敢懈怠。
终于,电影完成。当最后一个镜头渲染完毕,整个后期机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我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流动的墨色山河,只觉得浑身脱力,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首映礼定在市里最大的影城。那天晚上,红毯、闪光灯、衣香鬓影,对我来说都有些不真实。我穿着陈远志特意让人准备的礼服,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有媒体记者,有业内大佬,有影评人,还有很多陌生的面孔。
灯光暗下,龙标出现,巨大的银幕亮起。
片头,是极简的留白,一滴浓墨晕开,幻化成层峦叠嶂的山峰,云雾缭绕,气势磅礴。紧接着,镜头穿梭,一只斑斓猛虎形态的异兽狰,踏着墨点飞奔而出,毛发纤毫毕现,却又带着水墨特有的氤氲感。
影厅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随着剧情展开,瑰丽的上古世界徐徐铺陈。流动的线条,写意的光影,充满想象力的神话生物,还有那恰到好处的配乐……我能感受到身边观众情绪的变化,从最初的好奇,到中段的屏息凝神,再到高潮时的激动难抑。
当结尾,主角站在昆仑之巅,俯瞰万里江山,水墨渲染的长卷铺满整个银幕时,整个影厅静得落针可闻。几秒钟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经久不息。
我站在那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旁边的陈远志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眼中有赞赏,也有如释重负。
第二天,关于《墨韵江山》的报道铺天盖地。
史诗级的东方美学!
传统文化与现代技术的完美结合,这才是国漫该有的样子!
每一帧都是流动的中国画,视觉盛宴!
《墨韵江山》:为中国动画注入灵魂!
口碑彻底爆了。社交媒体上,关于电影的讨论热度空前,自来水们疯狂安利。影院排片率一路飙升,票房数字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涨,很快就突破了业内预测的上限,成为年度现象级的黑马。
新墨界动画和我王雨晴的名字,一夜之间,从之前的行业争议中心,变成了炙手可热的焦点。各种采访、合作邀约像雪片一样飞来。
更让我们惊喜的是,《墨韵江山》被选送参加了几个国际顶级的动画电影节。我带着团队核心成员,第一次踏上了异国的红毯。当看到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观众,为电影里夸父的悲壮而动容,为精卫的坚持而鼓掌时,那种自豪感难以言喻。
最终,《墨韵江山》斩获了其中一个重要动画节的最佳艺术贡献奖。站在领奖台上,用不算流利的英语致辞时,我说:我们想用动画,画出我们心中的中国,画出那些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古老故事和美学。感谢世界看到了它。
国内外的成功,像一道刺眼的光,也照亮了过去那些阴暗的角落。
有记者去采访张老先生,问他对《墨韵江山》的看法,以及对我这个曾经的学生如今成就的评价。报道里只说,张老面对镜头,久久沉默,最终只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他画室的门,据说依旧紧闭,偶尔有人路过,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几声咳嗽。
小张告诉我,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论坛里,看到了关于王俊和李明的帖子。王俊因为非法集资和诈骗,数罪并罚,判了不短的刑期,正在牢里。而李明,被几家公司联合起诉后,赔得倾家荡产,在行业内彻底社死,听说后来灰溜溜地回了老家,没人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还有几个当初在工作室最困难时选择离开的年轻人,通过各种渠道,辗转联系到我,言语间充满了悔意和羡慕,旁敲侧击地问新墨界还招不招人。
我看着手机里那几条迟来的信息,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回了句客气的谢谢关注,目前暂无招聘计划。
成功的光环之下,我并没有太多时间去回味这些。陈远志已经开始和我讨论新墨界的下一步发展,甚至提到了IP化运营和系列开发的可能。
这天晚上,我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看着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手里把玩着那个沉甸甸的国际奖杯。奖杯冰冷的金属触感,提醒着这一切的真实。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个模糊的风景照,昵称只有一个字:明。
我的心,猛地一沉。
07
未来之墨
那个只有一个明字的微信好友申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我的心口。
李明。
那个在我背后捅刀,卷走我们所有心血的男人。
指尖触到屏幕,冰凉。胃里一阵翻搅,那些被尘封的、混杂着背叛和屈辱的记忆瞬间汹涌而上。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点下拒绝,然后拉黑,永不相见。
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里还握着那座沉甸甸的国际奖杯,冰冷的金属触感提醒着我,一切都不同了。窗外是邻县璀璨的夜景,车水马龙,流光溢彩,那是属于新墨界动画的辉煌。
《墨韵江山》的成功,像一场飓风,彻底改变了我和团队的命运。我们不再是那个在废弃罐头厂里挣扎求生的小作坊,新墨界已经成了国内,乃至亚洲动画行业里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订单、合作、投资……纷至沓来,甚至有些应接不暇。
但我没有被冲昏头脑。经历过深渊,才更懂得脚踏实地的可贵。在陈远志的支持下,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创办水墨动画学院。
这不是一时兴起。我深知,新墨界的风格和技术是独特的,但要让这种融合了传统水墨精髓与现代科技的动画形式真正发扬光光大,靠一个公司、一个团队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培养更多的人才,需要将这条路,变成一条可以传承下去的、更宽广的道路。
学院就设在公司旁边的一层楼,投入巨大,但陈远志毫无二话。他看重的,是更长远的未来。消息一出,报名者络绎不绝,不仅有国内各大美术院校的学生,甚至还有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面孔,他们被《墨韵江山》的东方美学所震撼,渴望学习这种独特的动画技艺。
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们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未来的憧憬,我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但又比那时的我,多了几分幸运和底气。我亲自编写教材,系统授课,将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走过的弯路,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他们。这里,正在成为培养未来水墨动画力量的沃土。
就在学院和公司都步入正轨,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过去的人,还是找上门来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审阅新项目的分镜,秘书小林敲门进来,表情有些古怪:王总,楼下有位叫王俊的先生找您,他说……是您的老乡和旧识。
王俊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进我的记忆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拉我回乡创业,却在我最困难时釜底抽薪,卷走投资款去搞他那不靠谱互联网+项目的堂哥。
我放下笔,沉默了几秒。让他上来吧。
几分钟后,王俊站在了我的办公室门口。我几乎没认出他来。曾经那个穿着时髦、眼神里充满精明和野心的年轻人,如今变得形容憔悴,头发花白稀疏,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夹克,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打垮的颓唐。他局促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办公室的豪华装修,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尴尬和落魄。
雨晴……他搓着手,声音干涩,我……我看到新闻了,恭喜你啊,真厉害,给咱们老家争光了。
我看着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没有愤怒,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有事吗
他被我冷淡的态度噎了一下,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那笑容在他憔悴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雨晴,你看,我现在……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之前那个项目赔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想……能不能在你这儿找个活儿干什么都行,打杂也行!我们毕竟是亲戚,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理所当然,仿佛过去的背叛从未发生过。
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救他当初他把我推入深渊的时候,可曾想过亲戚二字
王俊,我开口,声音平稳,过去的事情,我不追究了。但新墨界有新墨界的规矩,所有岗位都要凭能力竞争。如果你愿意,可以从最基础的岗位投简历试试,和其他应聘者一样走流程。至于能不能被录用,看你自己。
王俊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大概以为凭着亲戚关系,怎么也能捞个轻松体面的职位。雨晴,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好歹是你哥……
我只认能力,不认关系。我打断他,如果你是来叙旧的,那现在叙完了。我很忙。
王俊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冰冷的眼神,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下去。他颓然地低下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走了。
送走王俊没多久,陈远志给我转来一条信息,是一个业内朋友发来的,说李明托他打听,想知道我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我看着那条信息,直接回复陈远志:不必理会。
有些错误,造成的伤害太深,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回不去了。
处理完这些糟心事,我反而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与过去的彻底切割,让我更能专注于现在和未来。
倒是张老先生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自从《墨韵江山》成功后,他彻底沉默了。直到前几天,我收到一个没有署名的快递,里面是一幅裱好的水墨画。画的是一片迎风傲立的竹林,笔法苍劲,墨色淋漓,看似传统,却在细节处,能看到一些不同以往的、更显生机和韧性的处理。画的落款,只有一个模糊的印章,但我认得,那是张老的闲章。
我把画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正对着我的办公桌。没有道歉,没有解释,但这幅画,似乎已经说明了很多。他或许依然固守着他的传统,但他一定看到了,看到了我所坚持的这条路,看到了传统在新的时代,同样可以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看来,固守己见的老先生,也开始动摇了。陈远志看到那幅画时,笑着说。
我点了点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受。真正的传承,或许从来都不是抱着老东西不放。我轻声说,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而是要真正理解它的魂,然后用我们这个时代的方式,把它画出来,讲给更多人听。至于创新……没有对传统的深刻理解,创新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陈远志表示赞同:你说得对。所以,你的水墨动画学院,意义重大。
是啊,我看向窗外,学院那边的灯火依旧明亮,相比起给那些已经犯过错、失了信的人机会,我更愿意把精力和资源,投给那些眼睛里有光,心里有梦的年轻人。
我拒绝了王俊的内部安排,但还是让HR给了他一个基础岗位的面试机会,至于后续如何,全看他自己。我的重心,早已放在了培养下一代,以及新墨界的下一个宏伟蓝图上。
那些真正热爱这门艺术,愿意为之奋斗,有才华、有担当的年轻人,才是中国动画和传统文化真正的未来和希望。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因新墨界而更添活力的城市夜景。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陈远志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雨晴,刚接到消息,好莱坞那边有家顶级制片公司,看了《墨韵江山》,对我们的技术非常感兴趣,想和我们谈谈合作开发一个全球性IP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