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柯瑾数着脚下的地砖缝隙,第三十七块到第四十二块之间那道特别深的裂痕是他每天必经的路标。他低头走路已经成了习惯——避免与任何人对视,避免被叫住,避免那些或嘲讽或怜悯的目光。看,是那个怪胎柯瑾。
听说他爸给学校捐了一栋楼才没被开除。
嘘,他过来了...
细碎的议论声像往常一样飘进耳朵,柯瑾把脸更深地埋进连帽衫里,加快了脚步。三年了,他已经学会把这些话当作背景噪音,就像家里那个永远开着却无人观看的巨型电视。
教学楼六层的天台门锁坏了三个月没人修,这成了柯瑾的秘密基地。每天午休,他会带着便利店饭团躲到这里,在水泥护栏的阴影下吃完这顿孤独的午餐。
但今天不一样。
柯瑾站在天台边缘,秋风吹得他校服衬衫猎猎作响。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操场,蚂蚁般的学生们嬉笑打闹,没有人抬头看这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还未愈合的伤痕,那是上周父亲说他连条狗都不如后留下的。
反正没人会在意。他喃喃自语,向前微微倾身。
喂!别动!
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炸响在身后,柯瑾浑身一颤,差点真的失去平衡。他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站在天台门口,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
站在那里别动!我过来!女生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恰好是那道伤痕的位置。柯瑾本能地挣扎,但女生的手像铁钳一样牢固。
放开我!他声音嘶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除非你退到安全区域。女生毫不退让,眼睛里闪烁着柯瑾从未见过的坚定,我是林小满,今天刚转学过来。你呢
柯...柯瑾。他下意识回答,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告诉这个陌生人名字。
林小满没有松开手,而是拽着他向后退了几步:天台栏杆松动了,校工说下周才来修。你站在那儿太危险了。
柯瑾想告诉她危险正是他想要的,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你是转学生哪个班的
高二(4)班,就在你们(3)班隔壁。林小满终于松开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袋,要吃吗我妈做的豆沙包,就是有点凉了。
柯瑾盯着那个递到面前的包子,愣住了。三年来第一次有人主动跟他分享食物。
不...不用了。他结结巴巴地拒绝,却闻到一股温暖甜香,和他家里那些精致但冰冷的西点完全不同。
别客气嘛!林小满直接把包子塞进他手里,我妈总说我太能吃了,需要有人分担。
柯瑾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甜腻的红豆沙在口中化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今天第一口热乎的食物——早餐时父亲又在训话,他什么都没吃就逃出了家门。
好吃吗林小满歪着头问,马尾辫随着动作晃了晃。
柯瑾点点头,突然感到眼眶发热。他急忙低头,假装被包子呛到。
慢点吃!林小满拍拍他的背,力道大得让他咳嗽得更厉害了,对了,下节课是体育吧我们一起下去
柯瑾僵住了。体育课是他的噩梦——换衣服时同学会故意撞他,打球时没人传球给他,跑步时总有人伸脚绊他。
我...我请假了。他低声说,脚踝疼。
林小满眯起眼睛,目光落在他完好无损的脚踝上,但什么也没说:那我们去医务室开个假条吧,不然老张又要唠叨了。
柯瑾惊讶地抬头。老张是体育老师,从来不管他是否出席,这个转学生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
刚才办公室报到时听到老师在说你。林小满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柯瑾那孩子又没来上课、心理评估报告还没交什么的。
柯瑾的身体变得僵硬。原来老师们也在背后议论他。
别那副表情嘛!林小满拽着他往楼梯口走,我是觉得,与其一个人躲着,不如找个人陪着,对吧
不对。柯瑾在心里回答。一个人更安全,不会失望,不会受伤。但他发现自己正跟着这个陌生女孩下楼,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豆沙包。
医务室空无一人,林小满熟练地从柜子里找出登记本:来,签个名就行。校医去吃午饭了,我看见了。
柯瑾犹豫地写下名字,注意到自己的字迹比平时工整许多。
好了!林小满把本子塞回去,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回教室发呆,或者跟我去小卖部买热可可。我请客!
柯瑾盯着她看了一会。林小满不是特别漂亮,鼻梁上有几粒雀斑,右眉尾处有道细小的疤痕,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能看透他所有的阴暗角落。
为什么他终于问出口,为什么是我
林小满眨了眨眼:因为你看起来...她停顿了一下,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急需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
这个比喻让柯瑾心头一颤。他十岁那年曾经偷偷养过一只流浪狗,藏在别墅后院的工具棚里。两个月后被父亲发现,当着他的面叫司机把狗扔到了郊区。
走吧。林小满没等他回答就拉起他的手,再晚热可可就卖完了。
柯瑾任由她拉着自己穿过走廊,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某种陌生的、轻盈的感觉。
小卖部前挤满了学生,柯瑾本能地往后退,但林小满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别跑!就快排到了。
哟,这不是柯大少爷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柯瑾的后背瞬间绷直,怎么,终于交到朋友了还是花钱雇的
是陈昊,班上的体育委员,也是最爱找他麻烦的人之一。
林小满转过身,把柯瑾护在身后:同学,你牙缝里有菜叶。
陈昊下意识捂住嘴,周围爆发出一阵笑声。他涨红了脸:你谁啊多管闲事!
林小满,今天刚转学来。她挺直腰板,虽然比陈昊矮半个头,气势却不输,还有,你鞋带散了。
陈昊低头看时,林小满已经拉着柯瑾挤到了柜台前:两杯热可可,谢谢!
柯瑾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三年来第一次,有人站在他前面对抗那些欺负他的人。
给。林小满把其中一杯塞给他,小心烫。
热可可的甜香萦绕在鼻尖,柯瑾小心地抿了一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温暖了整个胸腔。
谢谢。他轻声说,不确定是为了饮料还是别的什么。
林小满只是笑了笑,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不客气,同桌。
同桌
嗯哼!我刚才去教务处看了座位表,你旁边那个位置空着,我就申请调过去了。她眨眨眼,不介意吧
柯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习惯了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习惯了把自己缩成一团不被注意。现在这个陌生女孩要闯入他的安全区,而他竟然隐隐有些期待。
下午的课柯瑾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余光不断瞟向身旁的新同桌——林小满记笔记时会把头发别到耳后,思考问题时喜欢咬笔帽,听到有趣的内容会小声嘀咕原来如此。
下课铃响起时,柯瑾才意识到自己整整一节课都没有蜷缩起来躲避可能的嘲笑或捉弄。
明天见,柯瑾。林小满收拾好书包,冲他挥挥手,记得做数学作业,第三节要检查!
柯瑾愣在原地,看着她蹦蹦跳跳地离开教室。明天见。多么普通的告别语,对他来说却像是一个承诺,一个他不敢奢望的约定。
那天晚上,柯瑾破天荒地写了日记。自从初中被父亲发现日记并当众朗读后,他就再也没写过私人文字。但今天,他翻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写下日期。
今天遇到了一个叫林小满的转学生。她给了我半个豆沙包,还帮我怼了陈昊。她的手很暖,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
写到这里,柯瑾停下笔,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今天他好像笑了,真正的笑,不是那种应付家长的假笑。
楼下传来父母的争吵声,花瓶砸在地上的脆响。柯瑾条件反射地戴上耳机,却在音乐响起前犹豫了。今天,他发现自己不那么害怕那些噪音了。
第二天清晨,柯瑾比平时早半小时到了教室。他仔细擦拭了旁边空置已久的桌椅,甚至偷偷喷了一点母亲梳妆台上的香水——那瓶她从来不用却坚持要摆在最显眼位置的限量版。
哇,好香!林小满一进门就闻到了,她凑近柯瑾,你换洗发水了
柯瑾耳根发热,摇摇头:可能是...空气清新剂。
林小满没有追问,而是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保温盒:给,我妈做的鸡蛋卷。趁热吃!
柯瑾接过盒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一股电流般的触感让他差点松手。
小心!林小满及时托住盒底,很烫的。
鸡蛋卷金黄松软,上面撒着黑芝麻和葱花。柯瑾咬了一口,鲜香在口中爆开,比他家米其林厨师做的早餐美味百倍。
好吃吗林小满期待地问。
柯瑾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书包里拿出一盒精装巧克力:给...给你的回礼。
这是他昨晚偷偷让管家买的,市面上最贵的那种。林小满打开盒子,眼睛瞪得溜圆:天啊!这得多少钱
不...不贵。柯瑾结结巴巴地撒谎。
林小满拿起一颗仔细端详,突然笑了: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巧克力礼物。
柯瑾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真的!林小满小心地咬了一角,转学太频繁了,还没来得及交朋友就得走。这次应该能待到毕业...希望吧。
为什么总转学柯瑾问出口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敏感问题。
但林小满只是耸耸肩:我妈是护士,老跟着临时项目跑。这次终于签了长期合同,所以我们租了间小公寓,打算安定下来。
柯瑾注意到她说小公寓时没有任何自卑,反而带着一丝骄傲。这和他那些炫耀海外别墅的同学截然不同。
那个...周末你有空吗林小满突然问,我妈说想请你来家吃饭,感谢你昨天陪我逃体育课。
柯瑾的心跳漏了一拍。去同学家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我...我得问问父母。他下意识回答,尽管知道父母根本不会在意他的去向。
太好了!林小满拍拍手,我家就在学校后面的阳光小区,虽然旧了点但很温馨。
阳光小区是城中最老旧的住宅区之一,柯瑾只在新闻里看过关于那里水管老化的报道。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这次拜访,甚至开始想象林小满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柯瑾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林小满每天午休都会拉他去食堂,尽管他依然沉默寡言;她会在他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小声提示答案;放学时她总会在校门口等他,即使只是同路一小段。
周五下午,柯瑾正在整理书包,林小满突然凑过来:明天见面的地址我写在这了。她塞给他一张纸条,下午五点,别迟到哦!
柯瑾点点头,小心地把纸条夹进课本里。他计划明天一早就溜出去,免得被父亲叫去参加那些无聊的商业酒会。
柯瑾!班主任突然出现在门口,你父亲来电话,要你立刻回家。
柯瑾的心沉了下去。父亲从不主动联系学校,除非...
怎么了林小满担忧地问。
柯瑾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明天见。他轻声说,然后快步离开教室,生怕父亲直接派司机来学校抓人。
黑色奔驰已经停在校门口,张秘书面无表情地站在车旁:少爷,董事长很生气。
柯瑾沉默地钻进后座。他知道为什么——昨天家长会,他又一次独自面对老师,而父亲在最后一刻打来电话说临时有会议。母亲当然也不会来,她正在巴黎参加时装周。
别墅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柯瑾刚踏进客厅,一个水晶烟灰缸就擦着他的耳朵砸在墙上。
跪下!父亲的声音像刀一样劈开空气。
data-faype=pay_tag>
柯瑾机械地跪下,大理石地板的寒意透过裤子渗入膝盖。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家法。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回来吗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西装笔挺,领带纹丝不乱,仿佛刚才扔东西的是另一个人。
柯瑾摇摇头。这次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张秘书说你这周几乎每天都和一个女生一起离校。父亲冷笑一声,怎么,终于学会勾搭女人了
柯瑾的拳头下意识攥紧:她只是...同学。
同学父亲嗤之以鼻,柯家的继承人不需要普通朋友,更不需要那种平民区的女朋友。
原来父亲已经调查过林小满了。柯瑾感到一阵恶心。
明天不准出门。父亲转身走向书房,晚上李董事长的女儿要来吃饭,你给我好好表现。
柯瑾猛地抬头:但明天我...
有约父亲回头看他,眼神冰冷,取消。除非你想那个女孩全家失去工作和住所。
柯瑾浑身发抖,但不敢反驳。父亲有这种能力,他亲眼见过一个得罪父亲的供应商一夜之间破产。
夜深人静时,柯瑾躺在床上,盯着手机屏幕。林小满发来三条信息:
菜单确定啦!我妈要做她的拿手红烧鱼~
需要我去车站接你吗
...你还好吗
柯瑾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打不出字。他该怎么解释说父亲不准他去说他们家看不起她还是编个拙劣的谎言
最终,他回复:对不起,家里临时有事。下次我请你们吃饭。
发完这条信息,柯瑾把脸埋进枕头,无声地哭了。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姓氏,痛恨这个金丝笼般的家。
第二天晚上,当他在父亲逼迫下机械地称赞李小姐的钢琴技艺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小满发来的照片——一桌家常菜,中间留了个空位,摆着一副碗筷。
给你留了位置哦~下次一定要来!文字后面跟着一个笑脸emoji。
柯瑾借口去洗手间,锁上门后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照片上那桌朴实的饭菜比他面前这些山珍海味珍贵千万倍。
周一早晨,柯瑾早早到校,在林小满的座位上放了一盒手工曲奇——他昨晚偷偷烤的,手上还留着几处烫伤。
林小满一进门就闻到了香味:哇!这是给我的
柯瑾点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对不起,周六...
没事啦!林小满拍拍他的肩,家里有事很正常。不过...她凑近闻了闻,你手上怎么有焦糖味
柯瑾下意识把手藏到背后:就...随便烤了点东西。
你自己做的林小满瞪大眼睛,随即注意到他手上的红痕,天啊!你烫伤了!
她不由分说地抓住柯瑾的手腕,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药盒:我妈准备的急救包,正好有烫伤膏。
药膏清凉的触感缓解了灼痛,但林小满指尖的温度让柯瑾心跳加速。她低着头,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鼻尖上的雀斑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好了!林小满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包扎工作,下次做饭要小心啊,大厨师。
柯瑾想说这不是做饭,是为了道歉,为了表达他无法用语言说明的愧疚和感谢。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你喜欢的话...我下次再做。
林小满眼睛一亮:真的那说定了!她伸出小拇指,拉钩!
柯瑾犹豫地伸出小拇指,与她勾在一起。这个幼稚的举动让他胸口发紧——父亲说过,柯家的人不需要这种无谓的承诺。
对了,林小满突然压低声音,下个月我妈要值夜班,你能...陪我回家吗阳光小区晚上路灯坏了,有点吓人。
柯瑾立刻点头,随即想起父亲的警告。但看着林小满期待的眼神,他无法拒绝:好。
接下来的两周,柯瑾活在甜蜜的折磨中。白天,他和林小满一起上课、吃饭、放学,享受着她带来的温暖;晚上,他提心吊胆地躲避父亲的盘问,删除手机里所有与她的聊天记录。
周五放学时,林小满神秘兮兮地拉住他:明天有空吗我发现一个超棒的地方!
柯瑾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地方
城郊的废弃铁路!她眼睛发亮,现在开满了野花,特别美。我上周去踩点了,绝对安全!
柯瑾想象着和林小满并肩走在野花丛中的画面,内心挣扎不已。父亲这周末要去新加坡出差,也许...
我尽量。他含糊地回答。
林小满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又得问父母她叹了口气,你都十七岁了诶。
柯瑾苦笑。在父亲眼里,他永远是个需要严加管教的财产,而不是独立的个体。
我会去的。他突然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坚定,上午十点,在哪里碰面
林小满惊喜地笑了:阳光小区门口!我带你坐公交去,比打车便宜多了。
当晚,柯瑾等到父亲出门后,偷偷溜出别墅。他没叫司机,而是第一次尝试坐地铁——花了半小时才弄明白购票机怎么用。
阳光小区比他想象的还要老旧,墙皮剥落,楼道里弥漫着饭菜和潮湿混合的气味。但当他按响402室的门铃时,开门的林小满笑得比任何豪宅都耀眼。
你来了!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扎成马尾,我妈上夜班去了,给我们留了午饭钱!
柯瑾跟着她走进狭小但整洁的公寓,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细节——墙上林小满从小到大的照片,冰箱上贴着购物清单和便利贴,阳台上几盆生机勃勃的绿植。
给,安全帽。林小满递给他一个自行车头盔,我借了邻居阿姨的电瓶车,比公交快多了!
柯瑾从没坐过电瓶车后座,更没抱过女孩子的腰。当林小满的头发随风拂过他的脸颊时,他闻到了阳光和洗发水混合的香气。
废弃铁路确实如林小满所说,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铁轨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们沿着铁轨慢慢走,林小满不时蹲下摘几朵小花,编成一个小小的花环。
给,森林王冠。她突然把花环戴在柯瑾头上,然后大笑起来,太适合你了!
柯瑾想摘下来,却被她阻止:别动!多好看啊!她掏出手机,笑一个!
咔嚓。柯瑾人生中第一张真心笑着的照片就此诞生。
发给你!林小满低头操作手机,突然惊呼一声,啊!我妈的短信!医院有急诊,她今晚回不来了...
柯瑾注意到她声音里的失落:你...一个人在家害怕
林小满摇摇头,勉强笑了笑:习惯了。就是...她踢了踢铁轨旁的小石子,今晚本来是我爸忌日,我妈说好要一起做他最喜欢的红烧肉的。
柯瑾僵住了。他从未听林小满提起过父亲,只隐约猜到她父母离异或分居。
你爸爸...什么时候...
我八岁那年,工地事故。林小满的声音很轻,包工头跑了,赔偿金拖了三年才拿到一点。我妈一个人打三份工把我拉扯大。
柯瑾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林小满总是那么节俭,为什么她书包里总装着各种优惠券,为什么她对稳定如此渴望。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林小满迅速擦了下眼角,走吧,我请你吃冰淇淋!前面小卖部有卖一块钱一根的老冰棍,可好吃了!
柯瑾想说该道歉的是他,想说他父亲公司旗下就有建筑项目,想说他有花不完的零用钱可以给她。但最终,他只是轻轻握住了林小满的手: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林小满愣了一下,随即回握住他的手,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不客气,这是我第一次带人来我的秘密基地。
他们手牵着手走回电瓶车停放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程路上,柯瑾鼓起勇气环抱住林小满的腰,把脸轻轻贴在她的背上。风声呼啸,但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今晚...电瓶车停在小区门口时,柯瑾犹豫地开口,要不要...去我家
林小满惊讶地挑眉:你确定
柯瑾点点头。父亲在新加坡,母亲在米兰,别墅里只有不管闲事的佣人。
好啊!林小满眼睛一亮,我还没见过有钱人家什么样呢!
当出租车停在柯家别墅前时,林小满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这...这是你家我以为是个博物馆!
柯瑾尴尬地付了车费——林小满坚持要AA,但他偷偷多给了司机小费。
别墅内部比外观更夸张,水晶吊灯、大理石地面、墙上挂着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林小满像进了童话世界,小心翼翼地摸着旋转楼梯的扶手:这得多少钱啊...
少爷,您回来了。管家恭敬地鞠躬,看到林小满时明显愣了一下,这位是...
我同学。柯瑾简短地说,不用准备晚餐,我们吃过了。
他带着林小满快速穿过客厅,生怕遇到哪个多嘴的佣人向父亲报告。直到进入自己的卧室区域,他才松了一口气。
你的房间...好大。林小满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唯一一张照片上——年幼的柯瑾和父母在迪士尼的合影,你们家...看起来挺幸福的啊。
柯瑾苦笑:那是十岁生日,父亲为了公关照片专门安排的行程。第二天他就飞去纽约开会了。
林小满走到他巨大的书桌前,注意到一本素描本:哇,你画画
柯瑾慌忙想阻止,但林小满已经翻开了本子。里面全是速写——窗外的树,飞过的鸟,还有...很多张林小满的侧脸。
这些...林小满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柯瑾耳根发烫:就...随便画的。
林小满轻轻抚过那些素描,突然在一页停下:这是...天台
那是一幅精细的铅笔素描:天台上,一个女孩伸手拉住站在边缘的男孩,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模糊了她的面容却突出了那只伸出的手。
那天...柯瑾的声音几乎听不见,谢谢你拉住我。
林小满合上素描本,转身直视他的眼睛:柯瑾,你父母知道吗关于...那天的事
他摇摇头:他们只知道我情绪不稳定,所以给我请了最贵的心理医生,每周一次,像另一个商务会议。
林小满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他。柯瑾僵在原地,然后慢慢放松,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体温暖而结实,带着阳光和洗衣粉的清香。
留下来吧。他轻声说,今晚...客房很多。
林小满点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糟了!我没带换洗衣物...
柯瑾打开衣柜:你可以穿我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林小满正盯着衣柜里一排排连标签都没拆的名牌衣服。
这些...你都不要她难以置信地问。
柯瑾耸耸肩:父亲让秘书按季度采购的,但我不喜欢这些款式。
林小满拿起一件羊绒衫,摸着上面精致的刺绣:这件够我半年生活费了...
当晚,林小满穿着柯瑾的T恤和运动裤——对她来说太大了,裤脚卷了三圈——坐在客房床上擦头发。柯瑾端来两杯热牛奶和一些点心。
你家连点心都这么精致...林小满拿起一块马卡龙,像艺术品一样。
柯瑾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其实...我更喜欢你妈妈做的鸡蛋卷。
林小满笑了,然后突然严肃起来:柯瑾,你父母...经常不在家
嗯。他盯着牛奶杯,父亲忙着扩张商业版图,母亲忙着维持社交地位。我在他们眼里...大概就是个需要定期检查的资产。
林小满放下杯子,握住他的手:那周末...你说家里有事,其实是...
父亲不准我来见你。柯瑾直视她的眼睛,他说...柯家的继承人不需要平民朋友。
林小满的手微微颤抖,但没有松开:所以你今天是...偷跑出来的
柯瑾点点头:父亲在新加坡出差。
他会发现吗
如果管家多嘴的话。柯瑾苦笑,但无所谓了。我...我不想再按他的剧本生活了。
林小满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我给你看个东西。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旧钱包,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年轻男子抱着婴儿站在工地前,笑容灿烂。
我爸。她轻声说,他走之前最后一张照片。你看,他笑得多开心。
柯瑾小心地接过照片。那个男人的眼睛和林小满一模一样,明亮而温暖。
我妈说,我爸最大的梦想就是开家小餐馆。林小满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做菜可好吃了,虽然没正经学过。
柯瑾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管家的内线:王叔,明天早上能准备一辆不显眼的车吗就普通家用车那种。
挂断电话,他对上林小满疑惑的眼神:明天...带我去看看你爸爸好吗
林小满的眼眶瞬间红了:你...认真的
柯瑾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去某个地方,不是为了应付家长或老师,仅仅因为...他想去。
第二天清晨,他们悄悄离开别墅,坐上了管家安排的本田轿车。墓园在城郊,一路上林小满指给柯瑾看那些对她有意义的地方——她上过的小学,妈妈工作过的医院,他们住过的廉价公寓。
我们搬了七次家。她平静地说,每次都是更小更便宜的地方,直到去年妈妈考上了正式护士。
柯瑾想说些什么,但所有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
墓园朴素而整洁,林小满父亲的墓碑很小,但周围种满了鲜花。林小满从包里取出三支香烟点燃,插在墓碑前:我爸不喝酒,就爱抽点烟。我妈说这样不好,但今天破例。
柯瑾学着她的样子鞠躬,然后突然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你干嘛林小满惊讶地问。
谢谢他生了你。柯瑾认真地说,不然...那天在天台...
林小满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跪在柯瑾身边,两人肩并肩地对着墓碑沉默了很久。
回程路上,林小满靠在柯瑾肩上睡着了。柯瑾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同时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不是因为他生在柯家,而是因为他遇见了林小满。
这个念头让他做出了另一个决定。他悄悄拿出手机,给父亲发了条短信:我想学心理学,不接手公司。我们谈谈吧。
发完这条可能会引发地震的消息,柯瑾关掉手机,轻轻握住了林小满的手。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退缩了。
车子驶回市区时,林小满醒了。她揉揉眼睛,突然指着窗外:看!那家甜品店超好吃,我攒了三个月零花钱才够买一小块蛋糕...
柯瑾让司机靠边停车:走吧,我请你。
不行!太贵了!林小满连连摆手,一小块要两百多呢!
柯瑾已经下车为她拉开车门:就当是...陪我庆祝。
庆祝什么
庆祝我...第一次为自己做决定。柯瑾微笑着说。
甜品店里,林小满像进大观园一样东张西望,最后在柯瑾坚持下点了一份招牌巧克力蛋糕。当侍者恭敬地称柯瑾为柯少爷时,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常来
柯瑾摇摇头:父亲是这里的VIP,他们认识我而已。
林小满挖了一小勺蛋糕送入口中,幸福地眯起眼睛:天啊...这简直是天堂的味道!
看着她陶醉的表情,柯瑾觉得这比父亲带他去吃的任何米其林大餐都美味。他偷偷拍下林小满的侧脸,设为手机壁纸。
你也尝尝!林小满突然把一勺蛋糕递到他嘴边。
柯瑾愣了一下,然后低头含住勺子。甜腻的巧克力在口中化开,但更甜的是林小满期待的眼神:好吃吗
他点点头,突然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
回别墅的路上,柯瑾的手机响了。是父亲。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立刻回家。父亲冰冷的声音传来,我们谈谈你那荒唐的短信。
电话挂断了。柯瑾的手微微发抖,但当他看向身旁担忧的林小满时,突然平静下来。
我父亲回来了。他平静地说,我得...去面对他了。
林小满握紧他的手:需要我陪你吗
柯瑾摇摇头:这次...我想自己来。
他们在别墅门口道别,林小满踮起脚尖轻轻抱了他一下:无论发生什么,记得给我打电话,好吗
柯瑾点点头,目送司机送她离开,然后转身面对自己的战场。
书房里,父亲背对着他站在落地窗前,手里端着威士忌。
解释一下。父亲没有转身,声音像是淬了冰。
柯瑾站得笔直,声音出乎意料地稳定:我想学心理学,不想接管公司。
父亲猛地转身,酒杯重重砸在桌上:荒唐!柯家几百亿的产业,你就这么任性
不是任性。柯瑾直视父亲的眼睛,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因为那个女孩父亲冷笑,我查过了,贫民窟出来的丫头,父亲是建筑工人,母亲是个小护士。她接近你能有什么好目的
柯瑾的手攥成拳头:她不知道我家的情况。而且...他深吸一口气,那天在天台,如果不是她拉住我,你现在已经没有儿子了。
父亲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什么...天台
柯瑾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伤痕:这些,还有更多你看不见的。我...撑不下去了,爸爸。
最后那个久违的称呼让父亲踉跄了一下。他跌坐在扶手椅里,突然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你...从来没说过...
因为你从来没问过。柯瑾的声音很轻,妈妈也是。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个需要完美表现的投资项目。
父亲沉默了很久,最后疲惫地摆摆手:出去吧...我需要想想。
柯瑾转身离开,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对了,明天我会正常去上学。和林小满一起。
他没有等父亲回应就关上了门。回到卧室,柯瑾立刻给林小满发了信息:还活着。明天见
回复几乎是即时的:当然!我给你带我妈特制的饭团!
柯瑾抱着手机倒在床上,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翻开素描本,在新的页面上轻轻勾勒出林小满吃蛋糕时的笑脸。
第二天清晨,柯瑾惊讶地发现父亲居然在餐厅吃早餐——这是几年来第一次。
车准备好了。父亲头也不抬地说,新买的普通款,没有家族标志。
柯瑾愣在原地,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父亲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有柯瑾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个...林小满。她真的不知道你是谁
柯瑾摇摇头:她只知道我叫柯瑾。
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推过来一张支票:给她母亲。我查过了,那家医院护士的薪水根本不够她们生活。
柯瑾看着那张五十万的支票,轻轻推了回去:她会生气的。林小满...有她的骄傲。
父亲挑了挑眉,居然...笑了:有意思的女孩。他收起支票,去吧,别迟到了。
柯瑾走出别墅,看到车库里真的停着一辆普通的丰田。司机递给他钥匙:董事长说,以后您自己开车上学。
握着方向盘,柯瑾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尊重
学校门口,林小满像往常一样等着他,手里拿着一个可爱的便当盒。看到柯瑾从丰田车里出来,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哇!你会开车
柯瑾点点头,突然感到无比轻松:嗯,以后我每天接你上学。
林小满欢呼一声,然后神秘兮兮地凑近:猜猜我妈做了什么饭团三文鱼!超市打折我抢到的!
阳光下,她脸上的雀斑清晰可见,眼睛亮得像星星。柯瑾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幸福——不是豪宅,不是名牌,而是有人愿意为你抢超市打折的三文鱼,并且为此骄傲。
对了,走向教室时,林小满突然问,昨晚...和你爸谈得怎么样
柯瑾想了想,微笑着回答:他同意我学心理学了。
林小满惊喜地跳起来:太棒了!我就说他最终会理解的!
柯瑾没有告诉她父亲的条件——必须同时修读管理学学位,以防你改变主意。但此刻,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第一次为自己做出了选择,而且...有人真心为他高兴。
课间,当陈昊又来找麻烦时,柯瑾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请让开,你挡道了。
陈昊愣住了,而林小满在一旁偷笑。从那天起,学校里的风向悄悄改变了。柯瑾不再是被孤立的对象,而成了一个...有点酷的独行者。尤其是当有人看到他开着车接送林小满后,关于柯大少爷的传言开始满天飞。
你不在意吗林小满某天问他,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家超有钱了。
柯瑾耸耸肩:无所谓。反正...他们喜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钱。除了你。
林小满捏了捏他的手:错。我是喜欢你的饭团手艺!
两人笑作一团,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他们身上,像是为这个简单的时刻镀上了金边。
一个月后,当林小满的母亲突发急性阑尾炎需要紧急手术时,柯瑾第一次动用了家族关系——他联系了市内最好的外科医生,并悄悄支付了所有费用。
术后,当林妈妈躺在VIP病房休息时,林小满把柯瑾拉到走廊上:多少钱我会慢慢还你。
柯瑾摇摇头:不用...
必须还!林小满固执地说,我知道对你家来说这只是小钱,但对我来说是原则问题。
柯瑾看着她倔强的表情,突然说:那...用别的方式还吧。
什么方式
教我做饭。柯瑾认真地说,你妈妈的那些家常菜...我想学。
林小满愣住了,然后眼眶慢慢变红:笨蛋...这算什么还债啊...
对我来说很珍贵。柯瑾轻声说,比钱珍贵多了。
林小满突然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谢谢你...柯瑾。
柯瑾轻轻环抱住她,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在这一刻,他无比确定——无论未来有多少阻碍,他都不会放开这个女孩的手。因为她不仅是他的光,也是他学会爱与被爱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