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水敲打着医院的窗棂,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弹奏着不规则的旋律。黎雨靠在窗边,空洞的目光穿透雨幕,却什么也没看进去。三个月了,自从那场车祸夺走她的右腿,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这片灰蒙蒙的雨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黎小姐,该换药了。护士推门而入,声音轻快得令人烦躁。
黎雨机械地转动轮椅,金属扶手冰凉地贴着她的掌心。曾经,这双手能托起整个身体的重量,在舞台上完成最完美的阿拉贝斯克;现在,它们只能无力地推着轮椅,在方寸之间打转。
今天感觉怎么样护士蹲下身,熟练地拆开她右腿残肢上的绷带。
黎雨没有回答。她能感觉到护士的目光在她残缺的肢体上短暂停留,那种混合着同情和庆幸的眼神她太熟悉了。所有人都庆幸躺在病床上的不是自己,所有人都用那种你真可怜的目光看着她。
康复训练要按时参加哦,很快你就能适应假肢了。护士换好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门关上的瞬间,黎雨一拳砸在轮椅扶手上。金属的震颤传到她的指关节,疼痛却无法驱散胸口的窒闷。适应她怎么适应芭蕾是她的生命,而现在,她连最基本的旋转都做不到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水滴汇聚成溪流,在玻璃上蜿蜒而下。黎雨突然想起最后一次演出的《吉赛尔》,第二幕中幽灵们的舞蹈,那种超脱肉体的轻盈与自由。现在她真的成了幽灵,一个被囚禁在残缺身体里的舞魂。
轮椅猛地被她推向窗边,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雨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就像未来在她眼中一样混沌不清。二十五岁,本该是舞者最辉煌的年纪,她却已经看到了终点。
为什么...她的指甲抠进扶手,指节发白,为什么是我...
没有人回答。只有雨声,永无止境的雨声。
夜幕降临,病房里的灯自动亮起,刺得黎雨眼睛发疼。护士送来的晚餐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已经凉了。同病房的老太太早已入睡,规律的鼾声像另一种形式的折磨。
黎雨盯着墙上的时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十一点十五分,往常这个时候,她应该刚结束晚间的排练,浑身酸痛却满足地走出练功房。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突然攫住她。黎雨抓起外套,悄无声息地推着轮椅出了病房。电梯下到一楼,大厅里只有值班护士在打瞌睡。她径直穿过自动门,冲进了雨中。
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病号服,发丝黏在脸上,轮椅的轮子在湿滑的地面上打滑。黎雨不在乎,她只是拼命地向前推着轮椅,仿佛这样就能逃离那个残缺的自己。
转过医院后门的小路,黎雨突然听到一阵有节奏的声响,混合在雨声中。啪—嗒—啪—嗒—,像是某种原始的鼓点。她循声而去,在公园边缘的一处凉亭附近,看到了那个身影。
一个年轻男子赤着脚,在雨中起舞。他的动作不像芭蕾那样规整优雅,而是充满了野性的力量。他踢起水花,旋转,跳跃,落地时溅起一片泥泞。奇怪的是,那些泥点落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得脏乱,反而像是刻意点缀的艺术品。
黎雨不自觉地停下轮椅,看得入神。男子似乎完全沉浸在舞蹈中,闭着眼睛,任凭雨水冲刷他的脸庞。他的衬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肌肉线条。每一次踏步,每一次转身,都精准地踩在雨滴落地的节奏上。
突然,男子睁开眼睛,目光直直地锁定了黎雨。他的动作没有停,反而向着她的方向舞来。黎雨本能地想后退,轮椅却在湿滑的地面上卡住了。
别走。男子的声音低沉而温暖,穿透雨幕传来,你也是来跳舞的吗
黎雨僵住了,我...我不能跳舞了。
男子停下舞步,歪着头看她,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为什么因为那个他指了指她的轮椅。
我是芭蕾舞者,黎雨的声音颤抖着,曾经是。
男子走近几步,蹲下身与她平视。他的眼睛在雨中闪闪发亮,像是两颗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我叫程野。你呢
黎雨。
黎雨...他念着她的名字,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很适合今晚。
程野站起身,突然推起她的轮椅,在雨中转了个圈。黎雨惊叫一声,抓住扶手。
感觉到了吗程野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轮椅转动时的节奏,雨滴落下的旋律。这就是舞蹈,黎雨。
这不是舞蹈!黎雨愤怒地喊道,这是...这是残疾!
程野停下轮椅,转到她面前,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舞蹈不是关于你能跳多高,转多少圈。舞蹈是...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里的表达。
黎雨别过脸去,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你不明白。芭蕾是我的生命,而现在...
而现在你有机会发现新的生命。程野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我。
不知为何,黎雨照做了。程野的眼睛里有种她很久没看到的东西——不是同情,而是纯粹的、炽热的生命力。
生活不是等待风暴过去,程野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而是学会在雨中跳舞。
他拉起黎雨的手,放在轮椅的轮圈上。来,跟着我的节奏。
程野开始哼唱一首没有歌词的旋律,同时引导着黎雨推动轮椅。起初,黎雨抗拒地僵持着,但渐渐地,她发现轮椅的转动确实有一种韵律。程野绕着她舞动,时而轻拍轮椅的金属框架,发出清脆的声响。
听,程野说,这是你的鼓点。
黎雨闭上眼睛,感受着雨滴打在脸上的触感,轮椅转动的节奏,程野拍打的声响。奇妙的是,这些声音开始组成一种音乐,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原始而美丽的音乐。
她开始主动推动轮椅,尝试不同的速度和方向。程野欢呼一声,舞步更加狂放。他们就这样,一个在轮椅上,一个在雨中,创造着属于这个雨夜的舞蹈。
把泥泞踩成生命的鼓点!程野大笑着,故意踩进一个水坑,溅起的水花落在黎雨脸上。
出乎意料的是,黎雨也笑了。这是车祸后第一次,她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松动,像是冰封已久的河流开始解冻。
他们跳了很久,直到黎雨的头发完全湿透,病号服紧贴在身上。程野终于停下来,气喘吁吁地靠在轮椅旁。
怎么样,舞蹈家他咧嘴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黎雨摇摇头,却带着笑意,这太疯狂了。
疯狂就对了。程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艺术不就是疯狂的另一种形式吗
黎雨突然意识到,在这短暂的时刻,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失去了一条腿。她只是...存在着,在雨中,和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灵魂一起。
我该回去了,她轻声说,护士会发现的。
程野点点头,推起她的轮椅,我送你。
回医院的路上,雨小了些。黎雨仰头看着路灯下飘落的雨丝,突然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街头艺人,程野回答,偶尔教教社区的小孩跳舞。没什么正经工作。
不,那很美。黎雨真诚地说。
到了医院门口,程野停下轮椅,明天还来吗
黎雨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晚上八点,老地方。程野不等她回答,后退几步,如果你不来,我就一个人跳。
他转身跑进雨里,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黎雨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胸口涌动着一种陌生的情绪。轮椅扶手上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混合着雨水,慢慢变凉。
回到病房,黎雨轻手轻脚地换了干衣服。躺在床上,她盯着天花板,耳边依然回响着雨中的节奏。那个旋律,那种感觉,像是某种启示,又像是久违的旧友。
窗外,雨还在下。但此刻,黎雨不再觉得它是种折磨。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仍在雨中旋转,轮椅划出优美的弧线,程野的舞步环绕着她。泥泞中的鼓点,雨中的舞蹈,残缺却完整的生命。
明天,她决定,她要去赴那个雨中的约定。
黎雨第五次尝试那个旋转动作时,轮椅的一个轮子卡在了公园石板路的缝隙里。她的身体猛地前倾,眼看就要摔出去,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慢一点,程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笑意,这不是芭蕾比赛,没人给你计时。
黎雨咬住下唇,双手紧紧抓住轮椅扶手。三周了,自从那个雨夜之后,她每晚都会偷偷溜出医院,跟着程野学习他所谓的轮椅街舞。起初只是简单的转动和停顿,后来渐渐加入手臂动作和上半身的律动。但每当她试图做出更复杂的动作时,那该死的轮椅总会背叛她。
我不明白,黎雨挫败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在芭蕾里,我能做三十二个完美的挥鞭转,但现在连一个简单的轮椅旋转都做不好。
程野绕到她面前蹲下,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今晚的雨很温柔,像一层薄纱笼罩着他们。黎雨,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你不是在做不好,你是在用芭蕾的标准衡量街舞。
他站起身,突然坐到地上,双腿盘起。看,如果我用芭蕾的标准,这个坐姿简直糟透了。但在breaking里,这是基础动作。程野用手撑地,身体腾空旋转了一圈,每种舞蹈都有自己的语言。
黎雨怔怔地看着他。程野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她脑海中某个锁住的门。她一直试图在轮椅上复制芭蕾的动作,却从未想过创造属于自己的新语言。
再试一次,程野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水,但这次,忘记芭蕾。感受轮椅的节奏,把它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黎雨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雨滴落在她的脸上,凉丝丝的。她不再想着阿拉贝斯克或者挥鞭转,而是感受着轮椅的构造——金属的冰冷触感,轮子转动的顺畅与阻滞,靠背对她脊柱的支撑。
她开始推动轮椅,先是缓慢地前进后退,然后尝试着让轮椅在一个点上旋转。轮子偶尔还是会卡住,但这次她没有恼怒,而是调整力度和角度。渐渐地,她找到了那个微妙的平衡点——用左手推右轮,右手轻微制动,身体向相反方向倾斜。
轮椅开始旋转,一圈,两圈...黎雨睁开眼睛,看到程野站在雨中,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就是这样!他欢呼着冲过来,双手抓住她的轮椅,带着她一起转得更快,你感觉到了吗这就是你的舞蹈!
黎雨笑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旋转中,雨水和灯光混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又飞了起来,就像从前在舞台上那样。
再来一次!她喊道,声音里是久违的雀跃。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跳到黎雨的双手被轮椅轮圈磨得发红,病号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回医院的路上,程野推着她的轮椅,哼着一首奇怪的调子。
这是什么歌黎雨问。
我自己编的,程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给它取名叫《雨中轮椅旋转曲》,很烂的名字对吧
黎雨摇摇头,不,很美。就像...就像德彪西的《雨中花园》,但有更多的街头气息。
程野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懂古典音乐
芭蕾舞者不只是会跳,黎雨微笑着,我们需要理解音乐,理解每一个音符背后的情感。
他们在医院后门停下。雨已经小了,只剩下零星的水滴从屋檐落下。
明天见程野问道,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黎雨点点头,明天见。
回到病房,黎雨轻手轻脚地换好干净衣服。床头的时钟显示凌晨一点十五分,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相反,她的脑海中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如果能把古典芭蕾的上身动作与轮椅的移动结合起来如果把轮椅的金属框架当作打击乐器
她拿起床头的小笔记本,开始画一些简单的动作示意图。这是她在舞团养成的习惯,每当有新灵感就会立刻记录下来。
黎雨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黎雨猛地合上笔记本。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脸上混合着惊讶和担忧。
妈...你怎么这么晚还来
我给你带了鸡汤,护士说你不在病房...母亲走近,目光落在黎雨还潮湿的发梢上,你去哪了外面下着雨!
黎雨握紧笔记本,我只是...出去透透气。
母亲放下保温桶,坐在床边。她看起来比黎雨记忆中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医生说你下周就能装假肢了,她轻声说,然后我们可以回家。你爸爸在教育局的朋友答应给你安排一个文职工作,很轻松...
我不想做文职工作。黎雨打断她。
那你想做什么母亲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继续跳舞吗用一条腿
黎雨没有回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封面上还印着国家芭蕾舞团的logo。
母亲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小雨,妈妈只是不希望你受苦。舞蹈已经是过去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什么是现实黎雨抬起头,声音颤抖,坐在办公室里度过余生就是现实
那总比...比...母亲的目光扫过黎雨空荡荡的右腿裤管,没有说下去。
房间里陷入沉默。黎雨知道母亲是爱她的,知道这场车祸对母亲的打击不亚于自己。但她无法接受母亲为她规划的那种安全人生。
给我一点时间,最后黎雨轻声说,我还没准备好做决定。
母亲点点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鸡汤趁热喝。我明天再来。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和你爸爸都支持你。我们只是...不想再看你受伤。
门关上后,黎雨打开笔记本,继续画那些未完的示意图。但此刻,线条变得模糊起来——不仅是泪水的原因,还有心中涌起的不确定。
第二天晚上,黎雨犹豫了很久才决定赴约。当她推着轮椅来到公园时,程野已经在那里了,但不是一个人。他身边围着四五个孩子,年龄从七八岁到十几岁不等,都在模仿他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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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雨!程野看到她,兴奋地招手,来见见我的学生们!
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黎雨和她的轮椅。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大胆地走上前,你就是程老师说的那个芭蕾舞者吗
黎雨惊讶地看向程野,后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可能...提到过你。
程老师说你能在轮椅上跳舞,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插嘴,能给我们看看吗
黎雨感到一阵窘迫。她昨晚才学会基本的轮椅旋转,远称不上会跳舞。但孩子们期待的眼神让她不忍拒绝。
我...还在学习。她轻声说,试着做了个简单的轮椅旋转。
让她意外的是,孩子们立刻欢呼起来。太酷了!像赛车漂移!能教我吗
程野蹲下身,对孩子们说:今天我们先学基础舞步,等黎老师更厉害了再教你们轮椅舞,好吗
黎老师黎雨瞪大眼睛,但程野只是冲她眨了眨眼。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黎雨坐在轮椅上,看着程野教孩子们基本的街舞动作。他的教学方式很特别——没有严格的规范,而是鼓励每个孩子找到自己的风格。那个胖男孩跳起来像只快乐的小熊,而马尾辫女孩的动作则轻盈如羽毛。
课程结束后,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告别。程野擦着汗走到黎雨身边,怎么样,我的小野马们不错吧
他们很棒,黎雨真诚地说,你是个好老师。
程野耸耸肩,只是些街头把式。不像你,专业舞者。
曾经是。黎雨纠正他,然后犹豫了一下,你为什么告诉他们我是...老师
程野在她旁边的长椅上坐下,雨水从树叶间隙滴落在他们之间。因为我觉得你会是个了不起的老师。他认真地说,你有专业训练,有舞台经验,而且...他指了指她的轮椅,你知道如何把限制变成特色。
黎雨沉默了一会儿,我妈妈昨天来了。她想让我去做文职工作。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黎雨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跳舞是我的全部,但现在...
现在你可以创造一种全新的舞蹈,程野打断她,没有人做过轮椅街舞,你是开拓者。
黎雨苦笑,开拓者通常都摔得很惨。
但被记住的永远是那些敢于摔倒的人。程野站起身,伸出手,来吧,我有个想法。
他带着黎雨来到公园中央的一个小广场。地面是光滑的大理石,雨水在上面形成一层薄薄的水膜。程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蓝牙音箱,连接手机后,一段混合了古典钢琴和电子鼓点的音乐流淌出来。
这是...
我昨晚做的,程野有些腼腆,把肖邦的夜曲和街拍混在一起。想着也许适合你的风格。
音乐奇妙地融合了优雅与力量,就像雨中的公园——自然的野性被人行道和路灯驯服,却依然保留着原始的韵律。
试试看程野向她伸出手。
黎雨深吸一口气,推动轮椅进入舞台。起初,她只是简单地随着节奏移动,然后渐渐加入手臂的动作——芭蕾的优雅线条与街舞的力量感。轮椅不再是她对抗的对象,而成为舞伴,与她一起旋转、停顿、加速。
程野在一旁伴舞,他的动作与她的形成奇妙的对位。有时他模仿她的轮椅转动,用双脚完成类似的轨迹;有时他围绕她舞动,像风环绕着雨。
音乐达到高潮时,黎雨做了一个大胆的动作——她用力推动轮椅快速旋转,同时上半身做出芭蕾的port
de
bras,头部后仰,手臂划出完美的弧线。轮椅在湿滑的大理石上几乎飘移起来,水花四溅。
音乐戛然而止,黎雨的轮椅也稳稳停下。她气喘吁吁,心脏狂跳,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程野站在原地,眼睛亮得惊人。我的天,他轻声说,这太...我找不到词形容。
黎雨笑了,这就是你说的新语言
不只是语言,程野走近,蹲在她面前,这是诗。
他们相视而笑,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汗。黎雨突然意识到,这是车祸后第一次,她感到完整——不是作为芭蕾舞者黎雨,不是作为残疾人的黎雨,只是作为她自己。
程野!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
他们转头看去,一个穿着制服的城市管理员站在广场边缘,手电筒的光直射过来。
又是你!管理员走近,我说过多少次了,这里不准街头表演!尤其是雨天,安全隐患!
程野站起身,张叔,我们只是...
别叫我张叔,管理员严厉地说,但眼神并不凶狠,你的表演许可已经被吊销了,记得吗再抓到你就不是警告这么简单了。
黎雨惊讶地看向程野,你的许可被吊销了
程野挠挠头,呃...上个月的事。我忘了续期,然后有人投诉噪音...
管理员摇摇头,年轻人,找个正经工作吧。他的手电筒光扫过黎雨的轮椅,表情软化了些,快回去吧,雨要大了。
管理员离开后,黎雨和程野收拾东西。沉默变得有些沉重。
所以你不能再公开表演了黎雨终于问道。
程野耸耸肩,只是暂时的。我在想办法...
为什么没告诉我
因为...程野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我不想让你担心。你已经有够多要面对的了。
回医院的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雨又大了起来,敲打着轮椅的金属框架,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在医院后门分别时,程野突然说:下周六在河滨艺术区有个开放日活动,任何形式的表演都可以参加。我...我想我们可以试试。
黎雨睁大眼睛,我们
轮椅街舞二重奏,程野露出标志性的虎牙笑容,开拓者的首秀。
黎雨的心跳加速了。公开表演在真正的观众面前但随即,现实如冷水浇下——她的父母会怎么想医生会同意吗她甚至还没有正式出院...
我不知道...
不急着回答,程野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考虑一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理解。
他转身要走,黎雨突然叫住他。程野...谢谢你。
程野回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表情,但声音清晰传来:生活不是等待风暴过去,记得吗
黎雨点点头,轻声接上下半句:而是学会在雨中跳舞。
回到病房,黎雨辗转难眠。窗外的雨声像某种启示,不断叩击着她的心。她想起轮椅旋转时的自由感,想起音乐中古典与现代的碰撞,想起程野说这是诗时闪亮的眼睛。
凌晨时分,她做了一个决定。无论多困难,无论多少人反对,她都要参加那个开放日活动。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因为——当她在雨中跳舞时,她感到自己真正活着。
黎雨拿起笔记本,开始认真编排他们的第一支正式作品。轮椅不再是限制,而是翅膀;泥泞不再是障碍,而是舞台。她和程野,两个被雨水浸泡的灵魂,将把生命跳成最动人的鼓点。
黎雨将轮椅停在医院储物间门口,警惕地环顾四周。凌晨三点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投下苍白的阴影。她轻轻推开门,储物间里堆满了闲置的医疗设备,但在中央,她已清理出一块勉强能转身的空间。
好了,开始吧。她低声对自己说,将手机支在一个纸箱上,摄像头对准中央区域。
蓝牙耳机里传来程野昨晚发给她的音乐demo——一首将德彪西《月光》与电子节拍奇妙融合的曲子。黎雨深吸一口气,推动轮椅进入那块空地。
旋转,停顿,手臂划出弧线。轮椅的金属轮毂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三天来,她每晚都偷偷溜到这里练习程野教她的动作,同时融入自己的芭蕾基础。
不对...黎雨停下来,皱眉看着手机录像。那个由轮椅旋转接后仰的动作还是不够流畅,看起来像是机械的拼接,而非自然的流动。
她咬住下唇,重新尝试。这一次,她在旋转时加入了更多的上半身扭转,让动作看起来像是被风吹动的芦苇。好多了,但还不够完美。
第五次尝试时,轮椅撞上了一台闲置的心电图机,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黎雨僵住了,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一分钟过去,没有脚步声,她这才松了口气。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一条新消息。程野:编了新段落,适合你的芭蕾基础,明天带给你看。PS:别练太晚。
黎雨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怎么知道她还没睡仿佛程野有种奇特的直觉,总能感知到她的状态。她回复:马上休息。你也是。发送前,她又加了一个月亮表情。
放下手机,黎雨转动轮椅面对储物间里唯一的小窗户。雨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她残缺的右腿上投下一道清晰的阴影线。她伸手触碰那道线,指尖在光影交界处徘徊。
一个月前,这样的夜晚她只会感到痛苦。但现在,她开始学着接受这个不完整的身体——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新的理解。就像程野说的,每种舞蹈都有自己的语言,每种身体都有自己的故事。
轮椅上的舞蹈不是芭蕾的替代品,而是一种新生。
黎雨回到病房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她刚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一个声音就从黑暗中传来:
又去练舞了
黎雨的心跳漏了一拍。母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面容隐在阴影中。
妈...你怎么...
护士长给我打电话,说你最近总是半夜失踪。母亲站起身,打开床头灯。灯光下,她眼下挂着浓重的阴影,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黎雨推动轮椅到床边,我只是需要一些私人空间。
私人空间母亲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还是说,你还在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她的目光落在黎雨沾满灰尘的轮子上,用这个跳舞
黎雨握紧扶手,那不是梦。程野和我——
那个街头混混!母亲打断她,黎雨,看看现实吧!你二十五岁了,不再是做梦的小女孩。没有舞团会要一个...
残疾人黎雨平静地接上母亲没说完的话。
母亲像是被刺痛般后退一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黎雨抬起头,直视母亲的眼睛,从我五岁起,你就把我送进舞蹈班;十岁,你辞掉工作陪我去北京考学;十五岁,你为了我的比赛和评委吵架...现在,当我终于找到新的舞蹈方式,你却要扼杀它
母亲的嘴唇颤抖着,那不一样!那时你是...完整的。
我现在也很完整!黎雨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母亲突然崩溃般跌坐在床上,双手掩面,你不明白...每次看到你在舞台上,我都那么骄傲,但又那么害怕...害怕你像我一样。
黎雨愣住了,像你一样
母亲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我年轻时也跳舞,县文工团的台柱子。然后我遇到了你爸爸,结婚生子...等我再想回去时,已经太晚了。她苦笑一下,我把所有梦想都寄托在你身上,现在连这个也...
黎雨从未听过母亲说起这段往事。她一直以为母亲只是个严厉的舞蹈妈妈,却不知这背后隐藏着如此复杂的心理。
妈,她轻声说,推动轮椅靠近,这不是结束。只是...转变。
母亲摇摇头,现实点吧,小雨。下周就要安装假肢了,医生说要至少三个月的适应期。你打算怎么参加那个...什么开放日
黎雨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开放日
那个男孩的妈妈打电话给我,母亲擦了擦眼角,说她的儿子在鼓动你做一些危险的事。
程野的妈妈黎雨从没听程野提起过他的家人。她想象不出那个自由如风的男孩会有一个会打电话告状的母亲。
那不是危险的事,黎雨坚定地说,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母亲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恢复了那个冷静自持的样子。无论如何,医生说你还需要两周观察期。我不会签字让你提前出院参加什么表演。她走向门口,好好想想你的未来,小雨。舞蹈不能当饭吃。
门关上后,黎雨呆坐在轮椅上,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但她感觉自己的世界突然暗了下来。
下午,程野如约来到医院后花园。黎雨远远就看到他靠在一棵银杏树下,低头摆弄手机。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流动的画。
嘿。黎雨推动轮椅靠近。
程野抬头,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但很快又皱起眉头,你看起来糟透了。
谢谢,黎雨干笑一声,我妈妈昨晚来了。
啊。程野的表情说明他立刻明白了,我妈也给我打电话了。抱歉把你卷进来。
黎雨摇摇头,不是你的错。她停顿了一下,我从不知道你妈妈...会干涉你的事。
程野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她是个钢琴老师,古典乐派的。觉得街舞是街头混混的把戏。他模仿了一个夸张的上流社会口音。
而你是个街头舞者,黎雨恍然大悟,这一定让她很失望。
失望程野冷笑一声,这个词太轻了。在我放弃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去跳街舞时,她差点和我断绝关系。
黎雨震惊地看着他,茱莉亚你...你是音乐专业的
程野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挠了挠头,呃...是的。从小被逼着学钢琴,拿过几个小奖。他迅速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我给你带了新编的曲子。
他拿出手机,播放了一首全新的作品。开头是肖邦《雨滴前奏曲》的变奏,然后渐渐融入电子节拍和街鼓,最后形成一种既古典又现代的奇妙融合。
这...太美了。黎雨由衷赞叹,你给它取名了吗
程野看着她,眼神柔和,《雨之舞》。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种无声的理解在两人之间流动。黎雨突然意识到,程野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得多——不仅是那个在雨中自由起舞的街头艺人,还是一个受过严格古典训练的音乐家,一个为了自己的艺术选择放弃康庄大道的追梦者。
就像她一样。
关于开放日...黎雨犹豫着开口。
如果你不能去,我完全理解。程野迅速说,家人的支持很重要。
黎雨摇摇头,不,我要去。只是...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溜出去。
程野瞪大眼睛,你是说...
我妈妈不让医生提前批准我出院,黎雨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但她没说我们不能借几个小时。
程野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一把抓住黎雨的手,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然后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松开手,咳嗽一声,我是说...这很酷。
黎雨笑了,那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阳光照在她脸上,暖融融的。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开始了秘密排练。程野每天都会带来新的音乐段落,黎雨则负责编排舞蹈动作。他们在医院后花园的隐蔽角落、在公园无人的凉亭、甚至在程野朋友闲置的车库里练习。
黎雨发现,程野的音乐才华令人惊叹。他能精准捕捉她舞蹈中的情绪变化,并用音乐加以强调或对比。而程野则对黎雨将古典芭蕾元素融入轮椅舞蹈的方式赞不绝口。
看这个动作,一天排练后,程野兴奋地指着黎雨刚完成的一个组合,轮椅旋转时的停顿,加上你手臂的延伸...就像雨滴在空中悬停的瞬间!
黎雨擦了擦额头的汗,我想表达那种...坠落与飞翔之间的感觉。
完美!程野在她面前蹲下,眼睛闪闪发亮,这就是我们的主题,不是吗坠落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飞翔的开始。
黎雨突然感到喉咙发紧。程野的话直击她内心最深处——这三个月来,她确实感觉自己从高空坠落,但现在,在轮椅上,她找到了一种新的飞翔方式。
程野...她轻声唤道,却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流动。程野慢慢倾身向前,黎雨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突然,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黎雨鼻尖。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下雨了。程野轻声说,却没有移开视线。
雨很快变大,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程野终于站起身,向黎雨伸出手,要避雨吗
黎雨看着他的手掌,雨水在上面汇聚成小小的溪流。一种冲动攫住了她。
不,她推动轮椅后退几步,我想跳舞。
程野愣了一下,随即绽放出理解的笑容。他按下手机上的播放键,《雨之舞》的旋律在雨中响起,与真实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黎雨开始舞动,轮椅在湿滑的地面上划出优美的弧线。程野也随之起舞,他的动作与她的形成奇妙的呼应。有时他们同步,像镜像;有时他们交错,像对位旋律。
音乐达到高潮时,黎雨做了一个大胆的后仰,雨水直接打在她的脸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彻底的释放,仿佛所有的痛苦、恐惧和怀疑都被雨水冲刷殆尽。
程野舞到她身边,在雨声中大声说:黎雨!我——
黎雨突然转动轮椅,用一个旋转打断了他的话。她不知道程野要说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听。此刻,她只想把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舞蹈中。
程野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点点头,继续跳舞。但他的眼神中多了些什么,一种黎雨从未见过的
iy。
排练结束后,他们浑身湿透地回到医院后门。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形成一道水帘。
明天就是开放日了,程野说,声音有些嘶哑,你确定要这么做
黎雨点点头,我确定。
即使...即使可能惹恼你妈妈
这是我的人生,程野。黎雨坚定地说,我必须自己做决定。
程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给你的。明天表演时穿。
黎雨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定制的舞蹈上衣——黑色面料上绣着银色的雨滴图案,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这...太美了。黎雨轻触那些银线,谢谢你。
程野摇摇头,应该是我谢谢你。这两个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黎雨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想说些什么,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明天见。程野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冲进雨中。
回到病房,黎雨发现床头放着一封信。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打印的字:残疾人表演是哗众取宠。别丢人现眼了。
信纸从她指间滑落。是谁医院的某个人某个看过他们排练的陌生人还是...母亲
黎雨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所有的决心都在这一刻动摇。也许母亲是对的,也许这真的只是个可笑的妄想...
手机震动起来,是程野的消息:忘了告诉你,我联系了河滨艺术区的负责人。他们对我们的表演很感兴趣,说可能有机会申请常驻艺术家的名额!还有,别担心明天,一切都会顺利的。PS: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舞者。
黎雨的视线模糊了。她拨通了程野的电话。
喂程野的声音透着担忧,出什么事了
能...能来医院吗黎雨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就今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二十分钟到。
当程野湿漉漉地出现在病房门口时,黎雨只是默默递给他那封信。程野快速浏览内容,脸色阴沉下来。
别理这种懦夫,他把信揉成一团,他们只敢躲在匿名后面。
黎雨摇摇头,如果...如果观众也这么想呢如果我们在台上,只换来嘲笑和怜悯呢
程野在她床边坐下,认真地看着她,黎雨,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晚的雨比今天还大。
黎雨点点头。
那时你是什么感觉
绝望,黎雨诚实地说,我觉得人生完了。
那现在呢
黎雨思考了一下,现在...我看到了可能性。
程野微笑,这就是艺术的力量。我们的表演不是为了展示看啊,残疾人也能跳舞,而是为了告诉每个像曾经的你一样绝望的人:生命有无限可能。
黎雨感到眼眶发热,你真的相信我们能传达这样的信息吗
不,程野轻轻握住她的手,我相信你能。
那一刻,黎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从相触的皮肤蔓延至全身。她突然意识到,这两个月来,程野一直在做的,不是教她如何用轮椅跳舞,而是帮她重新找回对生命的热爱与信心。
留下来,她轻声说,就今晚。明天...明天我们一起面对。
程野点点头,在病房的沙发上坐下。他们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各自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挑战的思绪中。
黎雨躺在床上,看着程野在沙发上逐渐平稳的呼吸。月光透过雨云,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明天,他们将一起站上舞台;明天,他们将向世界展示雨中舞者的力量;明天...也许,她会有勇气听程野说完那句在雨中未竟的话语。
窗外,雨依然在下,但黎雨心中已不再有恐惧。无论明天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至少今晚,在这静谧的病房里,有两个被雨水浸透的灵魂找到了彼此!
黎雨的双手紧握轮椅扶手,指节泛白。后台的嘈杂声在她耳中变成模糊的嗡鸣,汗水沿着她的脊椎滑下,浸湿了程野送她的那件银色雨滴舞蹈服。
下一个节目,请欢迎雨中舞者带来原创轮椅街舞表演《重生》!主持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黎雨的呼吸一滞。就是现在。他们偷偷排练两周的成果,她不顾母亲反对坚持要做的表演,决定她能否重新定义自己人生的关键时刻——就是现在。
一只温暖的手覆上她冰冷的手指。程野蹲在她面前,黑色舞蹈服衬得他的眼睛格外明亮。记住,他轻声说,这不是关于完美,而是关于真实。
黎雨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程野站起身,推着她的轮椅走向舞台。刺眼的灯光扑面而来,黎雨下意识眯起眼。河滨艺术区的露天剧场比她想象的大得多,至少有两百名观众坐在渐暗的暮色中。
轮椅停在舞台中央,程野站到她身旁。音乐尚未开始,剧场里只有风吹过河面的声音和观众好奇的窃窃私语。黎雨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她的轮椅上——有好奇,有怀疑,或许还有怜悯。
不,她不要怜悯。永远不要。
程野按下音响开关。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大提琴的低吟,像是从深渊中升起的呼唤。黎雨闭上眼睛,让音乐流入血管。这是程野为她创作的曲子,融合了古典的深沉与街舞的力量。
当她再次睁眼时,恐惧已经消失。她推动轮椅,划出第一个弧线。
起初,观众席上一片寂静。黎雨能感觉到他们的困惑——这不是他们熟悉的街舞,也不是传统轮椅表演。她的动作优雅而有力,轮椅仿佛成为她身体的延伸,旋转、停顿、加速,每一个动作都与音乐完美契合。
程野的舞蹈与她形成奇妙的对话。有时他们同步,像镜像;有时他们交错,像互补的色彩。当黎雨完成一组复杂的轮椅旋转接手臂波浪时,观众席终于爆发出第一阵掌声。
音乐转入高潮部分——程野在这里加入了雨声的采样,与真实的河风交织在一起。黎雨想起他们初遇的那个雨夜,想起绝望如何一点点转化为希望。她将这份情感注入舞蹈,轮椅划出的每个弧线都诉说着她的故事。
突然,舞台侧边的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个熟悉的身影——母亲。她穿着朴素的灰色外套,站在最边缘的位置,表情难以辨认。
黎雨的动作几乎停滞。母亲怎么会在这里她是来阻止表演的吗恐惧再次袭来,她的手臂变得僵硬,轮椅的轨迹乱了。
就在这时,程野舞到她面前,用一个只有她能看到的鼓励眼神。他轻轻敲击轮椅扶手,打出他们练习时的节奏:一、二、三、四...
黎雨找回了呼吸。她不再看向母亲,而是专注于程野的眼睛,那里面有对她的全部信任。音乐达到最激昂的部分,黎雨做了一个从未在练习中尝试过的动作——她借助轮椅的冲力,几乎站立起来,仅凭左腿和轮椅支撑,双臂展开如翱翔的鸟。
观众席爆发出一阵惊呼和热烈的掌声。程野的脸上绽放出骄傲的笑容,他围绕她舞动,像风托起羽翼。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黎雨的轮椅稳稳停在舞台中央,程野单膝跪在她身旁。剧场陷入短暂的静默,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黎雨的眼眶湿润了。她看向母亲所在的位置——母亲仍然站在那里,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
我们做到了。程野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主持人上台,激动地称赞这是开放日最精彩的表演。艺术区负责人也走上前,宣布邀请雨中舞者成为河滨艺术区的常驻表演团体。
你的轮椅舞蹈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负责人握着黎雨的手说,我们希望给你一个平台,让更多人看到这种美。
黎雨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点头。观众陆续上前祝贺,有人询问她的训练方式,有人分享自己被感动的感受。一位坐着轮椅的年轻女孩怯生生地靠近:我...我从没想过轮椅可以这样用。你能教我吗
黎雨握住女孩的手,当然可以。这是我想做的——让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舞蹈。
人群渐渐散去,黎雨寻找着母亲的身影,却不见她的踪迹。夜色已深,河岸的路灯亮起,在水面投下摇曳的倒影。
找妈妈程野推着轮椅走向后台区域,我看到她往河边走了。
黎雨点点头,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兴奋过后,所有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她做到了,真的做到了——在轮椅上跳舞,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但母亲会怎么想
你先休息,我去拿我们的东西。程野把轮椅停在一张长椅旁,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别担心,会好的。
黎雨独自坐在长椅上,听着河水轻拍岸边的声音。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星辰般闪烁。两个月前,她还躺在医院病床上,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而现在...
小雨。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黎雨转动轮椅,看到母亲站在路灯下,面容疲惫却平静。
妈...你来了。黎雨轻声说。
母亲走近,在长椅上坐下。沉默在她们之间蔓延,但不是从前那种充满张力的沉默,而是一种疲惫后的宁静。
我...母亲开口,又停下,手指绞在一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黎雨等待着,心跳加速。
那个舞蹈...母亲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很美。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表达。
黎雨屏住呼吸。这是母亲第一次肯定她的轮椅舞蹈。
我一直以为,母亲继续说,声音颤抖,让你放弃舞蹈是对你好。我以为那是在保护你。她摇摇头,但我错了。我错在以为只有一种舞蹈,一种成功的方式。
黎雨伸出手,覆在母亲的手上。那只手冰凉而颤抖。
看到你在舞台上...母亲哽咽了,你看起来那么自由,那么...完整。我才明白,我一直爱的是舞蹈带给你的那种光芒,而不是舞蹈本身的形式。
一滴泪落在她们相握的手上。黎雨不知道那是母亲的还是自己的。
我需要时间适应,母亲擦干眼泪,挤出一个微笑,但我不会再阻止你了。如果你确定这是你想走的路...
我确定。黎雨坚定地说。
母亲点点头,站起身,我该回去了。你...你需要搭车吗
不用,程野会送我回医院。
母亲的表情有些复杂,但最终只是又点了点头,那个男孩...他很特别。
黎雨微笑,是的,他很特别。
母亲离开后,黎雨长舒一口气,仰头看向星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充满胸腔,仿佛卸下了长久以来的重担。
一切顺利程野的声音传来。他背着两个包,手里还拿着两瓶水。
黎雨点点头,接过水瓶,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程野在她面前蹲下,眼睛在路灯下闪闪发亮,为你骄傲,舞者黎雨。
黎雨笑了,谢谢你的音乐,还有...一切。
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某种无形的力量在两人之间流动。河风拂过,带着水的气息和远处城市的喧嚣。
黎雨,程野突然开口,声音异常认真,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黎雨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事
程野深吸一口气,那天在雨中,我想说的是...他停顿了一下,我爱你。不仅是作为舞者的你,更是这个勇敢活出自己的你。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黎雨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雷贯耳。她看着程野——这个在雨夜闯入她生命的男孩,这个相信她即使在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时的人,这个为她创作音乐、为她与全世界对抗的灵魂。
我也爱你。这句话自然而然地流出,仿佛它一直在那里,等待被说出的时刻。
程野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倾身向前,轻轻捧住她的脸。他们的唇在河风中相遇,温柔而坚定,像雨滴融入大地。
当分开时,黎雨笑着轻声道:终于说出来了。
程野也笑了,值得等待。
他站起身,推着黎雨的轮椅沿河岸慢慢前行。夜空中开始飘落细雨,轻柔地抚过他们的脸庞。
艺术区负责人提到一个可能性,程野说,他们想资助你开发一套系统的轮椅舞蹈教程。你觉得呢
黎雨惊讶地抬头看他,真的那太...等等,你不是你和我吗
程野摇摇头,这是你的专长。我有另一个想法...我妈妈所在的音乐学院下个月有个现代音乐创作比赛。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想试试。
程野!这太棒了!黎雨抓住他的手,你终于要重拾钢琴了
不全是,程野笑着解释,我想做的是融合古典与街舞音乐的作品。也许...还能加入一些轮椅舞蹈的元素
黎雨突然明白了,你想让我们继续合作,但各自发展自己的专长
正是如此。程野点头,我们可以一起创作更成熟的作品,而不仅仅是街头表演。
雨渐渐大了,但他们并不急着避雨。黎雨想起程野曾说过的话——生活不是等待风暴过去,而是学会在雨中跳舞。此刻,在温柔的雨幕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确定。
对了,程野突然说,我妈妈想见你。
黎雨瞪大眼睛,什么那个打电话给我妈妈告状的程夫人
程野大笑,同一个。她看了我们的排练视频...态度有点软化。特别是知道你是国家芭蕾舞团的前首席后。
黎雨摇摇头,哭笑不得,所以现在我有资格见她儿子了
别这样,程野捏捏她的肩膀,她是个老派的人,但心不坏。而且...他眨眨眼,她可以帮你联系一些音乐学院的人,对你的轮椅舞蹈研究有帮助。
黎雨思考着这个可能性。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的舞蹈生涯已经结束;而现在,一条全新的道路正在眼前展开——不是替代,而是延续;不是妥协,而是进化。
雨中的河水泛着细碎的银光,像无数跳动的音符。黎雨轻轻哼起程野创作的旋律,轮椅的轮子在湿润的地面上留下蜿蜒的轨迹。程野跟着哼唱,偶尔加入一段即兴的说唱。
他们就这样,在雨中,沿着河岸慢慢前行。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怀疑,只有前方无限的可能性和身旁紧握的手。
黎雨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还会有挑战——适应假肢的痛苦、母亲的担忧、艺术创作的瓶颈...但此刻,在这雨夜的河岸边,她允许自己单纯地快乐,单纯地存在,单纯地爱与被爱。
轮椅的轨迹在潮湿的地面上延伸,像一首未完的诗,一节待续的旋律,一段刚刚开始的舞蹈。而这一次,黎雨不再害怕未知的节拍,因为她知道,无论音乐如何变化,她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