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娘我和弟弟是龙凤胎。落地那日家里来了一位讨水喝的算命先生。他盯着我们瞧了半日,蹦出一句话:“双星落地,一吉一凶;煞气遮日,真假难辨。”爹娘重男轻女,认定弟弟是福星。他们嫌我晦气,决定把我丢到山里喂狼。1我被村里人发现,救了回来,送到里正那里。爹娘嫌弃村里人多事,不肯接我回去。里正爷爷说:“养上几年嫁出去,换些彩礼,不赔。”我娘翻个白眼:“那也得先供她吃喝,我家光宗还不够吃的!”我弟弟叫樊光宗,“光宗耀祖”的那个光宗。但我没有名字,毕竟要被扔掉了。里正爷爷吧嗒两口旱烟,又说:“你不是跟我打听学堂的事,我去跟镇上先生打招呼,让你家光宗去。”爹娘于是做起了弟弟当上官老爷的美梦。而我也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并得到一个名字,樊大丫。2读书人自来金贵,村里也只有富裕的虞家送自家儿子去读了书。爹娘一直艳羡的很。在里正爷爷的帮助下,樊光宗刚满五岁,就早早去上了学堂。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学着干活。交束脩几乎花了家中所有积蓄,爹娘却毫无怨言,读书毕竟是极有面子的事。上学头一日,爹娘抱着樊光宗从村尾走到村头,将这个好消息大张旗鼓告诉每一个遇到的邻居,只差敲锣打鼓。而我则先去割了猪草喂猪,打扫完鸡窝,再踩着凳子爬上比我还高的灶台,用一口能把我煮了的大锅,给他们做饭。爹娘觉得弟弟是福星,肯定能考上状元当大官,然后让他们享福。为了赚更多的钱供弟弟读书,爹拿了家里仅剩的积蓄,又借了些银子,交给熟人去做买卖,等着吃分红。结果熟人生意做的不行,卷着银子跑了。债主上门的时候爹娘躲出去,留我一个人在家应付。躲了一年多,终于把欠人的钱还上。娘觉得这事跟我脱不了干系。“好好的生意说赔就赔了?定是有人妨的!”爹也说:“生意不赔,他也断不会跑,要不是你这个灾星,咱家都盖上新房了!”他们盖新房不是为了给樊光宗娶媳妇,官老爷将来以后毕竟要住大宅子的,而且也不能娶这些粗俗的村妇。只因学堂里的同窗们个个家境殷实,豪屋大宅,樊光宗羡慕的不得了,回来撒泼打滚要大房子。为了给樊光宗盖大房子,爹把田交给娘打理,自己去镇上干苦力,结果吃醉酒后跟人争一个酒娘,被对方打断了腿,在家里躺了大半年。娘东拼西凑借钱保住了爹的腿,学堂的束脩欠着一直交不上,被先生催了好几回。爹娘互相埋怨,天天吵架,最后把怨气都撒到我头上。毕竟我是灾星。两人轮番骂了我半个月之后,决定把我卖了。一来可以换些钱贴补家用,二来再也不用受我的拖累,稳赚不赔。我没意见。反正卖去哪里都是干活。或许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日子会好过些。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想把我卖到青楼。3我听说过这地方,那里面吃人不吐骨头。一旦被卖进入,终身不得自由。除了要小心翼翼伺候人,还要忍受有些客人的折磨,熬不过也就一卷草席扔进乱葬岗了事。还债那一年,我做了些绣活到镇上卖,曾亲耳听到过青楼后院传来凄厉的惨叫声。我求爹娘把我卖去当丫鬟。娘“呸”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那才几个钱,楼里要多给几十个大钱呢!”他们铁了心要把我卖去青楼。我想跑却被抓住了。娘抄起手边的棍子对我就是一顿乱打。我爹又连甩我几个巴掌,我踉跄地跌倒在地,磕破了脑袋,鲜血直流。他们用麻绳捆住我,将我拖去镇上。路过的邻里看到,连忙来相劝。娘叉着腰骂人,“咋的,你们有钱买她啊?没钱就给我死一边去,耽误了光宗交钱读书,我跟你们没完!”众人无奈,纷纷散开。被卖去那种地方,不如死了算了!我想寻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道粗犷厚实的嗓音:“我买!”人群中走出一个黝黑的汉子。我见过他,是虞家大哥虞北过。他涨红着脸,说想买我当媳妇儿。4虞北过出了二两银子。在里正和几位村中长辈的见证下,领走了我。娘在一旁讥讽,“你们虞家买了这丧门星,到时候出事了可别找我们,我们也不会退钱!”虞北过要去服兵役,需要人照看病弱的母亲和幼弟。我思索再三,把自己用来保平安的旧铜片送给了他。他答应我会按时寄银子回来,我答应他,一定照顾好这个家。我就这样,成了虞家的人。虞北过走的匆忙,我们没法拜堂。婆母便让小叔子虞北境抱着公鸡与我对拜。小叔子不过十多岁少年郎,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瘦,一双眼睛亮的像天上的星星。他很紧张,我也是。拜堂后,他耳根绯红,飞快地跑出了门。我和婆母都笑了。我闲不住,稍加休息后,便开始洗衣扫地、除草浇水喂鸡……没一会儿便将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婆母连忙让我歇着养伤,生怕累坏我,还从邻里借药给我敷。大约昨日累极,第二天我醒的有些迟。婆母不在家,只有虞北境在院落的一角读书。大约是屋内光线不好,他将桌椅搬到院子里,整个人坐得直直的,瞧着挺稳重。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米糊,示意我喝。我喝了一半,就看到隔壁婶子背着婆母从外面冲进来。婆母双眼紧闭,头发凌乱,身上还有被割伤的口子。婶子说婆母一早上山挖菜,不小心踩空,摔了下来。5婆母身体本就弱,这样一来,更加雪上加霜。我想去请个大夫,虞北境说家中已无存银。我不解。公公虽已身故,但听闻他年轻时是屠户,为人忠厚,从不短斤少两,十里八乡的人都爱去他这里买肉,这也让他攒下了不少家当。虞家的日子在大仙村向来过的滋润。虞北境皱了半天眉才告诉我,公公挣钱后买地修房子,后来生了重病花了不少。婆母忧心成疾,身子每况愈下,需要常年吃药,而他读书也需要银钱。家中只靠虞北过干些力气活儿维持,虽不至于饿死,但日子也并不好过,买我的那二两银子,是虞家最后一点余钱了。难怪今日不是休沐日,虞北境却没去学堂上课,定是因为缺钱交束脩。而婆母撑着病弱的身子上山挖野菜,也是想给家里添点吃食。若非买我,虞家不会落到这般境地。以前我就听说过,虞家小郎耳聪目明,学堂的先生对他赞赏有加。而且他去岁便过了县试,一般只有早早启蒙的官家子弟才能做到,大家都说他将来肯定有大出息。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断了读书的路。我犹豫再三,跑回娘家,想向爹娘借一两银子,并打算挣钱后连本带利地还。娘声音尖利刺耳:“我就说你是个扫把星吧!才进门就让婆母摔了,谁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少来沾边,少给我们家沾霉运。“你还不走?我打死你!”她抄起了一旁的棍子朝我打来。6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被打习惯了的我,这次竟然躲开了。我躲开后娘更气了。“嫁人了翅膀就硬了是吧,你还敢躲?你个黑了心肝的贱蹄子,你弟弟的读书钱也敢打主意!”我瞪着她。“瞪什么瞪!老娘供你吃供你喝,把你养大,你还敢瞪我?看我不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她冲了过来。我侧身,她没收住力直接摔倒。她干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天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响雷,随后一道闪电劈在不远处。她被吓懵了。天越来越黑,眼看要下雨了,我知道借钱无望,便转身回去。不多时雨便落下,又大又急。我被淋了个湿透。过桥时,却听得桥下有人呼救,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摔在水里。我赶上前去想拉起他,河水却瞬间暴涨,随时都能将我们一起冲走。我顾不得许多,费了老大力气,终于把他拉了出来。老人昏了过去,我无奈只好将他背回了家。虞北境见我这幅狼狈相,愣了一愣。我心里发虚。没借来钱给婆母治病就罢了,还又多带回一个累赘。我正琢磨着跟他解释,等天放晴了就送这老人回家,虞北境却端来了两碗姜汤。“快给这老先生去去寒。”他顿了顿,将另一碗推到我面前:“这碗……是给阿嫂你的。”可我顾不得喝什么姜汤,先冲回屋子,把湿透的衣裳换了下来。回来的时候,老人已经醒了.原来他是下面村子的人,回村来探亲,没想到正赶上大雨,摔在河里。老人千恩万谢,欲将包袱里的贵重药材送给我们,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他竟是城里的名医。7不得不说,婆母的运气真是好。老大夫得知情况,二话不说便给婆母看了病,配了药。他还要把那些值钱的药材都送给我,我不肯要。我知道山里有值钱的草药,要是能挖到拿去卖钱,日子就不用过的这么难。我求老大夫教我如何辨认药材。大雨下了三天,我跟老大夫学了三天。他很惊喜地说我是个学医的好苗子,临走依依不舍,希望我能去给他当学徒。可我只想给婆母治好身子,然后攒够银子让虞北境继续去读书。至于我自己的事,我没想过。放晴后,我带着干粮入山挖药。老大夫说,婆母的身子亏空的厉害,最好是能买些补品补补。可是虞家如今家徒四壁,哪里买得起补品。从前我听人说人参最好,我想碰碰运气,万一能在山里挖到呢。我挖了一整天,身上被蚊虫给咬了个遍,还被割了好几道口子,也只找到一些寻常的草药。眼见天色越来越黑,我赶紧往回走,却不小心被绊了一跤,摔到一处大坑里,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天已经微微发亮了。我竟然在坑里昏睡了一夜。婆母和虞北境定然着急了。我连忙胡乱收拾起一旁散落的草药,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赶。远远地我便看到家门口围了不少人。娘的声音格外尖锐刺耳:“找个屁!那小蹄子说不定死在山里了!本来就是个灾星,死了更好!”婆母气急:“你说的什么话?有你这样当娘的吗?”娘不屑:“我家可只有光宗一个孩子。那臭丫头养不熟的白眼狼,除了惹祸,还有什么屁用!”我压了压心中的郁气,出现在众人眼前。原来因为我入山久久未归,婆母担心,便央里正让大家帮着找一找。我娘不想爹和弟弟冒险,就各种阻拦。见我没事,大家就散了。娘也骂骂咧咧地走了。虞北境出去找我去了,听闻消息,赶紧回来。大概是走的比较急,他额间有细密的汗珠,眼圈微青,大约是为了找我整夜没睡。我望出去的时候,正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眼睛。初升的日头光线微亮,打在少年瘦小的身上,影影绰绰,让人看不清。我安慰了婆母和虞北境,还赶紧拿出我挖到的草药邀功。没想到竟有一株人参跟在草药堆里咕噜噜滚了出来。8婆母大喜,问我是在哪里挖到的。我也不知道啊。我明明只挖到了一些普通的草药,这人参,该不会是我从坑里爬上来的时候顺手带上的吧?婆母喜的抱紧我:“我就说嘛,我们大丫是个福星!”婆母说这人参的年份大概有二十年以上,品相也不错,起码能值个三四十两银子。如果真如此,那补品和虞北境的束脩都不成问题了。虞北境带着我,拿了人参到镇上的药铺去卖。那药铺老板得知我是跟着老大夫学的本领,一高兴,给了我们五十两整。我很高兴,买完补品,忙带着虞北境去学堂交束脩。一进门,却见樊光宗站在大门口,脖子上挂了个有字的牌子,而我爹正在不断地和一位手持教棍的先生求情。虞北境和我小声解释:“这是悬牌批责,只有犯了大错的学生才会如此。”“他是不是要被学堂撵出去了?”虞北境摇摇头:“若是能交上一大笔罚银,倒也能继续读书。”我不自觉地捂紧了口袋里的银子,想赶紧交了束脩就走,却没想樊光宗眼尖看到了我。“樊大丫!你是不是有钱!快点给我把罚银交上!”他一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爹也瞧见了,忙过来扯住我道:“大丫,虞家给了你不少银子吧!快给我!”我使劲摇头:“我没有银子!”爹不满了:“你没看到你弟受苦吗?快把银子给我,等我交了罚钱,你弟就不用受这样罪了。他可是读书人,哪能受这样的委屈!”说着就想伸手来抢我的背篓。嘴里还骂骂咧咧:“要不是你这个扫把星,你弟弟怎么会遭这样的罪?这罚钱就该你交!”学堂里的人都凑过来看热闹。他们都是虞北境的同窗,好奇我们的关系的同时,不免指指点点。我的脸涨的通红,正要跟他们撕扯一番,虞北境却突然抬脚拦在我前面。“她如今是我虞家人,银钱不能擅自做主。你若想要,看在你是阿嫂亲爹的份上,写份借据便成,不过,息钱可是一分都不能少。”我点头!爹指着我骂:“你这个不孝女,亲爹问你要点银子还要写借据要利钱?你有没有良心?怎么,嫁出去了,老子还管不了你了?”说着还扬手要打我。虞北境一把抓住他手腕,对着我爹一阵痛批。“你之前既想将亲女卖入青楼,如今也不用摆什么父亲的架子。“女儿乖巧勤劳却使劲磋磨,恨不能剥肤椎髓。儿子不学无术,好逸恶劳却宠溺无度。“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是你活该!”不但磋磨女儿,竟还想将人卖入那等肮脏之地。众人听闻,无不对这两父子更加鄙夷。文人的嘴,割人的刀,很快,大伙儿一人一句,骂得他们抬不起头。先生也道:“悬牌批责是为了让樊光宗意识到错误,并非说交了银钱赔给同窗便能了事。若连此理都不懂,书读的再多,那也是无用之人。”先生不由分说,硬是要将樊光宗赶走。我爹和樊光宗急了,大骂我晦气,灾星。若非我来,樊光宗顶多被批几句,如今不仅名声扫地,书只怕也读不成。我心里却没来由地畅快,交完束脩,拉着虞北境便走了。9只是不知道我爹娘最终使了什么法子,竟保住了樊光宗,让他继续留在了学堂。虞北境也要回学堂去,我一边给他收拾东西,一边叮嘱他。樊光宗是个爱记仇的,面上许是老实了,需防着他使阴招。虞北境笑笑,表示不怕。我却兀自担忧不已。卖参既然能挣钱,我便想着再进山碰碰运气,婆母死活不同意。她说那日邻村也有人入山,但却被野兽咬断了双腿,成了瘫子。而我运气好,不但没事,还挖了参。但谁能次次那样幸运呢?我吓的也不敢再去,只能另想别的办法。婆母身子不好,我无法走远,思来想去,想起从前听走商之人说起,前两年天寒地冻,蚕丝产量锐减。而今年天气回暖,正适合养蚕,若能养出上品蚕丝,绝对能大挣一笔。我有些心动,婆母也很支持。我们这里养蚕的不多,村里人好奇,纷纷来看。我娘阴阳怪气:“那玩意儿金贵,是谁想养就能养的吗?她一个丧门星,早晚赔死!”婆母却说相信我能做好,我憋着一口气,对蚕宝宝悉心照料,可不知为何,蚕宝宝们还是病了。如果救不活,我真的可能血本无归。我顶着烈日四处问人,一双鞋都磨破了,但仍然没找到办法。我娘带头在村里说风凉话。她得意洋洋说就知道我这事成不了,还让大家少和我这样的灾星接触,不然也会摊上大麻烦。又造谣我的蚕得了蚕疫,要传染,怂恿村里人一把火烧了,以绝后患。闹哄哄的时候,虞北境回来了。他说蚕疫不会传染,还说早已从古书里找到了办法能救活蚕宝宝。他是读书人,说话有分量,村里人都信了。没过多久,他的法子果然起了作用。婆母嗔怪他:“既然知道法子,不早点说出来,让大丫急的什么似的。”虞北境红了脸,瞧我一眼,没说话。我做了一桌子好菜犒劳他。他说,听闻我养蚕,他也才开始研习养蚕之事,探究农桑之道。婆母隐隐有些担忧,虞北境再三保证不会影响读书,吃过饭,又匆匆回学堂去了。走的太过匆忙,我想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读书真的很有用,我想请虞北境教我识字。转念一想,怕耽误他学业,也就作罢了。在虞北境的指导下,我的蚕养的越来越好,抽出了上品好丝,卖了高价。家里的境况一下就缓解了,村中人人艳羡,纷纷想要来学。我遵从婆母吩咐,毫不藏私,悉数教给了各位婶婶嫂嫂们。我娘也想来学,却又拉不下脸:“哼,得意什么,挣这点小钱,把虞家二小子的前程都给搭上了。这虞老头儿要是知道,肯定要气的从坟头爬出来!”大家一脸好奇。娘却神秘兮兮地没再说。虞北境让人带话,说即将院试,他要留在学堂温习,最近休沐也不归家了。整整三个月,我没见到他。院试结束他回来时,整个人都更清瘦了。关于考试,他没说太多,但好像三个月都没吃饱饭似的,把我做的一桌子菜吃了个精光。听说樊光宗信心满满,逢人就说考的不错。一个月后,府衙放榜。里正坐着牛车带着虞北境和樊光宗去看榜,村里人在村头挤着说闲话。大家都在猜,到底谁能中秀才。娘得意洋洋:“还能是谁?自然是我家光宗。“你们还不知道吧,那虞家二小子院试前被先生骂了,还挨了罚。说他仗着有些小聪明,不看正经课业,总看些杂书……“什么农桑,嗤,笑死个人。先生说啦,他那样,铁定考不上秀才!“倒是我们家光宗,文章写的好,被他们先生夸了又夸,今年必定高中!”10日落西山,看榜的人终于回来了。大家纷纷围上去。我手心里全是汗,脚下沉的厉害,根本迈不动步子。虞北境被人围在当中,却不说话,第一眼先朝我看来。随即对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阿嫂!我考上了,阿嫂!托阿嫂的福,这一场策论考较的便是农桑!“我得了头名,先生举荐我去白鹤书院读书!”大伙儿一下子炸开了。隔壁婶子早就看不惯我娘,当即阴阳怪气:“谁说看闲书就考不上了,人家看闲书还能得头名!”“白鹤书院那可是咱们省城最好的书院,有些人想上,还进不去呢!”娘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樊光宗更是从牛车上跳下来,直冲到虞北境面前。“你少得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你给我等着!”说罢拉着娘跑了。虞北境一解释大家才知道,原来樊光宗不仅落了榜,还因为作弊被抓,这次考试全不作数了。夜里我刚睡下,忽听得门被拍的啪啪响。我披衣冲出去,便见虞北境和樊光宗扭打在一起。我赶忙过去拉架,樊光宗见我来了,直朝我扑来,被虞北境一脚踹出三尺远。虞北境把我护在身后。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虞北境竟然长的这般高了。比樊光宗高不少,比我更是能高出一头去。借着月光,我看见樊光宗鼻青脸肿,可见被虞北境揍的不轻。也是,虞北境读书之余便帮我做活,樊光宗这种四体不勤的自然跟他比不了。我心里忽然舒畅不已。婆母听到动静也出来了,不多时,我娘也赶了过来。母子俩叫嚣是虞北境诬告樊光宗,才导致他的成绩不作数。虞北境冷笑:“怎么,许你告发我看闲书,就不许别人告发你作弊么?”农桑的事果然有樊光宗在里面使坏。樊光宗恼羞成怒,跳脚叫骂:“我就知道是你!”虞北境挑眉:“你有证据么?你有本事就去问先生,到底是谁告发的你。”樊光宗彻底蔫了。我娘不依不饶,接过话茬接着骂,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灾星。虞北境突然爆起,一把甩开她的手:“阿嫂已是我家的人,你没有资格骂她!”然后正色朝我问道:“阿嫂,今日我做主,你与樊家断亲,从此之后再无瓜葛!阿嫂意下如何?”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真的可以摆脱樊家这吃人的一家么?但虞北境却不由分说。他是认真的。“阿嫂不说话,就是同意了!”“你们听到了么?从此之后,阿嫂与你家再无瓜葛,再来吵嚷,别怪我不客气!”虞北境扬扬拳头,撇下无能狂怒的母子两人,拉着我跟婆母便回家了。安顿婆母睡下,我横竖再也睡不着。思来想去,取了白日缝补的衣裳,给虞北境送去。他还在温书。我放下衣裳准备走,他忽然叫住我:“阿嫂……阿嫂莫害怕他们。”我忙摇头。我不怕他们,我只怕虞北境吃亏。烛光下,虞北境眉目宛然,我看的心里一晃,忙找个话来说:“咳,原来樊光宗记着悬牌批责的仇,故意告发你看农桑的书……幸亏你这次运气好。”“是阿嫂运气好。”虞北境认真说道,“阿嫂是我家的福星。”我不敢担福星的名头,只要没人说我是灾星就很好了。虞北境却不依不饶,细数我来到虞家之后,虞家遇到的好事。比如婆母生病我却救了个大夫回来,比如上山采药却意外采了人参,比如养蚕事农桑,误打误撞对上了考题……“阿嫂,你就是我家的福星。”他目光灼灼,我吓得落荒而逃。他却又提高了些声音。“阿嫂既已与樊家断亲,不如换个名字如何?”他看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来,我脸颊烫的厉害。“随,随你。”“不如阿嫂就改叫……玉娘。”从此之后,我便有了自己的名字。玉娘。11白鹤书院在省城,虽说离的并不远,但书院规矩严,一整月才能回来一次。虞北境回来的少了,我却不能懈怠,我努力养蚕,供他读书。他将来必定是要到京城去考的,以后处处都要用钱。断亲一事在村里传开了,我娘,不,樊光宗的娘,她气不过,到处宣扬当年算命先生批命的事,扬言虞家早晚有一天被我害死。但乡亲们并不买账,她们还要靠我教养蚕的法子赚钱呢。第二年,樊光宗又没考中秀才,再次落榜。他爹娘好面子,怕村人指指点点,干脆闭门不出。而我养的蚕却又抽了上等好丝,卖到城里,刨去成本,我净赚了近一百两银子。我给家中添置了不少东西,又给虞北境准备了几套上好的行头和文房四宝,还给远在边境的虞北过寄了些衣服和银钱。虽才过了夏天,但边境冷的早,怕他在军中不好过。头一年家里没钱,时不时还要靠虞北过寄回来的钱过活,如今我们也能帮衬帮衬他了。虞北过从未回来过,但时常写信寄回来。他说他在军中混的不错,如今武艺大涨,上官也很器重他,提拔他做了个小头目。他还说,入冬之后若没有什么事,便可告假回家探亲一趟。婆母十分高兴,隔壁婶子也跟着笑:“玉娘一进门大郎就走了,你俩连话都没说过几回,这下好了,回家待个十天半月,你娘怕不是能抱上孙子!”虞北境恰好也在,却“啪”的一声丢下饭碗,转头拎起包袱回书院去了。我追出去,他已经没了踪影。下个月就要乡试了,我都没来得及嘱咐他好好考。天凉之后,村中忽然流行起了咳疾。许多人都中了招,高热,恶痛,咳的喘不过气来。上次救下的老大夫特意找到村里来,给了我一副药方,要我和婆母照方吃药,有病治病,无病也可做预防。婆母惦记她远在百里之外的老父亲,听闻他也病倒了,婆母拿着药方和药材匆匆赶去。我则将药方交给里正爷爷,希望能帮帮乡亲们。但这病来势汹汹,不多时就将村中人都传上了。十里八乡的人都在得病,镇上药铺的药材都卖空了,即便有方子也难抓到药。许多老人和孩子没能扛过去。我很担心马上要考试的虞北境,还有婆母和外公他们,然而第二天,我也病倒了。我头痛欲裂,咳的昏天黑地,胸口闷的喘不上气来。连下床给自己倒一碗水都做不到。昨日隔壁婶子的小孙子没了,昏沉间,我听得四下到处是哭声。忽然,一个温热的手掌将我抱起,把水送到我嘴边。我努力睁眼,发现竟是虞北境。我是在做梦吗?他怎么回来了?不是要考试吗?他却替我盖好被子:“阿嫂别怕。有我在呢。”我一张嘴就是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他忙来忙去,替我熬药,做饭,打水洗衣。我昏昏沉沉,醒来又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虞北境的悉心照料下,我终于扛了过来。而虞北境也因为照顾我,而错过了三年一度的乡试。 婆母安顿好外公赶回来,得知此事也只是说:“玉娘要紧,考试嘛,三年之后还能考。”樊光宗一家三口倒也都死里逃生,他娘好的很快,没多久就有力气村头村尾宣扬这件事了。“我就说那死丫头是个灾星!瞧瞧,虞家二小子让她妨的书都读不成了!“虞家一家子蠢蛋,还断亲!好呀,这么个丧门星,早晚把他们一家都拖累死!你们就等着瞧吧!”我不愿虞北境因为我受委屈,提着扫帚追了她一条街才让她闭嘴。然而没过两天,边境忽然传来消息,北戎突然大举进犯,而虞北过,他在一次突围中失去消息,不知所踪。
12这一仗打了整整一个冬天,天气转暖之后北戎才撤兵。但虞北过却再也没有消息传来。婆母哭的眼睛都要看不见了。我一边照顾婆母,一边继续养蚕,我不敢懈怠,我要继续赚银子给虞北境读书。虞家两兄弟,大郎已然出事,二郎不能再出问题了。然而这一年天气偏冷,蚕丝结的不好,我没赚到什么钱。樊光宗却终于考上了秀才,他爹娘在村中大摆宴席,敲锣打鼓七天七夜不说,热闹的队伍故意每天从我家门口来回走三遍。这回不用她说,村里也流传起了我是灾星,而樊光宗才是福星的流言。虞北境沐休回来,见着这幅场景,干脆关了大门,帮我照料起了蚕宝宝。“阿嫂别怕。”他说,“实在不行,北境就陪你养一辈子蚕,也不错。”这是什么话。我厉声斥责了他。他是读书的好苗子,将来以后封侯拜相的人,怎么能陪我这个乡野村妇养一辈子蚕。“再说,你哥哥只是失踪,我一直觉得他一定会回来的,等他回来,再叫他们好看。”虞北境看着我,眉目间似乎有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他什么也没说,拿了自己的包袱再次回书院去了。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空落也愈发重了。因为樊家的刻意宣扬,十里八乡都知道他们家出了个秀才。樊光宗的娘扬眉吐气,就连跟村里人说话时的声调都拔高了,村头村尾每天都能听到她的大笑声。然而没过多久,她就笑不出来了。上一年的乡试突然被查出了舞弊案,一下子波及了一整个州府,不仅所有乡试的考试成绩作废,还牵连了大小官员和学子数百人入狱。事情闹的太大,学子们人人自危,一时气氛恐怖。而虞北境,却因为错过了那场乡试,反而成了最安全的人。他又跑回来优哉游哉地陪我养蚕了。“州府的学政皆被下狱,圣上震怒,干脆连今年院试的成绩也取消了,全部重考。”虞北境笑嘻嘻道。也就是说,樊光宗的那个秀才也不作数了,还得重新再考一次。上头命令下的急,而樊光宗自考上秀才之后,彻底放纵自己,开始花天酒地,乍一被抓去重考,可谓脑袋空空,于是,他再一次理所当然地落榜了。消息传来的那天,虞北境跟蚕宝宝说话的声调都带着笑:“人生起起落落乃是常事,像樊光宗这样一直落落落落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呢。”“还有,阿嫂就是我的福星,你们说对不对呀?”我捂着脸落荒而逃。没多久,因为圣上心疼剩下这些因舞弊案而受委屈的无辜学子们,特意在今秋加开了一次恩科。于是在错过去年乡试之后,虞北境在今年终于可以再次参加乡试了。月余之后,消息传来,虞北境不仅中了举,还得了头名,当了解元。这一天,虞家的大门险些被上门贺喜的人挤破了。13虞北境跟我说,只要中了举,就可以去做官了,就算没有官职,也是半个官老爷,因此才会有这么许多人到家里来攀关系。他八面玲珑,与这些乡绅官员都处的不错,甚至还有人送了他省城的宅子。他于是听从夫子的建议,带着我们搬到了省城。搬家那天,里正爷爷带着全村的人们敲锣打鼓欢送,那阵仗,比樊光宗考上秀才的时候还要大的多。整个村里的人都来相送,只有樊光宗一家人没来。我回头望望这座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心中无限感慨,虞北境却在马车前面唤我一声:“阿嫂,坐稳了,我们到新家去了!”然而到了省城,生计的烦恼没有了,婆母却又有了新的烦恼。虞北境年少中举,还是头名解元,关键长的又一表人才,在省城落脚没几天,提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婆母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哪家的姑娘都好得很,一时挑的眼都花了。“玉娘,你快帮我瞧瞧。你中意哪家姑娘做你的弟妹……哎呀,我瞧着哪家姑娘都跟我们北境相配的很……”虞北境恰从外回来,听得这话,脸色一沉。“大哥未成亲,我做弟弟的先娶了妻,算什么话。”婆母一噎。虞北过已经一年多没有消息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各自有准备,他怕是已经不在了。婆母却从不提这事,没想到虞北境竟拿来当推辞。“你大哥已有你大嫂了,再说,他若一直不回来,你便一直不娶妻?”虞北境脸色一白:“阿嫂和大哥也没拜堂……”“那也是你大哥和大嫂之间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我瞧气氛不对,借口倒茶出去了。出了门,却听得虞北境懊恼一句:“将来到了京城,再议婚不迟!”婆母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是,你早晚要到京城考试做官的,此刻相看省城的姑娘确实有点早。”此事终于作罢。那天,我就那样站在门外好半晌,思来想去,觉得婆母说的对。将来虞北境若考上状元,做了大官,还怕没有达官贵人家的姑娘青眼么?只怕公主都配的。但是我呢?我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万一虞北过不回来,我也要有个生计的法子。恰在这时,出门买菜时我遇上了当年救下的那位老大夫,他上了年纪,来省城养老。再次遇到我,他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了,他说他儿子读书考试去了,收的几个徒弟又资质平平,一手好医术就要失传了。老大夫说什么也要认我做徒弟,婆母也乐意我学一门手艺,于是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学医之路。也许正如师傅所说,我是个学医的好苗子,我确实学的很快。没多久,师傅就让我接触病人了。我身为女子,人又温和细心,很是得到了一些妇人和孩子的青睐。但没想到,很快这安稳却再次被打破。虞北境的夫子推荐他去京城念书。听闻那京城的夫子学贯古今,教出来的学生个个都是名流大儒,但是他挑剔的很,没有真才实学,哪怕手捧千金也休想踏入他的门下。但这个夫子却看中了虞北境,愿意收他做关门弟子。这个机会实在来之不易,婆母当即拍板同意。可虞北境却放不下我们两个女人在家,忧思过度,竟然病倒了。师傅来给他诊了脉,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这病我治不了。”连师傅都治不了的病,那还得了吗。婆母心急如焚,师傅却说虞北境这是心病,让我给他用心药治。我虽学了不少本事,如今也已能独立看诊,可我并不会治心病,也没有心药。虞北境可怜兮兮地拉着我的袖子:“阿嫂,药不药的不打紧,我想吃你做的野菜粥。”刚进虞家的时候,家中银钱吃紧,我经常上山挖野菜,回来放到粥里一起熬。米是粗米杂粮,有啥算啥,菜虽新鲜却粗粝,往下咽的时候还剌嗓子。没想到虞北境竟喜欢这口儿。自我养蚕赚了钱,家里已经很少吃野菜粥了,况且这天气转寒的时节,上哪去弄新鲜野菜去。我没法,邻里邻居挨个求了一遍,才弄到一把晒干的野菜。虞北境喝上心心念念的野菜粥,竟然真的好了起来。从此之后,我就变着花样地做好吃的给他吃,他也渐渐地好了。从未听说过心病原来是这样治的。只是哪怕有一顿没吃我做的饭,他就又会蔫蔫的没精神,这让婆母忧心不已。京城的夫子再次来信催促,虞北境的夫子上门几回,让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抓住这次机会。婆母最终一拍大腿:“干脆,我们一块上京城算了!”听见这话的虞北境眼睛一下子就亮了。14出发那日,我师傅眼泪汪汪地送我们到城门口。他送了我两大箱子的医术和药材用具等,一边嘱咐我到了京城也不要懈怠,仍要坚持学习和看诊,一边又恨恨盯着虞北境,仿佛他是偷走他珍宝的小偷一样。虞北境权当没看见,喜滋滋地喊我道:“阿嫂,上车,我们到京城去了!”时节已然入冬,越往北越冷,天上时不时飘下雪来。这一日虞北境说要加快速度,赶在天黑之前投宿,因为他瞧着天色,夜里许是会下大雪。但没想到大雪来的特别快,我们还没赶到下一个城镇,鹅毛大雪便急急落下,很快地上便积了厚厚一层雪,将我们阻在山间。车里是断不能过夜的,虞北境又赶着车往前走了一段,在半山腰发现一处破败的寺庙,于是带着我和婆母上那里去栖身。却没想到推开寺庙大门,里面却先有一波在此避雪的行人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几个好看的小丫头,还有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一起簇拥着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大殿中央烤火。小庙破败不已,一群人皆冻的瑟瑟发抖,那少女披着纯白狐裘大氅,唇红齿白,眉目宛然,比画上走下来的还要好看。虞北境上前去告声打扰,少女转过头来,看见他,眼睛蓦地一亮。她脸上带着一副似欣喜又或是欣赏的神色,上下将虞北境打量了好久,忽而道:“你叫什么名字?”语气怪怪的,有点霸道。毕竟同是行路避雪的人,虞北境最后还是通报了姓名来历。少女似乎对他很是满意,让人腾出一半大殿给我们,还分给我们火堆和吃食。我和虞北境谢过,将行李放在两拨人中间,铺好干草被褥,伺候婆母睡下。对面,少女睡前排场很大,折腾了好一会儿,大殿之中终于没有了声音。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雪越来越大,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这小庙破败的很,能不能撑得住这样大的雪,还是个问题。我翻来覆去地不敢睡,忽听虞北境悄声道:“阿嫂且安睡,一切有我呢。”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竟也醒着。虽说都是和衣睡下的,但毕竟同处一室,他早早睡着还好,此刻知道只有我们两人未睡,我的脸颊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我不知道说什么,胡乱应了一声,翻过身再也不敢发出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虞北境的那句话,我竟安下了心,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是睡到半夜,忽听得一阵“咔啦啦”的声响。身边的虞北境一下子跳起来:“阿嫂快跑!庙要塌了!”我一咕噜爬起来,背着婆母就往外跑。身后,虞北境冲过去叫醒对面那拨人,连拖带拽地把那七八口人拽出了大殿。紧接着,大殿就在我们眼前,轰隆一下塌掉了。我抱着婆母一阵后怕,若不是虞北境警醒,只怕我们都要被压在这大殿里面。即便当时砸不死,这冰天雪地荒郊野外的,也必定是活不成的。对面,一群人劫后余生,却顾不得自己,先团团围住那少女,查看她有没有受伤。所幸虞北境冲过去及时,他们都没什么大碍。那白面中年人过来对我们道谢,还拿出银子相赠,虞北境不收。“拿着吧,你们应得的。”少女披好狐裘,理了理墨发,眉眼带笑望着虞北境,“你,不错。”说完,又吩咐中年人细细询问我们的姓名来历,还有到了京城的落脚地,说将来还有厚赠。我们终于回过味来,这少女,只怕不是一般人。15不知出于什么考量,虞北境拒绝了少女他们同行的提议,我们先一步继续赶路。到了京城,我们在书院附近租了一间院子落脚,虞北境到夫子那里报道。据说夫子考较之后,很是喜欢他,对他来年的会试寄予厚望,还单独给他补课。我和婆母都很高兴,这趟京城没白来。腊月过半,距离年节已经不远了。婆母赶着做新衣,置办年货,我则每日仍旧变着花样的给虞北境做好吃的,以防他再次犯了心病,耽误学业。年节在热闹和安稳中度过,会试临近,虞北境也开始紧张地备考。有天,邻居家孩子淘气,跑着玩的时候磕破了脑袋,我替他清理了伤口,又拿出自制的药水给他抹了,没过两天便好了。邻居于是满街宣扬我的医术,很快前街后巷的人都知道这里搬来了女医,都来找我看病。我比较擅长治疗妇女和孩子的病症,很受街坊邻里婶子大嫂们的喜欢,我家每天人来人往,除了来瞧病的,还有来唠嗑说闲话的,婆母挺喜欢,却也觉得有点过于热闹了。“若是……能开个医馆就好了。”婆母说。我却没有这样的奢望,一来要许多银子,二来如今虞北境会试在即,他才是我们家顶顶重要的。会试很快就到了,我和婆母在家紧张的不行,考完回来的虞北境却一身轻松,在家陪着我们一起剁馅子包饺子。他的笃定让我安了心。他一向是这么沉稳,我相信他。包着饺子,婆母又提起了医馆的事,虞北境非常高兴:“阿嫂,这是好事!”我还有点犹豫。他却说:“我们阿嫂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嫂,难道还不值得一个医馆吗?”但没想到,很快,医馆就被人送上了门。这天,一行人簇拥着一辆华贵非凡的马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前,婶子们以为来了什么贵人,纷纷避走。从车上下来的却是那天破庙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他这日穿的十分华贵,气势非凡。我却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虞北境接待了他,他吩咐仆从拿出许多礼物。其中一些珍惜药材和上好的衣料是送给婆母的,一些文房四宝和珍稀古籍是送给虞北境的,而另外一张地契却是送给我的。“大小姐听闻阿嫂医术了得,特意为阿嫂准备了一家医馆,从今往后您就能在医馆里造福百姓了。”这称呼听得怪怪的。我不敢接,转头去看虞北境。虞北境紧锁眉头,我便知这不是什么好事。果然,接着,那中年人就似笑非笑说:“那日回去后,老爷得知一切,知道大小姐属意虞公子,因此特意命老奴今日前来,问问虞公子的意思。”那天的那位少女,果然对虞北境动了心思。不过虞北境少年饱学,又仪表堂堂,动心思也正常。我舒了口气,这家人虽然似乎看来有权有势,但只要虞北境不同意,他们难道还能强迫他不成?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心里笃定虞北境肯定是会拒绝的。怎料,那中年人却并没有等虞北境答话,反而只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过几日来拿庚帖,让我们准备准备,然后就走了。虞北境久久未动。我心下骇然。婆母很急:“这到底是什么人家,怎的这样霸道!就算是结亲,那也是互换庚帖,什么叫来拿庚帖!“我们也未答应,他们怎的就这么笃定……”婆母说不下去了。我们到此才明白,那少女身份,并不是简单的不一般。16后面几日,家里的气氛很沉闷。京城遍地是贵人,婆母也曾幻想过虞北境高中之后,被贵人榜下捉婿。可是这位贵人,似乎并不在意虞北境考的好不好,他似乎为了这位小姐,可以给我们想要的一切。但他却并不问我们愿不愿意。虞北境不愿意。他不用多说,我们也都知道了这件事的利害关系,他干脆不去书院了,就每天待在家里陪我炮制药材。婆母虽然也没说什么,但终日满面愁容。那医馆的地契我觉得烫手,早早收在了箱子最里面。我们一家人表面平静非常,其实每一天都过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冰迟早是会裂的。没多久,虞北境的夫子找上了门,进门就斥责虞北境糊涂。虞北境只是跪在夫子面前,一言不发。夫子骂一通,又叹一通,最后也只是道:“这岂是你不愿,就能拒绝了的?”临走,他又说让我们把那医馆早早开起来,否则惹了贵人之怒,只怕后果承担不起。事实果然如夫子所说,没多久,街面上的医馆便纷纷无故关门歇业。短短几天时间,诺大个南城,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医病的地方。邻居们纷纷涌到我家来,央我开馆接待病人。他们有真的被病痛折磨走投无路的,也有听了不知哪里传扬的闲话的,只劝我早早开门,莫惹了杀身之祸。我没有法子,终是开了医馆的门。17天地脚下贵人多,即便街面上都传扬我这医馆来历非凡,却还是无法避免有人来惹事。一日将晚,一勋贵家子弟吃醉了酒,进来嚷嚷着要我替他醒酒,却上来就动手动脚。恰好婆母身子不爽利,虞北境送她回家休息,医馆里只我一人。那子弟言语浪荡,我婉言相劝无果,正欲给他来上一针以作教训,大门外忽然飞来一根鞭子。那鞭子长了眼睛一般,“啪”的一下抽在那子弟不老实的爪子上,疼的他嗷的一嗓子跳了起来。“你可知这是谁的医馆,有几个脑袋,也敢来闹事?!”先闻其声,我心中便是一凛。接着一个火红衣裙的少女款款步入。她面若桃李,仪态万千,只一眼,就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那勋贵子弟嗷嗷叫着要给少女教训,却在看到少女身边那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之后,立刻闭嘴溜了。我连忙请她上座,她却不肯,只撇起嘴来:“给你医馆你不开,给他大官他也不做,我父亲和我,可都不大高兴。”她又凑近了我,在我耳边悄声道:“我知道他为何不肯。他心有所属,对不对?”这句话说的咬牙切齿的,我“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她盯着我瞧了半晌,冷笑一声:“我再给他半月,到时候,我可没有这般的好脾气了。”说罢一扬手,“啪”地一声抽在桌子上。桌子霎时四分五裂,少女已扬长而去。我望着那破烂的桌子,思绪良久。失魂落魄地关了门,正要往家走,恰好遇到来接我的虞北境。他见我面色不对,连忙询问,我只是不肯说。旁边几个铺子的掌柜却添油加醋把事情说了,只恐牵连到自家,直劝虞北境答应了那少女。他们想不明白,金榜题名固然好,可做了贵人的女婿那也是一步登天,有什么可不愿意的?我一直不言不语,虞北境怕我害怕,本想安慰我几句。却不料我开口挤出一个笑来:“大伙说的没错,你考虑考虑。”虞北境立时急了,咬牙切齿道:“阿嫂果真是这般想的吗?”我笑的愈发灿烂:“当然了。跟了贵人,吃穿不愁,还有医馆开,有什么不好的?我嫁与你们虞家,这些年吃了这许多苦,也该享享福了,虞北境,你莫要太过自私。”虞北境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一般,霎时面色惨白。我不再说话,绕过他,径直回家去了。自那天之后,我直接搬到了医馆住,虞北境也不再到医馆里来,婆母急的两头奔走,很快病倒了。我不忙的时候熬了药给婆母送去,她拉着我的手,低低哀叹:“他的心思,我当娘的哪有不明白。玉娘,娘只问你一句,你的心意如何?”我笑了:“娘,夫子说得对,能被贵人看上,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这福气落到头上,既然躲不过,不如就接着。”“可你的心意……”我却没有等她说完,只管把药送过去,堵住了她的嘴。我的心意,那是世上最最不重要的事了。婆母和虞北境就是我樊玉娘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无论如何,我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事已至此,虞北境仕途无望,我不能让他为了我,再丢了性命。婆母操劳一生,也应该安享晚年。至于我……我真的,不重要。18半月之期很快临近,虞北境没有再来找我,我每日在医馆坐立不安。那一日一早,医馆却突然来了不速之客。樊光宗不知怎的,知道了我们在京城的落脚处,竟直接找上了医馆来。来的只有他和娘两个人。因早已断亲,我未开口叫娘,只叫人把他们请出去。樊光宗疯癫起来,大声嚷着我如今过上了好日子,就抛弃了娘家。叫嚷声惹来了一众街坊围观,樊光宗见状,顺势张口跟我要银子。他怕是刚来京城,还没打听过这医馆的来历,就敢来闹事。我道:“好啊,来拿。”我掏出一包银子,樊光宗喜滋滋来接时,却被我一针扎在手腕上,顿时杀猪般嚎叫起来。他娘见状想救,一把将针拔掉,樊光宗却嚎的更加厉害了。见樊光宗满地打滚,他娘疯了,开始口无遮拦地骂我。骂我天生灾星,害的一家人时时倒霉不说,还害死了亲爹。骂我出嫁之后盘剥娘家,联手外人对付亲弟弟,害的弟弟丢了功名。最后她干脆叫嚷,说我不守妇道,明明嫁的是哥哥,却跟弟弟厮混在一起,简直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周围街坊邻里看向我的目光,顿时变作了然。有人窃窃私语:“怪不得贵人下嫁都不肯,原来是小叔子跟嫂子……”我紧紧掐了自己一把,试图镇定下来,先把大门关上。一个人影却从外冲进来,哐哐两脚将樊光宗和他娘踢飞,将我护在身后。他昂首看向众人,大声道:“没错,我确实心悦我阿嫂,无论如何,这辈子我只认定阿嫂一人!”他说着,一只手背过来拉过我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心温热,有力,我的手立时不颤了。我的眼泪却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他跟着颤抖起来。我从背后抬头望他,不知什么时候,当初文弱瘦削的少年,如今已经长的如此高大。高大到,他已经可以把他的阿嫂完完全全护在身后。樊光宗如今瘦如麻杆,完全不是虞北境的对手。他和他娘还想作妖,被虞北境两三下收拾的没了脾气,逃之夭夭。街坊邻居散了去,我转身欲逃,却被虞北境一把拉住,禁锢在怀里。“阿嫂……玉娘,事到如今,你都不肯跟我说清楚,你的心意究竟如何吗?”我心跳如擂鼓,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疯狂逃避他的目光。大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少女的轻笑:“我倒是想听听,阿嫂的心意,到底是如何啊?”19我顿时如坠冰窖。我怎么忘了,今天是那少女约定好的半月之期。半月一到,她就要来拿人了。虞北境见了她,纳头便拜,口称:“草民参见公主。”我愣住。早知这少女身份不一般,却不知,原来她竟是公主。当今圣上十四位皇子,却只有一位公主。民间传说这位公主从小便被皇帝捧在掌心长大,但凡开口要的东西,没有不得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而虞北境,显然是比不过星星的。公主绕着我们,呵呵冷笑了一番,再次逼问我:“心意如何,怎么不说啊?”我只觉得冷汗涔涔落下。今日,虞北境怕不是要被我害死了。“好啊,既然无意,那我可真就把人带走了啊。”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公主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调笑。我不敢抬眼看她,也没时间多加揣摩。眼看公主要命人把虞北境带走,我只觉得脑袋一热,便脱口而出:“不!我不是无意,我……”“既然不是无意,那便是有意咯?”公主笑了。我后知后觉,只道今日真的要把命丢在这里。不过,若真的能跟虞北境死在一起,倒也值了。只是婆母和他终究被我连累。我难道真是天生灾星吗……胡思乱想之际,虞北境忽然握住我的手。只听他沉声缓缓道:“回公主,确是有意。我与玉娘两情相悦。”我便一下子落下泪来。事到如今,亦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不再想别的,反手也握住了虞北境。可谁知下一刻,我的另一只手也被人握住。只听公主开心道:“太好了,我可是最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了!”我和虞北境呆愣在当场。抬眼一瞧,公主眉眼带笑,看着我们俩的目光,满满都是打趣。我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想公主顺势搂住了我的胳膊,向虞北境嗔道:“你还在这做什么,女儿家家要说些心里话,男人不许听!”20这半日,我仿佛在梦中一样。公主告诉我,其实她早已心有所属,只不过看我和虞北境两情相悦,却又不肯互诉衷肠,才出此下策。没想到倒真是管用了。“阿嫂,我瞧他是真的紧张你呢!”公主尖着嗓子学虞北境,“我与玉娘两情相悦……哈哈哈哈……”我被公主笑的无地自容,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我父皇说了,”公主又正襟危坐,做捋胡子状,粗声道,“这虞北境是个人才,不能为儿女情长所累,你告诉他,除非连中三元,否则,不准他娶那樊玉娘!”我心里沉沉。连中三元哪里是那样容易的,自古以来也没有多少吧。谁知,很快放榜消息传来,虞北境的会试竟真的得了头名会元。婆母喜的又哭又笑,不住向上苍祷告。感激上天虽然带走了她的大儿子,却把小儿子和儿媳妇都留在了她身边。殿试很快就到了,虞北境忙着备考,许多日没有归家。公主也很忙,她忙着帮我出气。一身狼狈的樊光宗被公主捉到了我的面前。“阿嫂,我将这天理难容的恶贼给你捉来了,任凭你处置!”那日他们来时,说我害死了亲爹,如今我才知道,原来樊光宗屡试不中,干脆破罐破摔。他不光花天酒地,还沾上了赌博,很快败光了家产。他爹生气与他争吵,被他失手打死。他娘却护着他,不肯让邻里去报官,于是此事不了了之。后来他们不知怎的听闻我在京城开了医馆,于是上门来讨要好处,却被虞北境打了出去。那日之后,他们又几次三番想上门来,却被公主留在医馆门口的侍卫震慑,不敢在造次。可樊光宗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没钱怎么能行,于是他心一横,竟然把亲娘卖给了人牙子。“人我弄回来了,已经被打的奄奄一息,安置在城郊。”我在公主的指引下,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她果真已经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见了我,她呵呵直喘,却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是落下两行浊泪来。我定定看了她半晌,帮她盖了盖被子。自始至终,也没再叫出那声“娘”。她哭的很厉害,一炷香之后终于咽了气,公主命人把她带回了我的老家安葬。公主说闲得无聊,日日都来医馆找我,弄的我也没办法专心给人看病。她也不管这个,阿嫂长阿嫂短地缠在我身边,让我哭笑不得。我求她别再叫我阿嫂,叫我玉娘便可。她却说就爱看我脸红的样子,有趣。殿试结束,很快到了放榜的日子。公主带着我去看,她比我还要紧张。待看到虞北境果然得了头名状元,公主喜的欢呼雀跃,而我却再也忍不住,哭的不能自已。虞北境在旁不住为我拭泪,安慰我苦尽甘来。公主却已经在盘算着婚礼上要做几种口味的饴糖了。然而谁知就在这个当口,本该留在家中等消息的婆母却匆匆赶了来。婆母满脸是泪,拉住我的手,颤抖道:“北过……北过回来了!”21我们终于知晓,虞北过当初失踪,是被奸人算计,险些丧命。但他不仅没死,捡回一条命之后干脆入了敌城,做了一名探子。这一做就是许多年,直到去年冬天,他与我方守将里应外合,一举重创北戎。他们没有收手,趁着凛冬时节北戎粮草不足,一路打到了北戎的都城。三月后,北戎灭国。虞北过凯旋,获封骠骑将军。虞家两个儿子一文一武,一个状元一个将军,很快成了京城百姓的谈资。而更为他们津津乐道的是,还有一个女人周旋在两兄弟之间,本来是哥哥娶的妻,如今却要嫁给弟弟。传言愈演愈烈,各处茶馆都衍生出了不同的说书版本,书铺子里甚至还上了以我为主角的新的话本。事情终于惊动了皇帝。这天,皇帝带着公主微服私访到了我家。我站住中堂,被皇帝来回打量了二三十遍,汗湿衣襟。谁能想到,堂堂天子,还要纡尊降贵来处理臣子的家事。没办法,谁让兄弟两个一个是状元,一个是将军呢。“可惜这阿嫂,却只有一个人呐。”皇帝发愁道,“到底应该嫁给谁呢。”“阿嫂”两个字让我听得面红耳赤。皇帝思索良久,似是终于下了决心。“既然当初先嫁的哥哥,那便还是……”谁料虞北境突然从后堂冲出:“启禀陛下,当初与阿嫂拜堂的,是我!”皇帝皱眉不悦。虞北境又急道:“您不是下了旨意,只要我连中三元,就可以……”皇帝皱眉不语。虞北境彻底急了:“君无戏言,总之我这辈子,认定了玉娘!”皇帝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看起来少年老成的新科状元,也有撒泼耍赖的时候。”“甚是有趣,甚是有趣啊……”虞北境目瞪口呆。下一刻,一身戎装的虞北过和公主双双从外走进来。公主端庄淑雅,两根小指却悄悄捏住虞北过的袖口不放。虞北过一脸风霜,却掩不住脸色微红。我笑着从袖中取出当年送与虞北过的那枚铜片。虞北过当年被奸人暗算,一箭穿胸,幸亏被铜片挡了一挡,才没当场丧命。他逃到深山,被与皇帝吵架后跑到边关去玩的公主救起。公主救了他的命,和他共同生活三四个月,又与他定下三年之约,亲自送他进北戎。那日在破庙中相见,公主一眼就认出了虞北境是她心上人的兄弟。她还看出了一些别的秘密,因此才有了后来这许多事。用公主的话说,当日在破庙她就看出来,虞北境看我的眼神,那可不清白。公主凑近我,笑嘻嘻道:“从今以后,可该换你叫我阿嫂啦!”虞北过尴尬地咳嗽起来,被公主一把捉住:“你莫不是想不认账?晚了!你的庚帖我已经叫人拿走了!”虞北过脸红的什么似的。婆母抱着我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玉娘啊,你就是我们家的福星……”而座上的皇帝也没闲着。他正在跟身边那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疯狂讨论着,“哎呀,这两场婚礼,人多排场大,到底要做多少种口味的饴糖才合适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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