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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是萧瑾的暗卫。

    他引我为知己,却也道出那般伤人话语:

    本王从未把你当女子看待。

    我只能将隐晦的爱恋深埋心底。

    为助萧瑾登上皇位,我手刃了当年抄我沈家满门的三王子。

    逃亡途中,我被知晓我真实身份的将军所救。

    自此,我舍弃暗卫的身份,褪去男装,恢复女儿身。

    转瞬两年,萧瑾终登皇位。

    镇北将军请求赐婚,新帝却龙颜大怒。

    1

    夜宴惊变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重檐,我蜷在屋脊背风处,玄色劲装融在夜色里。

    喝口烧刀子暖暖同僚阿七挪过来,晃动手中的酒瓶。

    我隔着面罩摇摇头。

    角落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阿七,别管他。活该冻死这怪胎。

    从来不敢露出真面目,怕不是脸上长了烂疮……

    我不予理会,脚下的宴厅渗出暖黄烛光。

    十二扇雕花槅门内,绯衣舞姬旋开石榴裙。

    五皇子萧瑾斜倚在金丝软枕上,指尖轻叩玛瑙酒盏。

    他身侧的姬妾亲手剥好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殷勤地送入他口中。

    丝竹管弦声里,醉眼朦胧的宾客击节而歌。

    三更梆子响时,琵琶声陡然转急。

    舞姬广袖翻飞间寒光乍现,她手执短剑直取萧瑾咽喉。

    萧瑾掀翻食案,挡下一击。

    乐师们从琵琶与古琴里抽出弯刀,劈向手无寸铁的宾客。

    殿下!

    我纵身跃下,其余暗卫纷纷跳落。

    我抽出腰间软剑,剑脊反卷成弧,绞住刺客横劈的弯刀。

    数支袖箭破空袭来,我旋身斩断三支,第四支擦过左臂。

    我强忍痛楚,掷出的银镖正中刺客咽喉,尸身栽倒,撞翻青铜仙鹤灯。

    其余刺客尽数伏诛,那舞姬正欲逃离,我将软剑甩成索,缠住她的脚踝。

    舞姬被我拖拽回来,她目眦欲裂,蓦地仰起头张大嘴。

    她要咬舌自尽!

    留活口!

    背后传来厉喝声。

    我不假思索地把手伸进舞姬口中,任由她的牙齿刺破我的皮肉。

    我的身后,萧瑾被侍卫们团团围住,蟒袍纤尘不染。

    萧瑾冷声下令:

    带下去,严刑拷打,定要查出幕后之人。

    是!

    两名侍卫疾步而来,折断那舞姬的四肢,她痛得昏死过去。

    侍卫将舞姬拖走。

    萧瑾徐徐走到我的跟前,眉心微蹙地问:

    伤到哪里了

    我刚要开口,一阵香风袭来,粉色罗裙已翩然而至。

    殿下!您无妨吧

    芸娘扑进萧瑾怀里。

    萧瑾骨节分明的手轻拍美人脊背,柔声道:

    本王无碍,你可惊着了

    芸娘泪眼婆娑,抖得如风中落叶。

    喉间涌上腥甜味,我把话咽回去,缓缓移开眼,

    我与其余暗卫重新没入黑夜中,化作阴影中的鬼魅。

    偏院厢房内,我颤抖着将金疮药洒在伤口上,伤口传来钻心的疼,我嘴里咬着木塞,以防自己疼吟出声。

    待包好伤口后,我身上裹胸的布条已被冷汗浸得湿透。

    门外响起脚步声,是指挥使来了。

    他隔着门与我道:

    墨羽,秦王体恤你受伤,让你歇息三日,不必当值。

    我吐掉木塞,压低嗓音道:

    替墨羽谢过殿下。

    指挥使又道:

    殿下命我送药给你,我搁在门外了。

    脚步声渐远,我推开门,拾起台阶上的白瓷小药瓶。

    我将药瓶按在怀里,胸前升起阵阵暖流。

    歇了两日,伤势已大致复原,我在房里闷得慌,趁着雪晴,我想出门透透气。

    我坐在铜镜前,打开一个破旧的木匣子。

    匣子里孤零零地躺着一支桃木簪。

    我轻抚桃木簪上那朵桃花,我已记不清簪子从何而来,自有记忆起,它便在我手中。

    十数年过去,连木纹都沁入了血色。

    我将簪子插在发髻间,戴上幂篱走出偏院。

    穿过九曲回廊时,远处忽起喧嚣。

    秦王妃荣姝在奴仆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抬起下巴,一位粉衣丽人跌坐在她跟前的青石砖上。

    粉衣女子,正是前些天在秦王怀中辗转承恩的芸娘。

    2

    王妃之怒

    荣姝弯下腰,染着蔻丹的指甲掐住芸娘的下颌,冷笑道:

    凭你也配用与本王妃一样的螺子黛

    芸娘哆哆嗦嗦求饶:

    王妃请恕罪……是、是秦王殿下赏赐给妾身的……

    荣姝怒喝:

    你是想说自己深受殿下的宠爱,能与本王妃平起平坐吗来人,给我掌嘴!

    芸娘被两个丫鬟摁住,一名满脸横肉的老嬷嬷踏步上前,她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将芸娘白玉般的娇颜扇得红肿。

    芸娘哀嚎:

    王爷!王爷救我啊!

    荣姝狞笑道:

    你尽管叫,今儿就是王爷来了,我也照打不误!给我狠狠打!

    芸娘几乎晕厥,荣姝拔下头上金簪。

    叫你狐媚魇道!叫你迷惑殿下!

    她嘴里骂着,手也不停,金簪一下下地戳进芸娘的眉中。

    芸娘凄厉的哭叫钻入耳中,我眼皮直跳,只好绕道而行。

    并非我冷漠无情,只是这般场景在王府,早已司空见惯。

    上个月被溺毙在荷花池的通房丫鬟碧柳;去年刚被诊有孕,就摔下阶梯小产的郑姨娘;还有更早前,萧瑾养了个外室,出门上香却被强盗玷污……

    无论是多受宠的姬妾,荣姝要残害,萧瑾从不阻拦。

    弄死了他便换下一个,周而复始。

    我该庆幸,萧瑾当年带我回来后,没让我以女儿身伺候,而是将我扔进暗卫营。

    我宁可与男子们在泥坑厮打,也不愿被王妃拿发簪戳脸。

    我从便门走出,直往西市街而去。

    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我无漫我无目的地闲逛着。

    正走着,一块绣帕夹着暗香飘落,我不由自主伸手接住。

    上方传来嬉笑声,我抬首望去。

    牌匾上醉月楼三个字映入眼帘,我的后背顷刻生出寒意。

    此处乃神都最负盛名的青楼之一。

    青瓦朱廊下,两位倚栏而立的女子如并蒂莲般争艳,纱衣下酥胸半露。

    女子们咯咯娇笑,一小倌自她俩身后探头,朝我打趣道:

    小郎君,接住帕子,便是接住姑娘的心意,不如进来喝盏合卺酒

    恍惚间,我看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

    那年我只有六岁,被人牙子卖进醉月楼。

    我不肯学琴,不肯学舞,老鸨命龟公把我关在柴房吊起来。

    若不是逃跑时遇到那人,今日的我,也会薄纱透体地站在此处揽客吗

    我扔掉手帕,疾步离开,刚走几步,身后传来呼喝:

    抓贼啊——!站住!别跑!

    我警惕回头。

    只见一青衫男子攥着个荷包,狼狈逃窜,数名小厮在他身后追赶,行人来不及躲避,被撞得人仰马翻。

    那贼儿正朝我而来,我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伸出脚。

    他被绊倒,像断线的纸鸢般栽在馄饨摊前。

    小厮们围上来对贼儿拳打脚踢,边打边骂道:

    不长眼的王八羔子!

    敢偷到我们主子头上来!活腻了!

    其中一位斯文俊秀的少年,看着像他们的头儿,他一面喘气一面朝我作揖。

    多谢侠士出手相助!

    我微微颔首,转身便走,眼角余光处,一抹魁伟的身形自人群中走出。

    3

    街头偶遇

    男子窄袖劲装难掩通身肃杀之气,他剑眉斜飞,目若朗星,棱角分明的下颚透着坚毅。

    我随意一瞥,却意外地瞪大了眼,是镇北将军裴炎。

    记得那日,萧瑾于狩猎场上向他示好。

    裴炎刚硬的神色毫不动摇,只回了一句:

    良将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毁节以求生。

    他走后,萧瑾冷嗤。

    好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没想到我会在此处遇到他。

    那小厮将荷包呈给裴炎,道:

    将军,多亏这位侠士帮咱拦下小偷……

    裴炎的眼眸如淬毒寒星直刺而来,仿佛贯穿我脸前的月白轻纱。

    我慌忙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闹市。

    我逛得无趣,干脆去茶馆吃茶,听了几段戏文。

    离开茶馆后,我便察觉自己被盯上。

    来者何人

    我心中起疑,脚下生风般走得飞快,身后的脚步声如附骨之疽。

    我绕过七弯八拐的巷陌,径直走进青苔斑驳的死胡同。

    我攀着老槐虬枝翻上墙头。

    须臾,灰衣人赶来,趁他抬头寻迹,我纵身一跃,踏住他的肩头将其撞翻。

    灰衣人惊呼一声,情急之下扯下我的幂篱,我吃了一惊,飞快抬手挡住脸庞。

    我一脚踩在他的脸上,男子在我鞋底下闷哼。

    我夺回幂篱罩在头上,松开脚后拔出短刀抵住他的咽喉。

    我沉声问道:

    谁派你来的

    男子呜咽不语,他身手平平,我猜不透幕后指使的真身。

    我无意伤人,只恶狠狠威胁道: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若再敢窥探,定叫你有来无回!

    我收回手,看着男子落荒而逃。

    暮色漫过城门,我回到王府。

    刚走进便门,就见提着药箱的大夫与一名丫鬟迎面而来。

    我认得那丫鬟,是芸娘的贴身侍女莺儿。

    我退至路旁,只听大夫叹息道:

    芸姨娘这伤……怕是华佗再世也难愈,姑娘多多宽慰她吧。

    莺儿抽噎抹泪,将大夫送出门。

    我如鲠在喉,回到寂静寥落的偏院。

    我脱下幂篱,正欲拔下发簪,手里却只摸到圆溜溜的发髻。

    我心头一凛,扭头望向铜镜。

    发髻里空空如也,桃木簪不知何时丢失了。

    我细细回想,许是方才被那灰衣人扯掉幂篱时弄丢的。

    眼下我又不可能折回去寻,就算去了,恐怕早就被人捡走了。

    我的心荡到谷底,不由得捂脸长叹。

    簪子并不值钱,却是唯一与我身世相关的线索。

    罢了,我苦涩一笑,约莫是老天爷要绝了我的路吧……

    我失神地靠在床角,不知过了多久,似梦非梦间,却见桃花纷飞如雨,锦衣小郎君折下一根桃枝。

    他嗓音的稚嫩说道:

    漠北的雪比神都的柳絮还密,牧民会围着篝火跳舞,还有香喷喷的烤全羊和羊奶酒,待开春时,草甸上开满马兰花,我便带你去纵马,看落日西沉……

    此人是谁这是我儿时的记忆吗

    我努力想看清,可少年的面容似笼着江南烟雨。

    忽闻雕花门吱呀轻启。

    我猛然惊醒,将手探进枕下,握住匕首的刀柄。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我心头紧绷的弦顷刻松懈。

    酒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萧瑾坐在我的床边。

    我直起上半身,拉高被子遮住身子。

    他俊朗的面容在微光之下透着醉意。

    阿羽,陪本王骑马……

    我微微一愕,外头天寒地冻,萧瑾又喝了酒,我求证地问:

    此刻

    对,此刻。

    我语带拘谨道:

    恳请殿下先行回避,属下要穿衣……

    他忍俊不禁道:

    你在害羞吗无妨,本王从未把你当女子看待。

    我呼吸一滞,早已麻木的心,因为这句话,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4

    酒后真言

    残月如钩割裂墨色苍穹,枯枝在北风中簌簌作响。

    我搓了搓手臂,无奈地望着眼前发酒疯的萧瑾。

    半个时辰前,我被他拽到马厩里,与他纵马出城,一直跑到城外的十里坡。

    萧瑾下马后,掏出鎏金酒壶又灌了几口,他醉态尽显,指着树顶吼道:

    荣姝你个母夜叉!你弄死本王多少姬妾和孩子了你自个儿肚皮不争气,还不许旁的女人给本王生!好!你爷爷是大司马,本王忍着你!哪天等你爷爷死了,本王要你血债血偿!

    叫骂声震落枝头的残雪。

    我警惕地四处张望,幸而荒郊野岭,不怕隔墙有耳。

    萧瑾扔下酒壶,抱着树干又哭又笑。

    芸娘,碧柳……怪你们造化底……不过,你们对本王也并非真心,若本王只是平民百姓,你们怕是不会多瞧一眼……死便死吧……这般女子,天下多的是……

    听着他酒后吐出的真言,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走到他身后,劝道:

    殿下,夜里冷,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萧瑾回头瞧我,蓦然傻笑。

    阿羽,本王要到树上去……

    我一愣,只好无奈点头:

    是……

    我扶了扶头上的幂篱,扛着萧瑾,施展轻功,三两下便跳到树顶上。

    我俩坐在枝丫之上,萧瑾不客气地把脑袋靠在我的颈窝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朝中之事。

    父王要废掉太子哥哥,另立新储君……老臣皆拥护三皇兄,本王阵营里只有大司马和几名文官,若裴炎肯投入麾下,方有十足胜算……可恨那厮不爱财帛,也不好女色,本王无从下手……成王败寇,本王输不起……

    我想起今日偶遇裴炎之事,话语在舌尖上饶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萧瑾冷不防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

    殿下……我刚要开口,萧瑾却打断我。

    阿羽,你替本王杀了三皇兄吧

    我屏住气,全身僵住。

    此时的他满脸正色,毫无醉意,我已分不清他话语中的真与假。

    我讷讷道:

    可是……他是您的兄弟……

    萧瑾冷冷笑道:

    他有当本王是兄弟吗上回宴席上刺杀本王之人,你猜是受谁的指使

    答案不言而喻,我缄口不语。

    本为同根生,却为九五尊位,弃手足之情,抛血脉之义。

    山野间传来孤狼的嗥叫,惊破了沉默。

    萧瑾淡漠地扭过头去,道:

    本王乏了,回去吧……

    我望着他茕然孑立的背影,咬了咬牙,怀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开口:

    君若挽雕弓,我作弦上矢,千里之外取敌首。

    萧瑾回首,他盯了我半晌,薄唇勾起一抹轻如涟漪的笑。

    傻瓜,本王岂会让你赴死

    5

    王府旧事

    数日后,芸娘被发现吊死在房中,萧瑾拨了几十两银子丧葬费,在郊外点了一处穴,将她草草掩埋了。

    荣姝又逼死一人,可她仍毫发无损,在秦王府里作威作福。

    立冬刚过,皇上颁布诏书,大王子萧璟品行不端,结党营私,将其太子之位废黜,贬为庶人。

    太子的党羽被一一清算,东宫之位悬而未定,朝中人心动荡,暗流涌动。

    十月十七,宜宜入宅。

    门楣上敕造齐王府的金匾泛着碎芒。

    齐王府外车水马龙。

    今日是六王子萧珩宅邸入伙的大喜之日,萧瑾携荣姝前来赴宴。

    我与几名同僚各自寻找藏身之处,暗中布防。

    王府乃某罪臣的旧宅,翻新扩建后,成了如今的齐王府。

    我隐在檐角的阴影里,望着檐下悬挂的鎏金风铎,还有回廊转角处的青铜仙鹤香炉。

    不知何因,此处的一切给我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我越这般想,就越想窥探更多。

    不知不觉,我竟挪了位置,溜到后院的树上去了。

    我倏然回神,只听树下传来人声。

    一老翁感慨道:

    怕是没多少人还记得,这里十年前曾是沈家的府邸了。

    我听到沈家二字,顿时侧耳倾听。

    一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坐在石墩上,叹息道:

    时过境迁,谁能料到,太子竟在十年后垮下呢……

    老翁不胜唏嘘。

    沈御史当年弹劾废太子的折子林林总总,收受贿赂、私吞漕银、强占民女……沈御史一片丹心,却被扣上’构陷储君,颠覆朝纲’的罪名,如今这些罪状全都一一应验了。

    锦袍男子摇头道:

    自古忠奸难辨,沈御史惨死狱中,还连累了沈家数十口人,即便沉冤得雪,也物是人非了。

    老翁眼中闪过悲悯。

    男丁皆流放边疆,若能苟活,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只可怜了女眷们,都被充乐籍,没入教坊司,日后就算脱了籍,也成不洁之身了。

    他们口中之事明明与我无关,可为何我听完后,心肺却如同被撕裂一般。

    我呼吸急促,使劲按住狂跳不已的胸口。

    锦袍男子压低声音道:

    宣王过去与废太子过从甚密,当年他亲自领兵抄了沈家,而今沈家却成了齐王府,不知宣王前来赴宴,心中作何感想……

    宣王就是三王子萧玦,听到此处,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段景象。

    火把亮如白昼,萧玦冷峻的面庞在摇曳的火光下更显阴森。

    瓷器破碎、家具倒地的声响不绝于耳,所有人都跪在地上。

    我与一名妇人紧紧相拥。

    两名士兵过来拖拽我,妇人嘶喊着:

    昭儿——!

    她爬过去扯住萧玦的衣摆哀求:

    三殿下!求求您,饶了小女吧,她才六岁……

    萧玦毫不留情地抬脚将妇人踹开,妇人倒下时,血珠顺着下颚滑落。

    我哭嚎:阿娘——!

    那景象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细沙般散去,我再也想不起更多。

    我紧紧捂着脑袋,只觉头痛欲裂。

    待我缓过神,树下交谈的二人已远去。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宴会场地屋檐下。

    席面上,萧玦正与萧瑾相谈甚欢。

    望着萧玦那张虚伪的笑脸,我不觉攥紧了拳心。

    6

    生死抉择

    东宫虚位月余,六部九卿连日递折请立储君。

    金銮殿上,笏板相击声不绝,惹得帝王掷朱笔于案。

    萧玦已暗布棋局,广纳江湖死士,以商贾之名购置甲胄;又遣门客周旋于宰辅府第,夜宴私会时觥筹交错,不知多少印信密函自此流入王府。

    这场无声的博弈,已然暗潮汹涌。

    咚!

    指挥使将竹筒重重磕在案上,竹签相击声似催命钟声。

    房内诸人屏息凝神,指挥使沉着脸道:

    这是有去无回的死局,秦王有令,无论是谁去,都不会亏待了你们的家人。

    指挥使指着竹筒,寒声道:

    谁抽到末端红色红色的竹签,便前去了结宣王。

    众人逐一上前,抽到干净竹签的人不由得合掌默念佛号。

    到你了。指挥使的声音像是浸过冰水。

    我深吸一口气,捏住竹签果断抽出。

    尾端青白如初雪。

    不是红签,不是由我去。

    我瞠目结舌,心中天人交战

    阿七。指挥使的声音突然劈开死寂。

    我猛地抬头,阿七握着红签的手剧烈颤抖,那张总带着憨笑的脸此刻白如纸。

    指挥使问道:

    你可有什么心愿需我替你完成的

    阿七一咬牙,他单膝跪下,抱拳道:

    恳请大人把卑职瞎眼的老母亲接出城南草棚,找个可靠的人家安置了她……

    好,你放心去吧。

    阿七领命!

    阿七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我霍然起身,在众人惊愕目光中追了出去。

    我撵上阿七,劈手夺过那截染血似的竹签。

    墨羽

    阿七惶急来夺,我躲开他,脚尖一点,跃上墙头。

    我扯紧面罩,冲他道:

    你家中高堂尚在,不似我无根无萍,今日我替你去,就当是全了我的命数吧!

    阿七是同僚中唯一对我和颜悦色的,我不会忘记他递给我的那瓶烧刀子。

    杀萧玦,既是为我,也是为萧瑾。

    我如夜枭腾跃而起,踏着树梢疾驰。

    两日前,子夜。

    我潜入宗人府,找到了当年沈家惨案的卷宗。

    我颤抖的指尖抚过幸存幼女名录——

    沈昭。

    原来我的名字叫沈昭。

    十年前,萧玦踩着我沈家白骨往上爬,今日便用血来还!

    夜色深沉,湖面氤氲着淡淡的雾气,如梦似幻。

    画舫灯火摇曳,与湖中月影交织,丝竹之声混着酒香飘散在夜色中。

    我整了整婢女服饰,垂首端起朱漆茶盘,走向舱房。

    佩刀近卫守在门外。

    我莲步轻移,进入房内。

    萧玦酒酣耳热,正昏昏欲睡地歪在榻上,

    殿下请用醒酒汤。

    萧玦醉眼朦胧尚未反应,我搁下茶盘,如鬼魅般靠近他。

    我的左手迅疾捂住其口鼻,右手的匕首已透胸而入。

    刀刃没入瞬间,萧玦瞳孔骤缩,发出闷哼。

    这一刀迟了十年。我恨声低语,将匕首绞入心腔。

    萧玦彻底气绝。

    我抽出匕首缓缓后退,萧玦死不瞑目地倒下,眼底的惊恐与不可置信仍未散去。

    我踩上窗棂跃入湖中。

    湖水如千针砭骨,寒意瞬间裹住全身。我四肢冻得麻木,只能奋力划水。

    上岸时,我的双腿几近僵直。

    我回望湖面,画舫上灯笼乱晃,火光中传来三殿下遇刺抓刺客等惊呼。

    我踉跄着走进林中。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正在树下悠闲地吃着草。

    我扯下湿衣换上男装,朝秦王府的方位看了最后一眼。

    萧瑾,永别了……

    我像咬碎浸毒的蜜糖般,艰难地吐露出这句话。

    我不能连累他,不能再回去他的身边了。

    我翻身上马,扬鞭疾驰。

    7

    真相大白

    奔至城门处,守城兵卒举着火把喝问:

    停下!何人深夜出城

    我置若罔闻,狠抽马臀。

    马儿从士兵头上跨过,撞碎两柄横戈。

    城外,夜风裹着野鸮啼鸣掠过耳际,山道间鬼影幢幢。

    我催马扬鞭,忽闻天际闷雷滚滚,骤雨突至。

    雨幕斜劈而下,我几乎睁不开眼,寒气在经脉里游走成蛇,我片刻也不敢停歇。

    跑了整整一夜。

    晨曦割破云层,马儿已疲惫不堪,前蹄跪进了泥中。

    我滚落马背,脊背撞在地上,闷痛自尾椎炸开。

    我强撑着爬起来,又走了数十步,终是倒在泥泞里。

    雨水砸碎在睫毛上,眼前一片白茫茫,我伸出手,抠着枯树皮往前挪。

    耳畔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化作幼年时母亲哼唱的童谣。

    我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艰难地睁开酸涩的眼皮,粗麻帐顶悬着一串铜铃。

    青铜吊子架在炭盆上咕嘟作响,肉羹气息钻入鼻腔。

    这里是何处

    我撑着发麻的手肘起身。

    忽听得纸张窸窣声,隔着青纱屏风,但见一道宽阔背影如山岳峙于案前。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忽觉喉头火燎似的疼,我的喉间溢出轻咳。

    屏风后那人倏然转身走来。

    一双冷峻的眉目与我相撞,赫然是西市街上惊鸿一瞥的镇北将军裴炎。

    是他救了我吗我如在梦中。

    醒了……

    裴炎的眼底洇开三分暖意,他朝门外喊道:

    请医官前来看诊!

    须臾,白发军医捧着脉枕进来。

    老医官为我搭脉,沉吟道:

    回禀将军,姑娘的烧已退尽,老夫再为她开几服药,只需养些时日便可康复。

    裴炎送着医官离开。

    我蜷缩在锦被中,心底警铃大作——素昧平生的裴炎为何救我

    随后,一名妇人端来汤药,服侍我喝下。

    我声音沙哑地问她:

    请问这是哪里……我睡多久了

    妇人道:此处是燕州,姑娘已昏迷三日了,裴将军行军时见你倒在泥地里,把你救回来了。

    我暗暗琢磨着,燕州离神都有二百里之远,我身在军营,追兵一时半刻不会找上门来。

    裴炎进来后,妇人退了下去。

    我气若游丝道:

    多谢裴将军救命之恩,民女日后必将报答,待民女能下床,自会离开,不敢叨扰将军。

    我不能让裴炎背上窝藏罪犯的罪名。

    裴炎盯着我看了半晌,蓦地开口:

    沈姑娘。

    这声沈字如惊雷劈开混沌。

    我心头剧震。

    裴炎自袖中取出一支桃木发簪。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那道熟悉的桃花刻痕,是我先前遗失之物!

    是你我说出两个字,剩下的话语全卡在我喉间。

    裴炎摩挲着簪头,眸色渐深。

    他轻道:

    那日在西市街,我认出了你头上的发簪,这是我幼时亲手刻下,送给我未婚妻之物。于是我命人跟踪你,让他借机掀开你的幂篱并取下发簪,当时我就在巷子外,亲眼看到了你的容貌。

    恍神间,我看到桃花树下,那锦衣小郎君的脸庞开云见月,与眼前的裴炎重叠。

    8

    归途

    裴炎的语气逐渐悲愤起来:

    十年前,我随父亲出征归来,却听闻沈家落难,你被送进教坊司,我和父亲赶去时,奉銮说你感染风寒去世了。后来几经打探,我们才知晓,因你性烈难驯,他们悄悄把你转卖了。可后来,父亲寻遍神都的勾栏瓦舍,都找不到你的踪迹……

    记忆如潮水漫过心房,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被送进教坊司后,镇日大吵大闹,奉銮烦不胜烦,便找了人牙子将我转卖给醉月楼,对外谎称我病逝。

    后来我又从醉月楼逃跑,被萧瑾救下。

    他把我送进暗卫所,某次练武时我摔伤脑袋,丢失了许多记忆,从此再也不记得自己是沈昭。

    裴炎愧疚道:

    这半年,我接到军机要务,不得不离京,我派去查探你身份的探子也都铩羽而归……直到那日,我的部下在泥坑中发现了你……

    他真挚地盯着我的眸子。

    不管你过去是何身份,从今开始,你就是沈昭,是我的未婚妻。

    我何尝不想摆脱刀口舔血的暗卫生涯

    可我如今身负弑王重罪,如何忍心连累旁人

    我心头艰涩,扯谎道:

    谢裴将军的好意,。只是我已与他人有婚约,不宜久留……

    话音未落,裴炎冷冽目光如鹰隼般剜来。

    我已查清,你乃萧瑾麾下暗卫,外号’墨羽’,十年来你一直以男子身份示人,何来婚约

    我脸色骤变,裴炎又缓了语气:

    萧玦已死,朝堂暗流汹涌,你唯有留在本将军身边,方保无虞。

    我知晓,他已猜出萧玦之死乃我所为。

    我浑身一颤,强作镇定:

    将军何必自陷险地

    裴炎突然逼近,温热气息拂过耳畔:

    当年沈氏一族蒙冤,裴某未能护你周全。今日便是拼了这镇北军,也断不会将你交出去!待立储之事尘埃落定,我定会为沈家翻案。

    我不敢直面他眼底翻涌的赤诚,我终是撑不住,徐徐合上了眼。

    十日后,玉门关外初逢春。

    我望着天际盘旋的苍鹰出神,裴炎牵来骏马,把缰绳缠于我的掌心。

    咱比一比

    我勾唇浅笑,翻身跨上马背。

    两匹马儿疾跑而去,如离弦之箭。

    风从指缝间穿行而过,卷着野草的涩香漫过鼻尖。

    望不到尽头的广阔草原,任我驰骋。

    记事以来,我从未感到如此畅快过。

    我张开双臂拥抱扑面而来的长风,积攒的愁绪被吹得七零八落。

    我不由得开怀大笑。

    裴炎闻声后回首,放慢脚程等我。

    暮色四合时,我俩并辔行至弱水河畔。

    对岸雪山倒映在渐融的冰面上,恍若银汉倾落九重天。

    当夜,篝火晚宴上,牧民载歌载舞。

    我学着牧民女子那样,将银刀插进烤羊脊背割下烤熟的肉,

    裴炎递来温热的羊奶酒,我接过去大口畅饮,他眸中笑意渐浓:

    当年许下带你骑马看花的诺言,如今可算兑现了。

    我望着跳跃的火光映在他坚毅的脸庞上,心底的坚冰悄然融化。

    夜里,我在帐篷执笔写下:

    不求朱门万户,只慕塞外双骑。

    半年后,神都邸报传来,裴炎告诉我:

    萧瑾被立为太子了。

    9

    马球风波

    我默默地为裴炎系上甲胄的丝绦,我脸上波澜不兴,心中低喃:

    愿殿下得偿所愿。

    转瞬一年,皇帝崩逝,萧瑾登基。恰逢裴炎大胜归来,北狄王庭归降。新帝下旨,召裴炎回京述职。

    裴炎放下诏书,揽着我的腰道:

    我们回京吧。

    马蹄声碎,扬起一路烟尘,向着京城疾驰而去。

    一个月后——

    裴字帅旗猎猎卷过朱雀长街。

    我听着车外人声鼎沸如春潮,不禁撩开车帘一角。

    熟悉的飞檐斗拱撞入眼帘,百姓隔道山呼祝贺将军凯旋归来的欢呼。

    我心中无尽感慨,想不到我还是回来了。

    将军府朱漆门前,裴家阖家老小迎候已久。

    裴炎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单膝跪地:孙儿不孝,让祖母、父亲、母亲挂念了!裴老夫人拄颤抖着双手抚摸他的脸。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女眷们都禁不住泪盈双睫。

    我在车上局促不安,直到裴炎过来将我牵下车。

    他为我一一引见:

    昭儿,这是我祖母、父亲、母亲,这是我二妹裴舒琴,三弟裴煜……

    裴舒琴比我略小几岁,裴煜不过十岁出头。

    我刚要抱拳行礼,旋即想起自己已回复女儿身,连忙朝众人敛衽万福。

    裴老夫人慈爱地牵着我的手。

    好孩子,一路辛劳了,快进来吧。

    我随众人越过外仪门进到正厅,就听裴舒琴对母亲悄声道:

    好个霁月光风的女公子,与大哥甚是般配。

    裴煜附和道:嫂嫂好似洛神临世。

    裴舒琴啐道:

    别乱叫,女孩家脸皮薄,没得叫人家难堪。

    他们都知晓我的身份,我心头的忐忑也消了几分。

    夜里,裴炎送我回房,他握紧我的手道:

    明日我入宫面圣,便向陛下奏请重审沈家旧案。

    他允诺我之事,从不食言,我轻抚他手背,微微颔首。

    数日后,镇北将军求圣上重审沈家冤狱一事,惹得满朝哗然,内外皆惊。

    萧瑾允了他,颁旨命大理寺重查旧案。

    回朝后,裴炎陪伴我的日子比在漠北还少,只每月归家几日。

    裴夫人已将我视作未来儿媳妇,她教我中馈之事,恨不得倾囊相授。

    我过去十年只研习兵书武功,学得极为吃力。

    所幸裴妇人不是那等爱刁难人的恶婆婆,待我极为宽厚。

    这日,我正在房间拨弄算盘对账,裴舒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沈姐姐,明德侯府的大娘子下了帖子,邀我去打马球,你陪我去好不好我已请示过母亲了。

    我在府里闷了许多天,也想出去活络一下筋骨,便欣然答应了。

    10

    宫闱暗涌

    金乌高悬,将马球场的青草地染成一片流金。

    随着三通鼓响,十余骑贵女驱马而出。

    彩色马球在草皮上骨碌碌乱滚,时而撞向雕花球门,时而又被扬起的草屑掩住踪迹。

    马蹄声、呼喝声、球杖相撞的脆响,与场边观赛之人的惊呼声交织在一起。

    我轻磕马腹,缰绳在掌心绕出利落的结。

    彩球迎面飞来,我策马追去,看准时机,俯身挥杖。

    马球嗖地弹起丈余高,凌空划出一道弧线,直贯龙门铜环中心。

    四周惊呼声如浪翻涌,我勒马回望,正见裴舒琴在马背上朝我欢呼。

    沈姐姐!打得漂亮!

    廊下贵妇们交头接耳的碎语随风飘来:

    这是谁家的娘子,这般俊逸

    莫不是镇北将军的亲属……

    下场后,我拿到了彩头,一枚翠绿欲滴的翡翠玉连环。

    裴舒琴欢天喜地道:

    这彩头忒好,作为姐姐的陪嫁正合适。

    我浅浅一笑,忽见一珠圆玉润的贵妇人摇着团扇走来。

    裴舒琴拉着我与她见礼。

    赵娘子万安。

    赵娘子笑眯眯地瞅我,夸赞道:

    姑娘周身气度,恰似洛水芙蕖,不知是哪家明珠

    面对此等打探之言,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裴舒琴百伶百俐地打岔道:

    赵大娘子,我要陪姐姐去更衣,先失陪了。

    她扯着我往后院跑,直待跑远了,裴舒琴方告知我:

    赵娘子乃伯爵府的大娘子,是个多事娘,最爱给人做媒……

    她无奈道:

    沈姐姐方才大出风头,眼下那群贵妇人们指定都在打听你的身份了。

    我干脆与裴舒琴坐在亭子里躲清静,我俩正天南地北地闲聊着。

    转角处传来衣袂轻响,我抬头望去。

    忽见几道颀长的身影走来,为首那人三十不到,一袭蓝缎长衫,风采翩然。

    我对上他上挑的凤眼,后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竟是如今的九五之尊萧瑾,为何他出现在此

    萧瑾身后跟随的,一位是六王子萧珩,另一位面白无须的,应是内官。

    裴舒琴猛地站起来,拿袖子遮住脸,喝止道:

    公子们请留步,此处有女眷!

    萧瑾没理会,他兀自打量着我,眼神从疑惑变为震惊。

    你……

    他喉间滚出的声音犹如惊雷,我浑身血液霎时凝住,扭身便跑。

    裴舒琴不明所以地喊我:

    沈姐姐

    我脚下生风一般逃离庭院,直到将那人的目光远远抛开,我才扶着廊柱微微喘气。

    良久后,裴舒琴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上来。

    沈姐姐,你、你怎么了适才哪些,是什么人啊

    我怕她识人不清,惹了麻烦还不自知,便告知她:

    那位蓝衣服的,便是今上,身后那个较年轻的,是齐王。

    裴舒琴惊得下巴掉地。

    皇、皇上他、怎么会在此……

    我摇头道:

    我也不知晓,只盼他不会将我们放在心上。

    可他刚才的神色无法不叫我多心。

    裴舒琴悔不当初道:

    惨了,我方才还吆喝他,倘若被问起罪来……

    我宽慰她道:

    二妹妹别急,不知者不罪,皇上心怀天下,不至于为此等小事兴师问罪。

    裴舒琴仍惴惴不安,回到将军府后,我俩没敢透露遇到萧瑾一事。

    三日后,我忽然收到懿旨。

    皇后听闻沈家孤女寄住在将军府,特召觐见。

    我想起前些天与萧瑾相遇,总觉事有蹊跷。

    这几日裴炎不在家,我无法与他商量。

    诏书已下,我别无选择。

    11

    龙颜震怒

    凤藻宫内。

    荣姝斜倚在湘妃榻上,她满头珠翠,映得眼底的阴翳更甚。。

    沈姑娘当真生得好模样,难怪皇上总念着沈家的冤屈。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我拘谨侧坐,垂眸道:

    娘娘谬赞,民女蒲柳之姿,难及娘娘凤仪之万一。

    荣姝勾了勾唇。

    嘴巴倒挺甜,也是个识大体的。

    说话间,小太监捧着描金漆盘躬身而入。

    皇后娘娘,该用安胎药了。

    汤药蒸腾的雾气里,一丝若马钱子的苦腥气钻入我的鼻腔。

    我身为曾经的暗卫,鼻子尤其灵敏。

    两年前,萧瑾树下那番醉话浮现耳际。

    荣姝你个母夜叉!你弄死本王多少姬妾和孩子了你自个儿肚皮不争气,还不许旁的女人给本王生!好!你爷爷是大司马,本王忍着你!哪天等你爷爷死了,本王要你血债血偿!

    我暗忖,看来萧瑾要让荣姝偿命了。

    荣姝毫不知情,端着碗一饮而尽,一旁的宫女旋即接过碗,用手帕为她蘸嘴角。

    荣姝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不无炫耀地笑道:

    自从本宫验得喜脉,皇上龙颜大悦,特谕御膳房都依着本宫的口味来做菜,只是腹中这龙嗣偏生不肯饶人,闹得本宫胃口全无,再多珍馐百味都吃不进去,只能日日喝汤药。

    我口是心非,顺着她道:

    想来娘娘腹中定是位小皇子,故而尤为活泼。

    荣姝听了极为受用,她又与我闲话几句,赏赐了我几匹蜀锦罗缎和一匣子珠翠钗环,便打发我退下了。

    出了宫门,暮色已浓,太监提着鎏金宫灯引路,我与一小宫女紧随其后。

    忽听前方传来鸣锣开道之声。

    竟遇到萧瑾的仪驾了,我立即与太监宫女退到路旁跪下。

    萧瑾端坐于步辇之上,他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金线滚边皂靴碾过落花映入我的眼帘。

    萧瑾温热的掌心扣住我的肘弯,我借着起身的力道抽手,却被他骤然扣紧。。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被迫仰起脸,瞥见自己的倒影在他漆黑如墨的瞳孔里晃动,像被湖面撕碎的月光。我慌忙垂眸。

    墨羽,果真是你……萧瑾嗓音带着裂帛般的沙哑,仿佛有人攥着他的喉咙。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这名字像浸了毒的匕首,剖开我好不容易缝补的新身份。

    看来,荣姝召见我是奉了萧瑾的旨意。

    我声音干涩道:

    民女沈昭,恭请圣安。

    萧瑾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辇下宫人皆垂首屏息,连吹过的风都透着谨慎。

    几息后,萧瑾呼出一口气,挥手道:

    你先退下吧。

    我躬身送驾。

    他坐上歩辇前,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睐。

    回府时,我听说裴炎休沐在家。

    我去练功房找他,他正在擦拭银枪,见我脸色不好,忙搁下枪过来扶我。

    听母亲说皇后娘娘召你觐见,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将今日之事说了,裴炎眼中暗潮翻涌。

    明日我就请旨赐婚。

    夜长梦多,此事不能再拖了。

    隔天,我心绪不宁地等了一日,仍不见裴炎归来。

    直到掌灯时分,裴炎由两名侍卫搀扶着进门。

    裴夫人吓坏了,忙问缘由,其中一个侍卫忧心忡忡道:

    将军开罪了皇上,被罚跪在宫门外,足足三个时辰……

    12

    金蝉脱壳

    裴夫人难以置信,又追问:

    好端端地,怎么会开罪皇上了……

    裴炎被扶到椅子上,他握着拳,声音从牙缝里迸出:

    我请求皇上赐婚……皇上说,要将九公主许给我……我婉拒了,故而触怒天颜……

    房内顿时落针可闻。

    我呼吸不顺,想起昨日萧瑾最后看我的眼神,我以为他并不在意我。

    想不到,在他转身的瞬间,已布下天罗地网。

    裴夫人神色复杂地望我,旋即又红着眼扭过脸去。

    她忧心忡忡地问裴炎:

    皇上还说什么了

    裴炎没回答,只朝我伸出手。

    我步履沉重地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

    裴炎掌心的粗粝透着北疆的风霜,他坚如磐石地告诉我:

    昭儿,此生我只认你是我的妻。

    裴炎的话像块烧红的烙铁,在我的心口滋滋作响。

    裴氏一门,世代忠良,裴炎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如今竟因我受这等磋磨。

    裴夫人颤声问道:

    若皇上铁了心不为你们赐婚,你又能如何

    裴炎冷笑:

    皇上说倘若我不从,便要派遣我去镇守雁门关,无召不得回京。

    裴夫人惊得捂住嘴,声音里满是恐惧:

    雁门关峭壑阴森,风沙大,水源少,在那里戍边的士兵都落得一身病痛……

    裴炎的目光灼灼地看我,半真半假地问:

    倘若皇上真要撵我走,你愿意陪我去吗

    我几乎想都没想就重重颔首。

    他失笑,抬手要抚我发髻,半途却蜷成拳。

    傻姑娘,我怎么舍得你陪我受苦

    我抓住他手腕按在颊边。

    我本就是开在黄泉边路的野花,何惧苦楚

    我与他对望,裴夫人压抑的啜泣声针似的扎进耳膜。

    此时,裴老将军带着大夫来了。

    大夫揭开裴炎的裤腿,膝盖上的大片乌青刺得我心口发疼。

    往日那些光荣的伤疤,此刻都成了皇上羞辱他的印记。

    裴夫人红着眼让我回房,我浑浑噩噩地挪动脚步。

    房中的八仙桌上,多了只陌生的匣子。

    我登时警惕地环顾四周,我屏住气,揭开木匣的盖子。

    里面躺着一封信,展开信笺的瞬间,萧瑾的字迹像毒蛇般缠住手腕。

    要想为裴家解困,两日后酉时进宫。

    我捏着纸的手止不住颤抖,明明是邀约,却比催命符更让人心惊。

    两天后。

    我穿上素色衣裳,全身饰物只有头上的桃木簪,和挂在腰间的玉连环。

    一顶软轿将我送进宫中的坤仪殿。

    我朝萧瑾行了叩拜大礼,他欣欣然道:

    平身,赐座。

    我仍伏在地上,低头道:

    民女不敢。

    萧瑾自顾自坐下,慢条斯理地摆弄杯盏。

    阿羽,你还在恨朕吗

    我盯着他靴面上的龙纹,把所有情绪都咽进肚里。

    民女从未恨过皇上,民女对皇上只有敬仰之情。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扯着我坐在他的身侧。

    我本可挣脱,可想起他如今的身份,只能作罢。

    萧瑾的掌心带着不容抗拒的力,

    朕不知是你去执行任务,你一走了之后,朕也曾命人四处寻你。当年为夺太子之位,朕每日周旋于各党之间,如履薄冰。可无论多艰难,朕都记得你助朕铲除障碍的情谊。

    我心底冷笑,既然感恩,为何要这般折辱我的情郎

    13

    假死之计

    我说着违心话:

    民女所做的一切皆是自愿的,皇上乃真龙天子,登上帝位乃天命,有没有我都无差别。

    他伸手要揽我入怀,我侧身避开。

    萧瑾也不动怒,他的眼底燃起灼热的光。

    你回来朕的身边吧,以沈氏之女的身份。这宫里皆是虚情假意,只有你真正懂朕。

    我腹诽,真是人心易变。

    记得他曾亲口说过:本王从未把你当女子看待。

    不知萧瑾而今苦苦相逼,是真的在意我,还是只为争一口气,可无论是哪个,我都不愿接受。

    我挺直脊梁,恳切道:

    民女与裴将军两情相悦,恳请皇上成全。

    萧瑾猛地拍案,他怒极反笑道:

    好一个两情相悦,你选他而弃朕裴炎不过一介武夫!朕可给你贵妃之位,许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眼底翻涌着近乎癫狂的占有欲,仿佛要将我吞吃入腹。

    我视死如归地与他对峙,质问道:

    皇上,墨羽为您立下了功劳,为何沈昭却要遭受逼迫

    他凛然一笑:让你做朕的贵妃是逼迫

    我咬唇不语,他指尖掠过我发髻上的桃木簪,悠悠道:

    只要你乖乖回来朕的身边,朕便收回成命,无需裴炎前去雁门关,他可以娶任何一位高门贵女为妻,只除了你。

    我厉声道:

    皇上!民女卑如尘芥,可裴将军是为您守护江山的剑!你当真要赶尽杀绝吗

    萧瑾吼道:

    若剑刃对着朕的心口,不如熔了重铸!朕连想要的女人都得不到,这至尊之位岂不是一场笑话

    我将往事在心中反复咀嚼,终于看清萧瑾的真面目。

    失望如决堤之水,将我对他仅存的一点君臣之情冲得一干二净。

    我颤抖着抬起袖子掩住唇,沙哑着嗓音问:

    皇上,若世上再无沈昭,您是否就会放过裴家

    话音刚落,我决然转身,朝着近在咫尺的柱子冲去。

    砰!

    额头撞上石柱的瞬间,剧痛如汹涌的潮水袭来,仿佛有万千根钢针同时扎进头骨,眼前一片白茫茫,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

    恍惚间,听见萧瑾撕心裂肺地大喊:

    阿羽——!

    他将我抱起来,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低语:

    求皇上……饶了……裴炎……

    说完后,我脱力地合上眼。

    萧瑾疯了一般喊道:

    阿羽!你睁开眼来!御医!快传御医!

    这声音越来越远,终被黑暗彻底吞噬。

    再次恢复意识时,周身萦绕着浓重的檀香与木棺的气息。

    就着缝隙透入的微光,我见自己挣穿着大红嫁衣,躺于棺椁中。

    成功了

    我满心惊喜与期待,用力敲打着棺椁盖子。

    没等多久,盖子被缓缓打开,裴炎那张满是关切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抱出,我再也忍不住,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泪水夺眶而出。

    裴炎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道:

    我们已经离开神都,正在前往雁门关的路上。

    听到这话,三天前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

    我拿着萧瑾的御笔手诏找到裴炎,我们断定萧瑾定要用裴炎的前程逼我就范。

    裴炎怒不可遏,当即要带我私奔。

    我摇头劝阻:

    我俩走了容易,可裴家满门怎么办弟弟妹妹还年少,我们不能如此自私。

    裴炎的眉眼间被愁云笼罩,我抚平他的眉心,孤注一掷道:

    或许我死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裴炎闻言,将我搂得死紧,声音发颤道:

    不许说傻话……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沉默良久,他眼睛一亮,兴奋道:

    对了,我们可以来一招’金蝉脱壳’……

    原来裴炎认识一位北疆巫医,那人手里能让人假死的药。

    我瞬间明了,只要我在萧瑾面前死去,他定会断了念想。

    后来,裴炎派亲信日夜兼程找来巫医拿到药。

    入宫那日,与萧瑾争吵后,我趁其不注意,用袖子掩着嘴服下假死药,佯装触柱而亡。

    我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造成重伤假象,又不危及性命。

    我死后,裴炎跪求萧瑾,赐他与我冥婚,在大臣们的求情下,萧瑾含泪应允了。

    之后,我们拜堂成亲,裴炎便带着我和军队踏上前往雁门关的路。

    时光流转,我改名换姓,与裴炎在雁门关扎根。

    我们带领百姓植树造林、修建水库,将荒凉之地变得生机勃勃。

    十年间,我们育有两儿一女。

    每当北狄来犯,我便跨马提枪,与裴炎并肩作战,打得敌人丢盔弃甲。

    14

    尘埃落定

    尾声

    萧瑾药死荣姝后,册封继后。

    继后性情懦弱,管理后宫不力,底下的嫔妃们勾心斗角,后宫乱象丛生,不断有胎儿夭折、稚子早亡。

    年过四旬的萧瑾,依旧膝下无子,还因纵情声色亏空了身体,日益憔悴。

    无奈之下,他只得立六王爷之子为储君。

    储君刚立不久,萧瑾就离奇暴毙。

    而此时,我正带着孩子们在胡杨林里纵马驰骋。

    头顶上空,海东青正自由自在地翱翔。

    往事如烟,终成过往,如今的我,只愿与裴炎和孩子们,守着这一方天地,安稳度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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