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建宁四年春,舒县周氏别院的棠梨开得正好。十六岁的周瑜斜倚朱栏,腰间蹀躞带缀着的青玉环佩轻轻叩着栏杆。远处传来车马喧闹声,他却只是垂眸拨弄着新得的焦尾琴,任由花瓣落满雪色深衣。忽有疾风掠过庭院,琴弦应声而断,惊起几只檐下栖鹊。公子又在抚琴侍童捧着漆盒碎步而来,隔着三重月洞门便嗅到沉水香清冽的气息,前厅雅集都开了三巡酒,袁氏那位小郎君作《子虚赋》得了满堂彩,正嚷着要寻您对诗呢。
周瑜将断弦拢进掌心,残存的震颤沿着指尖攀上眉梢。他望着惊鹊消失的方向轻笑:取我那支紫竹箫来。侍童怔了怔,欲言又止地瞥向廊下悬挂的青铜剑——那是周氏嫡子及冠时方能佩戴的传家之物,此刻却在春风里蒙了层薄尘。
前厅的喧哗随着周瑜踏入月洞门陡然凝滞。二十四盏连枝灯映得满堂生辉,汝南袁氏子弟袁胤正倚着鎏金凭几,醉眼朦胧地举着酒樽。忽见雪色深衣掠过朱漆屏风,他手中酒液竟晃出半盏——那少年公子广袖当风,眉目如画,偏生额间系着赤色抹额,玉冠下几缕碎发被汗浸湿,倒像是刚纵马归来的模样。
久闻周郎通晓音律......袁胤踉跄起身,锦靴踩碎了案几上散落的诗笺,今日雅集若只抚琴弄箫,岂不辜负这满室珠玉他刻意加重珠玉二字,目光扫过席间低眉顺目的周氏旁支子弟,忽然将酒樽重重顿在青石地上,不如你我赌酒三巡,以剑器为题作赋如何
满堂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周瑜垂眸抚过腰间玉带钩,指尖触到箫管温润的紫竹纹路。他望着袁胤袍角沾染的酒渍轻叹:袁公子既爱《子虚赋》,可知司马相如作此赋时...忽然扬手将玉箫掷向半空,在众人惊呼声中旋身接住,正缺一柄切玉如泥的昆吾剑
箫声乍起时,连檐角铜铃都静了。袁胤踉跄着后退半步,恍惚看见少年广袖翻飞如鹤翼,十指在箫孔间起落似寒星。那曲调分明是《广陵散》的变徵之声,却裹挟着金戈铁马之势,惊得案头兰草簌簌发抖。待最后一声清啸刺破暮色,满堂宾客才惊觉酒樽中的月影已斜了三寸。
好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席间忽有人拊掌大笑。周瑜转首望去,见是个玄衣少年抱剑倚在门边,额角还沾着未拭净的血渍。那人也不顾满室惊诧目光,径自走到周瑜案前抓起酒壶痛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脖颈流进锁子甲,某自富春而来,沿途斩杀三波流寇,倒不及听周郎一曲痛快!
袁胤面色铁青地摔了酒樽:哪来的莽夫敢扰雅集!话音未落,玄衣少年已闪身至他面前,剑鞘重重压在他肩头:某姓孙名策字伯符,袁公子可要记牢了。他说话时目光却始终凝在周瑜指尖,那支紫竹箫正在烛火下泛着幽幽青光。
周瑜忽然轻笑出声。他伸手按住孙策剑柄,腕间赤玉镯与玄铁相击,发出清越声响:伯符兄远道而来,可愿听在下再奏一曲说着径自走向庭院,雪色深衣拂过满地落英。孙策怔了怔,忽然将佩剑往袁胤案头一掷,大笑着追了出去。
月华如水漫过九曲回廊。周瑜驻足荷塘畔,望着水中破碎的月影低语:孙文台将军的虎子,不该出现在舒县雅集。孙策正扯了片荷叶盖在脸上,闻言猛地坐直身子:你怎知......
令尊月前破黄巾于阳人,此刻该在长沙整军。周瑜指尖掠过水面,惊散几尾锦鲤,孙郎不在军中历练,反倒潜入庐江...他忽然转身,眸中映着孙策惊愕的面容,莫不是为着丹阳精兵
孙策霍然起身,锁子甲在静夜里哗啦作响。他盯着周瑜看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难怪父亲说周氏麒麟儿有经天纬地之才!说着解下腰间玉佩抛进池中,今日得遇周郎,当浮一大白!
池水漾开的涟漪尚未平复,忽有马蹄声撕破夜色。周瑜蹙眉望向角门,见自家老仆踉跄奔来:公子!城西佃户与陈氏豪奴起了冲突,三老爷说要动家法......话音未落,孙策已拎起老仆衣领:带路!
周瑜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背:此乃周氏家事。月光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峰,方才抚箫时的杀伐之气尽数化作春水,烦请伯符兄在此稍候。说罢转身疾行,雪色衣袂掠过紫藤花架时,孙策突然将佩剑掷向他:接着!
剑柄缠着的赤帛尚带体温。周瑜反手接住玄铁重剑,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待他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孙策忽然抬脚踹向荷塘边的石鼓,惊得青蛙扑通入水:这般人物困在雅集里斗诗,当真暴殄天物!
此刻城西佃户村落的火光已映红半边天际。周瑜策马穿过竹林,耳畔尽是妇人哀泣与豪奴叱骂。三个锦衣家丁正拽着老农往牛车上拖,粗麻绳在老人腕间勒出血痕,地上散落的粟米混着血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陈三爷的酒瓮值五铢钱清越嗓音破空而来。周瑜翻身下马,云纹锦靴踏过满地狼藉,竟俯身拾起块陶片,建武年间的灰陶,市价不过三铢。说着从袖中取出钱袋掷在地上,这些够赔了
为首家丁抬脚碾碎陶片:周公子要充善人这老东西砸的可是我们三爷最爱的越窑青瓷!寒光乍现,周瑜忽然拔剑抵住他咽喉:舒县谁人不知,陈氏库房上月刚进了批会稽越瓷剑穗流苏垂落在家丁颤抖的喉结上,要我请舒城令开仓验看么
残月隐入云层时,远处忽有马蹄声如惊雷。孙策单骑突至,手中长戟映着火光:公瑾!东门粮仓走水了!他瞥见周瑜剑尖血迹,忽然咧嘴大笑,早知你剑术了得,方才该赌上我那匹乌骓马!
周瑜还剑入鞘,俯身扶起老农。雪白衣袖染了污血,他却浑不在意地拭去老人额间尘土:明日去别院支十斛粟米。转身时正迎上孙策灼灼目光,忽觉掌心微烫——方才握剑过紧,竟在虎口留下道血痕。
孙策突然扯下颈间红巾扔给他:裹伤!说罢扬鞭指向天际火光,这场火来得蹊跷,可要同去查看周瑜将红巾缠在腕间,赤色映着雪袖煞是醒目。他望着粮仓方向升腾的黑烟,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伯符可闻过焦麦的味道
濡须口的夜风裹着焦糊味扑面而来时,周瑜勒马停在了东门粮仓的断壁残垣前。孙策的长戟挑开半截横梁,火星像受惊的萤火虫四散飞舞。灰烬里忽然传来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周瑜俯身拾起片越窑青瓷,釉面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陈氏库房的越瓷。他将瓷片抛给孙策,靴底碾过焦黑的麦粒,三日前这批新粮刚入仓,今日雅集陈氏子弟尽数缺席。话音未落,暗处突然射来支冷箭,孙策挥戟格挡的瞬间,周瑜的佩剑已刺入偷袭者的右肩。
惨叫声中,锁子甲摩擦声从四面围拢。十二名黑衣武士执弩逼近,箭头泛着诡异的青芒。孙策将周瑜护在身后,长戟划出半月光弧:公瑾退后!却见周瑜反手扯下腕间红巾缠住剑柄,雪色身影如鹤掠空,剑锋精准挑断最近两人的弩弦。
留活口!周瑜的喝声混在金属断裂声里。孙策的长戟扫倒三人,忽然瞥见周瑜左袖被毒箭划破,素白绸缎瞬间晕开墨色。小心箭毒!他目眦欲裂,却见周瑜反手削去染毒衣袖,露出的小臂在火光下白得惊心。
混战结束时,满地哀嚎的黑衣人竟都留着活口。周瑜将剑尖抵在为首者咽喉:陈三爷许你多少金铢买粮仓那人吐着血沫狞笑:周公子不如猜猜,舒城令此刻在何处饮酒
更漏声穿过焦土传来,孙策撕下衣摆要给周瑜裹伤,却被他轻轻推开。少年公子站在废墟最高处,破碎的月光落在他染血的侧脸:伯符可愿随我去讨杯酒喝
舒城县衙后堂飘着西域葡萄酒的甜香。舒城令陈瑀正举着夜光杯与美妾调笑,忽见屏风后转出个雪衣少年,惊得酒盏坠地:周、周公子怎夤夜......
来讨教《汉律》中监守自盗的判例。周瑜径自坐在主位,指尖把玩着越窑瓷片,建宁三年南阳粮案,主犯腰斩,三族流徙交州。他忽然抬眼微笑,陈明廷觉得,今夜东门粮仓的火光,够不够照亮廷尉府的卷宗阁
孙策抱剑斜倚门框,看着陈瑀的脸色由红转白。当周瑜从袖中取出沾毒的弩箭时,这位舒城令终于瘫坐在地:下官即刻查封陈氏庄园!
回程的马蹄声惊醒了栖鸟。孙策望着周瑜包扎过的左臂,忽然扯开自己衣襟:你方才若慢半分,毒箭便该刺在这里。月光照亮他心口狰狞的旧疤,父亲说为将者当不避刀剑,我却觉得公瑾这般杀人不见血的才最可怕。
周瑜轻笑一声,扬鞭指向远处山峦:丹阳精兵驻扎的牛渚矶,离此不过三十里。他腕间红巾随风飘起,拂过孙策惊愕的面庞,孙郎乔装潜入庐江,当真只为游猎
两人忽然同时勒马。月光下的小丘上,二十辆运粮牛车正悄悄驶向江北。孙策的指甲深深掐进缰绳:曹豹的徐州兵......话音未落,周瑜的佩剑已斩断车辕麻绳,金黄的粟米瀑布般倾泻而出。
三日前入库的新粮,今日就成了陈仓旧粟。周瑜剑尖挑起袋中霉变的麦粒,好一招偷天换日。他突然挥剑劈开车板,夹层里滚出的越窑青瓷在月光下碎成齑粉。
孙策的长戟抵住粮商咽喉时,江北忽然亮起火光。周瑜望着对岸隐约的曹字旌旗,眸中映出跃动的火焰:袁公路向曹孟德借的兵,倒是比丹阳精兵来得快些。
五更天的梆子声传来时,两人已回到周氏别院。孙策瘫在竹席上灌下整壶冷茶,却见周瑜抱来焦尾琴放在案头。断弦处新续的冰蚕丝泛着银光,少年公子十指按弦的瞬间,孙策忽然觉得满室血腥气都化作了棠梨香。
公瑾可知我为何而来孙策望着琴弦上跳跃的月光,父亲要取荆襄九郡,可江东世族......
要借庐江周氏的声望。周瑜接得从容,指尖流出的《猗兰操》忽然转成杀伐之音,丹阳太守周尚是我叔父。他忽然按住震颤的琴弦,但我要的不是虚名。
孙策霍然起身,锁子甲撞翻茶盏也浑然不觉。他盯着周瑜眉间那道被火燎过的红痕,忽然解下佩剑拍在琴案:孙氏军中缺个掌书记,月俸二百石!
周瑜轻笑出声,腕间红巾垂落琴弦:伯符可知这别院值多少石俸禄他忽然拂袖起身,从博古架上取下卷帛书,这是家父任洛阳令时修订的《漕运新策》,或许比二百石值钱些。
晨光初现时,侍童发现两人醉倒在琴案旁。孙策的玄铁剑与周瑜的焦尾琴交叠而放,剑穗上沾着的棠梨花瓣正落在琴谱破阵二字上。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老仆捧着鎏金拜帖颤抖着禀报:袁公路的使者到了,说要请公子过府鉴赏新得的昆吾剑......
建安元年的初雪落在牛渚矶时,周瑜正站在崖边调试新制的五弦筝。江风卷起赤色大氅,露出内里霜色劲装,他腕间那道红巾已褪成浅绯,此刻随着琴弦震颤,恍若当年舒县粮仓跃动的火光。
公瑾果然在此!孙策的喊声惊起一群寒鸦。他玄铁重甲上结着冰凌,却将怀中酒坛护得严实,刚从袁公路宴上顺来的桑落酒,特意用体温煨着呢。
周瑜指尖未离琴弦,筝音里混进几分笑意:伯符又擅离军营,当心程普将军告到吴夫人跟前。话音未落,孙策已盘腿坐在礁石上,酒香混着他身上血腥气漫开,惊散了试图靠近的江豚。
忽然筝声转急,似有金戈破空。孙策拍开泥封的手顿了顿:这是...《楚歌》他望向对岸隐约的旌旗,刘繇老儿又增兵了
丹阳精兵三日后开拔。周瑜按住震颤的琴弦,从怀中取出帛图铺在冰面上,曲阿地形如卧虎,刘繇在虎颈处设了十二重鹿砦。他指尖蘸酒画出血色箭头,当以火攻破其胆。
孙策的瞳孔被酒液映得发亮:就像三年前东门粮仓那把火他忽然扯开衣甲,心口旧疤贴着冰面,当年你说焦麦味刺鼻,今日我要让刘繇尝尝焦尸的味道!
惊涛拍岸声里,忽有马蹄踏碎薄冰。传令兵滚鞍下马时,怀中鎏金请柬跌落雪地——袁术又要开品剑大会,这次特意注明请周郎携焦尾琴共赏。
孙策的戟尖挑起请柬扔进篝火:鸿门宴!火焰吞噬锦帛时,周瑜却望着江心漩涡轻笑:袁公路新得的太阿剑,据说刻着陈侯之玺四字。
品剑阁的青铜兽首吞吐着龙涎香,周瑜踏入时,十八名袁氏剑士同时按剑。袁术踞坐白虎皮上,怀中太阿剑尚未出鞘,剑气已割裂三丈外的纱幔。
周郎来迟,当罚酒三斗。袁术将酒樽掷向半空,浑浊的酒液泼向焦尾琴。周瑜广袖翻卷接下酒樽,暗红袍角扫过琴身竟未沾湿分毫:明公可知楚庄王问鼎时,周天子使臣如何应答
满堂剑鸣倏止。袁术眼角抽搐着抚摸剑鞘上的蟠螭纹:哦
当年王孙满说...周瑜忽然拔剑斩断垂落的纱幔,剑气惊得袁术向后仰倒,在德不在鼎。收剑时顺势挑起案上酒壶,稳稳斟满三樽,瑜今日斗胆,替明公试剑。
太阿剑出鞘的龙吟声里,周瑜的佩剑已架住袁术手腕。他指尖拂过剑身铭文,忽然叹道:陈侯之玺这楚篆刻得倒是比越窑瓷片精细些。袁术闻言色变,剑锋偏转时削落自己半缕胡须。
好!孙策的喝彩声从梁上传来。他倒悬着摘下袁术玉冠,借力翻身落在周瑜身侧:这劳什子品剑大会,不如改称断须宴满堂剑士欲动,却被周瑜扫过的目光钉在原地——少年将军不知何时取走了太阿剑鞘,此刻正用鞘尖轻点袁术咽喉。
回营路上,孙策把玩着顺来的玉冠:公瑾怎知那剑是伪造周瑜扯下染血的护腕扔进江中:陈侯之玺该用鸟虫篆,袁公路找的工匠却识不得楚篆变体。他忽然勒马,就像刘繇在曲阿布防,看似铜墙铁壁......
实则把粮仓设在了虎臀处!孙策大笑扬鞭,惊起芦苇荡中栖息的苍鹭,今夜烧他个断子绝孙!
火光冲天时,周瑜的白马却在粮仓东南角的樟树林徘徊。他取下五弦筝横置马鞍,信手拨出的《采薇》曲调竟与火势起伏相和。奉命埋伏的刘繇部将听得恍惚,等察觉战马皆随琴律踏步时,孙策的轻骑已冲破防线。
黎明时分,焦土上插着的孙字旗缠满琴弦。周瑜俯身拾起片烧焦的越窑瓷,与三年前东门粮仓那枚恰好拼成半朵莲花。孙策用血迹斑斑的戟杆挑起刘繇的金印:该给你也刻方将印了。
报——传令兵嘶哑的喊声打断话头,袁术率两万大军往舒县去了!说是要讨伐私藏传国玉玺的逆臣!
孙策的戟尖没入焦土三寸。周瑜却将瓷片收入怀中,抚过琴身新添的灼痕:是时候回舒城看看那些老相识了。他望向东南方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听说棠梨要开了。
建安二年春,舒县城头的棠梨果然开了。周瑜的白马踏过护城河时,花瓣正纷纷扬扬落在袁术大军的枪戟上。他摘下兜鍪仰头望去,见城楼旌旗已换作后将军袁的字样,唇角却泛起笑意:陈明廷倒是殷勤。
孙策扯断缠在戟刃上的枯藤,溅起的泥点污了霜色战袍:那老匹夫开城迎贼时,可想过你会带着丹阳精兵回来他忽然用戟杆敲击水面,惊散河中倒影,不如让我先取他首级祭旗!
不急。周瑜抚过鞍旁五弦筝,冰弦沾了花瓣竟发出清越鸣响,袁公路此刻应在周氏祠堂,对着先祖牌位饮酒吧。他忽然策马冲向侧门,雪色披风掠过之处,守军竟纷纷避让——三年前被他斩断右臂的陈氏豪奴,此刻正蜷缩在角楼阴影里发抖。
祠堂内的龙涎香混着酒气令人作呕。袁术踩着《漕运新策》的残卷,正用太阿剑挑起供品把玩:听说周郎擅音律,可会弹《薤露》剑尖忽然指向跪在堂下的舒城令陈瑀,给这位汉室忠臣送终的曲子。
周瑜解剑掷地的声响惊得袁术踉跄后退。他径自走向焦尾琴案,袖摆扫落三足青铜觚:明公可知,此琴桐木取自舒县古冢指尖划过琴身焦痕时,忽有悲鸣自腹槽传出,昔年蔡邕火中抢木,可没料到今日真有人来焚琴煮鹤。
袁术的佩剑撞上琴弦,竟迸出火星。他瞪着裂开的虎口暴喝:玉玺何在!话音未落,祠堂梁柱忽然传来龟裂声。周瑜抱琴疾退三步,房梁轰然砸在袁术方才立足处,扬起帛书碎片如白蝶纷飞。
明公小心。周瑜在烟尘中微笑,这祠堂年久失修。他突然拨动琴弦,奏的正是袁术索要的《薤露》。悲音里,孙策的玄甲精骑破门而入,马蹄踏碎满地供品。
混战持续到月上柳梢。周瑜独坐城楼抚琴,脚下厮杀声渐息时,忽见袁术的华盖车驾歪斜着冲向西门。他信手摘片棠梨含在唇间,清越的哨音立刻引来孙策的乌骓马。
追!孙策的戟尖还在滴血,眼中却燃着孩童般的雀跃。周瑜却按住他缰绳:袁公路出城三里必遇淮水,何须脏了伯符的戟
残月映着淮河支流的粼粼波光。袁术的马车陷在泥沼中时,对岸忽然亮起火把。周瑜的白马踏着浅滩而来,怀中五弦筝奏着《采菱曲》,身后三千丹阳精兵随节奏击盾踏步,震得河中鱼群翻起银浪。
周郎要弑主吗!袁术的金冠歪斜,仍死死抱着太阿剑。周瑜俯视这个曾权倾东南的枭雄,忽然想起三年前粮仓废墟里的陈氏豪奴:明公可还记得建宁四年的东门焦麦他扬手掷出半枚越窑瓷片,正嵌进袁术车辕,当年陈氏烧粮嫁祸流民,今日公瑾不过以彼之道。
河水突然暴涨,上游漂来的火船瞬间引燃芦苇丛。袁术的惨叫声中,周瑜拨出最后一个泛音。他望着顺流而下的焦木,轻声道:这曲《淮水吟》,明公可还入耳
黎明时分,孙策在河滩捡到袁术的断剑。他望着对岸新垒的京观,忽然将剑柄掷向周瑜:该给你铸柄新剑了。却见周瑜解下腕间褪色的红巾缠住焦尾琴断裂的岳山,不必,有此足矣。
舒县重建宴上,周瑜的琴案却空着。孙策寻至别院时,见那人正在棠梨树下埋一瓮酒。落英沾了未愈的箭伤,竟比裹伤的红巾还要艳上三分。
藏的什么好酒孙策夺过铁锹要挖。周瑜按住他手背:待你取下吴郡,再饮不迟。忽然有夜风吹散花雨,露出泥土里半片越窑青瓷——正是当年粮仓残片拼就的莲纹。
更漏声里,忽有快马来报:周尚病危,丹阳太守印高悬。孙策的酒杯僵在半空,却见周瑜从容拂去琴上花瓣:明日启程。他望向东南方的眼神晦暗不明,该会会那位总想当我父亲的叔父了。
建安二年的梅雨漫过丹阳城堞时,周瑜的白帆舟停在了牛渚渡口。他撑起二十四骨竹伞踏上湿滑的青石阶,伞面绘着的棠梨映着江雾,恍惚还是舒县别院那株。抬首望见城头新挂的周字旗,忽然轻笑:叔父连将死之时,都要与天地争这一口意气。
孙策的玄甲卫队候在城门阴影里,见他来便要牵马。周瑜却驻足抚摸城墙上的箭痕:建宁元年黄巾贼留下的指尖沾了青苔往鼻端一嗅,倒是比袁公路的熏香清爽。
太守府药气熏天,周尚卧在湘竹榻上,枯手死死攥着虎符。听见木屐声近,忽然睁眼嘶吼:逆子!竟带孙家狼崽来夺印!药碗应声而碎,周瑜俯身拾起瓷片,正是越窑莲纹缺失的那一角。
侄儿来为叔父奏《幽兰》。他解下焦尾琴置于案上,腕间红巾扫过琴轸,昔年叔父教我读《楚辞》,说香草美人最易朽,如今看来......琴音忽转高亢,倒是这青瓷片最长久。
周尚暴起夺剑,却被自己咳出的血染红衣襟。周瑜不动声色地将虎符收入袖中:丹阳精兵已随伯符南下吴郡,叔父安心。他突然按住老者颤抖的手背,当年你在我父亲灵前摔碎的那方歙砚,我补好了。
雨打芭蕉声渐密时,亲兵呈上朱氏拜帖。周瑜望着洒金笺上敬献江东第一琴的字样,忽然将帖角在烛焰上撩过:告诉朱治,我要活的焦尾梧桐。
三日后吴郡捷报与朱氏车队同时入城。孙策的马鞭还未搁稳,先瞥见廊下那顶茜素红轿:朱公这是给公瑾送棺材抬脚要踹轿帘,却被周瑜用剑鞘拦住:伯符来看,这才是真正的焦尾琴材。
轿中女子怀抱三尺桐木,雪色深衣上金线绣着变徵符号。她抬首瞬间,满庭雨丝都凝住——眉眼竟与周瑜有七分相似,只是额间贴着花钿,生生把英气拗成媚态。
妾身小乔,见过周郎。她屈膝时桐木落地,裂开细纹如龟甲占卜。孙策的戟尖倏然抵住她咽喉:好个江东朱氏,会挑替身!
周瑜却俯身抚过桐木裂纹:火候差了半刻。他忽然扯下小乔腰间玉珏掷向雨幕,就像这枚楚式玉龙,本该断在战国,偏有人要拿汉绶来续。
朱治的冷汗混着雨水淌进衣领。他未料到周瑜连玉器断代都通晓,更未料到那女子突然夺过孙策佩剑:周郎既知我是赝品,可敢看真品剑刃反手划破自己脸颊,血珠溅上焦尾琴弦,竟发出裂帛之音。
孙策的虎口按在剑柄蟠螭纹上,忽然大笑:公瑾这琴材我要了!玄铁剑劈开桐木瞬间,藏在其中的吴郡布防图飘落在地。周瑜足尖轻点绢帛,朱砂绘制的阊门水道已洇开血色:朱将军可知,伯符今晨刚从这儿破城
惊雷炸响时,小乔突然撞向焦尾琴。周瑜旋身护琴,左肩硬生生受了她袖中短刃。孙策目眦欲裂地掐住女子脖颈,却听周瑜沉声道:别脏了手。他染血的指尖拂过女子眉梢,告诉朱氏族老,再敢仿制周氏容颜......
檐下雨帘忽然被琴音劈开。周瑜单手拨弦奏起《国殇》,肩头鲜血顺着冰弦流入龙池。小乔怔怔望着这个与自己面容相仿的年轻将军,突然夺门而出,绯色裙裾消失在雨雾里,像半截断在风中的琴弦。
当夜孙策拎着酒坛撞进西厢时,周瑜正在给焦尾琴续新弦。烛火将两人身影投在《吴郡水经注》上,晃动的光影里,孙策忽然用剑尖在地上划字:乔氏双姝,公瑾想要哪个
我要会稽的盐道。周瑜将染血的冰弦浸入药酒,和豫章的铜矿。他突然咳嗽起来,肩头纱布渗出血色梅纹,伯符可知,当年越国铸剑师如何辨铜
孙策的酒坛停在唇边,看着周瑜将铜钱投入火盆。青焰腾起时,他忽然扯开衣甲,露出心口旧疤:就像这般炙烤周瑜用铁钳夹出熔化的铜块,淬火声里轻笑:不,是靠听铜液落砂的声响。
五更梆子响时,亲兵急报朱氏献城。周瑜披衣推窗,见雨幕中飘来盏盏河灯,灯上竟皆绘着焦尾琴纹。他信手捞起一盏,灯下悬着的越窑瓷瓶里,小乔的断甲混着丹砂浮沉。
收着。他将瓷瓶系在孙策剑穗上,来日取会稽,用得着这丹砂。忽然有鹧鸪掠过屋檐,他望着鸟羽上的水光喃喃:该养群信鸽了,总比人可靠。
建安三年秋,吴郡的桂花开得正酣。孙策将庆功宴设在虎丘剑池畔,水汽氤氲着酒香,把将士们的铠甲都熏得发软。周瑜却独坐曲廊,借着石灯笼的光晕翻阅会稽盐务的竹简,忽有琴音自池上画舫传来,错了个变宫音。
弦松了半寸。他搁下简牍轻叹。话音未落,孙策的玄铁剑已挑开画舫珠帘:没听见周郎说弦松么乐师们慌忙跪伏,却见周瑜踏着池中石墩翩然而至,指尖掠过琴腹龙池:杉木年轮过密,需用米浆调松烟填补。
宴席正酣时,忽有马蹄踏碎月影。信使呈上的鎏金木匣里,躺着枚残缺的破虏将军印——正是孙坚遗物。孙策醉眼猩红地攥着印纽:袁术老贼竟敢熔了父亲官印铸钱!
周瑜将印鉴浸入剑池,铜锈在冷泉中泛起涟漪:伯符可知这池水因何名剑他忽然振袖击水,惊起三丈银瀑,昔年干将莫邪淬剑于此,如今...寒光闪过,佩剑已削落池边石碑一角,该淬新刃了。
当夜军营铁砧声不绝。周瑜亲自抡锤锻打那方残印,火星溅在素色襜褕上,烫出点点梅痕。孙策抱来十坛新丰酒,却在看见熔铜里浮沉的越窑瓷片时怔住——正是三年前舒城粮仓那枚。
公瑾总留着这些零碎。孙策用剑尖挑起瓷片,映着炉火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像妇人收着情笺。周瑜反手将铁钳没入冷水,蒸汽模糊了眉目:江东三十六县的粮仓分布,可比情笺有趣得多。
五更鸡鸣时,新铸的讨逆将军印落在帅案。周瑜以朱砂拓印试锋,突然指着印文孙字笑道:伯符该添个吴字。话音未落,帐外忽报豫章太守华歆来降。
晨雾中的受降礼格外冷清。华歆捧着太守印绶,却见周瑜命人抬来焦尾琴:闻明府擅《鹿鸣》,可否赐教琴音起时,孙策的轻骑已从侧门接管城防。待奏到食野之苹,守军兵戈尽数入库。
十月霜降,牛渚矶的战船列阵如雁。周瑜指着对岸刘繇残部的旌旗:太史子义忠勇,当以义降。他亲自乘舴艋舟抵近敌寨,白袍被江风鼓成云帆。太史慈连射三箭皆被船桅所挡,第四箭却被周瑜徒手接住。
将军的箭该指北。周瑜将箭镞调转方向,袁本初正缺神射手。当夜太史慈单骑来投,孙策解下紫绶带为他束发时,发现箭翎上系着半片越窑瓷——正是周瑜三日前在江心拾得。
庆功宴摆在新修的阊门城楼。吴中世家献上的舞姬广袖翻飞,却总踏不准《白纻歌》的节拍。周瑜搁下酒樽轻叩案几,乐师们慌忙转调。孙策忽然掷剑劈开编钟:都滚下去!换公瑾谱的《吴江曲》!
丝竹声再起时,满城百姓竟跟着哼唱起来。周瑜倚着箭垛吹埙,忽见长街尽头有辆青篷马车缓缓驶近。车帘被秋风吹起的刹那,他手中陶埙陡然走了音——帘后女子惊鸿一瞥的眉眼,恍若那日雨中撞琴的小乔。
那是乔公的马车。朱治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自皖城避乱而来。他见周瑜指尖在埙孔上轻颤,又补了句,乔氏双姝通晓音律,方才的《白纻舞》...
城下忽然传来清越的琴音,竟将周瑜走调的埙声圆了回来。孙策探头望去,大笑拍栏:公瑾快看!这才是能顾你曲误的知音!月光恰在此时照亮车帘,少女抱着断纹琴仰首,额间花钿映着城头火把,宛如新点的宫商。
周瑜解下佩剑抛给侍从:取我那卷《清商调》来。他转身时袍角扫落酒盏,琥珀色的液体漫过城墙砖缝,竟与三年前舒县雅集泼洒的桑落酒别无二致。夜风里不知谁家孩童在唱:曲有误,周郎顾...
建安四年春,濡须坞的芦苇还未抽穗,周瑜已站在楼船上调试新制的铜雀灯。江风掠过他新换的绛色官服,腰间中护军银印与焦尾琴的冰弦相碰,发出金玉之声。对岸皖城轮廓渐晰,他忽然按住琴弦:传令各舰,奏《采菱》入港。
孙策的玄甲骑兵早已候在渡口。他扬鞭指天大笑时,惊起漫天白鹭:公瑾这排场,倒像是来迎亲的!话音未落,皖城水门轰然洞开,乔氏父老的青篷船队载着稻米逆流而来,船头少女的绯色襦裙像跳动的火苗。
周将军安好。小乔怀抱焦尾琴走出船舱,发间木簪刻着变徵符号,皖城水道十八弯,可要听《涉江》引航她拨弦的瞬间,孙策的坐骑忽然扬蹄长嘶——琴声竟与江底暗流共振,惊得鱼群跃出水面。
当夜庆功宴摆在乔氏旧宅。孙策用剑尖挑开红绸,露出新铸的庐江太守印:公瑾明日就带着这印绶,还有...他忽然将小乔的琴谱压在印匣上,江东最好的琴师,去舒城安民。
烛火爆了个灯花。周瑜正擦拭剑上水渍,闻言抬眸望向廊下——大乔捧着药盏经过,杏色披帛拂过孙策的战靴。他突然以剑击盾,金戈声惊落梁上燕巢:伯符该添个吴侯印了。
四月梅雨涨满芍陂时,周瑜的白帆船泊在了舒城旧址。小乔跪坐舱中补全《广陵散》残谱,忽见丈夫对着断壁弹剑作歌:昔我往矣,棠梨未凋...她添了句今我来思,焦尾新调,却见周瑜指尖凝在剑穗的越窑瓷片上。
重建舒城的告示贴满江淮。流民们发现新城水道暗合五音十二律,更奇的是粮仓钥匙竟是支青铜律管。这日正午,市集忽然响起《黍离》变调,周瑜掷杯而起:西仓有鼠。衙役果然在第七音阶对应的仓廪抓到贪吏。
秋分那日,孙策的婚讯与战报同时抵达。周瑜拆开紫绫包裹的吴侯金印,对着舆图上新标的广陵二字蹙眉:陈元龙在射阳蓄水师,该用火攻。小乔将热茶放在染血的箭簇旁:夫君何不奏《焚城引》
战船列阵邗沟时,周瑜的白袍映着晚霞如血。他命士卒将焦尾琴架在楼船最高处,十指轮拨竟奏出金鼓杀伐之音。陈登的水师闻声骚动,待察觉船底缠满浸油的芦荻,火矢已如流星坠地。
凯旋那夜,孙策在曲阿新府掷戟赌酒。周瑜却独坐檐下,就着烽燧余烬给焦尾琴补漆。大乔牵着小乔的手突然出现,姊妹俩的玉佩叮咚作响:周郎可愿指点《破阵乐》
建安五年的初雪覆满吴郡城堞时,周瑜在虎丘试演新阵。忽见信鸽脚环系着半片越窑瓷,落地化作急归二字。他踏碎三寸积雪冲入孙策书房,正撞见吴夫人焚香祝祷,案头药碗还冒着热气。
伯符前日猎虎受了爪伤...吴夫人话音未落,孙策已赤膊闯入,心口新疤还渗着血珠:公瑾来得正好!看看这新绘的许昌宫阙图!他展开的绢帛上,朱砂勾勒的铜雀台竟与焦尾琴形制暗合。
上元灯节,秦淮河漂满绘琴河灯。周瑜陪小乔放灯时,忽见对岸画舫有人奏错《凤求凰》。他本能地转头望去,却见孙策拥着大乔笑指星空:公瑾这顾曲的毛病,倒成了夫妻情趣。
更漏三响,侍从急报中护军府走水。周瑜策马穿过长街,见藏书阁烈焰冲天,焦尾琴正悬在火舌之上。他劈手夺过水桶浇透全身,闯入火场时听见梁柱断裂的哀鸣——就像那年舒城祠堂的房梁砸向袁术。
建安五年暮春的烟雨漫过吴郡城头,周瑜抱着焦尾琴冲进孙策寝殿时,檐角铜铃正奏着变调的《采菱》。药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孙策袒露的胸膛上,虎爪旧伤叠着新添的箭创,暗红纹路如龟裂的陶俑。
公瑾来得...咳咳...正好。孙策突然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看看这广陵布防图,像不像...剧咳打断话语,血沫溅在舆图射阳二字,晕开成诡异的卦象。
鲁肃就是在这时捧着《水经注》求见的。这个来自东城的年轻文士布衣芒鞋,开口却令满室寂静:陈元龙在射阳水门暗布九宫阵,将军的火攻船该走震位。他指尖划过周瑜怀中焦尾琴的冰弦,就像这变宫之音,破阵当在音律相克处。
孙策的瞳孔骤然收缩:你是说用音律定方位他突然扯开中衣,心口旧疤随着喘息起伏,当年公瑾在舒城粮仓...话未竟便昏厥过去,掌心的血印却留在鲁肃袖口。
当夜周瑜独坐水师楼船,焦尾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鲁肃默然展开泛黄的《淮泗水文图》,指出射阳水门暗藏的九曲闸:昔年周异大人治水时所建,陈登不过鸠占鹊巢。他忽然以指叩琴,将军可闻龙池内有异响
周瑜劈开琴腹的瞬间,潮湿的帛卷滑落——正是其父周异亲绘的闸门机关图。鲁肃就着烽火辨识墨迹:寅时三刻,水位当降三尺六寸。他蘸着江水在甲板推演,届时巽位生门自现。
五更梆子响时,江东水师桅杆皆悬铜铃。周瑜白袍立在楼船最高处,十指挥弦如剑舞。当《广陵散》奏至冲冠段,鲁肃挥动令旗,火船顺着突然出现的涡流突入水门。陈登在箭楼上看见的最后一幕,是焦尾琴的冰弦映着火光,宛如北斗悬天。
凯旋那日,孙策勉强撑到犒军宴。他将虎符拍在焦尾琴上,转头对孙权笑道:事之不成...有公瑾在...话音戛然而止,佩剑坠地的声响惊飞了殿外青雀。周瑜接剑的手稳如磐石,剑穗上的越窑瓷片却裂成两半。
丧钟响彻江东时,鲁肃正在驿馆煮茶。周瑜踏着满地白幡而来,手中帛卷还沾着灵前的香灰:子敬如何看待荆州刘表鲁肃将茶汤注入越窑盏:昔项羽不用范增,今将军当为桓、文。他突然以箸击盏,溅出的水渍在案上汇成江河形胜。
秋分祭礼上,孙权佩剑三次滑落。周瑜当众解下中护军印绶系在他腰间,转身对诸将举起焦尾琴:此琴曾碎袁术伪玺,今当为讨逆将军续弦。冰弦绷紧的瞬间,老臣张昭手中的笏板应声而断。
建安六年的初雪覆满柴桑口,周瑜在艨艟舰上演练新阵。鲁肃指着对岸的夏口烽燧:刘表遣黄祖重修邾城,城防暗合八阵图。他忽然取出焦尾琴的断弦,将军可记得射阳的九宫阵
当夜周瑜独坐军帐,将父亲的水利图与焦尾琴残谱并置。鲁肃携来的《太乙兵书》摊在案角,烛火将三者的影子投在帷帐上,竟拼出完整的江夏地形图。五更鸡鸣时,周瑜突然割破琴弦:该让黄祖听听真正的《广陵散》了。
火攻那日,江面雾气浓得化不开。鲁肃命士卒在走舸上架设铜钲,按《易》卦方位敲击。当《广陵散》的杀伐之音穿透浓雾,黄祖的艨艟竟自相碰撞。周瑜的白帆船冲破混乱,剑尖挑起的浪花里映着焦尾琴最后的残影——琴身已在激战中碎裂,唯余七根冰弦没入江水。
庆功宴上,孙权捧着金樽的手仍在发抖。周瑜将染血的佩剑横在案头:此剑随讨逆将军平江东,今当...他突然咳嗽起来,掌心赫然一抹暗红。鲁肃起身接过话头:今当悬于吴侯座右,以彰先将军遗德。
夜半无人时,周瑜独坐残舰抚琴。断弦在指腹割出血痕,他却对着江心碎月轻笑:伯符你看,这曲《破阵乐》终究成了绝响。鲁肃的脚步声自船舷传来,怀抱的漆盒里躺着半片越窑瓷:将军可愿听听鲁肃的《榻上策》
建安十三年初冬的雾锁住长江时,周瑜的白帆舰已经泊在了樊口矶。他解下猩红大氅铺在甲板上,就着江风翻阅襄阳传来的线报,焦尾琴新续的冰弦映着晨曦,在竹简投下细密的影格。鲁肃的脚步声混在浪声里:刘豫州遣诸葛亮来盟,船已过夏口。
听说这位孔明擅制连弩周瑜用剑尖在甲板画出曹军艨艟的阵列,却不知可懂《黄鹤引》的变调。他突然挑断琴弦,惊飞了桅杆上的信天翁,传令各舰,奏《采菱》迎客。
诸葛亮的轻舟破雾而来时,江东水师正操演火鸢阵。周瑜倚着楼船雕栏,看那青衫文士踏过跳板,羽扇穗子竟与焦尾琴的冰弦同时颤动。久闻周郎顾曲之名,孔明仰首轻笑,今日这《采菱》的商音,可比建安五年的调高了三律。
鲁肃的瞳孔微微一缩。当年射阳水战前夜,周瑜确在焦尾琴上调过三律。他正要开口,却见周瑜振袖击鼓,鼓点忽转《广陵散》的杀伐节奏。诸葛亮羽扇轻摇,袖中滑落的铜钱在甲板排成九宫卦象:都督的火攻,当应离位。
江风突然转向,将周瑜的绛色袍角卷向西北。他按住腰间前部大督银印,指尖摩挲着孙策佩剑的螭纹:先生可闻过烧焦的船漆味突然挥剑斩断缆绳,沉没的曹军斥候船在漩涡中翻出焦黑的龙骨。
当夜军帐烛火通明。诸葛亮展开的《江夏水文图》上,朱砂标记与周瑜琴谱的冰弦纹路暗合。鲁肃添灯油时,灯花爆在乌林二字,映得周瑜眉间旧疤如血:曹军铁索连舟,正合《孙子》所言饵兵勿食。
五更鸡鸣,周瑜独自登上赤壁矶头。雾中忽然传来熟悉的《破阵乐》变调,他按剑转身,正见诸葛亮在残碑上摆弄古琴:此曲当年讨逆将军最爱羽弦奏到高亢处,江面忽现曹军夜哨的火光。
好个打草惊蛇。周瑜拔剑击石,火星溅入江水竟不熄灭——原来早有人在上游倾了鱼油。诸葛亮抚掌大笑时,晨雾中突然冲出二十艘走舸,船头皆缚浸油的枯苇。
联军演练持续到霜降。这日周瑜校阅水阵,忽见新制的楼船桅杆暗合五音律吕。他夺过鼓槌连敲七记变徵,东南风应声而起,吹散了诸葛亮借来的东风旗。天时终在人心。周瑜将鼓槌掷给鲁肃,今夜该会会蒋干了。
黄盖的苦肉计演到第三遍时,周瑜正在帐内擦拭孙策的旧剑。蒋干盗书得手那刻,他故意碰翻灯台,让火舌舔舐案角焦尾琴的断纹。待更深入静,鲁肃携来北军布防图:曹操果然将战船锁在乌林湾。
冬至前夜,周瑜的白袍舰悄然驶近三江口。他命士卒将焦尾琴架在瞭望台,十指按弦却不发声。当曹军艨艟随着无声的韵律调整阵型时,诸葛亮在七星坛上挥动的令旗,正与琴弦震颤同频。
子时三刻,黄盖的火船队顺风突进。周瑜突然奏响《广陵散》,冰弦震断的瞬间,曹军锁链应声崩裂。鲁肃望见对岸腾起的火龙,忽然想起建安五年孙策临终时攥碎的药碗——那裂纹与今日江面的火网何其相似。
黎明时分,周瑜的剑尖挑起曹操的帅旗。焦尾琴在余烬中只剩七根冰弦,他却将断弦系在孙权新赐的吴侯印上:该给伯符奏最后一曲了。诸葛亮摇着羽扇走近,忽然从袖中取出半片越窑瓷:此物可是都督旧识
建安十四年的春雷滚过南郡城头时,周瑜的箭伤已经溃烂见骨。他卧在担架上指挥云梯阵,焦尾琴最后的冰弦缠在腕间,随战鼓节奏勒出血痕。曹仁在箭楼望见那袭飘摇的白袍,竟下令收起弩机:放那琴师近些,本将要听绝响。
鲁肃抱着《荆州舆图》冲进营帐时,周瑜正用匕首剜去腐肉。血水溅在摊开的江防图上,将夷陵染成暗赭。子敬可知...他忽然以剑拄地起身,当年伯符佩剑铸成时,淬火用的是长江水。
攻城锤撞击城门的巨响中,周瑜的白马突然人立而起。他单骑掠过护城河,孙策的旧剑劈断吊桥铁索的刹那,诸葛亮在荆山燃起的狼烟恰好遮住落日。曹仁的毒箭就是在这时穿透肩甲的——箭翎系着的布条竟写着东风不与周郎便。
当夜军医剜箭时,周瑜命人将焦尾琴残躯架在帐前。鲁肃发现琴腹夹层藏着半卷《塌上策》,竹简边缘已被血渍浸透。取我印绶来。周瑜突然割断冰弦,这南郡,该换个守将了。
春雨涨满沮漳河时,奄奄一息的曹仁在城头竖起降旗。周瑜却下令停止追击,他指着对岸新筑的烽燧冷笑:刘玄德的斥候,倒比曹军探马来得快。突然咳出的血沫洒在诸葛亮赠的《江陵水经注》上,洇湿了油江口三字。
鲁肃扶他登上临江的望楼时,巴丘的渔火正映红江面。周瑜解下南郡太守印放在焦尾琴残骸上:当年舒城粮仓那枚越窑瓷...他喘息着指向西南,该埋在武陵的铜矿脉里。
建安十五年的初雪落进棺椁时,江东的船队正驶向益州咽喉。鲁肃捧着周瑜的佩剑立在船头,剑穗上的冰弦突然无风自鸣。对岸山崖传来熟悉的《广陵散》变调,他望见诸葛亮在云雾间抚琴的身影,羽扇所指处,正是周瑜临终前勾画的西进路线。
停灵柴桑那夜,小乔将越窑瓷片放入夫君掌心。她轻拨冰弦奏起《长河吟》,却发现琴腹藏着的帛书——周瑜用血绘就的《二分天下策》,取蜀并张四字被反复圈画,墨迹与建安五年孙策的热血同色。
江风穿堂而过,卷起帛书覆在孙权送来的金缕玉衣上。鲁肃突然拔剑斩断琴弦,七根冰弦没入长江波涛,惊起的水纹竟与当年赤壁火船的轨迹别无二致。更漏声里,有渔歌自雾中飘来:曲误终须周郎顾,弦断不见江东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