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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被牙婆拽着胳膊拖进苏府后门时,正值春末夏初。满院子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沾在了我的衣襟上。

    都给我站直了!牙婆厉声喝道,手里的藤条在空中甩出咻的一声响。

    我们六个丫头立刻挺直了背脊,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小树苗。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不敢露出一丝痛色。这是我第三次被转卖了,前两次都因为年纪太小被退回来。如今我已十五,再被退货,牙婆说就把我卖到窑子里去。

    头抬起来。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伸过来,托起我的下巴。

    我抬眼,对上了一双锐利的凤眼。面前是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妇人,一身绛紫色锦缎衣裳,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叫什么名字她问。

    回夫人,奴婢叫小桃。我轻声回答,立刻又补上一句,姓姜。

    哦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夫人挑了挑眉,识得字吗

    略识几个。父亲...从前教过一些。提到父亲,我的喉咙突然发紧。

    夫人盯着我看了许久,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庞,又扫过我刚刚发育的身体。我强忍着没有发抖,但后背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就这个吧。夫人最终对牙婆说,其他几个都太粗笨,配不上我儿。

    牙婆顿时眉开眼笑:苏夫人好眼力!这小桃可是正经书香门第出来的,要不是家里遭了难...

    行了。苏夫人打断她,翠儿,带她去沐浴更衣,晚些时候送到大少爷院子里。

    我被一个圆脸丫鬟领着,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间冒着热气的小屋。翠儿手脚麻利地扒掉我的粗布衣裳,把我按进浴桶里,用丝瓜瓤使劲搓着我的皮肤。

    你可走运了,翠儿一边搓一边说,能被选作大少爷的通房,不知多少丫头眼红呢。

    热水烫得我皮肤发红,但我咬牙忍着:大少爷...人好吗

    翠儿的手顿了顿,压低声音:大少爷性子古怪,有时温柔似水,有时暴躁如雷。不过你只要顺着他,别多嘴多舌,应该不会吃苦头。

    她帮我擦干身子,换上一件淡粉色的薄纱衣。这衣裳比我从前的粗布衣柔软百倍,却几乎遮不住什么。翠儿又在我腰间系了条丝带,更显得腰肢纤细。

    真好看。翠儿赞叹道,难怪夫人一眼就相中了你。

    傍晚时分,我被带到了一座独立的小院。院门上书静远轩三字,笔力遒劲。翠儿在门外停下,轻轻叩了叩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我的心跳如擂鼓,跟着翠儿走进屋内。屋里点着檀香,青烟袅袅。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正背对我们,在书案前挥毫泼墨。

    少爷,夫人送来的丫头到了。翠儿福了福身,把我往前推了一步。

    男子转过身来,我顿时屏住了呼吸。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如冠玉,眉目如画,与我想象中满脸横肉的富家少爷截然不同。

    叫什么名字他问,声音比方才柔和了些。

    回少爷,奴婢叫姜小桃。我低着头,不敢直视他。

    姜小桃...他念着我的名字,像是在品味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名字。

    我惊讶地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眼。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春日里最和煦的阳光。

    听说你识字他走回书案前,指着纸上墨迹未干的诗句,能念出来吗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辨认着纸上的字迹: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是李太白的《清平调》。

    苏景明——后来我知道这是他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果然识字。你父亲是读书人

    回少爷,家父曾是县学教谕。提到父亲,我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后来...因得罪了上官,被革职查办,家产抄没...

    我没说下去。父亲病死在狱中,母亲随后郁郁而终,我被债主卖给了牙婆。这些往事像一根刺,每每想起都扎得心生疼。

    苏景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没再追问。他挥手让翠儿退下,然后指了指内室:今晚你睡那里。

    我紧张地攥紧了衣角,等待着他下一步的指示。然而苏景明只是重新拿起毛笔,继续他的书写。

    少爷...我鼓起勇气开口,奴婢...该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你会磨墨吗

    会。

    那就过来磨墨吧。

    那一晚,苏景明并没有碰我。他写了几幅字,又读了一会儿书,然后让我去内室休息。我躺在柔软的被褥上,听着外间偶尔传来的翻书声,久久不能入睡。

    这与牙婆描述的通房丫鬟生活大相径庭。她说过,通房丫鬟就是主人的玩物,要满足主人的任何需求。我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端。

    半夜里,我听见苏景明轻轻走进内室。我立刻绷紧了身体,假装睡着。他只是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为我掖了掖被角,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的眼角悄悄滑下一滴泪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叫到了苏夫人面前。她端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面色严肃。

    昨晚如何她直截了当地问。

    我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少爷...少爷让奴婢磨墨...然后就去睡了...

    苏夫人冷笑一声:倒是他的做派。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听着,小桃,你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你的职责是服侍大少爷,满足他的一切需求,但绝不可有非分之想。

    她的指甲划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轻微的刺痛:苏家未来的少奶奶必须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你若敢勾引少爷,做出什么不知廉耻的事来,我就把你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明白吗

    奴婢明白。我颤抖着回答。

    去吧。苏夫人挥挥手,记住你的本分。

    我退出来时,翠儿在门外等着我。她同情地看着我:夫人训话了别往心里去,她对每个通房丫鬟都这么说。

    以前...还有过其他通房丫鬟我忍不住问。

    翠儿点点头:有过三个。一个被赶走了,一个自己跑了,还有一个...她突然住了口,总之你小心些就是了。

    回到静远轩,苏景明已经出门了。我按照翠儿教的,开始打扫房间。整理书案时,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昨晚写的字。那笔力雄健中带着飘逸,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表面温润如玉,内里却似乎藏着说不出的锋芒。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命运,但至少此刻,我庆幸买下我的是这样一位主人,而不是牙婆口中那些可怕的纨绔子弟。

    成为苏景明的通房丫鬟已经半月有余,他却从未碰过我一根手指头。

    每天清晨,我比他先起,备好洗脸水和干净衣裳;夜里,我等他睡下后才敢回自己那张小榻上休息。大多数时候,他要么外出应酬,要么在书房读书到深夜。偶尔让我磨墨添茶,也总是客气得不像对待一个买来的丫鬟。

    小桃,把这些书收拾一下。

    这日傍晚,苏景明指着书案旁一堆散乱的书籍对我说。他刚参加完一场诗会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

    是,少爷。

    我轻手轻脚地开始整理那些珍贵的线装书。手指抚过《文选》《世说新语》等书名时,心里涌起一阵熟悉的悸动。父亲在世时,家里也有这样几本书,他常抱着我教我认字。

    你认得这些书名苏景明突然问道。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际。

    我手一抖,差点摔了手中的书册:回少爷,略识几个字...

    他绕过我,从书堆里抽出一本《唐诗三百首》,翻到其中一页:念来听听。

    我接过书,辨认着那些墨迹: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哽咽。这首诗父亲教过我,那时我还小,不懂何为思乡,如今却已无乡可思。

    苏景明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从今天起,我教你读书写字。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爷

    你天资不错,荒废了可惜。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每晚我读书时,你来书房,我教你一个时辰。

    就这样,我开始跟着苏景明学习。起初只是简单的认字、写字,后来渐渐开始读些诗词歌赋。他教得认真,我学得刻苦,常常不知不觉就过了子时。

    手腕要放松,不要这么僵硬。一天晚上,他站在我身后,右手轻轻握住我执笔的手,写字如行云流水,讲究的是气韵贯通。

    他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心跳声清晰可闻。我的脸烧得厉害,笔下的永字却意外地写得端正有力。

    很好。他松开手,嘴角微微上扬,进步很快。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蜜糖浸泡过一般,甜得发疼。

    随着学习的深入,我渐渐发现苏景明与外界传言的那个风流少爷判若两人。他极少参加那些纨绔子弟的饮宴,更多时候是独自在书房读书到深夜。有时我端茶进去,会看到他眉头紧锁地翻阅一些账册模样的本子,见我进来就迅速合上。

    少爷,您该休息了。某天深夜,我再次端着安神茶走进书房,忍不住劝道。

    苏景明抬起头,眼中有血丝:几更了

    已经三更天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你先去睡吧,不用等我。

    少爷...我鼓起勇气,您每天这样熬着,身子会吃不消的。

    他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小桃,你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

    烛光下,他的笑容疲惫而真实,不再是白日里那个在人前端庄持重的苏家大少爷。那一刻,我看到了他面具下的孤独。

    奴婢只是...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知道。他合上书本,今晚就到这里吧。

    就在我们的关系日渐亲近时,府里来了位不速之客——苏景明的弟弟,苏家二少爷苏景澄从扬州回来了。

    那天我正在花园里摘桂花,准备给苏景明做他爱吃的桂花糕。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见一个身着湖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

    他长得与苏景明有几分相似,却多了几分阴柔之气。眼睛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就是大哥新收的通房丫鬟他走近几步,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我慌忙行礼:奴婢见过二少爷。

    叫什么名字

    回二少爷,奴婢叫小桃。

    小桃...他玩味地重复着,突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大哥倒是好眼光。不过,你知道他上一个通房丫鬟去哪了吗

    我浑身一僵,摇了摇头。

    苏景澄凑近我耳边,轻声道:投井死了。就在你现在住的那间屋子后面那口井。

    我顿时脸色煞白。

    二弟,你在做什么苏景明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我从未听过他如此冰冷的语气。

    苏景澄立刻放开我,转身笑道:大哥回来了我正和你这小丫鬟聊天呢。挺伶俐的一个丫头。

    苏景明大步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挡在我前面:小桃是我房里的人,不劳二弟费心。

    大哥何必这么紧张苏景澄笑容不减,不过是闲聊几句。对了,母亲让我告诉你,林小姐后日要来府上做客,你可别忘了。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扬长而去。

    他跟你说了什么苏景明转向我,眉头紧锁。

    我低下头:没什么,二少爷只是...问了奴婢的名字。

    苏景明沉默片刻:以后离他远点。我二弟...不是什么善类。

    是,少爷。我小声应道,心里却因他的维护而涌起一股暖流。

    那天晚上,苏景明没有教我读书,而是早早地让我回房休息。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苏景澄的话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我心头——上一个通房丫鬟投井死了是真的吗为什么

    半夜里,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借着月光来到后院。那里确实有一口古井,井台上长满了青苔,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

    我正盯着那口井发呆,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赶紧躲到一丛灌木后面。

    ...账本都处理好了吗是苏夫人的声音。

    夫人放心,都按老爷生前的安排处理妥当了。一个男声回答道,像是管家的声音。

    那就好。那件事绝对不能让大少爷知道,否则...

    声音渐渐远去,我屏住呼吸,直到确认他们走远了才敢动弹。回到房间后,我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苏夫人那句不能让大少爷知道的话。

    什么事需要瞒着苏景明难道与苏老爷的死有关我来府上不久就听说,苏老爷是半年前突然暴毙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急病,也有人说是中毒...

    第二天一早,我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苏景明见了,皱眉道:没睡好

    回少爷,奴婢...做了个噩梦。我不敢提昨晚听到的事。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今晚不必来书房了,好好休息。

    可是少爷...

    这是命令。他语气坚决。

    我只好点头应是,心里却空落落的。这些日子以来,每晚的读书时光已经成为我最期待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学习,更是因为只有在那些时刻,苏景明才会卸下大少爷的面具,展现真实的自己。

    下午,翠儿来找我,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个小包袱: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盒胭脂和一支银簪。

    这是...

    府里其他丫鬟凑钱买的。翠儿压低声音,大家都说,你是唯一一个在大少爷房里待了这么久还没被赶走的通房丫鬟,肯定有什么秘诀。

    我哭笑不得:哪有什么秘诀...

    别装了。翠儿挤挤眼睛,大家都看得出来,大少爷对你不一样。以前那几个,最长的也没超过一个月。

    我想起苏景澄的话,忍不住问:翠儿,之前那些通房丫鬟...真的都...

    翠儿的笑容消失了:小桃,在这府里,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她顿了顿,不过...你确实和她们不一样。大少爷从没教过谁读书写字。

    她离开后,我摩挲着那支银簪,心里五味杂陈。苏景明对我确实与众不同,但这意味着什么我是一个买来的通房丫鬟,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我们之间本就不该有任何可能。

    更何况,苏夫人已经警告过我,苏景明还有一位门当户对的未婚妻林小姐...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书房里传来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我赶紧跑过去,推开门,只见苏景明站在书案前,地上散落着几本账册,他的脸色异常难看。

    少爷您没事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猛地抬头,眼神凌厉得吓人:谁让你进来的

    我吓得后退一步:奴婢听见声响,以为...

    出去!他厉声喝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书房!

    我仓皇退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苏景明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回到自己房间后,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傍晚时分,翠儿来告诉我,苏景明出门去了,可能很晚才回来。我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阵失落。

    夜深了,苏景明还没有回来。我坐在门槛上等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朦胧中,感觉有人轻轻抱起我,放在床上,又为我盖好被子。

    对不起...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沉沉睡去。那声音像是苏景明,又像是我的梦境。

    小桃,明日随我去参加诗会。

    苏景明这句话让我正在研墨的手一抖,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一片乌黑。

    少爷恕罪!我慌忙跪下,手忙脚乱地去擦那墨渍,却被苏景明扶住了手腕。

    无妨。他松开手,嘴角微扬,这么惊讶

    我低着头,心跳如鼓:奴婢身份卑微,怎配随少爷出席诗会...

    我身边缺个研墨添香的丫头。苏景明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翠儿会给你准备合适的衣裳。

    次日清晨,翠儿兴冲冲地捧着一套淡青色衣裙来到我房里。

    这可是上好的杭绸!她抖开衣裙,在我身上比划,夫人特意吩咐给你做的,说是不能丢了苏府的脸面。

    我抚摸着光滑的衣料,心里五味杂陈。自从上次在书房惹怒苏景明后,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他依然每晚教我读书,却再没有那种随意的亲近。

    听说林小姐也会去。翠儿一边帮我梳头,一边压低声音,你可小心些,那位小姐出了名的善妒。

    我手一颤,簪子差点掉落:林小姐

    就是大少爷的未婚妻啊!翠儿瞪大眼睛,你不知道林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与苏家门当户对。这门亲事是老爷在世时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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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镜中的我脸色瞬间苍白。虽然早知道苏景明终会娶妻,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别这副表情。翠儿叹了口气,为我插上一支银簪,通房丫鬟就是通房丫鬟,再得宠也越不过正室去。你能被带出去见客,已经是天大的体面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马车里,苏景明一袭月白色长袍,腰间系着青玉带,俊逸得让人不敢直视。我缩在角落,尽量不占地方。

    今日诗会在城西梅园举行,主持的是国子监祭酒周大人。苏景明突然开口,到那里后,你只需跟在我身后,不要多言。

    是,少爷。

    他瞥了我一眼:但如果有人问你话,也不必太过拘谨。你读过书,识得礼数,不会给我丢脸。

    我惊讶地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眼,顿时脸颊发烫,赶紧又低下头去。

    梅园比我想象的还要奢华。亭台楼阁掩映在梅树之间,虽是夏末,园中却摆放着数百盆精心培育的早梅,暗香浮动。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亭中,或吟诗作对,或品茗赏花。

    我的出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耳边传来窃窃私语:那不是苏家大少爷吗怎么带了个丫鬟来...听说是个通房...长得倒是标致...

    景明兄!一个身着湖蓝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迎上来,亲热地拍着苏景明的肩膀,这位是...

    我的丫鬟小桃。苏景明简短介绍,小桃,这位是翰林院编修赵子恒大人。

    我福了福身:见过赵大人。

    赵子恒上下打量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景明兄好福气,连身边的丫头都这般灵秀。

    苏景明面色微沉,正要说话,一个清脆的女声插了进来:表哥,这位就是你常提起的苏大少爷吗

    一位身着杏黄色罗裙的少女款款走来,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容貌秀丽,眉目间却带着几分傲气。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衣着比我还华贵三分。

    林小姐。苏景明拱手行礼,多日不见。

    我心头一紧——这就是他的未婚妻!

    林小姐矜持地回礼,目光却落在我身上:这位是...

    我的丫鬟小桃。苏景明再次介绍,语气平淡。

    林小姐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挂上笑容:苏公子好雅兴,带丫鬟来诗会。不知这位小桃姑娘可通诗文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这明显是个陷阱——若我说不通,便是给苏景明丢脸;若我说通,又显得僭越。

    略识几个字罢了。苏景明轻描淡写地替我解围,带她来不过是研墨添香。

    林小姐却不依不饶:那正好。今日诗会以梅为题,不如请小桃姑娘也作一首

    周围渐渐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我求助地看向苏景明,他却微微点头,眼中竟有鼓励之色。

    奴婢...斗胆一试。我深吸一口气,脑中飞快思索。

    林小姐得意地笑了:那就请以梅为题,七言绝句,须嵌入春字却不得见春字。

    人群中传来几声低呼。这题目极难,既要咏梅又不能直言春,还要符合绝句格律。我瞥见赵子恒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苏景明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闭眼片刻,父亲教过的诗词在脑海中流淌。再睁眼时,诗句已脱口而出: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园中一时寂静,随后爆发出阵阵赞叹。赵子恒拍掌叫好:妙!霜禽欲下先偷眼,不见春字而春意盎然!景明兄,你这丫头了不得!

    林小姐脸色难看至极,勉强笑道:果然是好诗。不知是临时所作,还是...早有准备

    这话暗指我抄袭。我正不知如何回应,苏景明突然开口:小桃,再作一首。就以...眼前这株白梅为题,五言律诗,须嵌入雪字却不见雪字。

    我明白他是在给我证明的机会。凝视着那株傲然绽放的白梅,我缓缓吟道:

    琼枝凝素艳,冷蕊吐幽芳。

    夜静风传信,天寒月作妆。

    不随桃李俗,宁耐岁华霜。

    欲问何堪比,仙人白玉堂。

    这一次,连园主周大人都被惊动了。他捋着胡须赞叹:好一个不随桃李俗,宁耐岁华霜!苏公子,你这丫头才情不凡啊。

    苏景明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是...骄傲

    林小姐脸色铁青,借口身体不适匆匆离去。诗会余下的时间里,我成了众人好奇的对象。不少文人围着我讨论诗词,而苏景明则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回府的马车上,苏景明异常沉默。我忐忑不安地偷瞄他,生怕自己今日的表现惹他生气。

    少爷...奴婢知错了。我小声说。

    错在何处他反问。

    奴婢不该出风头,给少爷惹麻烦...

    他忽然笑了:你今日做得很好。那两首诗...确实精彩。

    我心头一热,正想说话,马车却猛地颠簸了一下。我失去平衡,整个人扑进了苏景明怀里。

    对、对不起!我慌忙想退开,却被他扶住了腰。

    坐稳。他声音低沉,却没有立即松开手。

    那一瞬间,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混合着酒气,令人心醉。直到马车再次平稳行驶,他才放开我,但两人之间的距离比来时近了许多。

    当晚,苏景明喝得大醉归来。我从未见他这样失态过,脚步虚浮,眼神涣散。

    少爷,您喝太多了...我扶着他坐到床边,赶紧去打水给他擦脸。

    回来时,却见他正盯着手中一块玉佩发呆。那玉佩造型奇特,像是半块,断裂处参差不齐。

    父亲...他喃喃自语,您死得冤枉...

    我僵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苏景明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小桃,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奴婢...听说老爷是急病去世...

    放屁!他猛地将玉佩拍在桌上,是那群狗官害死了他!就因为他查到了盐税亏空的证据!

    我吓得水盆差点脱手。盐税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苏景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小桃,你聪明...你告诉我...这朝廷还有救吗贪官污吏横行,忠良之士被害...我父亲一生清廉,最后却...

    他的声音哽咽了,整个人向前倾倒。我赶紧撑住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扶到床上。

    少爷,您喝多了...我轻声劝慰,为他脱去外袍和靴子。

    他抓住我的手不放:别走...陪我说说话...

    奴婢不走。我只好坐在床边,任由他握着手,少爷先休息吧。

    小桃...他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你今天...真美...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月光透过窗纱,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睫毛那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少爷...

    为什么...你只是个丫鬟...他喃喃道,声音越来越小,为什么我不能...

    话未说完,他已经沉沉睡去。我轻轻抽出手,为他盖好被子,然后跪在床边,久久凝视着他的睡颜。

    他刚才想说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什么娶你爱你还是...仅仅是想说为什么我不能带你参加更多诗会

    我不敢深想。但有一点我很确定——今晚的苏景明,醉酒后吐露的才是真心。他对朝廷有不满,对父亲的死有怀疑,而对我...

    次日清晨,我端着醒酒汤站在苏景明房门外,迟迟不敢进去。昨晚的事,他还记得多少

    进来。里面传来他沙哑的声音。

    我推门而入,低着头将醒酒汤放在床头:少爷,您...感觉好些了吗

    嗯。他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沉默良久,昨晚...我说了什么

    少爷喝醉了,很快就睡了。我撒了谎,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吗他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失望,辛苦你了。今日不必伺候,去休息吧。

    谢少爷。

    我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小桃。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昨日...你在诗会上的表现很好。他语气平淡,却掩饰不住眼中的赞赏,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去。

    我心头一喜,正要道谢,却见他脸色突然一变:不,还是算了。那种场合...不适合你。

    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是啊,我不过是个通房丫鬟,偶尔带出去一次已是破例,怎能奢望更多

    奴婢明白。我低声应道,逃也似地退出房间。

    接下来的日子,苏景明明显疏远了我。他不再每晚叫我到书房读书,出门也不带我。我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生疏状态,只是偶尔目光相接时,我能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翠儿告诉我,林小姐家已经派人来商议婚期了。我本该无动于衷,可每次想到苏景明会娶那个刁难我的女子为妻,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这天夜里,我辗转难眠,起身到后院散步。月光如水,那口古井静静矗立在夜色中,像一只窥探的眼睛。我想起苏景澄说的话——上一个通房丫鬟投井死了。

    是真的吗为什么

    一阵风吹过,带来几片早落的梅瓣。我伸手接住一片,忽然想起诗会上那株白梅,和苏景明眼中的骄傲。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爱上了这个教我读书写字,带我看外面世界的男人。这份感情注定无果,却真实得让我心痛。

    小桃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见苏景明站在廊下,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

    少爷...我慌忙擦去眼角的泪水,您还没休息

    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我湿润的眼睫上:怎么哭了

    没...只是沙子进了眼睛。

    苏景明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拇指轻轻擦过我的眼角:撒谎。

    这个简单的触碰让我浑身颤抖。我们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就在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远处传来脚步声,他猛地收回手。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他转身离去,背影僵硬。

    我站在原地,泪流满面。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苏夫人传唤我的时候,我正在后院晾晒衣裳。

    小桃,夫人让你立刻去正院。翠儿跑来通知我,脸上带着不安,你小心些,夫人今天心情不好。

    我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整了整衣襟,心跳如擂鼓。自从诗会回来后,我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

    正院里,苏夫人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一身绛紫色衣裙衬得她面色冷峻。我跪下行礼,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地面。

    起来吧。苏夫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小心翼翼地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始终低着头。

    抬头。

    我慢慢抬起脸,对上苏夫人锐利的目光。她的眼睛与苏景明很像,却少了那份温润,多了几分凌厉。

    听说你在诗会上大出风头苏夫人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两首诗就让我未来儿媳下不来台,好本事啊。

    我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奴婢知错,奴婢不该...

    错苏夫人冷笑,你错在不该有非分之想。你以为凭几首诗就能改变自己的身份就能让景明高看你一眼

    她的指甲划过我的脸颊,尖锐的疼痛让我瑟缩了一下。

    夫人明鉴,奴婢从未敢有非分之想...

    没有苏夫人猛地拍案,茶盏震得叮当作响,那为何景明这些日子魂不守舍为何他推迟了与林家的婚期

    我震惊地抬头。推迟婚期苏景明从未提起过。

    苏夫人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姜小桃,你给我听好了。从今日起,你不再负责伺候大少爷起居。府里缺个洗衣丫鬟,你去后院帮忙。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入静远轩半步。

    我咬紧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奴婢遵命。

    还有,苏夫人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扔在我面前,看看这个。

    我颤抖着展开信纸,上面是一首字迹娟秀的诗:

    春风不度玉门关,妾心已随明月残。

    愿君莫问奴归处,一井清泉照影寒。

    落款处写着红绡绝笔四个字。

    红绡是景明上一个通房丫鬟。苏夫人冷冷地说,她比你更有才情,也更不懂规矩。最后她选择了那口井。苏夫人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你若聪明,就该知道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

    我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滚吧。

    我踉跄着退出正院,那首绝命诗在我手中皱成一团。红绡...就是苏景澄说的那个投井的丫鬟她是因为爱上苏景明而被逼死的吗

    接下来的日子,我从静远轩搬到了后院的下人房,每天从早到晚洗不完的衣裳。双手浸泡在冷水中,很快变得红肿粗糙。但我更心疼的是见不到苏景明,不知道他是否也因我受了责罚。

    翠儿偶尔偷偷来看我,带些吃的和消息。

    大少爷问起过你,她一边帮我拧干被单一边小声说,夫人说你病了,需要静养。

    他...相信了吗

    翠儿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这几天大少爷脾气很坏,书房里的茶盏都摔了好几套。

    我心头一紧。苏景明向来温和,这样的失态实属罕见。

    还有,翠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二少爷最近总往后院跑,好像在找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原来你在这里。

    苏景澄摇着折扇,悠闲地踱进洗衣房。翠儿慌忙行礼退下,临走时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二少爷。我低头行礼,手上的水渍在裙子上留下深色痕迹。

    啧啧,这么娇嫩的手,怎么干这种粗活苏景澄用扇子抬起我的下巴,我大哥也真是狠心,就这么任由你被发配

    我退后一步,避开他的触碰:奴婢身份卑微,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身份苏景澄轻笑,姜小桃,你真的相信一个人的出身就决定了一切吗

    我困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我听说你父亲是姜明远他突然问道。

    我浑身一震。父亲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让我既惊讶又不安:二少爷怎么知道...

    县学教谕姜明远,因上书揭露科场舞弊被革职查办,后病死狱中。苏景澄如数家珍,你母亲不久也郁郁而终,你被债主卖给了牙婆。

    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这些往事像未愈的伤疤,被人硬生生撕开。

    想知道是谁害了你父亲吗苏景澄凑近我,声音如毒蛇吐信,巧得很,正是现在与林家交好的那位学政大人。

    我如遭雷击,踉跄着扶住洗衣盆才没跌倒。林小姐家的靠山,竟是害死我父亲的仇人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声音颤抖。

    苏景澄收起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因为我欣赏聪明人。而你,姜小桃,比你表现出来的要聪明得多。他顿了顿,我大哥最近在查一些...危险的事情。如果你真的关心他,就该劝他收手。

    奴婢不明白二少爷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苏景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我手中,这是治手伤的药膏。好好想想我的话。我还会来找你的。

    他离开后,我瘫坐在地上,瓷瓶在掌心发烫。苏景澄到底知道什么苏景明又在调查什么这一切与我父亲有何关联

    三天后,我得到一个机会。苏夫人去庙里上香,府里人手不足,管家临时调我去打扫静远轩的书房。

    踏入久违的静远轩,我的心跳加速。书房里一切如旧,只是多了些灰尘。我轻手轻脚地擦拭书架,整理书案,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残留的沉香味——那是苏景明的气息。

    当我移动书案旁的一个旧箱子时,发现下面压着几页纸。好奇地抽出来一看,竟是一些零散的笔记,字迹苍劲有力,与苏景明的笔迹不同。

    盐税...亏空...三十万两...扬州知府...

    证据藏在...须尽快...

    危险...有人跟踪...

    我的心砰砰直跳。这些是谁写的突然,我注意到笔记角落的一个小印:苏浩然印。

    苏浩然——这是苏老爷的名字!

    正当我全神贯注地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慌忙把笔记塞回原处,刚拿起抹布假装擦拭,苏景明就推门而入。

    我们四目相对,一时都愣住了。他瘦了许多,眼下有明显的青黑,俊美的脸庞带着倦容。

    小桃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病好了

    我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我没病,就是揭穿苏夫人的谎言;若说病了,又是欺骗他。

    少爷,奴婢是来打扫书房的...我含糊其辞。

    苏景明走近几步,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你的手怎么了

    原本纤细白皙的双手如今红肿粗糙,还有几处裂口。我试图抽回手,他却握得更紧。

    谁让你去洗衣服的他声音低沉,带着怒意。

    是...是夫人的安排...

    苏景明脸色阴沉如水。他放开我的手,转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突然一拳砸在书架上:岂有此理!

    我吓得后退几步,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对不起...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我不是冲你发火。

    奴婢明白...

    不,你不明白。苏景明苦笑,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或许母亲是对的。我越是在意你,就越会害了你。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少爷不必为奴婢费心。奴婢...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身份!他冷笑,若这世上没有身份之别该多好。

    我们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苦涩。

    少爷...我鼓起勇气开口,奴婢在整理书房时,发现了一些笔记...

    苏景明猛地抬头:什么笔记

    好像是...苏老爷留下的。提到盐税亏空什么的...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你看了多少

    只、只看了几眼...我结结巴巴地说,奴婢不是有意的...

    出乎意料的是,苏景明并没有生气。他反而长叹一声:父亲生前在查扬州盐税案。他发现有大额税银被人私吞,正准备上奏朝廷时...他顿了顿,突然暴毙。

    我心头一震:少爷是说...

    我怀疑父亲是被害死的。苏景明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暗中调查,但对方势力很大,牵涉到朝中多位大员。

    我突然想起苏景澄的话:二少爷知道您在查这件事吗

    苏景明眉头紧锁:你怎么突然提到他

    没...没什么。我不敢说出苏景澄找我的事,只是随口一问。

    苏景明深深看了我一眼:景澄与扬州知府走得很近。这件事,你千万别让他知道。

    我点点头,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苏景澄明显知道些什么,他是在警告我,还是要利用我

    小桃。苏景明突然握住我的肩膀,这些事很危险。你...离远些比较好。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让我鼻子发酸。这一刻,我多希望自己不是个卑微的丫鬟,而是能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的人。

    少爷...我鼓起勇气抬头,却见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就在这微妙的一刻,外面传来翠儿急促的声音:大少爷!夫人回来了,正在找您!

    苏景明的手从我肩上滑落:我该走了。他犹豫了一下,这些笔记...你能帮我藏起来吗带到你房里,别让任何人看见。

    奴婢会的。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小桃...保重。

    这句话听起来像告别,让我心头涌上不祥的预感。

    那天晚上,我趁人不备,将苏老爷的笔记藏在了贴身的荷包里。回到下人房后,我借着微弱的油灯仔细。越看越是心惊——笔记中详细记录了扬州盐税亏空的证据,以及几位朝中大员参与其中的线索。最关键的一页提到了一个名叫赵鹤年的官员,正是他下令查封了我父亲的书房,也是他在我父亲入狱后多次提审...

    我的手不住地颤抖。难道我父亲的死也与这盐税案有关他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秘密

    还没睡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我慌忙藏起笔记,却见苏景澄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二少爷!这、这里是女眷住处...我惊慌失措地站起来。

    嘘...苏景澄反手关上门,别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考虑...什么

    劝我大哥收手的事啊。他悠闲地环顾我的陋室,看来你已经知道他在查什么了。

    我心跳如鼓,强自镇定:奴婢不明白二少爷在说什么...

    装傻苏景澄冷笑,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那这是什么

    他另一只手从我枕下抽出那几页笔记——我明明藏在荷包里,什么时候...

    你以为能瞒过我他松开我,翻阅着笔记,啧啧,大哥真是粗心,这么重要的东西也敢交给你保管。

    我面无血色,不知如何是好。

    别担心,我不是来责怪你的。苏景澄意外地缓和了语气,相反,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交易

    帮我留意大哥的一举一动。他直视我的眼睛,他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查到了什么...统统告诉我。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要我...背叛少爷

    背叛苏景澄轻笑,我是为了救他。这件事牵涉太广,再查下去会没命的。你若是真在乎他,就该帮我阻止他。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苏景澄的话有几分可信他是真的关心兄长,还是另有所图

    给你三天考虑。他放下笔记,记住,如果你拒绝,我不保证你父亲与盐税案的关联不会被人翻出来...到那时,你觉得大哥会保护一个仇人之女吗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下。我父亲...是苏家的仇人

    苏景澄离开后,我蜷缩在床角,泪水无声滑落。我该怎么办帮苏景澄监视苏景明还是冒险站在苏景明一边,即使我父亲可能与苏老爷的死有关

    更深夜静时,我偷偷溜到后院那口古井边。月光下,井水幽深如墨,仿佛真的吞噬过一个叫红绡的姑娘。她是不是也面临过这样的两难抉择

    小桃

    熟悉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颤。转身看见苏景明站在不远处,月光下的他宛如谪仙。

    少爷...我慌忙擦去眼泪,您怎么在这里

    我路过,看见有人影...他走近几步,眉头紧锁,你哭了为什么来井边

    我不知如何回答。难道要告诉他,我在想上一个通房丫鬟是怎么死的

    少爷,我突然抬头,鼓起勇气问道,您认识一个叫赵鹤年的官员吗

    苏景明脸色骤变: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奴婢...在苏老爷的笔记里看到的。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赵鹤年是户部侍郎,盐税案的关键人物。他...苏景明顿了顿,也是害死我父亲的凶手之一。

    我的心沉到谷底:那...他与我父亲...

    你父亲苏景明疑惑地看着我,姜教谕与赵鹤年有什么关系

    我父亲...是被赵鹤年害死的。我哽咽道,罪名是...上书揭露科场舞弊。

    苏景明震惊地看着我,眼中闪过无数情绪:所以...你父亲也是...

    我们相对而立,同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们的父亲,可能死于同一批人之手。

    跟我来。

    苏景明拉着我的手,穿过静远轩曲折的回廊,来到一间我从未进过的偏房。他从怀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铜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

    屋内漆黑一片,直到他点燃烛台,我才看清这是一间密室。四壁挂满了地图、名单和错综复杂的线索图,中央的桌案上堆满了账册和文书。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两幅画像——一幅是苏老爷,另一幅...竟是我父亲!

    这是...我声音颤抖。

    我调查了半年多的成果。苏景明锁好门,指着墙上的线索图,赵鹤年不光是害死我父亲的凶手,也是扬州盐税案的主谋。他勾结扬州知府、漕运总督等十几位官员,贪污税银超过五十万两。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映出一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你父亲...他指向我父亲的画像,是因为发现赵鹤年在科场舞弊中安插亲信,才被陷害的。他们用的是同一套手段——先栽赃,后灭口。

    我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桌沿才没有跌倒。父亲含冤而死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被带走那日,还回头对我笑了笑,说爹爹很快回来...

    所以我们的父亲...都是被赵鹤年害死的我哽咽道。

    苏景明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父亲在查盐税案时,偶然发现了你父亲的案子有关联。他怀疑这是一张庞大的贪腐网,正准备上奏朝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然后就突然暴病身亡了。

    我注视着墙上两个用红线相连的名字——苏浩然与姜明远。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对抗同一股恶势力而丧命,而他们的子女,如今竟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相遇了。

    少爷打算怎么做我轻声问。

    收集足够证据,直接上告巡按御史。苏景明指着桌上一本蓝皮账册,这是最关键的证据——扬州盐场的真实账目,记录了他们如何做假账。我花了三百两银子从一个书吏那里买来的。

    我小心地翻开账册,里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让我眼花缭乱。但最后一页的签名却清晰可辨——赵鹤年。

    这足以定他的罪了

    还不够。苏景明摇头,赵鹤年在朝中党羽众多,必须一击毙命,否则后患无穷。我需要更多证据证明他与其他官员的勾结。他顿了顿,但时间不多了,景澄已经起了疑心。

    听到苏景澄的名字,我心头一紧:二少爷他...似乎知道很多。

    他一直与扬州知府来往密切。苏景明冷笑,我怀疑他也牵涉其中。父亲死后,苏家的盐引份额突然增加了三成,这绝非巧合。

    我突然想起苏景澄对我的威胁:他...要我监视您。

    苏景明猛地转头: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他说...如果我不合作,就揭发我父亲与盐税案的关联,还说...您不会保护一个仇人之女。

    这个畜生!苏景明一拳砸在桌上,烛火剧烈摇晃,他竟然威胁你...他深吸一口气,握住我的肩膀,小桃,从现在起,你要格外小心。景澄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让我莫名安心:奴婢不怕。只要能帮少爷报仇...

    不要自称奴婢。他轻轻打断我,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奴婢。

    烛光下,他的眼眸如星辰般明亮,映出我惊愕的脸。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尖发颤。

    少爷...

    叫我景明。他柔声道,就这一次。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这两个字在我唇齿间徘徊,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这不和规矩。

    苏景明苦笑:是啊,规矩...这世上最无情的两个字。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静谧。我们同时绷紧了身体。

    大少爷!是翠儿的声音,压得极低,二少爷带着几个人往静远轩来了,说是要找您下棋!

    苏景明脸色一变:来得真快。他迅速吹灭蜡烛,拉着我的手退到门边,小桃,记住这个地方。如果我有不测,你就把蓝皮账册交给国子监祭酒周大人,只有他能信任。

    少爷!我抓紧他的手,不肯松开,您不会有事的...

    他凝视着我,突然将我拉入怀中,一个轻如蝶翼的吻落在我额头上:保重。

    然后他推开我,迅速锁好密室,将钥匙塞进我手中:从后门走,别让景澄看见你。

    我含泪点头,攥紧那把还带着他体温的钥匙,匆匆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如履薄冰。苏景澄明显加强了对静远轩的监视,我几次想找机会去见苏景明都未能成功。蓝皮账册被我缝在了棉袄夹层里,日夜不离身。

    第三天夜里,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远处传来马蹄声、呼喊声和火把的光亮。我披衣而起,正想出去查看,翠儿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出事了!她脸色惨白,官府来人了,说要搜查苏府!大少爷...大少爷被带走了!

    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为什么

    说是...涉嫌谋害朝廷命官!翠儿哭道,他们正在各院搜查,你快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

    我顾不上多想,抓起棉袄就往外跑。静远轩已经被衙役围住,火光中,我看见苏景澄正与一个官员低声交谈,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必须救苏景明!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周大人!

    借着混乱,我溜出后门,向城西奔去。夜风如刀,割得脸颊生疼,但我顾不上这些。周大人府上在哪里我只知道他在国子监任职...

    跑到半路,我突然被人从侧面撞倒。一个蒙面人捂住我的嘴,将我拖进小巷。

    别出声,我是赵子恒。那人松开手,拉下面巾,果然是诗会上见过的那位翰林院编修,景明兄料到会有今日,让我在此等你。

    我惊魂未定:赵大人!少爷他...

    我都知道了。赵子恒神色凝重,景明兄让我带你去见周大人。你有东西要交给他,对吗

    我点点头,手不自觉地按住棉袄里的账册。

    跟我来。别走大路,有人跟踪你。

    赵子恒带着我穿街走巷,最后从侧门进入了一座宅院。院内灯火通明,几位官员正在焦急地商议什么。其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是诗会上见过的周大人。

    人来了周大人转身看见我,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东西呢

    我解开棉袄,取出那本蓝皮账册,双手奉上:这是少爷...苏大人让我交给您的。

    周大人迅速翻阅账册,脸色越来越凝重:果然如此...赵鹤年这个老贼!他转向其他几位官员,证据确凿,我们即刻去见巡按御史!

    等等。一位中年官员皱眉,光凭这本账册还不足以定罪。赵鹤年完全可以推脱说这是伪造的。

    我咬了咬嘴唇,突然想起什么:大人,苏老爷...苏浩然的笔记中提到,他在扬州盐运司的内线那里还有一本更详细的账册,藏在...

    藏在何处周大人急切地问。

    藏在...我拼命回忆苏老爷笔记中的内容,藏在盐运司后衙的明镜高悬匾额后面!

    几位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立刻派人去取。周大人当机立断,但即便拿到账册,也需要有人证。苏景明现在被关在大牢里,随时有生命危险。

    我去。我上前一步,我可以作证。苏景澄亲口承认他与赵鹤年有勾结,还威胁我监视苏...苏大人。

    周大人沉吟片刻:太危险了。赵鹤年党羽众多,若知道你是关键证人...

    我不怕。我抬起头,声音坚定,我的父亲姜明远也是被赵鹤年害死的。我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姜明远周大人惊讶地看着我,你是姜教谕的女儿

    我点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周大人长叹一声:当年你父亲的案子,我也曾怀疑有冤情...没想到今日竟以这种方式...他摇摇头,好,你随我们一同去见巡按御史。但要做好准备,这可能是条不归路。

    我们连夜赶到巡按御史行辕。周大人与几位官员进去商议,而我被安置在一间偏房等候。天蒙蒙亮时,赵子恒匆匆进来。

    不好了!他脸色煞白,赵鹤年得知我们行动,已经派人去大牢提审景明兄!我们必须立刻去救人!

    我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少爷...在哪里

    还在大牢。但赵鹤年的人带着刑具去了,明显是要...赵子恒说不下去了。

    带我去!我抓住他的衣袖,求求你,带我去!

    赵子恒犹豫片刻,终于点头:跟我来。但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我们的援兵马上就到。

    大牢阴森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朽的气味。赵子恒塞给狱卒一锭银子,我们得以躲在审讯室隔壁的暗间,透过一个小孔观察里面的情形。

    苏景明被铁链锁在刑架上,白衣染血,脸色苍白如纸,却依然挺直脊背。对面坐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面容阴鸷,想必就是赵鹤年。

    苏公子,何必自讨苦吃赵鹤年把玩着一把匕首,交出账册,指认周志远勾结盐商诬陷本官,我保你全身而退,如何

    苏景明冷笑:赵大人好算计。可惜我苏景明宁可死,也不会做此等卑劣之事。

    敬酒不吃吃罚酒!赵鹤年猛地变脸,给我打!打到他说为止!

    两个衙役举起水火棍,重重打在苏景明背上。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鲜血从嘴角渗出。

    我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每一棍都像打在我心上,痛得无法呼吸。

    说不说赵鹤年厉声问。

    苏景明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赵鹤年,你害死我父亲,害死姜明远,今日就算打死我,也休想逃脱制裁!周大人已经拿到证据,你的末日到了!

    赵鹤年暴跳如雷:给我往死里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周大人带着一队兵丁冲了进来:住手!本官奉巡按御史之命,捉拿贪官赵鹤年!

    场面一片混乱。赵鹤年面如土色,还想反抗,却被兵丁按倒在地。我顾不得其他,冲进审讯室,扑向奄奄一息的苏景明。

    少爷!我颤抖着手解开他的镣铐,泪水模糊了视线。

    苏景明勉强睁开眼,看见是我,嘴角微微上扬:小桃...你...没事...

    我没事,少爷也不会有事的...我扶着他慢慢躺下,手摸到一片湿热——他的后背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

    太医!快叫太医!我撕心裂肺地喊道。

    赵子恒帮忙将苏景明抬上担架,送往最近的医馆。一路上,我紧握着他的手,不停地说着鼓励的话,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永远离开。

    小桃...苏景明气若游丝,账册...交给周大人了

    交了。我抹去眼泪,周大人说证据确凿,赵鹤年这次逃不掉了。

    好...好...他微微点头,父亲...姜教谕...可以瞑目了...

    少爷别说话,省些力气...我哽咽道,等您好了,我...我给您做桂花糕...

    苏景明虚弱地笑了:傻丫头...这时候还想着...桂花糕...

    到了医馆,太医立刻为他诊治。我在门外焦急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太医出来了,面色凝重。

    伤势太重,内腑受损...恐怕...他摇摇头,准备后事吧。

    我如坠冰窟,跌跌撞撞地冲进病房。苏景明躺在床上,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却还强撑着保持清醒。

    小桃...他轻声唤我。

    我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贴在脸颊:少爷...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别哭...他费力地抬手,擦去我的泪水,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咬紧嘴唇,强忍泪水点头。

    第一...我给你...自由身。已经...安排好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婢...

    我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少爷...

    第二...他从枕下摸出一块玉佩,正是那晚醉酒时给我看过的半块,这是我...苏家祖传玉佩...给你...

    我颤抖着接过玉佩,发现上面刻着一个明字。

    若有来世...苏景明凝视着我,眼中盛满柔情,我不做少爷...你不为丫鬟...我们做一对...平凡夫妻...

    景明!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出他的名字,俯身抱住他,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

    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手渐渐无力:小桃...好好活着...为我...活下去...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最终,在我怀中永远闭上了那双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景明景明!我摇晃着他,却再也得不到回应,不...不要...求求你...

    但上天没有再给我奇迹。我生命中的第一束光,就这样熄灭了。

    三日后,赵鹤年一党伏法。盐税案震惊朝野,牵连官员十余人。我父亲和苏老爷的冤情得以昭雪,朝廷还追封了他们官职。

    苏景明的葬礼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举行。周大人和赵子恒帮忙操办,将他安葬在苏家祖坟,与他父亲相伴。苏夫人哭得几度昏厥,而苏景澄因涉案被流放边疆。

    我站在墓前,雨水混合着泪水滑落。手中紧握着那半块玉佩,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的一丝气息。

    姜姑娘。葬礼后,周大人找到我,景明生前为你安排了去处。他在城西有座小院,还有一笔足够你生活几年的银两。这是他留给你的信。

    我接过信封,里面是一张房契、一张银票和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小桃:

    愿你余生平安喜乐。

    若有诗作,可焚于我墓前。

    景明绝笔

    我的泪水再次决堤。这个教我识字读书的人,留给我的最后礼物,依然是文字。

    一年后,我在城西的小院里开了一间小小的学堂,专门收留贫苦人家的孩子,教他们识字读书。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在灯下写下我们的故事——一个通房丫鬟与她的少爷,一段不该发生却刻骨铭心的爱情。

    写完后,我总会来到苏景明墓前,焚化最新写就的篇章。灰烬随风飘散,仿佛他真的能在另一个世界读到这些文字。

    先生,这是什么字啊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学堂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指着书上的字问我。

    我微笑着走过去:这个字念明,光明磊落的明。

    明...小女孩重复着,歪着头问,是先生常说的那个明吗

    我望向窗外,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站在梅树下,对我温柔微笑。

    是啊。我轻声回答,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胸前的半块玉佩,是那个最美好的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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