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裴昭时,我十五岁,是家中独女。浣衣埠位于西水巷深处,那天我如常浣衣,看到柳树下,蜷缩着一位公子。
小公子年岁不大,面色发白,已经昏厥了。
深灰布袍还隐约透着锦缎暗纹──这是青岚县时兴的云雀提花,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
我忽然想起,阿母生前拿给我看的定贴礼,裴家送来的正是云雀纹的缎子。
那时她还笑着戳我额头:
裴家二公子比你大两岁,听说是个读书种子,配我的阿笙不算委屈……
可如今,裴家早想忘了这桩婚约了吧
他肩头裂口洇着发黑血渍,泥血混合漫到了衣摆。
我几乎是拖着他跌进医馆的。
这这像是裴府二公子…药郎微愣,又偷偷瞥了我一眼。
压低声音:小娘子莫不是宋家姑娘
他眼神里的怜悯刺得我发疼。
自从外祖被定为附逆,青岚县人人都认得宋家的落魄女娃。
裴家乃货殖之家,经营着半条街铺面,家底殷实,也会常年给寒门书生赊纸笔。
创深及骨,血流不止。
老医官手在颤抖,再晚一刻怕是救不回了……
那天回去的晚,推开门,榻上的人动了动,酒坛子骨碌碌滚到地上,手里攥着一块褪了色的檀木梳──那是阿母生前留下的。
曾经,我也是锦缎裹大的娇娥。
景初五年,距今不过一年光景。
宁王改制失败,以祸乱朝政诛之,外祖原是青安知府,当地正是新政试行的重要地点。
后来外祖以新政首倡之臣,终坐附逆之罪,阿爹也被罢了官职。
外祖家被带到刑场那日,母亲徒劳地追着囚车直到吐血。
不到三月,母亲因过度悲伤引发旧疾去世。
阿爹从此一蹶不振,屏居不出。
我叫宋月笙,从小受父母教训,略通诗书之礼。
母亲常说,我们虽不是大富大贵,我姑娘也应是养在诗书里的娇兰。
要入冬了,枯叶在脚下簌簌作响。
一年前,也是这样的时节,我们在宋家后院的凉亭里煮茶赏菊,丫鬟们捧着新蒸的桂花糕。
母亲笑着说我的诗有谢道韫之风。
如今菊是野菊,茶是粗茶。还有用野菊晒干了换的几文钱,蹲在巷口等降价才买到的冷透桂花糕。
阿爹,你最爱的桂花糕,我……我买到了。
阿爹扶着床沿慢慢起身,昏黄的灯影里,他沉默良久,喉咙里泛着酒气:
阿笙,你及笄也有段时日了,爹思来想去,还是该把你嫁了……明天请你张婶去趟裴家。
若他们不愿,爹就是骨头碾成粉,也定要给你挣个妥帖的归宿。
月光照在他脸上,我才发现他眼睛已经浑浊发灰。
阿爹,女儿倒觉得,良缘不在急。若裴家真瞧不上女儿,那便是缘分未到,强求反倒委屈了彼此。
再说,女儿留在家里,还能多陪您几年。
爹老了,你若能找个好人家,日后我死了也就放心了。他似乎在喃喃自语。
我抬头看他,他仿佛年长了二十岁,眼中早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儿。
我喉头微哽,握住他的手,阿爹,你放心,女儿如今也能为您撑起半边天了
傻孩子……
……
三日后,张婶带回的定帖边角潮得发皱,像是被人攥在掌心反复揉搓过。
裴公说婚约要来年开春再议,道是如今冱寒彻骨,怕冻坏了喜事。
阿爹曾说,裴公最擅借东风。
当年与宋家定亲,是因外祖在清流中的名声。
如今拖延婚期,怕是算准了行部的刺史与宁王案恩怨颇深。
阿爹拍着酒坛醉笑:
下过定帖,裴家终究是碍于情面…
除夕夜,万家辞旧迎新。
青岚县灯海连绵,爆竹碎屑铺满了青石板路。
守岁时,阿爹塞给我压祟钱,和一支褪色银簪。
当年渡口柳树下,我送你娘的第一支。
他摩挲簪头模糊的芙蓉纹,带着吧,当个念想……
邻家阿香忽叩响木窗,提着莲花灯,跺脚呵白气:
冰碴子快封河了,再不放灯就迟了。
西水巷冰河倒映星火,阿香没读过私塾。我问她,想写什么
她将灯芯拨得更亮些:就写年年都好。
我笑着摸她的头,在自己的灯上写下顺意长存
我低头闭眼许愿,一缕头发突然扫过脸颊,水面传来细微的叮咚声。
许是谁掷下一枚铜钱,这许愿祈福的老旧把戏,如今看来倒也不足为奇。
直起腰正巧瞥见——
那男子站在桥上,手里提着未点燃的花灯,目光直坠我身上!
那身形冻在正月寒风里——桥头花灯纹着裴家双鲤纹。
婚期定在三月十六。裴家送来的聘礼单子写着锦缎二十匹,打开却都是库底陈货。
潮气裹着霉味直窜鼻尖,洗洗勉强够裁三件春衫,替父亲挡去三寸倒春寒。
阿爹捻着发潮的缎角颤笑:
虽说裴家行事像冰碴子似的冷心肠,但好歹是明媒正娶,我家阿笙才德兼备,既入了正册,终会见光。
放心吧阿爹,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明媒正娶的冰碴子,戳穿多少联姻的窗纸
垂眼抚过锦缎,二十匹陈年旧绸,连聘礼都透着股施舍味道。
我将布料抖开披在阿爹肩头:
库底货浸了沉水香倒是难得,正衬您新酿的梅子酒,柳树抽芽前,总要挨过七场倒春寒的。
倒春寒...何止七场啊。
裴家那冰碴子门庭,怕是要用我一身骨血焐上十年才能见光。
可阿爹酿梅子酒的手都在颤,我怎敢让红盖头沾了泪渍
景初六年,三月。
喜轿临门时,我还在找那天阿爹给我的发簪。
阿爹抖着梳子,要为我梳头,铜镜里,他沙哑地挤出声:
阿笙,要笑啊……
阿爹说,他的女儿是最好的姑娘,他的阿笙定会顺遂如意!
那日裴府宾客盈门,觥筹交错。
圆案上码着六色糕点,果碟堆得冒尖儿——莲子、长生果、桂圆。
还有一个白玉酒壶,以及龙凤喜烛。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我的肚子早已擂起了鼓。
他用金秤杆挑起盖头,睫下漏着微芒,嘴角微扬:
饿了吧
我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些不知所措回夫君的话,礼记有云,三日不举火,妾……
我带来了膳食,过来用膳。他眉头一蹙,低声打断了我。
我抬头,不经意对上他那乌黑的双眸,愣住了。
那天他有伤,也不曾看仔细。
他生的甚是好看,轮廓清明,眸色幽深,鼻梁高挺。
看人时总带着漫不经心,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桌上笋尖上的琥珀酱汁,竟与阿母的烩法雷同。
自阿爹被罢官,家中仆役散尽,已许久未尝这般滋味了。
裴昭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裴家不重虚礼,做好本分即可
顿了一下又说,安分些,自不会亏待你
我放下竹筷,轻声道:既已入门,自当谨守本分
那日起,他便睡在了书房。
他是君舅的二儿子,也是君姑所出。裴家虽系富户,止有一房侧室。
裴昭和他那个爹并不亲近——毕竟他出生没多久,君舅就纳了妾,还诞下一双儿女。
君姑常年待在青岚寺,君舅把所有的温情都给了妾室。
裴昭打理生意,因为近些年他兄长表现无能,外加身体不好,愈发不爱出门。
下人们都说,裴昭天生凉薄,看似温润如玉,没人能够亲近!
但他不在乎,他垂眸轻笑,云淡风轻。
只是他这样一个人,如何受的这么重的伤无人知晓。
春寒料峭,指尖冻得发麻。叫人拿了床新被,给裴昭送去。
书房内,地龙烧得旺,银骨炭哔啵作响。裴昭认真地看着账册。
看到我来,他些许诧异。
三月倒春寒,念及夫君衾薄,特遣人添送一床暖褥
账册翻页声里,他抬头看我,神色平静:
有劳夫人了,这等琐事,交由下人便是
他瞥了眼那床新褥,转头又吩咐仆从:
去库里取那件狐裘给夫人
夫君体恤,是妾身的福分。只是夫君的事情,亲手打点方能心安
说罢,已整理好衾枕。
裴家到底是富户人家,衣食住行用的都是顶好的。
回门那日,我抱着食盒,带了被褥。
裴昭也在,他说一切随我。
阿爹扶着门框僵在门前,我将食盒递给他,他脸色一变,呵斥我没有这样的规矩。
我惶然无措,小声辩解:
这是你贤婿让带的他神色这才稍霁。
又是一年倒春寒,阿爹的身子骨越发不济了,出门总要拄着那根老梨木拐杖。
我劝他少饮些酒,他却摩挲着酒盏,眼底泛起浊泪:
隔壁你张伯说...酒入愁肠,就...就不会想你阿母了...
檐角的冰凌突然坠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我秉性柔嘉,通晓诗礼,执掌府中中馈以来,迎来送往,打点大小诸多事宜。
虽是身心俱疲,倒也自在,闲时写诗,偶尔插花饮茶。
裴昭厌烦喧嚣,便是去他书房,也不过是他阅书,我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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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的交际仅限于书房和用餐,这般相处挺好。
偏生景初七年的中秋宴上,君舅将一碗梅子浆推至他面前。
中秋宴席,金炉焚香,玉盘堆果,明朗的烛火甚是晃眼。
酒过三巡,大家都略有些醉意。
剑眉星目的君舅,顾盼威压,十指缠着佛珠。亲自把一碗梅子浆推至他面前。
只道是酒烈,定要他尝尝这新品梅子浆,解解酒意。
气氛有些不同了,满堂目光落在裴昭身上。
君舅面上堆着笑,裴昭眸色晦暗如潭,身子都未动分毫。
我在他身侧一年多,也察觉了他的异样──那平静表象下,分明涌动着暗潮。
我端起他那瓷盏,仰头饮尽。
阿昭最近咳疾未愈,吃不得甜腻,这梅子浆酸甜适口,倒合妾身脾胃
君舅怒意乍现,腕间佛珠突然咔地崩断一粒。
我端坐如偶,十指早已冰凉。
书房内烛影摇曳,沉香烟缕缠绕案几。
裴昭忽地扣住我的手腕,嗓音沉冷:你可知那梅子浆里或许有毒
我怔然看他,认真道:无碍的,夫君没事就好。
他眉心骤紧:纵是如此,又何须你来以身试险
夫君值得。
为何
你是我夫君。我脱口而出。
仅此
自然不止,夫君待我极好,在你身旁,连风声都静了。
案上烛花啪地爆响,映得我眼底晶亮。
我笑着看他,一脸真诚,却见他冷峻面容,竟露出几分罕见的怔忡。
我又道:自寒门遭难,满县故交皆作陌路。肯同妾身讲话的,已是菩萨心肠。而夫君不惧流言蜚语,执雁聘为正室,使我父得免饥寒——此恩此情,妾身结草衔环难报。
裴昭略显尴尬之色,欲言又止。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油纸包,正是城西徐记的芙蓉酥——那家我少时最爱的点心铺子。
这是......我怔然接过,油纸还带着他怀里的温度。
你怎知我...
他唇角微扬,目光转向门边:有人念念不忘。
门框处,春夏正攥着围裙偷瞄。
当年阿母散尽家仆时,这丫头死死抱着我院里的海棠树哭喊:
姑娘吃惯我挑的点心……
直到阿母发丧那日,才被族亲强拽着回了乡下。
说是工钱少了,养不得家人,不如早早嫁人的好。
是裴昭把春夏从那吃人的家里捞了出来。
姑娘——春夏踉跄扑进我怀里,衣袖还沾着灶灰。
我喉头哽住,裴昭转过身去。
春夏说,她兄长要将她卖给城西的屠户,那屠户生性暴戾。
前头两任妻子,一个被活活打死,一个悬了梁。
春夏说她永远记得,是裴昭踹开门,买回了春夏。
春夏不会忘记,阿笙也不会。
深更的书房,灯影轻晃。二十岁的裴昭指节修长,拆开纸包,将芙蓉酥递给十七岁的宋月笙,一旁站着久违的春夏。
秋深露重,芙蓉酥也比记忆中的更浓甜。
景初七年,九月。
金秋丰收时,君舅突然病倒了。
那日嬷嬷带人破门而入,不容分说便将我押至庶姑院中。
屋内陈设极尽奢靡,君舅待这侧室果真不同。
庶姑倒也非忘恩之人,煎药时发现,重金购得的龙血参竟被换成了劣等殃子参。
因我执掌中馈,她便认定我中饱私囊,立时要动家法。
姑娘──春夏急得声音都颤了。
我递了个眼色止住她。
板子一下下打在身上,热乎乎的血顺着衣衫淌到地上。
第十七下的时候,我感觉肉都要绽裂了,这痛楚真叫人清醒。
只是脑袋越来越沉,身上越来越疼,意识逐渐模糊。
大概是要死了,他竟然还没来。
我恍惚间看见了阿母,还有年幼的自己,正缠着她扎秋千。
家仆们三三两两说笑着,春夏在后面推着秋千,我荡得老高,衣角都飞了起来。
远远瞧见阿爹下值回来,手里提着我最爱的芙蓉酥!我急着跑去迎,险些被衣摆绊倒。
忽然看到裴昭站在院门外,一袭墨色长袍,身形挺拔。
周遭景象骤然模糊,唯有他的身影愈发清晰。
阿笙!他一声冷喝,唇齿间似凝着霜气。
我浑身一颤,自己仍趴在刑凳上,后背黏黏糊糊,没有知觉。
裴昭阴沉着脸,解下外袍将我裹住,打横抱起,我听到他后槽牙咯吱咯吱响。
自那之后,我很久没出门。
据春夏说,那庶弟已被打发到城外庄子上了。
她不解地问我:姑娘既知是三姑娘四公子所为,为何宁可受家法也不说破
那三娘子是个惯会出主意的,我早知那庶弟嗜赌成性。
自掌家以来,他屡次来索要银钱,起初我还周济几回。可偌大一个家,岂能总替他填那无底洞
后来他竟拿我阿爹作要挟。欺我尚可忍,动我至亲绝不容。
我算准了裴昭回家的时辰,唯有闹出大动静,才能叫那祸害除去。
这些时日,裴昭都是亲自来给我换药。
我侧目看着他,烛火轻晃,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眼眸幽黑。
夫君似乎对这种伤,处理得十分应手
裴昭垂眸,眼底掠过一丝阴寒:
商户之子,阿爹却逼我们走仕途。书读不好,非打即骂,习惯了,自然就顺手。比起兄长,我装得更乖些。
他冷笑:后来,兄长替阿爹打理生意,宁王推行新政——平日以低价收粮,灾年再贱价卖出,这样有统一的粮价。不至于让商户投机取巧。兄长全力支持,还出资建粮仓。
阿爹知道后,勃然大怒。两人争执不下,阿爹骂他断自家财路。
他声线渐冷:知道我为何不碰那碗梅子浆吗兄长就是这么中毒的……后来,他被软禁了。
我本爱诗书,可兄长被困后,我就接手了族内生意。他未做成之事,便由我来做。
你遇见我那日,正是我暗中联络宁王旧部,不慎走漏风声,才遭商会追杀。
我红着眼眶,握住他的手,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神情略微缓和,倒是你,险些连命都没了
我站起来,为他新添了一盏茶,我知道,夫君会来救我的,在梦里,我看到你了。
他伸手将我拉入怀里,下颌抵在我发顶,呼吸明显乱了一拍。
傻姑娘...梦里我穿什么衣裳长得俊俏吗是你喜欢的样子吗
秋日,真是万物在凋零前最盛大的绚烂。
不久,庶妹便远嫁了寒门秀才,那家徒四壁的院子里还躺着个咳血的老妪。
裴家怎舍得把姑娘往火坑里推
听说,未下聘两人在床榻上就...洒扫婆子挤眉弄眼地咬耳朵。
出嫁那天,她哭哭啼啼,金绣鞋硬生生陷入泥里三寸,倒不像两情相悦。
这次,依旧未见到君母。自打我嫁进来,就没见过她。好似家中从未有她这个人。
书房内,裴昭笔锋如刀,在纸上写到飞蛾触焰,虽炽必焦;恶积祸盈,虽桀必覆。
低声道:三平,去衙门递状子——告那秀才虐母。
待三平领命,又补了句:把西巷专给秀才娘瞧病的李郎中也请去。
我怔怔望他,他却笑着用掌心温厚地揉了揉我发顶,朱砂笔在指尖转了个花。
景初八年,七月。
淮北暴雨旬日不息,江河决堤,浊浪吞没了千顷良田,祸及青岚。
良田被淹,熟粮被泡。老农蹲在屋顶啃糠饼,小孩抱着木板哭哑了嗓子。
灾民四溃,源源不断地涌入青岚县。却迟迟等不到官府救济。
裴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许久,水米未进。
他走的时候带了很多人,有三平,阿旺还有一些护院。
我攥住他的袖角,他不准我去。
他说:有灾必乱,饿极的雁能啄瞎狼的眼。你也不想拖累我,对吗
他掰开我的手指,往我的手心塞了块芙蓉酥。
君舅也愈发忙碌,整日难见人影。
商会那帮老狐狸,他们将粮价哄抬三倍,企图牟取暴利。
春夏说,她曾见有老妪攥着空米袋,在商会粮铺前哭诉:去年秋收你们5文钱一斗强收,如今30文买不到半升,活活饿死了我儿……转头便被君舅的人赶出了城去。
裴昭归来已是九月,两个月的光景,阿旺没了,随行的护院也折了七人。
三平说,自家存粮不足,裴昭决意收回兄长当年所建的十二座粮仓。
那些粮仓早成了君舅和商会的私库。
中途漕船遇袭,他们在冰河里泡了半宿才抢回粮。
幸好裴昭暗中实施了新政,青岚百姓持粮票购粮,倒省去诸多纷争。
民怨沸腾下,官府被迫抄没商会存粮充公,连君舅也下了狱。裴昭顺势接管了商会。
民愤得以平息,圣上终是重申新政。
之后一年,裴昭越来越忙,他也愈发寡言,心思深重。
裴昭一步步谋划,让商会明白,他裴昭不是吃素的,淮南手握漕运,淮北拿着绸缎,盐粮的命根。
他的位置坐的越来越稳。
我早知道,他是有心思的,初遇那日,他满身是血,眼里却藏着阴寒和冰霜。
后来他越来越忙,难得有时间在家了。早出晚归,甚至还沾了酒气。
我独自坐在窗前,像极了那梅雨季的残荷。
那日他难得早归,身上依然泛着酒气。
我端了醒酒汤,和他对视,竟生疏了几分。
我欲言又止,烛火下的他,还是穿的墨色锦袍,恍惚仍是当年桥上的少年。
他安静的看着我,裴昭身高挺拔,穿着云雀提花的锦袍,风流倜傥,身上有股特殊的清香。
他搁笔握紧我的手,阿笙,我们生个孩子吧!
我有些怔忡,手指紧扣,有些生疼。
他凛厉的眼神温和了几分:我好累,我想要一个家。
房里安静得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慢慢的凑到我面前,幽黑的眼睛里泛着光,眼神晦暗不明。
你怎么啦我忍不住问道。
想安稳点,我累了。他一只手扣住我的脑袋,垂眸看着我。
我伸手,抱住他,我一直在。
他吩咐三平,端来了一壶酒。倒了一杯,递到我面前。
阿笙,对不起!
见我怔忡,他摩挲着杯沿苦笑:当年聘礼简陋,全因阿爹见你家道中落......
喉结滚动间,玉扳指磕在案上咚的一声响。
那时我刚掌家,说话不如祠堂牌位顶用。
我扯着笑意,夫君婚后待我好便是了,虚礼何须……
当真不怨他截住话头,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
我郑重的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芙蓉银簪。
这是我阿母的发簪
他嘴角上扬,除夕那日,我在桥上给阿母祈愿,夜深了,西水巷的河流差点被冰封了,众人散去,我看到一个姑娘在河边放花灯,祈愿那么认真,发簪掉了都不知道
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性子娴静,温柔可人。我在想,这样的姑娘,怕是天上的月亮我也找了给她去。
你走后,我踩着薄冰捞了半宿。
我攥紧他袖口,鼻子酸酸的,腊月天,你下水了
他抬手为我带上,不过烧了几日,倒把那老东西吓得不轻──以为我要病死,连白幡都备下了。
他把酒放到我手里,第一次饮酒,辣的眼尾潮红。
他忽然掐灭烛火,温热的唇压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我莫名的燥热。他温热的气息落在我的脖颈上。
别怕!他掌心覆住我颤抖的脊背。
……
次日起,裴宅多了几倍的护院。听说君舅在牢里去了。
裴昭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背影更显疲惫。
说是上面新颁了捐输制,以自愿捐献的名义,实则暴敛。
商会众人嗤之以鼻,直到承诺,凡将利润八成交予朝廷者,其子孙可入仕为官。
商会里有赵世昌为首,为了让子孙做官,暗中配合朝廷。商会开始出现分裂。
赵世昌得势后,打压小商户,剥削百姓。
景初十年,年关将至。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那日临近黄昏,裴昭回家了。他把自己关在书房许久。
我推开门,见他席地而坐,在暮色中漠然抬头。
屋内未点灯火,他的轮廓在昏暗中若隐若现,下颌线的弧度格外分明。
我点亮烛火,暖光里,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时毫无神采,冷若冰霜的脸直直地望着我。
要用膳吗我走到他面前坐下,轻声问道。
他就那样呆滞地看着我,冰冷的眸子,一点温度都也没有。最后冷笑道:阿笙,我快坚持不住了!
他在这个吃人的深渊里挣扎太久。阴谋、刺杀、打压,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又要继续与人斗。
这两年,他耗尽自家和商会共七万石米粮维持民生,换来的却是族人的指责,骂他败光家业,纷纷与他划清界限。
他坚持平价盐,坏了行规,遭到其他商户联手打压。
裴昭突然笑了起来。先是冷笑,继狂笑,笑声里满是不甘,最后化作绝望的嘶哑:呵,真是可笑,我手握四十七份罪证,抵不过赵家一张银票,好一个朗朗乾坤!
原以为百姓跪的是官,后来才明白……他们跪的是命!这世道啊,连骨头都是弯的!
朝廷要粮,商户要钱,到底谁在要命
原来青天不是颜色,是价钱。这天下,早就烂透了!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心中发慌。
忙拉过他的手,贴在我小腹上:夫君,你还有我和孩子。
三个月的孕肚尚未显怀,裴昭阴郁的脸色稍霁。
他轻轻抚摸着,哑声道:阿笙,我对不住你们。
那晚,我被寒风惊醒,裴昭还站在窗边,摩挲那枚玉扳指。
月光打在他单薄的衣衫,影子被照得修长。
有心事我拢着被子坐起来。
他攥住我的手,若往后没有锦缎裹身,粗茶淡饭,你会开心吗
你当我是供着得的观音啊我轻笑,伸手抚平他的眉间。
后来,他把会长扳指交给了兄长,变卖了名下所有铺子,遣散了家仆。
亲自做主,让三平和春夏成了亲。庶姑也被他送到了城外庄子上。
临行前,他站在院子里很久,老树突然蔌蔌落花,他弯腰捡起一朵塞进了箱笼。
景初十四年,我与裴昭的儿子已经三岁有余。
我们住在一处山林。
三间木屋,院里新移了两颗野兰,风吹过,能惊起潭边喝水的山雀。
裴昭蹲在灶前,山下阿婆送了猴头菇,说是给儿子和阿爹炖汤。
阿爹身子越来越重,前年便接来照料。
我们的儿子叫裴乐胥。
君子乐胥,受天之祜。
裴昭不再忙碌,常见他倚着老梨树,用苇叶卷成哨子,逗得阿乐咯咯笑。
昨日他竟用烧焦的树枝,在粗陶碗底画了只歪脖子山雀。
我笑说像只落汤鸡,他便蘸了溪水,在石板上重新勾勒──这回连羽毛都根根分明,活似要扑棱棱飞出来。
他一身墨色衣袍,还是那样风雅俊俏。
曾经阴郁的裴昭,如今也变得爱笑了,笑起来更俊朗了。
他说山上有他的阿母,山间有他的妻儿,这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初来此地,他便已带我去见了君姑。
他说,当年宁王改制,政令草率,商会借机生事。那日阿母出门上香,正遇暴民骚乱,竟被活活踩死。阿爹为保小命,对外只道阿母在青岚寺清修。
所以,他垂眸轻声道,我恨透了那老家伙,也恨透了商会。
那时的他,眉眼凛厉阴沉。如今,他可以单手抱着孩子,一边做饭、舞剑、给花浇水。
我也跟阿爹学会了种菜,还会给阿乐缝两件粗布衣裳,是山下阿婆教的。
阿婆就一个人,儿子去参了军。当年商会借粮种给百姓,秋收要求一斗还三斗,还不起就夺田。
百姓借粮贷还不上,土地被商会低价吞并,实在是走投无路啦。
阿婆无地可种,只能靠捡拾商会粮仓洒落的碎米过活。
渐渐的,阿乐会咿呀读诗词了,裴昭教他习字,练剑。
剑不是这么握的。
裴昭第三次纠正儿子反持的剑柄。阿乐吐舌做个鬼脸,突然将木剑掷向院中梨树,掉落一树青果。
裴昭眉间紧蹙,却见那小家伙早钻进外祖怀里,还扭头冲他嚷:
阿爹自己说的──川松竹任横斜!我这是木剑果任横飞!
外祖一把搂住孩子,哎哟,我们阿乐这手飞剑摘梨使得妙啊!
裴昭一脸无奈,却见老头袖口拿出半块桂花糖。
他转身进了屋,在我耳边低笑:阿笙,我们要个女孩吧,儿子太调皮了!
他扣着我的手腕忽然收紧,温热鼻息拂过耳垂:若是个姑娘,定随你──
我耳尖一热,还未应声,便听见外间传来哗啦一声脆响。
阿乐举着半截碎瓷碗,站在满地甜羹里仰头傻笑:阿爹!我给梨树施肥!
裴昭气的紧闭双眼,揽着我往内室走,声音里却带着笑:现在就要!
景初十五年,七月。
听说圣上驾崩了,睿王继位。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些老狐狸个个静观其变。
我们在山林过的第四个月夕,阿爹身子比前两年好一些。
我和裴昭带了桂花饼,给山下阿婆送去。
我生阿乐那会儿,阿婆总在天不亮时就拄着拐来敲门。
我们初为人母,手忙脚乱的。婆婆接住啼哭的婴孩,哼着走调的山歌,不一会儿就把孩子哄睡了。
记得最难熬那些时日,她整日守在我的榻前,轻轻拍着我的背说:笙丫头,忍忍就过去了。
如今檐下还挂着她编的艾草绳呢!
推开阿婆的柴门时,一股腐味扑面而来。
裴昭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别看。
裴昭用袖子遮住我的眼,可那股腐臭味已钻进鼻腔,伴随着桂花饼的甜香,在胃里翻搅成酸水。
阿婆仰面倒在灶台边,枯瘦的身子扭曲成奇怪的形状,灰白的头发上爬满了蚂蚁,身上有一些干涸的血渍。
是鞭伤。裴昭蹲下身,声音发紧。
他指着地上的竹条,末端缠着商会特制的红绳。
裴昭用阿婆的旧棉被裹了尸身。
我们在老桂树下挖了坑,阿乐往坑里放了块桂花饼。
裴昭沉默地填着土,每一铲都落得轻缓,像是怕惊扰了这位老邻居安眠。
当夜山雨骤至。我蜷在榻上,屋外瓦片叮咚,恍惚又见阿婆蹲在榻前轻拍我……
裴昭忽然从背后拥住我,带着一身雨水和土腥气,阿笙……他哑声道。
我原想着,等开春给阿婆砌个新灶台。
我突然哽咽,滚烫的液体渗进了菊枕。檐下烛火晃得厉害,裴昭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风雨打得窗户哐当响。
后来,木屋之中,我常见到外人。除了三平,还有一些腰间悬着错金算囊,一些肩肘处补丁叠补丁的。
他没有忘,他总是抱着一个锦盒,站在山间,目光沉冷,眺望远处。
身形挺拔,看起来有些孤冷。仍是那个站在桥头的少年。
我若轻唤一句夫君,他回眸,眼底阴郁瞬间化为温和笑意。
九月,裴昭走出了山林。月余才回来。
带着四十七份铁证上了京。有商会的账册,卖地农的地契,还有那打死阿婆的泼皮证词!
新皇震怒,下旨涉事官员满门抄斩,并下令商户永不得入士。消息传回那日,山雀惊飞终日。
山林不安稳了,几个黑影撞开了院门。阿爹正抱着阿乐在檐下看蚂蚁搬家。
赵世昌提着刀闯进来,裴昭毁我儿仕途前程,今日我便要他断子绝孙!
赵世昌狞笑着,刀尖直指阿乐,小杂种,过来受死!
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裴昭的剑刚出鞘,就见阿爹猛地将阿乐往我这边一推──嗤!
刀整个儿捅进阿爹腹部。阿爹!我哑着嗓子,却发不出声,指尖发麻,拼命想要捂住血口。
血是温热的,源源不断的留出。
裴昭剑光闪过。怀里的阿爹却笑了,看到了吗阿爹没食言!
那年,他跪坐在阿母灵位前,脸色青白。对着牌位说,你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定会护阿笙周全。
现在,他要去找阿母了,阿母定是备好了他爱吃的腌笋炖肉,灶上煨着新酿的米酒。
就像昔日他下值迟归时,阿母总在门边留一盏灯。
他这会儿去,怕是又要挨念叨:老头子,怎的弄得满身伤
可阿母一边数落,一边还是会用温水给他擦脸,动作轻得像春风。
新坟挨着阿母的旧冢。
培土时,阿乐突然把木剑埋了进去,给外祖打坏人用。
裴昭在坟前并排摆了两只酒盏,添了两幅碗筷。
山风掠过坟头,吹乱了我鬓边的碎发。裴昭从身后将我拥入怀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他们把你交给我,该放心了。
阿娘,鱼!阿乐的喊声惊飞了山雀。
山风卷着烤鱼香扑面而来,我仰头望着星辰。烤鱼、观星、裴昭,儿子和我,还有他们……
阳光明媚,万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