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骤雨叩门梅雨季的午后,天空如打翻的靛青釉碗,暴雨倾泻而下。雨点砸在听竹轩的青瓦上,碎玉般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燕雀。竹帘被风掀起,哗啦作响。林知夏正将碧色龙井注入白瓷盏,木门忽地吱呀一声,潮湿的水汽裹着茶香在室内漫开。
来人怀抱一本深蓝布面的书册,藏青衬衫已被雨水浸透。发梢滴落的水珠在砖地上晕开点点湿痕。他下意识将书护在怀中,目光却被墙上的《松溪论茶图》吸引:这画里的茶炉...竟和您用的一模一样。话音未落,林知夏已将裹着紫藤纹布的姜茶推到他面前:当心着凉。
陆沉舟接过茶盏,指尖传来的温热让他一怔。这才发现怀中的书已被自己勒出褶皱。深蓝布面洇着水痕,隐约透出扉页的墨字:《戴望舒诗集》。他匆忙翻开内页,泛黄的纸页间,钢笔写就的批注如藤蔓蜿蜒:孤独是永恒的雨巷。林知夏瞥见时,茶汤在壶嘴打了个旋——那字迹力透纸背,仿佛诗句里漫出的愁绪。
这雨...怕是要把整条巷子都浸透了。陆沉舟摩挲着书页上晕开的墨迹,突然起身走向窗边。雨幕中的青石板泛着冷光,蜿蜒的巷子像被揉皱的宣纸。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他的声音被风卷着撞在雕花窗棂上,戴望舒笔下的惆怅竟在这江南茶室里鲜活起来。
林知夏手中的茶筅当啷坠入茶碗。三年前在豪门宅邸,她曾隔着落地窗看雨,那时的雨是金丝牢笼的珠帘;此刻的雨却裹着陆沉舟声音里的孤寂,轻轻叩响了她以为早已锈死的心锁。茶汤在碗中荡开涟漪,倒映着他侧脸的轮廓,比墙上的古画还要温柔几分。
知夏!给阿嬷留盏明前茶——陈阿嬷的喊声穿透雨幕。绣坊的雕花窗后,她握着银针的手顿了顿。未完工的并蒂莲绣品在膝头轻颤,老人望着茶室里的身影,将绣绷又紧了紧。
街对面,周子谦的相机快门轻响。本想捕捉雨中茶室剪影的镜头,却意外定格了林知夏凝望陆沉舟的瞬间——她睫毛上凝着不知是雾气还是泪珠,青瓷茶盏在手中微倾,倒映的身影与窗外雨巷融成朦胧的水墨。少年默默收起相机,镜头盖叩在掌心发出轻响,惊飞了脚边啄水的麻雀。
陆沉舟低头喝茶时,喉结在潮湿的空气里滚动。他没看见林知夏悄悄把那本湿了边角的诗集挪到干燥处,也没听见她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仿佛这样,就能藏住心底那簇被雨点燃的、微小却炽热的火焰。檐角的铜铃在雨中摇晃,将故事的伏笔,叮叮当当系在潮湿的风里。
第二章:墨痕茶香
蝉鸣裹着暑气渗入竹帘时,陆沉舟的钢笔已在茶室东南角沙沙响了七日。他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腕骨处淡青色的血管。青瓷盏里的茶凉了又换,最后总剩半盏,沉淀着浅褐的茶渍。
林知夏擦拭着明代样式的茶海,余光瞥见他又将稿纸揉成团扔进竹篓。第七张了,她数着篓中皱巴巴的纸团,铜茶夹咔嗒扣住武夷岩茶的茶饼。松针在炭火上焙出焦香时,陆沉舟忽然抬头,鼻尖轻动:这是...松烟香
武夷岩茶配黄山松针,提神。她将茶盏推过去,白瓷上的冰裂纹映着琥珀色的茶汤。陆沉舟轻啜一口,喉间溢出一声轻叹:竟能喝出松涛声。说着翻开笔记本,泛黄纸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竹叶:您说陆羽写《茶经》时,是否也遇过这样的雨天
雨声渐密,芭蕉叶上碎玉声声。林知夏往炉中添了块炭,火苗忽地跃起,映亮墙上《茶经》的摘录: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她望着茶汤中舒展的松针,想起那句孤独是永恒的雨巷:戴望舒笔下的等待,或许就像这泡茶——明知会凉,却仍守着初见时的温度。
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那些被豪门禁锢的岁月里,她也曾这般守着早已冷却的期待。
陆沉舟的钢笔忽地停住,墨水在纸上洇开,像一滴化开的夜色:那姑娘为何不回头
林知夏指尖一颤,公道杯骤然倾斜。茶汤溅出,在稿纸上绽开琥珀色的花。两人同时伸手——
指尖相触的刹那,窗外的雨声陡然转急。
知夏!陈阿嬷的喊声穿透雨幕。绣着并蒂莲的门帘被掀开,老人举着油纸伞跨进来,鬓角沾着雨丝:周子谦那小子送照片来了!
木质相框带着雨水的凉意。照片里,陆沉舟低头书写的侧影与林知夏添茶的动作,在氤氲的水汽中构成奇妙的呼应。她的影子斜斜落在他稿纸上,仿佛要将墨迹染成江南的烟霞。陈阿嬷用绣帕点着陆沉舟的衣角:年轻人总闷在屋里可不成,明儿带知夏去寻寻镇东的雨巷,听说那儿的青苔会写诗!
陆沉舟的耳尖泛起薄红。他低头将松烟茶一饮而尽,却被烫得轻咳。林知夏转身收拾茶具,听见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翻书声。再回头时,瞥见笔记本上新添的字迹:松烟茶的清冽里,恍若藏着你的影子。窗外的雨仍在下,将这句话洇成湿润的痕迹,像某个未说出口的心事。
第三章:伞下迷途
晨雾还在黛瓦间缠绵,陈阿嬷就攥着两把油纸伞推开了茶室木门。伞面是靛青底子,手绘的白玉兰沾着晨露般鲜活。她不由分说将伞柄塞进两人手里:镇东头的雨巷正美着,年轻人该去走走。不等林知夏推辞,老人已摇着蒲扇走远,银簪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星子。
细雨初落时,两把油纸伞在巷口绽开。陆沉舟指尖抚过斑驳的粉墙,剥落的墙皮像褪色的信笺:这巷子原名望春,宋代有位故娘在此等了三年,等赴京赶考的恋人...话音未落,林知夏脚下一滑——青苔裹着雨水,竟比抹了油的茶盏还溜。
陆沉舟伸手去扶时,皂角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两人跌坐在石阶上,诗集啪嗒掉进积水,泛黄的纸页在水中舒展如白蝶。当心!他慌忙去捞,下颌的水珠滴在林知夏手背,凉得惊心。
林知夏望着他发红的眼眶,忽然明白那本书为何总被他紧抱。陆沉舟用衣袖擦拭书页,喉结滚动:母亲临终前说,书里藏着她没讲完的故事。风掀起衬衫下摆,林知夏瞥见袖口细密的针脚——补丁的纹路蜿蜒如诗句,不知是谁绣进的温柔。
巷子尽头传来快门轻响。周子谦立在雨雾里,镜头凝着水珠。他望着石阶上几乎相贴的身影,手指悬在快门键上许久,最终轻轻合上了镜头盖。照片边角的雨水正缓缓晕染,将两人的轮廓融成朦胧的墨团。
起来吧,石阶凉。陆沉舟伸手拉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袖传来。林知夏借力起身时,油纸伞骨突然咔地折断,伞面歪斜着罩住两人。细雨趁机钻进来,在发梢凝成碎银。
这伞...林知夏话音未落,陆沉舟已脱下衬衫罩在她肩上。浅灰布料带着体温和松烟茶香。他指向巷子转角:听说那户天井能接最干净的雨水。说着将她往伞下拢了拢,脚步轻得像怕惊醒石板下沉睡的旧时光。
data-faype=pay_tag>
陈阿嬷倚在绣坊窗边,看着两把歪斜的伞渐行渐远。她摸出围裙里的半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味混着雨气在舌尖化开。檐角铜铃叮咚,把某个关于等待的故事,摇成了江南湿漉漉的黄昏。
第四章:暗涌
蝉鸣在子夜沉寂,林知夏将最后一盏茶盏倒扣在竹沥架上。月光穿过雕花竹窗,在青砖地面投下支离的银斑,忽明忽暗地掠过她腕间的素银镯子——那是离开深宅时,唯一带走的物件。
木门被推开的声响惊得她手一颤,青瓷茶匙当啷滑落。周子谦立在门槛处,黑色雨衣往下淌水,像座被雨水浸透的墨色石碑。他甩下相机包,照片哗啦散落在茶案上,潮湿的边角沾着青苔碎屑。
看看吧。他的声音比月光更冷,指节重重叩在其中一张上。照片里陆沉舟与白发老者对坐,摊开的笔记本画满古镇草图,老人枯瘦的手指正点着那本《戴望舒诗集》。
林知夏的指甲陷入掌心。更多照片铺展开来:陆沉舟在绣坊与陈阿嬷攀谈,在桥头摹拓碑文,甚至在茶室写作时,都不忘捕捉她添茶的背影。最后一张刺痛了她的眼睛——雨巷深处,陆沉舟与穿米色风衣的女子并肩而立,对方手中捧着泛黄的古籍,两人神情专注如研究珍本。
他下周就回校答辩。周子谦的声音混着雨声砸下来,这些日子收集的素材,够他写完论文最后两章了。
茶案上的紫砂壶突然咕嘟作响。林知夏踉跄着去拔陶炉插销,手腕却被猛地攥住:别自欺欺人了。周子谦的喉结滚动,相机包金属扣硌得她生疼,你真以为他天天来,是为喝你那松烟茶
月光倏然隐没。林知夏挣脱开,木屐踏过满地照片冲进雨幕。积水中摇晃的灯笼倒影,在她脚下碎成猩红的斑点。转过街角时,老槐树下的陆沉舟正将资料塞进帆布包,那女子指着某段文字轻笑,发梢沾着的雨珠在灯下莹亮如珠饰。
陶罐碎裂的声响惊飞了夜鸟。林知夏撞翻了巷口腌菜坛子,酸腐气息混着雨水漫上来。陆沉舟闻声转身,资料散落一地,在积水中晕开墨色的花。
好个孤独是永恒的雨巷。林知夏捞起浸透的诗集,水珠顺着书脊砸在他手背,原来我不过是你论文里,最生动的江南注脚诗集摔进水洼的闷响中,她转身时银镯撞上石墙,清越的碎裂声惊醒了整条雨巷。
陆沉舟追出两步又僵住。远处灯笼在雨雾中明灭,像极了他哽在喉头的千万句话。而林知夏的背影,正渐渐化入雨巷深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第五章:断弦
蝉声在烈日下碎成齑粉,听竹轩的木门却紧闭如铁。林知夏将最后一片纸屑丢进铜盆,火苗腾地窜起,吞噬了陆沉舟的便签——那些写着明日茶单松烟茶需换陈年岩茶的字迹,在火焰中蜷曲成灰蝶,扑向雕花窗棂。
林知夏!陈阿嬷的拍门声震得门框发颤,你当这是绣绷上的丝线,说剪就剪老人的油纸伞重重杵在青石板上,伞面白玉兰晒得卷了边,那孩子在雨里站了整宿,这会儿还在巷口槐树下!
穿堂风突然卷起灰烬,扑了林知夏满脸。透过蒙尘的窗纸,她看见陆沉舟倚着老槐树,衬衫肩头洇着深色痕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皱得像片打蔫的枯叶。
日头西斜时,林知夏终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巷子空荡荡的,只有那封浸透雨水的信躺在门槛上。她蹲下身,指尖触到纸面凸起的折痕——是钢笔反复描摹的线条,勾勒出茶室的飞檐、竹帘,还有屋檐下并肩的两个小人,连油纸伞上的花纹都纤毫毕现。
展开信纸,半阕未干的词跳入眼帘:
雨巷深,茶烟冷,错把相逢当离分
字迹被水浸泡得模糊,却仍力透纸背。空白处留着半行歪斜的小字:若...最后一个字被墨团吞没,像是落笔时突然颤抖的手。
隔壁绣坊传来陈阿嬷的叹息,混着绣针穿过绸缎的沙沙声。林知夏将信纸贴在胸口,忽然明白那些衬衫袖口的波浪形针脚——是母亲留下的,最后的温柔。
暗房里,周子谦的显影液泛着幽蓝。他盯着那张伞下跌倒的照片:陆沉舟伸手扶住林知夏的瞬间,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交缠成藤蔓。红光中,他用镊子将照片夹在晾片绳上,水珠坠地,汇成细小的溪流。
深夜,林知夏握着洇湿的信在茶案前坐到天明。铜盆里的灰烬早已冷却,唯有窗外月光,固执地将槐树影投在那半阕词上。巷口的老树沉默着,见证两个倔强灵魂,如何将心动熬成苦涩回甘的茶。
第六章:回甘
暴雨如注的夜,青瓦缝隙渗出的雨水在茶室地面织成珠网。林知夏踮脚用竹匾接水,木梯在潮湿的砖地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梁上霉斑在烛光里明灭,像极了陆沉舟诗稿上那些晕染的墨痕。
木门被拍响时,她以为是陈阿嬷又来送伞。推开门却见陆沉舟立在雨幕中,衬衫紧贴脊背,发梢滴水成线,手里却高高举着油纸包:巷口王阿婆刚出的桂花糕,还烫着。
甜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林知夏望着他泡发的裤脚,喉间发紧:屋顶漏得厉害...话音未落,陆沉舟已接过竹匾,踩着木梯攀上横梁。雨水顺着他下颌滴在《茶经》抄本上,晕开小小的涟漪。
那天雨巷遇见的姑娘...他的声音混着瓦片脆响,是我学妹,来送研究资料。他从怀中掏出笔记本,纸页边缘已磨出毛边,这些日子,我记的不只是雨巷。
林知夏凑近烛光。泛黄纸页上密密麻麻:松烟茶需七年陈岩茶她加合欢花时会抿嘴角雨珠挂在她睫毛上像碎钻。末页贴着干桂花,旁注:原来等待不是诗,是看她煮茶时,炭火映红的侧脸。
当心!
瓷碗碎裂声与陆沉舟的惊呼同时炸响。林知夏手抖打翻茶盏,雨前茶泼在笔记本上,墨迹在水中晕染,竟化作写意的江南烟雨。她慌忙去擦,指尖却被他轻轻握住:这样,倒比任何修辞都真切。
木梯突然呻吟倾斜,陆沉舟下意识揽住她的腰。两人跌坐在茶案旁,散落的桂花糕沾着雨水,甜香与松烟茶香在狭小空间里纠缠。梁上水珠正巧滴在林知夏后颈,她一个激灵,却听见头顶传来轻笑:看来屋顶还得再修修。
哟——
陈阿嬷的油灯突然刺破雨幕。老人举伞站在门口,故意将灯晃得光影乱跳:我说雨声里怎么混着桂花香,原是有人偷酿蜜呢!她晃着绣帕笑出眼尾纹,屋顶漏雨是假,心里漏风才是真哟!
陆沉舟耳尖霎时通红。林知夏别过脸,看见铜盆雨水中两人交叠的倒影。窗外雨势渐小,檐角滴水在石板上敲出清响,一声声,都是心跳的韵脚。
第七章:诗笺
七夕前夜的风裹着茉莉香,将听竹轩竹帘上垂挂的喜鹊灯吹得轻轻摇晃。陈阿嬷绣的银线翅膀在烛火下泛着珠光,每只喜鹊的眼睛都用淡水珍珠缀成,活灵活现地映着林知夏挂灯笼的身影。木门吱呀轻响,带着水汽的风卷进熟悉的松烟香。
陆沉舟立在门槛处,怀中蓝布包裹的文稿还沾着巷口老槐的碎叶。他的目光掠过满室灯火,落在林知夏腕间新缠的红丝线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阿嬷说...今日该读诗。
宣德炉飘出袅袅龙脑香。林知夏将新制的九曲红梅注入白瓷盏,茶汤在喜鹊灯映照下流转着琥珀金芒。陆沉舟解开蓝布,论文扉页间露出那片被茶渍洇过的干桂花:新增了章节。他推过文稿,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纸页毛边,或许该叫《茶烟与诗行》。
林知夏翻开泛黄的纸页。墨迹在烛光里温润如水:
武夷岩茶的醇厚,
是你初见我时眼底的疏离;
松烟茶的清冽,
是油纸伞下慌乱的心跳;
而这盏九曲红梅...
分明是相思熬成的甜,
回甘里藏着整个江南的月光。
末页字迹突然潦草,像急于捕捉流逝的灵感:
真正的诗不在古籍字缝里,
不在戴望舒的雨巷中,
而在你递茶时瓷盏相碰的轻响里,
在心跳震落的茶沫上。
林知夏啪地合上稿纸,耳尖烧得通红。起身时碰翻青瓷水盂,溅湿了裙角。我...我去添炭。她逃也似地钻进后厨,却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轻笑。
再回来时,案头只剩那摞论文。钢笔静静躺在扉页旁,笔帽上刻着小小的赠知夏,在烛光下泛着温柔的银光。
巷子另一端,周子谦正将大幅照片挂进工作室橱窗。雨巷里,陆沉舟伸手扶住滑倒的林知夏,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交缠成藤蔓。他用钢笔在照片背面写下祝你幸福,墨水渗入相纸的纹理,像这些年未曾说出口的祝福。夜风穿过雕花窗棂,轻轻掀起照片一角,将未尽的言语揉进江南湿润的夜色里。
第八章:惊澜
正午的蝉鸣突然噤声,烈日将青石板晒得泛白。林知夏正往陶罐中封存新制的碧螺春,忽听得巷口传来皮鞋叩击石板的声响——清脆、冷硬,与江南的温软格格不入。
抬眼时,西装革履的老者已立在茶室门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檐下的喜鹊灯,在那些摇晃的银线流苏上停留片刻,眉头骤然锁紧。
陆沉舟!
老者的喝声如刀劈开凝滞的暑气。陆沉舟从后院转出,手中竹筛里的茶叶簌簌掉落,脸色霎时苍白如纸:王教授...您怎么...
教授从公文包抽出一叠文件摔在茶案上,惊飞了檐下的燕子:学校催了三次答辩!你就躲在这小茶馆里...
纸张边缘划过陆沉舟的手背,立刻现出一道红痕,儿女情长能换博士文凭
林知夏捏着茶筅的手指节发白。她看见陆沉舟脖颈上凸起的青筋,听见他嘶哑的辩解:知夏不是无关紧...
明天不回校,取消答辩资格。
教授转身离去,皮鞋声像榔头砸在每个人心上。
深夜,雷声在天际翻滚。林知夏被焦糊味惊醒,推开窗——巷口的火光映得槐树影子乱颤。陆沉舟跪在青石板上,将《论雨巷意象的当代性》的草稿一页页投入火堆。火焰吞噬那些写满茶香与诗行的纸页,把他苍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住手!
林知夏赤脚冲下楼。火堆里,她抢救出半页残稿,焦黑的边缘蜷曲着心跳二字。雨水突然倾盆而下,浇在两人身上。陆沉舟红着眼眶嘶吼:没了学位,我拿什么给你未来
你说诗的答案是人!
林知夏攥着残稿,雨水混着泪水滑落,那些品茶听雨的日子,都是假的吗
陆沉舟转身冲进雨幕。陈阿嬷举着油灯赶来时,发现林知夏呆立雨中,手中残稿上的墨迹正被雨水一点点冲淡。巷口的老槐树在闪电中显出狰狞的剪影,抖落满枝水珠,像在为这场焚稿断痴的决绝,落下无声的泪。
第九章:留白
梅雨季的潮气渗进听竹轩的每道木纹,歇业牌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林知夏倚着雕花窗,指尖无意识描摹着茶案上的水痕——那形状像极了陆沉舟打翻的九曲红梅。檐角铜铃许久未响,积了层薄灰,倒比往日更衬这一室寂寥。
陈阿嬷踩着木屐进来,手中樟木箱的铜锁泛着冷光。她将《戴望舒诗集》轻轻放入箱底,泛黄纸页间滑出半片干枯的桂花。年轻人啊,老人的叹息混着樟木香,总把心事锁进箱子,却把钥匙扔在雨里。
巷口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周子谦立在梧桐树下,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他递来牛皮纸袋的手指微微发抖:最后一张。林知夏展开照片——雨巷深处的陆沉舟正回头张望,墨色伞面倾斜,远处茶室的飞檐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照片背面的字迹被水洇过:他每天都在巷口等你。林知夏的指甲陷入掌心,茶案上的青瓷盏突然叮地轻响——是檐角滴落的雨水,砸碎了凝固的时光。
她赤脚冲出门去。青石板上的积水溅湿裙摆,却只见空巷寂寂,唯有积水倒映着破碎的云影。弯腰时,一支钢笔从石缝滚出,笔帽上赠知夏三字已被摩挲得发亮。转动笔身,折叠的机票飘落——三天后的航班,终点是他任教的北方城市。
身后油纸伞啪地撑开。陈阿嬷立在雨里,伞面白玉兰沾着水珠:那年你阿公走时,我攥着他的烟斗在码头等到日头西沉。老人望向黛色山峦,有些答案,得追着去问。
林知夏握紧钢笔。远处老槐树沙沙作响,抖落的雨珠像在催促——莫让这留白,成了永远的遗憾。
第十章:归舟
暴雨如注的清晨,青瓦上泻下的水帘将听竹轩裹成水墨孤舟。林知夏攥着那支藏有机票的钢笔,金属笔身已被掌心焐得温热。门前积水倒映着破碎的云影,涟漪中忽然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陆沉舟拖着行李箱踉跄走来,藏青衬衫紧贴脊背,怀里却用油纸仔细裹着厚厚的文稿。
营业中。
木牌翻转的脆响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林知夏赤脚踩进雨里,青石板上的积水溅起银花。陆沉舟单膝跪在雨巷中央,从怀中取出茶叶梗编的戒指——深褐的茶枝盘绕成藤蔓状,顶端嵌着颗晒干的桂花。
答辩那天我改了致谢。他掀开油纸,论文扉页上墨迹犹新:献给我的丁香姑娘。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在纸页上,与那些字迹交融:烧掉的只是懦弱...现在换我来等,等到天晴。
林知夏的指尖触到茶梗上的纹路——是武夷山那株老茶树的枝条。她将钢笔别进他胸前口袋,笔尖正对心口:你的诗,该由自己写完。
陈阿嬷的红绸伞哗地在他们头顶绽开。并蒂莲纹样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老人故意把伞晃得左右倾斜:要甜言蜜语回屋说去!这暴雨天的...
远处快门声轻响。周子谦的镜头里,陆沉舟正将茶戒套上林知夏的手指,雨帘在他们周身织成晶莹的纱帐。老槐树在风雨中舒展枝叶,抖落的水珠坠在青石板上,荡开圈圈涟漪,像极了故事终章的句点。
第十一章:长巷
梅雨季的薄雾漫过雨巷书茶坊的黛瓦,扩建后的雕花窗棂上凝着细密水珠。整面竹制书架的显眼处,陆沉舟的《诗与茶的隐喻》静静陈列,扉页那张塑封剪影里——两个撑伞的身影漫步雨巷,青石板上的倒影与现实重叠成永恒。
铜炉里的松炭噼啪轻响。林知夏正将新制的茉莉香片压入茶饼,忽闻檐角风铃叮咚。抬眼望去,一对年轻情侣立在门槛处,女孩的白裙沾着巷口槐花,正指着书架惊呼:先生,这书里的故事...
都是真的。陆沉舟从茶席间起身,镜片后的眼角泛起细纹。他接过妻子递来的茶盏,热气氤氲了镜片,不过要从一场把人浇透的暴雨说起。茶汤在杯中轻晃,倒映着窗外蜿蜒的雨巷。
女孩翻开附录的茶方笔记:松烟茶配七年陈岩茶...原来茶里藏着这样的心事。她的男友忽然指向墙上的老照片——周子谦拍摄的那张伞下跌倒,如今镶在樟木相框里,玻璃下还压着半片风干的桂花。
窗外雨声渐密,芭蕉叶在雨点的敲打下沙沙低吟。林知夏正往炉中添炭,忽觉手背一暖——陆沉舟从身后环来,右手轻覆在她的小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轻蹭:今年的雨...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比初见时温柔许多。温热的鼻息拂过耳际,她指尖微颤,红泥炉里的炭块滚落,在青砖上迸出几星暖橘色的火光。
哟,
光天化日撒什么茶香狗粮!陈阿嬷撞开竹帘,银簪上新缀的珍珠乱颤。她抖开绣着胖娃娃抱鲤鱼的肚兜:看看我给小乖孙准备的!金线在烛光下流转,映得陆沉舟伸手去接的指尖都染上暖色。林知夏低头浅笑,鬓边新簪的茉莉花沾着雨意,暗香浮动。
巷口突然传来快门轻响。周子谦立在雨幕中,相机镜头凝着水珠,却稳稳定格住这一幕——陈阿嬷举着肚兜比划,陆沉舟倾身去接,林知夏垂眸浅笑的瞬间,茉莉花瓣正巧坠落在她微隆的腹部位置。
茶案上,陆沉舟的钢笔突然滚落,在稿纸上划出长长墨痕——恰如当年被雨水洇开的诗行。巷口老槐树沙沙作响,抖落的雨珠坠入青石板的缝隙,将那些关于等待与重逢的故事,酿成永不消散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