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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竹马去京城任职那天,我撑船去送他。

    他嫌我蠢笨丢人,船行到一半就换乘了高头大马。

    我在湖中气喘吁吁。

    他只淡漠看我:

    阿远,你脑子不聪明,替我照顾好家里,三年后我会回来接你。

    三年后,他做了驸马。

    而我笑着送自己的新科状元夫君去当官。

    十里长街尽头,他问我:

    阿远,你不是说好了会等我

    我摇了摇头:

    我脑子不聪明,早就忘了。

    ……

    阿远,你相公考上了探花,以后就是官家了,你这傻子,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在田里锄地。

    一锄头一个坑。

    我男人在不远处的码头边上,一身红衣向周围祝贺的人道谢。

    邻居大娘看到后摇了摇头:

    唉,这傻子有福也守不住。

    我叫阿远,今年二十有二。

    我其实不是天生的傻子。

    八岁之前,我还是村里最机灵的丫头。

    喜欢捣鼓草药,以后想做个医师。

    八岁之后,我和杨臣去水边捞田螺,两个人一起掉进了水里。

    杨臣吓得半死,被救起来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七天后的早上,爹娘发现田里的稻子没人收。

    才想起来一起去捞田螺的,还有他们闺女。

    等他们在下游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发烧烧傻了。

    爹娘哭着要杨家负责。

    杨臣爹无奈,只能花了两袋子稻谷和一条腊肉,把我买来给杨臣做了童养媳。

    我做不了医师了。

    但是读书人做我相公,也还不错。

    爹死后,家里没了收入来源。

    杨臣读书好,却是天生手不能提腰不能扛的富贵命。

    去地里干了两天,就病得起不来床。

    他穿着孝服,脸色苍白地握住我的手:

    阿远,读书用钱多,以后还得过日子,我就不读了。

    我当时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杨臣长得真好看。

    若是那时候他放弃读书,今日就做不了官了。

    幸好傻子力气大。

    我去码头上替人扛大包,手都磨破了。

    硬是供出来一个读书人。

    眼看着船要走了,我急匆匆扔下锄头,抢过船夫手里的船桨。

    相公,我送你最后一程。

    杨臣脸色不太好,只碍于读书人的矜持,没有跟我当众翻脸。

    岸上有同乡笑道:

    杨臣,你真是有福了,老婆对你这么好。

    杨臣的脸彻底阴了下来,坐在角落里不再说话。

    他这是生气了。

    我看不懂。

    我千里迢迢送他去城里,我没抱怨他倒是抱怨起来了。

    出了村子十多里地,杨臣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他长得好看,一张嘴柔情蜜语更是让我脸有些臊得慌。

    杨臣指了指岸上一群同样华服的读书人,对我叮嘱道:

    阿远,以后我做了官,我们就不是一路人了,我记得你的恩情,到时候会回家接你。

    我有些懵。

    岸上的人在催促,杨臣推了我一把,不让他们看清我的容貌。

    我跟船夫叮嘱几句!

    他把我推搡进船舱,自己跳上了岸。

    小船孤零零地飘在湖中央。

    杨臣好像不要我了。

    话本里说读书总是负心人,我跟杨臣说起这事的时候,他让我少看点。

    唉。

    2

    我其实不是很难过。

    一个傻子,哪有那么多喜怒哀乐。

    我把这事跟邻居大娘说了。

    我没哭,邻居大娘先泣不成声。

    我就说了读书人不靠谱,阿远真是可怜的丫头。

    她话锋一转:不过我看村头瘸腿的老张就不错,人年纪大了会疼人,到时候他出五两银子做彩礼,你分大娘一半就行。

    这倒也不必。

    我拎着小板凳坐在树下躲太阳,跟大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她是我八岁那年来我们村的,听说她以前以前在宫里做过嬷嬷,讲起那些宫闱秘辛头头是道,我也听个乐呵。

    等到日上三竿,大娘一拍巴掌想起了正经事。

    她在城里读书的养子今天回来。

    我帮大娘扛着锄头送她回去。

    来到门口,一个身形消瘦的青年出门迎我们。

    我忘了言语,只蹦出一句话:

    诶呦,真俊!

    大娘一巴掌拍我脑门上:你个傻子还惦记上老娘儿子了!

    青年被我说得面色涨红,半晌只回我一句:

    姑娘你也俊!

    大娘恨铁不成钢,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等我帮她收好农具,她才给我介绍道:

    钰君之前一直在城里住,他是读书人,以后可是要娶世家小姐的,你个傻子可不许惦记,以后大娘给你介绍点王二麻子赵瘸子,咱们老老实实过一辈子。

    我摇头:大娘,我也不想你做我婆婆。

    我们聊的话题实在粗鄙不堪,秦钰君脸红得吓人。

    他一个读书人,到底听不来这些。

    大娘给我俩一人做了一碗面。

    我饿得发慌,狼吞虎咽地吃完面条,才有时间观察秦钰君。

    同样都是读书人,秦钰君比杨臣多了一分文雅,吃东西的时候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用稻草棍子剔牙。

    要是读书人都像秦钰君那样,就算都是负心汉,也实在是赏心悦目。

    我们两个吃完饭了,就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秦钰君先是憋不住,问我:

    阿远姑娘平时有什么喜好吗

    我给他看我满是老茧的手。

    喜欢扛东西,种地,扛一包货有五文钱,够买两个包子。

    他不说话了。

    从前杨臣最讨厌我说起码头的事。

    他管这个叫有辱斯文。

    有次我被码头的小工抢了生意,回去把这事跟杨臣说。

    他正在看书,我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那就明天再干,活也不是一天做完的。

    第二天起床,他管我要钱买包子。

    我瞪大了眼:相公,昨天不是跟你说了我生意被抢……

    杨臣又不高兴了,饿着肚子一天不跟我说话。

    还是我晚上干活回来从邻居大娘家顺了个鸡腿,才哄好他。

    他一边吃一边叹息: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听不懂。

    算了,听不懂就听不懂吧。

    读书人的事,总是高深一些。

    幸好我傻人有傻福,那小工第二天摔断了腿,连续几天不能抢我的活。

    我把手抽回来。

    抬眼却是一双满是心疼的眼。

    阿远姑娘,这些年你也是辛苦了。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我的掌心,烫得那些茧子发疼。

    我茫然地看着他。

    3

    村里人都知道我的事,然而村里讨生活的谁又不辛苦

    大娘一把年纪都要每天下地干活,我好歹年轻力气大,干起活来更麻利。

    秦钰君叹息一声:

    阿远姑娘,你一个人生活也不容易,我带你去城里找个轻松些的活计怎么样

    此刻他脸上泪痕未干,配上那张略显苍白的脸,让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所问非所答道:

    钰君,你长得真好看,比我相公还好看。

    秦钰君脸又红了。

    那天之后,秦钰君时常回村里。

    他经常过来找我,有时候也教我认几个字。

    大娘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两个,看到我痴傻呆滞的目光,又放心地摇了摇头。

    有些怜爱地拂过我头顶:

    我儿眼光也不至于差成这样

    我对她翻白眼:我又不想做你儿媳妇。

    我这人不喜欢被管束,大娘平时最爱唠叨,要是嫁进她家,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

    秦钰君也只是教我认字而已。

    他带我背了三字经和弟子规,我实在听不懂,他就教我写我的名字。

    第一个字还没落下,他问我:

    阿远,你叫什么名字

    读书人就是奇怪。

    我对他说:我就叫阿远,从前我爹也这么喊我,他说闺女离得远点,我娘才能生出来给他生个有根的。

    秦钰君沉默了。

    他这人的情绪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以前我好歹能看出杨臣生气,对秦钰君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写字。

    写完远,他又写了一个秦字。

    我连起来念:秦远。

    真好听。

    村里人阿远阿远地叫,总像是在叫小狗。

    阿远和阿花阿黄,其实没什么区别。

    杨臣说,人总得是有名有姓的,以后下了阴曹地府,才有人给他烧供奉。

    我害怕极了。

    因为我太姥姥没有姓,死后被太公一家随便扔在了乱坟岗。

    可杨臣不愿意让我姓杨。

    他说我还没过门,家里的列祖列宗不会同意。

    幸好,秦远应该比杨远要好听一些。

    秦钰君身上有股好闻的松香味,我用力嗅了嗅,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很少想起杨臣。

    从前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杨臣却要点灯熬油到清晨。

    每天睡醒后,我盯着他刚刚睡下的容颜,轻声叫一句相公。

    唯独有一次,我出去干活时候杨臣还没睡下。

    他刚写了一篇策论,正对着空荡荡的墙壁指点江山。

    见我醒了,把我拉过去,跟我讲了一个时辰的治国平天下。

    很少有人愿意跟我说话,我反应慢,他们说了我也只会傻呵呵地笑。

    讲完策论,杨臣突然把我拉进怀里。

    阿远,以后若是我登了凌云志,一定不会负你。

    我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就问他:相公,你会带我住大房子让我也像城里那些夫人一样穿漂亮衣服吗

    他满肚子的挥斥方遒无处安放,随口答道:

    若是我负你,日后定五雷轰顶,不可超生。

    这点好,我记了很多年。

    4

    好到梦里杨臣考上了功名,带我住进了大房子。

    我把这梦讲给码头上的小工,他们都笑话我。

    阿远又在说胡话了,你一个傻子要大房子有什么用

    杨臣那小子就会死读书,我看他是考不上。

    我跟他们打了一架。

    杨臣说女人家要柔情似水,我大概是做不到了。

    柔情……

    唉,柔情又是什么意思,我也听不太懂。

    我只想跟杨臣好好过日子。

    没有大房子其实也行。

    后来杨臣拿着我给他攒的读书钱去城里读书。

    他回来的时候很少,身上也经常带着一股脂粉味。

    我不用脂粉,但是我总能在家里老婆做过窑姐的小工身上闻到这股味道。

    有点臭。

    我直接问他:相公,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没想到我说话这么直接,杨臣脸色阴沉,突然甩开我的手。

    阿远,你什么都不懂,不要掺和读书人的事。

    我其实见过他外面的那个女人。

    那天我在码头干活,那个漂亮的女人遥遥向我们这边打了个招呼。

    浑身像是没有骨头一样靠在楼旁,把手里的圣贤书扔了满地,惹得这群明明看不懂字的小工上前疯抢,仔细嗅闻。

    只有我站在原地没动。

    女人奚落我:诶呀,都说干活的里有个傻女人,以后怕是没人疼的命。

    她眼波流转,拦住我的肩膀。

    我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脂粉味。

    我想,这就是杨臣说的柔情似水。

    回家后,我拍了拍正在熟睡的杨臣的脸,正色道:

    相公,你答应过我,不给我买大房子,你会五雷轰顶。

    杨臣生气了,这次他没有不跟我说话,而是薅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村口。

    阿远,你说你想干什么

    村里人吃完了晚饭,都过来看热闹。

    我被他抓得生疼,还是倔强道:

    我要相公给我买大房子,穿新衣服,咱们两个一辈子在一起不分开!

    杨臣冷笑:再说一遍!

    我要相公给我买大房子,穿新衣服……

    我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村里人指着我嘲笑,骂我不切实际。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我好像又回到了八岁的时候,我在冰冷的河水里拼命喊着杨臣的名字。

    却听不到一丝回应。

    杨臣一个人回家,锁上了门。

    把我扔在了路边。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做过关于大房子的梦。

    只是偶尔还会想杨臣。

    毕竟我除了杨臣,也没有别的家人了。

    秦钰君带我去了学堂。

    我这辈子第一次踏入这种圣贤之地,浑身都不自在。

    先生让我坐在后排,讲课时我一个劲打哈欠,最后实在无聊,捏断了毛笔。

    被老先生扫地出门。

    秦钰君追了出来。

    我有些歉意:对不起,我实在是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也不对,我只听得进去秦钰君给我讲课,听别人的总是犯困。

    秦钰君摇了摇头:你不笨,你只是学东西有点慢。

    我可以教你,一遍不够那就一百遍。

    我急急忙忙摇头:这可使不得,一百遍简直是要了我的命。

    他却认真地把手指放在我的眉头上,缓缓抚平那道深深的褶皱。

    不想学就不学了,我会这些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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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我突然后知后觉地看着他。

    秦钰君,你不会想娶我吧

    秦钰君的脸瞬间涨红。

    我赶紧摇头:你娘那个唠叨劲儿,我可不要做她儿媳妇!

    其实嫁给秦钰君也挺好的。

    这个念头刚一出来,我就使劲摇头,想把它摇出去。

    我要是嫁给秦钰君,那杨臣怎么办

    秦钰君问我:

    好不容易进城一趟,想去哪里逛逛

    我想了想,拉着他的手去看了城里最大的那个宅子。

    巍峨的高墙比我们两个加起来都高,我努力踮着脚尖看墙里面的景色,却只累到了脖子。

    我指着宅子对他比划道:

    我相公说,以后他发达了,就给我买个比这个都大的宅子,他还会给我买好多漂亮衣服,我们两个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在胡诌,杨臣嫌我丢人,从来不带我进城。

    秦钰君大大方方地拉着我的手,带我去敲宅子门。

    我想挣脱,他却笑着跟我说:

    这是我家宅子,想买个比这个大的,怕是要费点力气。

    我目瞪口呆,被他拉着进了院子。

    直到一群管家丫鬟喊他少爷,我才确信他没有说假话。

    你怎么不接你娘进城享福

    我想起在乡下的大娘,老太太天天干农活,累弯了腰。

    秦钰君嘴角抽了抽:

    她说乡下有人愿意听她唠叨,到了城里只有一堆不会说话的丫鬟伺候。

    这回我听懂了。

    合着这个大冤种就是我。

    他带我在城里住了半个月。

    城里风光好,我甚至生了久住的心思。

    半个月后,我在布庄里遇到了我意想不到的人。

    杨臣。

    此时他已经离开村子整整一年,整个人养得细皮嫩肉,我几乎认不出来他。

    他身边的姑娘面上蒙了纱,只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两人挑了一匹布料,请庄子里的老裁缝做一身华服。

    我看到他很是高兴,挣脱秦钰君攥紧的手,拼了命朝他挥手。

    相公!相公回来接我了!

    杨臣浑身一僵。

    我跑去缠着他的手臂。

    相公是回来给我买漂亮裙子的吗我就知道相公不会辜负我。

    我有些心疼地打量着他,京城人生地不熟,他想必是受尽了委屈,瘦……

    胖了一圈。

    啪!

    杨臣突然一巴掌打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咬牙切齿:阿远,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我跟你不过是惦念着年少时的感情才定下娃娃亲,根本没有夫妻之实,我答应你日后稳定下来会给你锦衣玉食,你也不要太贪心。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卡了根鱼刺。

    相公,我……

    我想告诉他,我只是看到他觉得很高兴。

    就像我以前每次干完活回家,看到他给我留的那盏灯时,都会很高兴。

    他旁边的姑娘施施然开口:

    阿臣,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跟你定亲的傻子

    她的嗓音如同流水,让我浑身一个激灵。

    她要是想要漂亮衣服,本小姐随便让府里几个下人把不要的衣服给她就是,乡里来的丫头随便糊弄一下就过去了,何必闹得这么难堪

    杨臣在她面前没了往日的高高在上,讨好地笑。

    6

    身边立马有几个下人过来,从路边停的马车里拿出几件带着香味的衣服,随手扔在我脚边。

    有个玉佩砸在我眼角,顿时流出了血。

    好疼。

    比以前替杨臣做饭时切到了手都疼。

    我强忍着没哭,抱起地上的衣服。

    人总归还是要生活的,白捡的便宜哪有不要的道理。

    只是捡着捡着,眼泪打湿了衣角,弄脏了绫罗绸缎。

    话本里说男人发达后,第一个抛弃的便是糟糠之妻。

    果然如此。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恍惚间,有人温柔地揽住我的肩膀。

    小远,怎么回事

    秦钰君把我护在怀里,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的男女。

    那女人看到他,没忍住皱了皱眉毛。

    教训一个不懂事的丫头,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细听下去,才发觉他们好像认识。

    秦钰君也认识更漂亮更聪明的女子了。

    他会不会也不要我

    我摇头又点头,快把自己的头变成了拨浪鼓。

    秦钰君温柔地替我擦拭脸上的泪痕,却是一分目光都没有分给那女子。

    不劳你费心。

    杨臣还想发难,女子拦住他,冲他撒娇道:别管这个疯子,你说好了要给我买新衣裳。

    我突然不想在城里生活了。

    这里太大,根本不属于我。

    我是个农户家的傻子,仅此而已。

    送我回家的时候,秦钰君突然把一直藏在怀里的包袱递给我。

    月色下,他的耳根发红。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今天在布庄看到的布料,他找人做了一身裤装,煞是好看。

    干活的时候,应该也很方便。

    我呆呆地看着月光下青年清俊的容颜。

    他突然贴近我的脸颊,轻轻吻了上去。

    带着松香味的嘴唇柔软,我呆愣地回应他。

    今晚的月色……好美。

    阿远你这个死丫头,干什么呢!

    我意乱情迷的脑袋突然被这声中气十足的老太太大喊叫醒。

    转头一看,大娘站在村口,手里还提着割猪草的镰刀。

    完了。

    我这只野猪拱别人家的白菜,好像被发现了。

    那天,秦钰君被大娘扯着耳朵拽去了后屋。

    出来后,他问我要不要给他做夫人。

    我这人果然傻人有傻福。

    一共就两个相公,都是读书人。

    秦钰君更好一些。

    他会带我去学堂,教我识字,给我买新衣服……

    大娘实在拗不过他,翻着白眼从箱底给我找了一身喜服。

    这是钰君娘年轻时候穿的衣裳,居然便宜了你这个傻丫头。

    衣裳上绣了凤凰的纹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

    大娘仔细描摹我的眉眼,直到我看不出镜子里的人是我她才罢手。

    阿远也是大姑娘了。

    我没有父母兄弟,简单拜过天地就算是礼成了。

    秦钰君牵着我的手,带我进了洞房。

    交杯酒一喝,他的脸红得惊人,轻声唤我的名字。

    小远,新衣服买了,房子你想住的话我们就搬去城里,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都给你。

    我傻笑,摸了摸自己通红的脸。

    7

    我想要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想要干活的时候没人抢我的功,想要今年风调雨顺,稻子能卖个好价钱。

    秦钰君拍我的头:我又不是神仙,不过你想要的话,咱们今晚上就去河边捞月亮。

    我想做皇后,你也能给我

    我盯着他的脸,被酒气熏得干涩的嗓子突然开口。

    我听大娘说,皇后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做了皇后就谁都不能欺负我。

    秦钰君喉结微动。

    小远,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我一定给你。

    我笑了:我不想做皇后。

    比起做皇后,我更想耕田,每天听大娘给我讲故事。

    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说来奇怪,他明明是个瘦弱书生,我用力压着他的时候,他居然完全能撑得住。

    也不想这么多了。

    我只知道我上一个相公不要我了,老天又给了我一个新的。

    这个比上个好,愿意给我承诺。

    这就够了。

    秦钰君贴着我的鬓发,两个人在晚夏凉风里相拥。

    我们小远,值得世上最好的。

    很快就到了秋闱,他们读书人每年这个时候都最是忙碌。

    我撑着船送秦钰君去赶考。

    他冲着一路的乡亲们挥手,还没考上就有了状元之姿。

    有个同村人笑道:

    秦公子,真是有福气,家里的娘子亲自撑船送你。

    他轻轻擦去我额头上的汗珠,站在我身后替我摇蒲扇。

    船推开清波残荷,晚风秋凉,终于是到了京城。

    杨臣离开后,我曾无数次在梦里梦过京城的模样。

    人人都住大房子,穿漂亮衣服,就连干活的农夫用的都是金锄头。

    我不敢下船了。

    害怕这里和我梦里不一样。

    秦钰君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

    小远,我去考试了。

    他吻我的额头:我在京城给你置办了宅子,你就在家等着我回来找你。

    我往前走了一步。

    小船因为失去重心倾斜,掀起一片涟漪。

    他稳稳地接住我。

    我说:好,我等你回来。

    出名次那天,我特地换上秦钰君送我的裤装,早早等在发榜的渡口。

    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发榜的人还没来,却听到远处鞭炮齐鸣,我顺着人群看过去。

    只见一匹高头大马上乘着一位红衣青年,他比我上次见他又胖了一圈,我差点没认出来他。

    恭迎驸马大人!

    这么说来,那天布庄里看到的女子,应当就是公主了。

    杨臣做了驸马爷,好生威风。

    我真心恭喜他。

    我这边也出了成绩,一打眼望过去就是方方正正的秦钰君三个字。

    秦钰君拦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说:

    做皇后可能有点难,但是官家夫人还是可以让我们小远当一当的。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

    正巧这时,驸马爷的车马到了我面前。

    我随着众人一同低头避嫌。

    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个太监塞给我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了一行字。

    幸好这段时间我跟秦钰君认识了点字,不然都不知道驸马爷想说什么。

    8

    他说:

    阿远,秦钰君不是你的良人。今晚,我来找你。

    有时候我都觉得,当年在水里泡傻的不是我,而是杨臣。

    我已经嫁人,他已经娶妻。

    当年的娃娃亲早就作废。

    他这样畏畏缩缩的样子,我看不起。

    只是我没想到,晚上来找我的人除了杨臣,还有一大群人。

    他们是来给新科状元加官进爵的。

    杨臣趁着人多,把我拉到了院后。

    阿远,你怎么可以嫁人

    我真要生气了。

    我力气大,挣扎中一拳打在他肚子上,疼得他额头涔涔冷汗。

    你不是说要在家等着我,等我接你去京城享福吗为什么先背弃我嫁了人

    他脸上的横肉丛生,看不出半点从前风流书生的样子。

    我问他:驸马爷,是您先背信弃义的。

    杨臣顿时软了语气:阿远,你不知道,我在公主府受尽了委屈,公主性子跋扈,到底是不如你好。

    ……我想你了。

    男人大多数都是这样见异思迁,吃多了山珍海味,也想来一口粗茶淡饭尝尝鲜。

    从前他做出这副委屈的样子,我连自己的心都会捧到他面前。

    而现在,我直接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杨臣,你下贱!你不要脸!

    他的脸被我甩到一边,却发出了痴痴的笑:阿远,等我再往上爬一爬,你就做我的妾室……

    你以为秦钰君是什么好东西他瞒着你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告诉你,没有人会喜欢你这个傻子的。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愤怒的秦钰君终于摆脱了前厅人的贺喜。

    单薄却有力的拳头打在杨臣脸上,打得他满口鲜血。

    我和秦钰君两人你一拳我一拳,把那张本就臃肿的脸打成了猪头。

    我可不是从前那个没人护着的小傻子了。

    直到这时,公主才姗姗来迟。

    她吩咐手下把杨臣拖进马车,如同在拖拽一只死猪。

    状元郎,许久不见。

    公主轻声和秦钰君打招呼。

    我还以为你一辈子就甘愿蜗在穷乡僻壤呢。

    公主那天给秦钰君送来了万两黄金。

    秦钰君把大娘也接了过来。

    他白天去朝廷里干活,我就在家照顾大娘。

    不知怎的,大娘来了京城后,身体就越来越不好。

    而杨臣,时常与我偶遇。

    这一日,我去药铺给大娘抓药,又被他拦在街角。

    阿远,公主对我不好,你小时候不是说要护着我不受欺负吗

    我被他搞烦了,不耐烦道:我脑子不好,早就忘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妥协一样说道:

    阿远,回到我身边,我允许你姓杨,以后进了我们家祖坟,你死后就不是孤坟野鬼了。

    他还想吓我。

    我直接从口袋里翻出官府新办的文书:我姓秦,叫秦远,你说的阿远是哪位我可不认识。

    正好这时秦钰君回来,我兴高采烈地冲他挥手:

    相公!

    秦钰君看到我身边的杨臣时,脸上的温文尔雅褪去,把杨臣拉到一边,又对着他一顿毒打。

    9

    我呆呆地问:他也没对我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打他

    秦钰君把手里的糕点塞进我嘴里:看他不顺眼就打了,难不成还要挑日子

    那你不怕公主怪罪吗他可是驸马。

    秦钰君替我整理好刚才因为拉扯而蓬乱的头发,看着我嘴里塞满糕点说不出话,才笑道:

    不怕,我可是状元郎。

    我的相公,果然天底下最厉害!

    至于他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也无所谓了。

    他拉着我去街上买糖葫芦,又扯了几匹布做新衣服,晚上又拿着药回去给大娘煎上。

    小远,这样的日子真好。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吻过我的额头。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这样平静地过一辈子。

    我觉得他在说胡话。

    相公,你那么有钱,又不怕饿肚子,以前不好吗

    他的头贴近我的颈窝。

    仔细嗅闻着我身上药材的香气。

    有小远才是好。

    我在心里默默补充。

    有秦钰君我也觉得好。

    第二天秦钰君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盒脂粉。

    我想起从前在小工们身上闻到的味道,下意识想躲开。

    他却轻轻抓住我的手。

    脂粉盖子打开的时候,我闻到里面有股淡淡的药香味。

    他笑道:我去药房里抓了些安神的药,请人做成了香粉。

    以前你不是说你想做个药师,如今也能给你圆梦了。

    我美滋滋地拿着香膏把玩,直到晚上入睡前才想起来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想做药师的

    想了想,又安心地点头。

    我相公天底下最厉害,能知道也不奇怪。

    杨臣死了。

    被雷劈死的。

    听说是公主顽劣,大雨天让他去舞剑,一道雷劈下来,人当场就没了。

    公主在他房里发现了一些包好的药材,她派人给我送了过来。

    说是杨臣活着的时候脑袋就不清醒,非说我喜欢这些,一定要送给我。

    我把它们扔了。

    有病,简直是无药可救。

    从前我还是村里村妇的时候,他对我百般嫌弃。

    甚至不愿意让我送他进京。

    如今我做了状元夫人,他又对我讨好。

    他可真是奇怪。

    这天晚上,我又梦到了杨臣。

    他读书读到兴头上,突然把我拉到一旁:

    阿远,若是我那天登了凌云志,我定不会负你。

    我傻笑:那你要让我住上大房子,穿漂亮衣服,一辈子不能被人欺负,若是骗我,你要天打五雷轰。

    醒来的时候,我还是有些难过。

    我不是没想过和杨臣做一辈子普通夫妻。

    我都想好了,他若是考不上功名,我们两个就去种地,他身体不好,就坐在田埂上看我挥锄头。

    我其实不怪他娶了公主。

    我知道读书人一直看不上我这个傻子,这些年我也只是把他当成亲人。

    可是……他不该把我视若草芥。

    我们是世上最后的家人啊。

    我在秦钰君的陪伴下去给杨臣上坟。

    上坟到一半,他突然对着坟墓说:

    近来我升了三品官,说来比你做官最高时候还多了两品。

    我娘子这么好,往后我会给她最好的,你就安心去吧。

    这是……吃醋了

    10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狠狠踩了两脚坟头。

    我想,杨臣在下面收到这份供奉,估计是不能安心了。

    冬去春来,朝中局势变化莫测。

    公主参与夺嫡,临行前与秦钰君谈了一夜。

    他怕我吃醋,把我带在身边。

    公主嗤笑:你就甘心带着一个傻子过一辈子我还以为你进城做官是终于开窍了。

    秦钰君坦然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姐姐,祝你成功。

    大娘在门口看着我们,最后只有一声叹息。

    我还没开口问,秦钰君就主动给我讲了故事。

    他跟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我问:那你就是皇子了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

    秦钰君摇头:我母妃不受宠,被奸人所害,临死前把我托付给嬷嬷,让她送我出宫。

    应该是在你八岁那年。

    他的眼睛飘得很远很远。

    远到我听到那边传来的兵戈厮杀之声。

    那是公主带兵进了京城,誓要清君侧。

    我有些紧张:相公,万一咱姐不喜欢我可怎么办

    秦钰君把我抱在怀里。

    她是聪明人,不喜欢傻子。

    但我也天生蠢笨,胸无大志,跟你是天生一对。

    尾声

    公主继位后,特地给秦钰君和我补了一场婚礼。

    她说他们皇亲贵胄,该有的礼仪总不能省去。

    她捏着鼻子嫌弃我:

    你跟我弟弟结婚也好,省得那傻子被别人骗去。

    新婚礼,她送了我一间药铺。

    我穿着全新的喜服,洞房花烛时,突然问了秦钰君一个问题:

    相公,你当时和我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秦钰君与我交杯。

    其实……更早一点。

    早到他十岁那年跟着嬷嬷逃出深宫,两个人不幸走散,夜深露重,他发起了高烧。

    他跑到河边喝水,被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阿远所救。

    阿远也在发烧,幸好她认识一些草药,拼了全身力气煎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水。

    药只够一个人用,阿远骗他说自己喝过了,笑着把药让给了他。

    秦钰君睡了人生里最漫长的一觉。

    他醒来的时候,嬷嬷守在他身边。

    而那个叫阿远的姑娘,听说被家里人找到,送去做了童养媳。

    他悄悄看着她,确定那家人对她很好,才去做自己的事。

    他带着对朝中人的恨意,日复一日地苦读诗书。

    再次重逢的时候,远在深宫的姐姐正好联系上他,问他想不想做皇帝。

    可是他的小远不想做皇后,她只想要风调雨顺。

    他那天跟公主促膝长谈。

    最后问公主:姐姐,你想做皇帝吗

    公主哈哈大笑:被你看穿了,以后就算你做了皇帝,我也要把这个位置抢过来的。

    他姐姐天生就聪明,他到底比不上。

    夜深了,我侧卧在秦钰君的身边。

    两个人的呼吸声交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秦钰君睁开眼,借着月光对我承诺:

    小远,此生与你共白头,绝不失约。

    今晚月色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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