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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坐在轮椅上,凝视窗外。秋日的阳光穿过薄帘,洒在斑驳的木地板上,光影交错,像是时间在地面上低语的叹息。公寓里寂寥无声,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低沉而固执,指针在刻度间缓慢爬行,像是命运的脚步,从不因谁的悲喜而停歇。书桌上堆满了稿纸,墨迹未干,散乱的字迹记录着未完成的故事,字里行间透着一种沉郁的气息。墙上挂着一幅旧画,画的是地坛公园的秋景,落叶纷飞,老树苍幽,枝桠间透着微光,那是心底的镇静之地。我常推着轮椅去地坛,春看花开,夏听蝉鸣,秋赏落叶,冬观雪落。那里没有喧嚣,只有四季的低语,让我得以直面生命的本质:它或许毫无意义,却又因其无常而珍贵。我常想,生命若是一幅画,我这半生早已被涂抹得面目全非,只剩光影在角落里低语,诉说那些未尽的遗憾。

    窗外的巷子窄而安静,青石板上散落着几片枯叶,秋风吹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秋天的泪痕。偶尔有麻雀掠过,叽喳声短暂而清脆,像是对这沉寂世界的点缀。巷子尽头,几个老人在树荫下下棋,笑声断续传来,带着生活的烟火气。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一团灰白的影子吸引了我。那是一只猫,毛色杂乱,身上沾着血迹,蜷缩着,呼吸微弱,像是被命运遗弃的生灵。我推着轮椅靠近窗边,试图看清。它的眼睛半睁,琥珀色的瞳孔里透着疲惫,却仍有微光,像夜空中挣扎的星辰。我不知它从何而来,也不知它经历了什么,但那一刻,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共鸣——它和我一样,都是被命运捉弄的生命。

    我犹豫了片刻。公寓狭小,轮椅的转动已让空间局促不堪,我自己的生活尚且艰难,如何再照顾一个生命窗帘的纹路在光影中微微晃动,像在提醒我时间的流逝。可那双眼睛,像是在恳求,像是在诉说某种我无法忽视的坚持。我找来一个旧纸箱,推着轮椅下楼。冷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落在巷子的青石板上。我小心翼翼地将猫抱起,放在膝盖上。它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落叶,却温暖得让我心头一颤。回到公寓,我取出纱布和消毒水,开始清理它的伤口。动作必须轻柔,不能让它疼痛。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勾起我久远的记忆——医院的病房,护士轻声的安慰,母亲眼底的泪光。

    那年我二十一岁,在陕北的乡村插队。黄土高原的秋天,风沙漫天,我和同伴们扛着锄头,笑谈未来的日子。有人说要考大学,有人说要回城,我只是笑着,觉得未来遥远而模糊。可一场意外,改变了所有。拖拉机翻倒,我的双腿被压在重物之下,剧痛之后是无边的麻木。医院的病床上,我醒来,母亲守在身旁,眼神比我还绝望。她握着我的手,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可那时,我并不相信。活着,成了一个沉重的词,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母亲每天为我擦身,喂饭,讲村里的琐事,试图让我笑。可我只是沉默,盯着天花板,觉得世界与我无关。后来,我开始去地坛公园,坐在老槐树下,看落叶飘零,四季更替。那里的安静,让我学会了思考,学会了与命运和解。我常想,自由是什么或许不是身体的奔跑,而是内心的释然。

    我给猫取名小灰,或许因为它的毛色,或许因为它像我生命中的一片灰色阴影。最初几天,它几乎不吃东西,只喝一点水,蜷在毛毯上,像是随时会离去。我守着它,夜里听着它的呼吸,思绪飘回童年。那时我家院子里有一只黄猫,叫小黄,喜欢睡在我床脚。我常追着它满院子跑,直到母亲喊我回家吃饭。夏天的傍晚,蝉鸣阵阵,月光洒在青石板上,院里的青草散发着清香。我抱着小黄,坐在门槛上,听父亲讲古书里的故事。父亲说,庄子梦见自己化蝶,醒来不知是人是蝶。我问:那我们是人还是蝶父亲笑而不答,只是摸摸我的头,说:你长大了就会懂。那时我不懂,只觉得好玩。可现在,我却常想,人生是否也是一场梦,醒来时,我们又是谁小黄后来跑丢了,我哭了好几天,母亲安慰我说:它只是回了它该去的地方。那时我不明白,现在却隐约懂了,生命总有它的归处。

    小灰的出现,像是一场意外的救赎。我开始每天为它准备食物,切碎鱼肉,混着温水喂它。它吃得小心翼翼,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像是在确认我不会突然离开。我和它说话,讲些琐碎的事,比如昨晚的梦,或者轮椅卡在门槛上的烦心事。它只是静静地听,尾巴轻轻甩动,像在回应。它舔爪子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琥珀色的眼睛偶尔闪过一丝光亮,像在诉说自己的故事。公寓的窗外,秋叶渐黄,风一吹,落叶如雨,堆积在巷子里。我看着它们,想起地坛公园的老槐树,想起那些独自坐在树下的日子。那时我常问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是欲望,是责任,还是某种更虚无的东西小灰的眼睛,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内心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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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小灰突然拒绝进食。它蜷在毛毯上,眼睛半闭,连水都不肯喝。我试着用勺子喂它,它却转过头,发出低低的嘶声。我的心沉了下去。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伤口感染了我翻出旧书,找到一本关于动物急救的章节,上面说,猫拒绝进食可能是疼痛或感染的信号。我又上网搜索,屏幕上跳出一行行建议:保持伤口清洁、观察体温、必要时送往兽医。可我如何送它去轮椅让我连楼下的台阶都下不去,更别提抱着猫穿过半个城市。

    我试着拨打宠物救助热线,却被告知志愿者短缺,建议我自己处理。电话挂断后,房间陷入一种幽深的寂寥,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古园中落叶的影子。我的目光停在小灰身上,它瘦弱的身躯像一团未散的雾,静静地躺在毛毯上,呼吸若有若无。我挪动轮椅,车轮碾过地板,发出吱吱的低鸣,像是在与这沉默的世界对话。我伸出手,想触碰它的额头,却在半空停住——那双半闭的眼睛,像两泓沉郁的湖,映出我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想起多年前的古园,那里也有过一只这样的小猫,藏在落叶堆中,被我偶然发现。那时的我尚能行走,步伐轻快如风,抱起它时,掌心感受到它微弱的心跳,像一首未完的诗。后来,它死在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里,我在园中为它挖了个浅坑,埋下时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沉郁。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我安慰自己,可为何那片雪地至今仍在我梦中反复浮现,像一道未解的禅

    我开始焦虑,夜里睡不着,盯着小灰的呼吸,像是盯着自己的命。窗外的秋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生命的无常。我想起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可欲望是什么是活下去的渴望,还是对命运的抗争小灰的生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自己的挣扎。我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告诉自己要镇静,可心底的恐惧却如潮水般涌来。我点亮台灯,翻开一本旧笔记本,上面记着一些零散的句子,其中一句是: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可现在,我却为这只猫的生命而焦急。

    第四天清晨,一个女孩敲开了我的门。她叫小丽,是楼下的住户,听说我在养一只受伤的猫,特意送来一罐猫粮。她站在门口,穿着简单的毛衣,笑容温暖,像春天的阳光。她说:我家也养猫,叫花花,听说你救了一只流浪猫,觉得挺了不起的。我有些尴尬,摆摆手:没什么,只是看它可怜。她告诉我,她家的花花也是捡来的流浪猫,起初瘦得皮包骨,现在胖得像个球。她留下猫粮,叮嘱我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她。我谢了她,心里却泛起一丝暖意。巷子尽头的棋局还在继续,老人们围着石桌,争论着棋路,笑声中夹杂着生活的琐碎。我看着小丽的背影,觉得世界或许没那么冷漠。

    小丽的到来让我振作了一些。我打开猫粮,试着喂小灰。它闻了闻,舔了一口,然后又缩回毛毯。我松了一口气,至少它还愿意尝试。接下来的几天,小灰的状态有所好转。它开始吃一点食物,偶尔还会试着站起来,虽然步伐踉跄。我看着它,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喜悦。或许,生命就是这样,在最绝望的时刻,总会有一线光亮。我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小灰的点滴,写下它的眼神、它的呼吸,甚至它的呼噜声。这些文字,像是对生命的某种确认。

    社区里,关于流浪猫的争议渐渐升温。有人抱怨猫偷吃食物,有人担心卫生问题。一次楼下聚会,老张带头提议驱赶流浪猫,理由是影响环境。他站在石桌旁,挥着手,声音洪亮:这些猫到处跑,脏兮兮的,谁受得了我推着轮椅过去,平静地说:它们和我们一样,只是想活下去。人群沉默片刻,小丽站出来支持我,说:如果我们连只猫都容不下,还谈什么善良老李也在一旁附和,他说自己年轻时养过一只黑猫,叫煤球,后来跑丢了,至今想起来还难过。他回忆着,眼神柔和,像是回到了从前。

    我的思绪再次飘向多年前的古园,那里也曾有过类似的争执。园丁们嫌流浪猫弄脏了花坛,商议着驱赶,甚至有人提起了毒饵。我那时还年轻,腿脚轻快,站在人群中据理力争,嗓子喊得沙哑。最终,园子里建了几块木板,供猫儿栖身。那段记忆如光影般在我脑海中闪烁,像是时间现象学里所说的,过去与现在交织成一幅未完的蒙太奇。可如今,我的身体被轮椅桎梏,连下楼的台阶都成了天堑,我还能为小灰做些什么佛教说诸行无常,生命如露,可这微弱的呼吸却如此具体,具体到让我无法假装视而不见。

    夕阳斜照,石桌旁的聚会人群渐渐散去,余晖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像古园中老树的枝桠,交错成一幅苍凉的画卷。老张的话仍在我耳边回响,洪亮而刺耳,像是秋风卷起落叶时的尖锐擦响。他的手势挥得那样用力,仿佛要将这社区里每一只流浪猫的影子都扫出边界。人群中,有人点头,有人皱眉,还有人低头沉默,目光游移在石桌上那几只空了的茶杯间。我推着轮椅,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低沉的吱吱声,像是在这喧嚣的争执中插入一句无人倾听的低语。我开口时,声音平静得近乎幽静,可心底却翻涌着一股沉郁的波澜——这些猫,它们的爪印轻浅如风,却为何成了众人眼中的刺

    窗外的夜色已完全笼罩,远处的街灯孤单地亮着,像一盏隐秘的指引。我低头看向小灰,它微微动了动,似乎在梦中寻找一丝温暖。我拿起一块干净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它的伤口,动作缓慢而笨拙。或许,改变的确从点滴开始——不只是喂食点的建立,还有我对这微弱生命的执着守护。冲突散去,喧嚣归于寂静,可心底的对话却从未停歇:救它,是否也是在救我自己这个念头如分号后的沉思,在夜色中停顿,久久未散。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太久。第五天夜里,一场暴雨突袭,窗外雷声轰鸣,雨点敲打着玻璃,像是要冲破这脆弱的庇护所。小灰的状况急转直下。伤口周围红肿,像是感染了。它不再吃东西,呼吸急促,身体微微颤抖。我彻夜未眠,守在它身旁,手里攥着毛毯,像攥着自己的命。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雷声远去,只剩雨声淅沥,像在诉说无常。我突然感到恐惧,不是怕它死去,而是怕自己再次面对无能为力的绝望。我问自己:如果它走了,我还能坚持多久死亡是什么是终点,还是另一种开始我想起加缪的《西西弗神话》,他说:一个人应该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西西弗被罚推石头上山,石头又滚下,如此往复。或许生命就是这样,充满了无意义的重复,但正是在这重复中,我们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我开始和它说话,讲我的童年,讲地坛公园的落叶,讲那些未完成的稿子。它静静地听,偶尔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像是能看透我的灵魂。那眼神,疲惫却坚韧,像是在说:我还在,我还想活。我想起佛教的无常观,世间万物皆如流水,转瞬即逝。可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珍惜当下的每一刻。我轻轻抚摸小灰的头,告诉它:你得坚持,我们一起坚持。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它的回应,那一刻,它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我打开笔记本,写下一段散文:当我看着这只猫,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它的挣扎,是我的挣扎;它的希望,是我的希望。它的眼神,像是夜空的星辰,微弱却不熄灭,提醒我生命的韧性,如光影交错,短暂却永恒。这些文字,像是我和小灰的契约,记录着我们的共同抗争。

    第六天的清晨,奇迹出现了。小灰睁开眼,舔了舔我的手指,发出微弱的呼噜声。我愣住了,然后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滑落。我想起康复时第一次能自己握住杯子的感觉,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还活着。这只猫,它也在告诉我,活着就是一场胜利。我小心翼翼地喂它一点水,它喝得缓慢却坚定,像是在向命运宣战。

    接下来的几周,小灰的状况逐渐稳定。它的伤口愈合,开始在公寓里走动,偶尔跳上书桌,蜷在我的稿纸旁,舔着爪子,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我看着它,心底的阴霾渐渐散去。有一天,邻居老张来看我。他站在门口,拄着拐杖,脸上带着惯常的唠叨神情。他看到小灰,好奇地问:你怎么养起猫来了不是说你自己都照顾不好吗我笑了笑,说:或许正是因为我照顾不好自己,才更需要一个生命来让我照顾。老张摇摇头,嘀咕道:这猫命大,换别人早扔了。我没反驳,只是看着小灰,心想,生命从来不是用来衡量的。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候,新的危机出现了。一天清晨,小灰试图跳上窗台,却失足摔落。它发出尖锐的叫声,蜷在地上,像是又受了伤。我慌了,推着轮椅靠近,却无法将它抱起。我敲响了小丽的门,她迅速赶来,帮我把小灰送到了附近的宠物诊所。医生检查后说,只是轻微扭伤,但需要休息。小丽陪我回到公寓,笑着说:你这猫命大,估计能陪你很久。我感谢了她,心底却五味杂陈。回想这段时间,我和小灰一起经历了多少起伏,仿佛命运在试炼我们的韧性。

    小灰的恢复比预期更快。它的毛色光亮,眼睛里充满了活力。我开始带它到楼下的小花园晒太阳。阳光洒在草地上,孩子们在远处嬉戏,鸟儿在枝头歌唱。小灰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像个自由的精灵。路过的老李停下脚步,他是个卖菜的摊贩,常在巷子里吆喝。他夸道:这猫真精神!是你养的我笑着点头,心底涌起一股暖流。老李又一次说道,他家也养过一只黑猫,叫煤球,每天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后来煤球跑丢了,他找了好几天,终究没找到。他叹了口气,说:有时候想想,猫比人还让人牵挂。我点点头,觉得这话朴实却深刻。

    我回到公寓,打开电脑,手指敲击键盘,思绪如流水:当我第一次看到那只猫时,我不知道它会改变我的人生。它让我看到,生命的脆弱与坚韧,如同光影交错,短暂却永恒。我停下来,摘抄一段文字,放入文中:生命如落叶,飘零却有归处;人生如光影,虚幻却有温度。小灰的眼神,像是夜空的星辰,微弱却不熄灭,提醒我活着的意义。小灰跳上书桌,蜷在我的稿纸旁,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我笑了,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散文写完,我推着轮椅再次来到小花园。小灰跟在我身旁,阳光下,它的毛色闪着微光,像披了一层金纱。孩子们跑过来,围着小灰笑闹,问我:叔叔,这猫叫什么名字我说:小灰。一个女孩摸着它的头,说:它好乖!我点点头,心想,乖巧的不仅是它,还有这世界的点滴温暖。

    那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翻开笔记本,重读那句: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小灰蜷在桌上,呼吸平稳,像在诉说生命的从容。桌上的台灯投下一圈幽静的光晕,映着小灰灰白的毛发,像古园中雪地里的一抹微光。我的目光停在它身上,那微弱却坚韧的呼吸,仿佛在与这世界的苍凉低语。我想起地坛的落叶,想起母亲的泪光如星,想起那些未尽的故事。我合上笔记本,指尖触到纸页的粗糙,像是触到时间本身的纹理。生命是一场漫长的旅程,充满了未知和挑战。但只要我们还在呼吸,就有理由继续前行。窗外的光影依旧在流动,时间依然在继续,而我们,依然活着。

    小灰睁开眼,望向我,眼神清澈如泉。我微笑,低语:我们,都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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