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缘再续
往事如同云烟,呼顿竟然真的预测到了未来之事,易涟清重新回到京城,玉门关和西突厥被她远远地留在身后。易涟清将旧物收起来,仍然放回原处收藏,钟玉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块抹布,擦干净书架上的灰尘。
连华不赞成地从她手中抢过:“钟小姐,你不该做这种事,交给我吧。
”“不要紧,”钟玉瑶说,“我做惯了。
”当年易涟清离开以后,钟玉瑶跟着远亲去往江南,那家人是个本分人家,从来没有对她不好,总是疏离的。
钟玉瑶寄人篱下几个月,觉得实在不行,寻了个由头搬出去。
远亲一再挽留,总担心落得个照顾不力的罪名,最后还是钟玉瑶给陆端写了封信才出来。
搬出来之后,她先是帮村子里的妇女买了些手工编的箩筐之类,渐渐扩大规模到其他东西,后来经营出一个规模不算小的商行。
江南人做生意,总是舌灿莲花,钟玉瑶是个怪胎,不喜欢和人说话,偏偏总有人吃她这一套,觉得沉默千金,又看她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反而更加信赖她。
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困难,比如有人见人下菜碟,看见她反而更加轻视,甚至还有动了歪心思的,都被钟玉瑶巧妙化解或者连华暴力镇压。
她和陆端的关系却逐渐恶化,陆端要她每半年写一封信报个平安,每次看见她的信都会想起易涟清和亲的事,心情自然不爽,连带着看钟玉瑶也不爽起来,可是又不能不帮易涟清照看她,因此两人虽交流不少,始终不如小时候亲密。
这几年中,章德太子病逝,群臣乱作一团,陆端带人稳住朝堂局势,迎回新帝,这份不近不远、不尴不尬的关系一直维持着。
哪怕京中传来陆端一手遮天,拥兵自重意图篡位的流言时,钟玉瑶仍然寄一封信,冷冰冰地问候他一声好。
陆端也跟着走进书房,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问:“钟阁老的东西都被收进宫中去了,难道还有什么线索?”那条隐隐闪过的线在她眼前再次出现,这一次不再与她无关。
易涟清仔细想了想,其实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些事有所关联,可是她的直觉一直在提醒她。
几个人将这些年知道的事情全部列出,包括当年易涟清没有告诉陆端的,在山上遇到那个老头的事情。
连华听完之后同时派人去找当年公主府上的旧人和那个神秘的老头。
“不过当年他看着年纪就已经很大了,不知道这些年过去,是否还在人世,”易涟清说,“公主府旧人同样难找,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知道什么事情。
”陆端看着她忽然说:“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如果你得知了什么,一定会先去查证,而不是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说这种丧气话。
”“……是吗,”易涟清转过头,眸光一片柔软,“多谢你提醒我,今后不再这样了。
”陆端看着她的眼睛,迟迟说不出话。
那种瞳仁深处的火,终于又一次在易涟清眼中燃烧起来了。
他竟然呆滞片刻,才转过头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公主去世和钟阁老毕竟离了十多年,不一定真的有所关联,还是得从阁老这边下手,找找证人证据才行。
”各人各去寻找线索暂时不提,钟玉瑶跟着易涟清回到平城公主府上,收拾了两间客房住下。
或许是因为那道士的话,易涟清觉得主卧有什么东西令人不安,因此命人封存起来,夜深人静,自己也没有打开的心思。
钟玉瑶听说过此事之后瑟瑟发抖地将自己塞进被褥中,她从小就害怕这些鬼怪之说,听见真的有人在房中上吊,更是吓得不敢靠近。
就在她翻来覆去想着这件事的时候,窗户忽然响起来,那声音就好像有人用绣花鞋踢着窗棂。
神魂不定间,她甚至不知道这声音是不是真的在响,连忙将头捂在被子里,默念佛经。
凝神听了片刻,那声音好像消失了,她呼出一口气,笑自己疑神疑鬼。
就在这时,那声音又出现了。
这次她能确定,千真万确,有人在敲她的窗户!钟玉瑶紧紧闭上了眼。
“钟玉瑶。
”怎么还知道她的名字!完蛋了,不会真是冤魂索命吧,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听说了这件事的路人而已。
“钟玉瑶!”那声音变得急促起来,钟玉瑶将自己缩在被子里,呼出的气扑在脸上,背后分不清是冷汗热汗。
忽然,她的被子被人猛地掀开,她吓得就要大叫,却被一双手死死捂住:“我有这么吓人吗?”这声音好熟悉。
钟玉瑶定睛一看,原来是陆端。
“你吓死我了!”钟玉瑶连忙抚了抚胸口,心脏仍在狂跳不止,“做什么夜半敲门!”陆端看了看易涟清屋子的方向:“我有要事同你商量。
”钟玉瑶没好气地问他:“什么事。
”陆端将两人查到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说起皇后在宫中杀人之事,时隔多日还是一身冷汗,又将其中利害分析给她。
“你带着她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等到将来事了,你们若还是想回到京城,我再将你们接来。
”陆端说。
他在易涟清晚饭的粥中加了些安眠的东西,剂量不小,如果连夜离开,等她醒来的时候早已经出了京城。
陆端派了心腹家将和管家一起护送她们离开,出到陆端曾经的西南驻地,自会有人接应。
陆端急切地说:“现在满京城里都是想要她的命的人,皇后敢公然设下鸿门宴,其他人呢?明里暗里的手段防不胜防,只有你们离开才是最安全的。
”陆端说:“马车就在后院门外等着,你收拾了东西,快快带她走吧。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夜月亮隐在云后,一点光辉都没透出来,屋子里一片漆黑,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点人影。
那人影不断左右行动着。
陆端能坐到今日的位子上,绝不是个浅薄急躁的人,可是他现在正在焦虑地踱步,在钟玉瑶面前连掩饰都做不到。
不善识人如钟玉瑶,也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
“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事情?”钟玉瑶试探着问。
陆端粗重的喘息骤然一停。
他知道,关于易涟清短暂的未来和黑暗的结局。
在现实中、在梦境里,紧追不舍地纠缠着他。
雪白的一片裙摆从高楼上飘下来,明明是空荡荡的一件外衣,掉在地上却摔出一片血迹。
血迹之下,易涟清苍白的脸色无所遁形。
他后来梦见过许多种结局,有些短暂如单刀直现,有些漫长到他在梦中度过漫长的一生,费尽心思用尽手段,机关算尽也没能阻挡它走向结局。
结局只有一个。
无数个易涟清在他面前死去,而他连她的尸骨都不能收敛,冥冥中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排斥在外,告诉他:你无权进入那个世界。
所以所作的一切才都会是徒劳。
“被我说中了?”钟玉瑶怀疑地说,“你到底知道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和姐姐?”“我不能说,”陆端说,“但再不走她会死的。
”“我做不到,”钟玉瑶干脆地告诉他,“她从小教给我的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做不了她的主,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违背她的意思带她离开。
你怕她死,我也害怕,可我更怕她后悔。
你就不怕她有一天告诉你,后悔和你相见吗?”陆端哑口无言。
半晌,他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道:“你比我更懂她。
”钟玉瑶的一番话振聋发聩,陆端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在过往的梦境中看见的那个始终只是易涟清的影子而已,单薄得像一片画片,作用只是用死亡震吓他。
而真实的易涟清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追求和取舍的活人。
原来是他舍本逐末,不去听听真正的易涟清在说什么想什么,反而一门心思地想要保护那个画片。
月亮从云层中缓步走出来了,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院子中的树影池塘有了淡蓝色的轮廓,陆端的身影在窗户中醒目地立着。
“你说得对,”陆端喃喃道,“你说得对。
”钟玉瑶不客气地抱起了手臂:“现在你总可以说一说你还没告诉我们的事情了吧。
”“易涟清会死。
”陆端郑重地说。
“这有什么。
”钟玉瑶明显打了个哆嗦,兀自嘴硬,“是个人都会死,不只是姐姐会死,你、我、连华还有全天下的人都会死,这有什么稀奇的。
”“她死时不过双十,”陆端疲惫地说,“就在双十前后,病逝。
”“你胡乱说什么!”钟玉瑶的表情终于变了,她慌张地打断陆端的话。
他又不是什么道士和尚,俗人一个,怎么可能看得到人的未来!陆端没心情和她争论,举起手发誓所言非虚。
陆端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更不会拿易涟清开玩笑。
钟玉瑶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脑袋上去,耳畔隆隆作响:“你……你……”她心慌得厉害,起身点了盏灯驱散黑暗,仍觉不够,又去开门透气。
门一开,易涟清正站在外间,不知听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