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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个故事:寒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血叶红于二月花。

    残秋霜重,暮云四合。

    寒山道上雾锁千嶂,如垂天之幕。

    褚世铮勒马山前,玄色大氅沾满晨露,铁甲上凝着细密水珠,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

    十年了,那条通往村庄的石径仍在,只是青苔已厚三寸有余,蜿蜒入雾处似有血光隐现。

    将军,昨夜斥候来报,说山中异响如鼓,更有红光彻夜不灭……

    副将赵诚攥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凸起,声音压得极低:

    末将请率亲卫随行护驾。

    褚世铮摩挲着腰间羊脂玉佩,温润触感自指尖传来,却莫名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

    这玉佩是十年前那场大捷后圣上所赐,说是祥瑞之兆。

    他抬眼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巅,恍惚间似又看见那满山红枫如火。

    本将赏枫不喜聒噪。

    马鞭破空,乌骓已载着孤影没入雾霭。

    山风掠过耳际,恍惚夹杂着旧时金戈之声,又似女子幽咽。

    褚世铮不自觉地按住胸口,那里藏着一个褪色的香囊,针脚粗陋地绣着一株枫树。

    石阶湿滑,马蹄踏处竟渗出暗红浆液。褚世铮俯身捻指,铁锈混着枫香钻入鼻腔,与十年前那夜的气息如出一辙。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他率三千精兵征讨叛军,却在寒山附近一带遭遇埋伏。

    箭雨如蝗,亲卫一个个倒下。他身中三箭,带着残部逃入深山。

    就在他奄奄一息时,是寒山村的老祭司带人救了他。

    那是个枫叶初红的傍晚。

    老祭司的女儿——那个总爱穿靛蓝布裙的少女,用草药为他疗伤。

    他记得她指尖的温度,记得她发间枫叶的清香。

    村人拿出过冬的粮食招待他们,而那少女不仅为将士们献上了亲手酿造的枫叶酒,还为他绣了个枫叶香囊……

    记忆凌乱,思绪重回现实,只见满山枫叶未至霜降已红得妖异,叶脉在雾中泛着磷光,宛如千万只充血的眼。

    今年红得忒早。

    老松树下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

    一个佝偻的樵夫蹲在那里编草鞋,树皮似的脸上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珠。

    樵夫咧开满口黑牙,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似是自言自语:

    寒山大火后哪还有正经路。将军要赏红叶,须往白骨坡去。

    枯指所指处,雾中枫影幢幢,竟排成当年行军阵势。

    褚世铮腰间玉佩突然咔地裂开细纹,血珠顺着金丝绦滴落,在石阶上蚀出缕缕青烟。

    他猛地想起,当年正是这樵夫带他找到了那处古祭坛!那时樵夫还是个活生生的山民,如今却……

    瞥见那残破蓑衣下隐约可见的森森白骨,褚世铮心头一震!

    老丈可知……寒山村故人安在他试探着问道,手已按上刀柄。

    樵夫杵在原地,只是不语。

    半晌过后,他那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嘴里忽地哼起唱起古怪的山谣。

    枫叶红,枫叶血,将军饮过枫叶酒……

    每唱一句,就有黑血从七窍流出。

    最后竟大笑着化作一堆枯骨,只剩那件蓑衣在风中飘荡。

    褚世铮恍神之时,乌骓马突然人立而起,其鬃毛间不知何时缠满红线,每根都系着半截指骨。

    七步外。

    那株最粗的枫树,树皮皲裂如刀疤——正是他当年试刃所留,如今裂痕中竟渗出粘稠黑血。

    树下。

    落叶堆无风自动,露出森森指骨。

    铜环在骨节上泛着幽光,正是他赏给献酒少女的物件。

    记忆如毒蛇噬心——

    那年深秋,他在古祭坛发现一块残碑,记载着以活人祭枫,可保红叶不凋的秘术。当时朝廷正为祥瑞之事发愁,若他能献上四季红枫……

    将军尝尝新酿的枫露红肚兜小童不知何时立在马侧,怀中陶罐盛着粘稠猩红。

    孩子脚踝紫痕宛然,正是当年绳缚的印记。细看那肚兜竟是人皮所制,胸口处还留着箭簇穿过的破洞。

    刀光闪过,红裳落地竟变作枯枝人偶。

    山雾忽散,露出坡上祭坛——三十九棵血枫环抱中,那张人皮鼓正在自鸣。

    鼓面用少女背皮绷成,符咒是用铁钩生生刻入肌理的,如今每个笔画都在渗血。

    十年血债,该结了。老祭司从枫后转出,颈间刀伤爬满菌丝。浑浊眼中浮着两片枫叶,正是当年被剜去的眼珠所在。

    将军可还记得,那日你如何恩将仇报

    褚世铮浑身发抖。

    他记得,他全记起来了!

    临别那夜,他谎称设宴答谢,却在酒中下药。

    当村人昏迷后,他命令士兵将他们拖到祭坛……

    三十九人,正好对应三十九棵古枫。老祭司每说一句,就有一棵枫树淌下血泪,你将我们活活钉在树上放血,我女儿……我女儿被你亲手剥皮制鼓!

    褚世铮踉跄后退,靴底粘起层层红叶。每片叶脉都凸起如血管,分明是无数伸展的指爪。

    腰间玉佩彻底碎裂,散落一地!

    尔等……不是都烧尽了么褚世铮嗓音嘶哑。当年他明明焚毁了整个山村。

    老祭司枯掌抚过人皮鼓,山风骤急。

    千万枫叶簌簌作响,每一片都浮现出扭曲人脸。

    你烧的不过是皮囊。我们的魂魄,早已与这满山红枫融为一体。

    话音刚落,血泉自树根涌出,转眼漫过祭坛石阶。

    水中浮沉有三十九具白骨,皆作挣扎状。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具娇小的骨架——腕上还系着半截红线,正是少女为弟弟祈福所系。

    将军可知

    祭司指甲暴长如刀,扣住褚世铮咽喉:

    活人祭枫,魂便永锢于此。

    腥风扑面,褚世铮惊见自己大氅化作靛蓝布衣——正是当年山民装束。

    无数枫枝如铁索缠上四肢,刺入脉门吸血。

    乌骓哀嘶,勉强从血沼中挣脱,带着满身血窟窿,低头衔起一块最大的碎玉,疾驰而去。

    褚世铮挣扎无果,气力尽失,只得圆睁双眼,看着自己皮肤渐渐干枯皲裂,生出枫树般的纹路。

    从此将军便是第四十棵血枫。

    祭司的声音渐渐与山风融为一体。

    岁岁红叶,都是你的血肉。

    ......

    雾气渐浓,如牛乳般在山间流淌。

    赵诚攥着缰绳的手已经冻得发青,铁甲上凝结的露珠顺着臂甲滑落。

    他第三次抬头望向山径——将军离去已近两个时辰,却仍不见踪影。

    副将大人……一小卒声音发颤,指着地上突然道:您看这血枫!

    赵诚俯身细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还只是微红的枫叶,此刻竟红得发黑,叶脉凸起如人手上的青筋。

    更骇人的是,这些叶子无风自动,沙沙作响间隐约夹杂着呜咽之声。

    突然,乌骓马的嘶鸣划破寂静。

    那匹跟随将军南征北战的神驹竟自己奔下山来,马鞍上却空空如也。

    赵诚急忙上前拉住缰绳,只见马眼中布满血丝,口吐白沫,浑身上下血流如注,鬃毛间缠着几缕暗红的丝线——像是从什么织物上生生扯下来的。

    将军的玉佩!小卒惊呼。

    赵诚顺着小卒惊恐的目光望去,只见乌骓马口中竟衔着半块羊脂玉佩,马齿间不断滴落混着血丝的涎水。

    他强忍心悸,伸手掰开马嘴,一股腐肉般的恶臭扑面而来。

    那玉佩被马齿咬得咯吱作响,雕刻的貔貅兽首已经碎裂,只剩半张狰狞的脸。

    更为诡异的是,玉缝中渗出的黑红污渍竟像活物般蠕动,顺着赵诚的手指攀援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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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猛甩手腕,玉佩坠地发出诡异的闷响——那声音不像玉石该有的清脆,倒像是敲在皮鼓上的钝响。

    赵诚定睛一看,不禁胃中翻江倒海。

    因为那落地的碎玉中,赫然夹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皮肤,上面还残留着青黑色的刺青——正是将军左腕上那个杀字纹样的残片!

    将军往日的模样赵诚历历在目:

    那张被边关风沙刻满沟壑的脸,左颊一道箭疤从眉骨直划到下颌;常年握刀的手上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如竹节;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两把出鞘的刀,看人时总带着审视的冷光。

    可此刻再想起将军进山前最后回望的那一眼,赵诚突然打了个寒战。

    那眼神,竟像将死之人般空洞。

    撤!赵诚突然厉声喝道。

    他想起十年前随将军进山时的诡异见闻:

    那满村突然消失的山民,将军归来时甲胄上洗不净的红渍,还有之后年年准时送到京城的血枫祥瑞……

    顿时头痛不已。

    亲卫队仓皇下山时,没人注意,寒山最高处新添一株巨枫,树皮皱如战甲,根系处,隐约可见玄铁铠甲碎片。

    更骇人的是,树身上天然形成的纹路,竟酷似一张扭曲的人脸,嘴巴大张似在无声惨叫。

    有山风掠过时,整片枫林沙沙作响,如泣如诉,唯独此树,僵直不动,死气沉沉。

    ......

    翌年惊蛰,新任太守携眷属登山。行至白骨坡,见满山红叶竟无风自动,如千万血手招摇。

    忽闻鼓声自地底传来,三十九棵古枫同时渗出血露。

    有胆大者折枝查看,断处汩汩流出猩红浆液,异香扑鼻。

    而山脚下,老樵夫敲着枫木梆子唱道:

    枫叶红,枫叶血,将军饮过枫叶酒……

    梆子声惊起群鸦,飞散的鸟影掠过山脊,像极了一把出鞘的刀。

    第二个故事:游子衣

    慈母身,游子衣。临行密密缝,归期不可期。

    【锁】

    孟远跪在母亲卧室的地板上,汗水顺着太阳穴滑落,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五月的闷热在这间三十年房龄的老屋里凝滞不化,连窗外梧桐树的影子都显得萎靡不振。

    蝉鸣声断断续续,像是被这沉重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已经整理了整整三天。

    母亲的离世太过突然,脑溢血带走了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葬礼结束后,孟远决定亲自整理她的遗物。

    这个家,这个装满回忆的牢笼,他本打算尽快卖掉,可真正动手时,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细节却让他一次次停下。

    那些印着牡丹花的铁皮饼干盒、用橡皮筋捆扎的旧报纸、塞满毛线团的玻璃罐……母亲留下的不是遗物,而是一个个精心布置的时间陷阱。

    每个物件都能拽着他坠入回忆。

    铁盒里装着他换下的乳牙,报纸上圈划着他每次获奖的新闻,毛线团永远绕着他学生时代围巾的色调,信封里装着的高铁票根,正是他去年春节迟归的那趟车次。

    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衣柜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

    奇怪……他摩挲着黄铜小锁,钥匙串上没有任何一把能匹配。

    这不符合母亲一贯的作风——她总说家不需要上锁的地方。

    孟远皱了皱眉,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剪刀,用力撬开锁舌。

    金属断裂的瞬间,某种冰凉的东西顺着他的脊梁爬上来,像是有人用指尖轻轻划过他的后背。

    抽屉里只有一个褪色的蓝布包裹,上面压着一本薄薄的黑色笔记本。

    难道是日记本吗孟远暗自纳闷,印象中母亲鲜少通过文字记录日常生活。

    笔记本封面的烫金标题已经斑驳,边角处有明显的磨损,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孟远好奇地翻开第一页,却是母亲的字迹:

    1992

    年

    5

    月

    12

    日,远儿第一次发烧。38.5

    度,哭闹不止。李大夫说物理降温就好,但我用艾草煮水给他擦了全身。凌晨三点退烧后,他抓着我的手指睡得很香。

    孟远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记得那次发烧,虽然那时他才三岁,但那种被母亲手掌包裹的温暖感,却像烙印一样留在记忆里。

    往后翻了几页:

    1995

    年

    9

    月

    1

    日,远儿上幼儿园第一天。别的孩子都在哭,只有他头也不回地跟着老师走了。回家后,我发现他把我缝的平安符塞在了枕头底下。

    孟远记得那个红色的小布袋,里面装着母亲从庙里求来的符纸,还有——他后来才知道——一绺母亲的头发。

    笔记本中间的几页被撕掉了,边缘残留着细碎的纸屑,像是被人仓促扯下。再往后翻,字迹变得潦草:

    1999

    年立夏。今天终于找到了方法。张裁娘说需要最亲密之人的物件,要能承载血脉联系。还好,我留存着远儿婴儿时的胎发……

    孟远的手指僵在纸页上。

    这段没头没尾的记录透着说不出的怪异。胎发母亲保存他的头发做什么

    继续往后翻,日记内容越来越支离破碎:

    2001

    年谷雨。第三十七次尝试。蚕丝太脆弱,棉线缺乏灵性。张裁娘说必须用能生长的线……

    2003

    年惊蛰。测试效果显著。远儿放学准时回家,没有去网吧。当他靠近衣柜时,衣服会微微发热……

    纸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用红墨水画着诡异的图案——一件衣服的简笔画,领口位置标着个扭曲的子字。

    便签背面是母亲颤抖的字迹: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衣】

    孟远的喉咙倏地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蓝布包裹的边缘。

    蓝布莫名地缓缓摊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无数虫足在爬行。

    孟远下意识屏住呼吸。

    作为服装设计师,他对各种布料再熟悉不过,但包裹里面的衣服却让他感到陌生又熟悉。

    那是件对襟盘扣的旧式布衣,灰褐色,针脚细密得不可思议。

    布料垂坠的弧度异常柔顺,仿佛不是被重力牵引,而是主动舒展开躯体。

    盘扣在昏黄的台灯下泛着古怪的光泽,不像金属也不像骨质,倒像是某种风干的有机物。

    他拎起衣领的瞬间,工作室的来电铃声突然炸响。

    孟远吓得差点扔掉衣服,来电显示是助理小林。

    孟总监,米兰那边的样品……

    小林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

    过几天再说。

    孟远匆匆挂断,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服内衬。

    那种触感……既不像棉麻也不像丝绸,反而像是……

    他猛地缩回手,为自己的联想感到恶心。

    衣服被重新包好放进纸箱,但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却萦绕在孟远鼻尖——淡淡的樟脑味下,藏着某种他应该记得却想不起来的气息。

    凌晨两点,孟远的工作室还亮着灯。

    本该送去检测的衣服此刻平铺在裁剪台上,在冷白光下呈现出细微的纹理变化。

    他已经用放大镜观察了三个小时,那些线的排列方式颠覆了他对纺织工艺的认知——没有经纬交错,而是像毛细血管般自然延展。

    这怎么可能……

    孟远滴了一滴检测液在衣角,显微镜下的景象让他倒吸冷气——纤维在接触液体的瞬间微微蜷缩,如同活物。

    鬼使神差地,他脱下衬衫换上了这件古旧布衣。

    刹那间,工作室的日光灯管发出嗡鸣。

    孟远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哼唱摇篮曲。那是母亲在他儿时经常哼的调子,但音调扭曲得不自然。

    远儿……合身吗

    呼唤声清晰得就像贴在耳边。

    孟远猛地转身,工作室空无一人。

    但当他看向落地镜时,血液瞬间冻结——镜中的自己背后,隐约站着个模糊的人影,正伸手抚平他肩头的褶皱。

    他疯狂地撕扯衣服,布料却像第二层皮肤般紧贴身体。

    脖颈处传来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钩子扎进皮肉。

    在即将窒息的恐惧中,孟远抓起裁剪台边的酒精喷雾对准领口。

    嗤——随着酒精挥发,衣服突然松脱。

    孟远跌坐在地,看到镜中的幻影露出失望的表情,缓缓消散。

    衣服静静躺在地上,领口内衬露出一截红线绣的标记——那个扭曲的子字,此刻正慢慢渗出血珠般的液体。

    【咒】

    次日上午,孟远敲开了母亲老友周姨的家门。

    退休前是中学语文教师的周姨,看到那本黑色笔记本时脸色骤变。

    你妈妈后来确实……有些执念。

    周姨摩挲着笔记本边缘:

    自从你爸走后,她总担心你也会离开。大概十年前,她开始频繁去城南拜访一位老裁缝。

    张裁娘

    周姨的茶杯突然倾斜,茶水在玻璃茶几上漫开:

    你怎么知道这个称呼那是个……不太好的民间传说。

    她压低声音:

    旧时候有些母亲会找裁娘做留人衣,据说穿上衣服的孩子永远不会远行……

    ……

    回程的出租车里,孟远翻到了笔记本最后有字迹的一页:

    2019

    年清明。最终阶段需要本体材料。张裁娘说疼痛是必要的。没关系,远儿值得我付出一切。很快我们就能永远……

    文字在这里中断。孟远注意到页边有褐色的污渍,摸上去微微发黏。

    【归】

    孟先生,您确定这是……布料

    实验室的技术员盯着屏幕,额头渗出冷汗:

    光谱分析显示含有角蛋白和胶原纤维,这更像是……生物组织。

    孟远盯着电子显微镜的图像,那些丝线内部呈现出的细胞结构让他胃部抽搐。

    技术员递过基因比对报告时,手指明显在发抖:

    与您提供的样本比对结果显示……相似度

    99.7%。

    他颤抖着掏出那本黑色笔记本,突然发现最后一页背后还有内容——先前被血迹遮盖的文字在冷冷的紫外灯光下显现:

    张裁娘的配方:慈母手中线(需浸泡本人骨髓三天),游子身上衣(必须直接接触皮肤)。

    最终步骤:以皮为布,以血为线,以骨为针。如此,母子永不离。

    难以控制地,孟远冲向洗手间干呕,却在镜中看见自己的下巴轮廓正诡异地变化——越来越像母亲晚年时的弧度。

    他惊恐地触摸脸颊,感受到皮肤下有东西在蠕动,而衣领下的刺痛感正向下蔓延。

    镜面泛起涟漪,一只苍白的手缓缓穿透镜面……

    孟远赶忙退出洗手间,跌跌撞撞地回到工作室,反锁了所有门窗。

    而那件被遗弃的游子衣正在裁剪台上自行蠕动,针脚如呼吸般起伏。

    此时,头痛欲裂的他突然想起,自己,是昨天去找技术员确认布料成分的!

    如今,镜中的异变已经蔓延到脖颈——他的锁骨位置浮现出母亲特有的那颗褐痣。

    更可怕的是,当他试图脱下身上的衬衫时,发现后襟已经与皮肤粘连,撕扯时带出细密的血珠。

    很显然,游子衣在异化孟远自己的衣物。

    等等,游子衣,衣服,一直摆在工作台上面的,现在,怎么不见了!

    孟远疯狂翻找起来,却听见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他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舔了一口唇角的汗水,缓缓回过头。

    那件灰褐色的衣服赫然悬在半空,袖管微微摆动,像是等待拥抱的姿势。

    突然间,袖口处的线头伸长,如蛛丝般缠住他的手腕。

    滚开!

    孟远抓起裁布剪刀刺向衣袖,布料裂开的瞬间,暗红色液体喷溅在他的脸上,带着骨髓般的腥甜。

    被撕裂的衣袖里,赫然露出一截人类的手指骨——那是他母亲因关节炎变形的中指指节,此刻正卡在衣料的夹层中。

    工作室的更衣镜不知何时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浮现出母亲最后岁月的影像:

    枯瘦的老妇人坐在缝纫机前,正用手术刀剥离自己手臂的皮肤。

    染血的纺锤将皮条纺成线,针盒里排列着打磨过的指骨。

    中央的红木桌上有一张摊开的设计图,标题写着《游子衣最终改造方案》,图纸上的衣服结构分明是——人皮的展开图。

    远儿……

    镜中的母亲转过头,腐烂的嘴唇蠕动:

    最后一步需要你自愿……

    孟远突然明白了一切。

    那本日记里缺失的最后一页,那个未完成的诅咒仪式。

    他颤抖着看向自己渗血的衬衫,发现每一处伤口都精准对应着母亲当年的手术刀口——这是镜像的献祭。

    剪刀当啷落地。

    极度的恐惧中,孟远竟感到某种温暖的安宁。

    母亲的气息从每个毛孔渗入,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五岁那年发烧时贴在额头的手,高考前深夜书桌上的参茶,还有那永远多缝一层的衣服内衬……

    好。他听见自己说,手指主动扣上了游子衣的盘扣。

    镜子轰然碎裂。

    在无数碎片反射中,孟远看到自己正被一件展开的人皮包裹,那皮囊的内侧密密麻麻写满血字《游子吟》。

    当领口的盘扣系紧时,所有文字亮起暗红色的光,最后汇聚成心脏位置的一行小字:

    慈母身,游子衣。临行密密缝,归期不可期。

    ……

    三日后,助理小林疑惑地推开尘封的工作室。

    裁剪台上摆着件精美的新作——真丝为面,蜀锦为里,盘扣用的是罕见的骨雕工艺。试衣镜上用口红写着:

    送给我的第一个顾客。

    当小林痴迷地抚摸着衣物时,她似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内衬里侧尚未干涸的血迹,正缓缓组成一个子字。

    第三个故事:七步诗

    既燃同根萁,灰烬两相亡。

    魏黄初元年,冬。

    邺城铜雀台西侧的冷宫,檐角悬着几串冰锥,森然如剑。

    曹植独坐幽室,案上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容枯槁。

    自曹丕即位,昔日风流才子已成笼中困兽。

    门外铁链哗啦作响,数名甲士持刀而入,为首者冷声道:

    临淄侯,陛下召见。

    曹植缓缓抬头,目光掠过侍卫腰间悬着的白绫与鸩酒,唇角微扬:

    七步之期,到了么

    无人应答。

    太极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森冷。

    曹丕高坐龙椅,冕旒垂珠遮掩神色,唯见指尖轻叩案几,一声一声,如催命更漏。

    子建。

    他开口,嗓音低哑:

    朕近日总梦见先父。

    曹植垂首而立,袖中手指微颤。

    曹丕忽笑:

    你可还记得,幼时你我共读《诗经》,先父夸你才思敏捷

    臣……记得。

    那今日,朕也想见识一番。

    曹丕抬手,侍从抬上一口青铜釜,釜下豆萁燃烧,噼啪作响。

    七步之内,赋诗一首。若成,朕赐你生路;若败……

    他未说完,目光落向那壶鸩酒。

    曹植望向铜釜。

    豆在沸水中翻滚,咕嘟咕嘟,竟似人语。

    他凝神细听,那声音渐渐清晰——

    子建……救我……

    是甄氏的声音!

    曹植瞳孔骤缩,猛然抬头,却见曹丕神色如常,似未闻异响。

    第一步。

    侍卫冷声报数。

    曹植闭目,缓缓吟道:

    煮豆……持作羹……

    话音未落,铜釜内嗤地一声,一颗豆子爆裂,汁液溅在曹植手背,灼痛如烙。

    他低头,见那豆汁竟泛着暗红,如凝结的血。

    第二步。

    曹植迈步,忽觉背后寒意森然。

    余光瞥去,烛光映照下,自己的影子竟扭曲了一瞬,似有人伏在肩头,长发垂落。

    他强自镇定,续道:

    漉菽……以为汁……

    殿内陡然一静。

    铜釜中的沸水忽然平息,水面如镜,映出一张惨白的脸——甄夫人!

    她双目泣血,唇齿开合:

    子建……痛啊……

    曹植踉跄后退,却听曹丕冷笑:

    第三步。

    豆萁燃烧的噼啪声渐密,竟似骨骼断裂之音。曹植冷汗涔涔,续吟:

    萁在釜下燃……

    话音未落,釜下火焰骤然暴涨,火舌舔舐殿柱,映得满室赤红。

    侍卫们惊惶退避,却见那火中隐隐浮现数道身影——丁仪、杨修、孔融……皆是被曹丕所杀之人!

    他们四肢扭曲,在火中哀嚎,豆萁的灰烬飘散,落地竟成焦黑指骨。

    曹丕终于变色,厉喝:

    继续!

    曹植浑身发冷,却不得不踏出第四步:

    豆在釜中……泣……

    铜釜猛然震颤,沸水翻涌如血浪,一颗颗豆子浮出水面,竟化作颗颗眼珠,齐齐盯向曹丕!

    妖术!

    曹丕拍案而起,冕旒珠玉崩散。

    拿下他!

    侍卫拔刀上前,却听咔嚓一声,最先靠近铜釜的那人,脖颈突然扭转,头颅竟自行拧断,滚落在地,双目仍死死瞪着曹丕!

    曹植惨笑,踏出最后一步: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最后一句落下,铜釜轰然炸裂!

    滚烫的豆汁泼洒,溅在侍卫脸上,皮肉瞬间溃烂,露出森森白骨。曹丕跌坐龙椅,见那血泊之中,缓缓浮出甄氏的身影,她长发披散,十指如钩,一点点爬向天子——

    子桓……还我命来……

    曹丕惊恐万状,嘶声大喊:

    护驾!护驾!

    殿门轰然闭合,将惨叫声隔绝在内。

    翌日,宫人战战兢兢推开殿门,只见满地血污,铜釜碎裂,豆萁灰烬中混杂着焦黑骨殖。

    曹丕高坐龙椅,冕旒歪斜,双目圆睁,已然气绝。

    而曹植,不知所踪。

    唯有宫墙之上,以血书就的《七步诗》末尾,多了一行小字——

    既燃同根萁,灰烬两相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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