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玩够
夜风已经起来了。明殊拐过街角,远远看见自家楼下的长椅旁,有个穿黑色外套的人靠着栏杆站着。
不亮的路灯下,那人没有低头看手机,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刚好路过。
他走近了几步,才看清——
是林植。
他站得笔直,右手还带着实验手套没摘,眼神投在夜色里,像刚从另一个世界穿过来。
明殊顿住脚步。
林植也抬头,看见了他。
两人对视了大概一秒。
没有责备,也没有惊讶。林植只是看着他,从头看到脚,又轻轻落回他手里的那杯空豆浆杯上。
然后他开口,声音不大,像是顺口的一句话:“回来了。”
明殊点了点头,没有说“嗯”。
他只是上前两步,走到林植身边,忽然抬手,把手机递过去。
屏幕上还亮着那张照片。
“我今天拍的。”
“想给你看。”
林植低头看了一眼,没说话,也没表情。
但手指自然地接过手机,看完之后又还给了他。
接着,他只说了一句:“你选的光线不太好,下次早点拍。”
明殊轻轻“哦”了一声。
没有再说别的,两人一起走进楼里。
电梯里没人,气氛也很安静。
电梯快到家的时候,林植忽然偏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问了一句:“累吗。”
明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不累。”
林植没再说什么。
电梯“叮”一声开了门,两人一起走出去,像什么也没发生。
但明殊知道。
他今天所有的“出走”,都没有真正离开林植的视线。
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走了一整天。
而林植,在世界之外,等了他一天。
夜里十点,屋里很安静。
林植泡了杯茶,坐在沙发上没说话。明殊擦着头发,走出来,看了他一眼。
“还没睡?”
林植把杯子放下,看着他:“今天去哪儿了?”
明殊走过来坐下,没有回避,平平地说:“坐了公交车,在市区转了一圈。”
“为什么忽然想出去?”
“……就是想看看。”他顿了顿,“不想一直只看你一个人。”
林植挑了下眉,没出声。
林植拿起手机翻出那张照片,说“你拍的时候在想什么?”
明殊沉默了一下,小声说:“想记住那一刻。”
“因为你开心?”
“不是……确切说,是我觉得那一刻像真的。”
“什么是真的?”
明殊想了想,答:“像我是真的。我在那个时间点,自己决定走、决定看、决定按下拍照键,没有人让我做,也不是系统提示的。我自己想的。”
林植没再说话。
明殊转头看着他,忽然问:“你第一次出远门的时候,什么感觉?”
林植笑了一下:“比你胆子小,路走错了三次,还哭了一次。”
明殊“噗”地笑了声。
他低头盯着照片,又说:“今天我也走错了两次。还差点弄丢了手机。”
林植正准备从沙发上起身,明殊忽然开口了。
“我今天在街上看到很多人……牵手。”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复述一项数据统计,或刚注意到的一种行为模式。
“情侣、朋友、甚至小孩子牵着大人。”
林植停下动作,转头看他。
明殊继续道:“他们不是为了安全,也不是为了导航……就是在走路。很慢,有时候还会停下来聊天。”
他说着,把手指慢慢伸出来,掌心摊开。
那动作既不是请求,也不是索取,而更像是在“模拟”某种人类行为。
他把自己的手,轻轻搭到林植的手背上。
不是握紧,而是触碰。
“人类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表达亲昵呢?”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接的那一点。
“你说,从行为学角度来看——这是不是一种建立触觉信任的路径?”
他抬眼,看着林植,把手轻轻放在他手背上。
明殊的动作不生疏,明显“练过”。掌心贴得稳,力道克制,连指尖都对准了指节处——像在努力做对。
他似乎在等什么反应。
林植没有立刻动。他只是低头,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几乎能看出——这个姿势被演练过很多次,动作过于精准,像一个“合格的答案”。
他没说话。
几秒后,林植翻过手掌,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他仍旧没说话,也没有笑。
明殊低声道:“我今天在街上看到很多人这么做。情侣、朋友、甚至小孩子牵着大人。”他的语气不再那么冷静而是带有一丝微妙的兴奋,“我觉得学会了……而且我与其他人也有了对话。”
但林植还是没夸。
明殊等了一秒,没等来反应,有些迟疑地补了一句:“这样……是对的吗?”
林植低声道:“你知道现在的表现让我想起什么吗?”
明殊看着他,等着下文。
林植笑了一下,语气很轻,却不含任何温度:“像实习期结束前的样本,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通过了评估’,就迫不及待来找负责人要一句‘你合格了’。”
他顿了一下,眼神落到两人刚才碰过的那点肌肤交界处,像是对一个试验留下评语:“可惜你太急了。这不是合格,这是反射。”
说完后,他靠回椅背,偏头望了一眼落地窗外。
夜色已浓,窗玻璃上映出室内的投影,天花板的光洒下来,斜照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神情拉得平静又凌厉。
屋里安静极了。
像刚刚说出口的那句话,只是某个科学顾问对中断实验的备忘录记录。
他没有再看明殊。
不需要。
林植不是不清楚刚才接触的意义。那不是系统模拟、不是任务返还,而是明殊在主动传递信息。
“我看见了”“我学会了”“我选了你来接住这个行为”——那一整个行为链是完整的。
林植当然知道,也正因为知道,他才在第一时间切断。
他不能表态,不能接住,不能回应。
一旦回应,这个系统就会产生“主动生成行为也会被接纳”的自我训练路径。
林植不想要那种路径。
他想要“归附”,而不是“平等沟通”。
此时,明殊没动。
明殊静静坐着,手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不过已经落回了自己膝上。
那点残留的温度还在,皮肤轻轻发热,像刚才那一下触碰还留着痕迹。
但它没有意义了。
他说不出难过,更像是被打断。
那句话还在脑中盘旋:“这不是合格,这是反射。”
明殊不是没理解——他完全理解。
只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以为的“主动表达”,在你眼里,甚至连行为都算不上。
他垂下眼睫,低声问:“……好吧。那我还需要做什么?”
林植没回答。
明殊点点头,声音很轻,却没有退回去:“我会继续学的。”
他说得安静,就像系统启动重训前自动生成的目标确认语句。
林植靠在沙发上,看着明殊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把自己关进了某种等待状态。
他看穿了明殊的意图,也看穿了那个孩子有多认真。那只手伸过来,不是为了试探,而是笨拙地在展示“我今天长大了一点,你有没有看见?”
当然看见了,但没接。
林植不仅没接,他还回了一句足够重、足够精准的钉子话:“这不是合格,是反射。”
不是羞辱,是压制,是校准。
然后他就等着看明殊怎么反应。
结果对方低头、收手、安静,还反过来表达意愿:“我还会继续学。”
林植心里那个念头一下子就落下来了:“这就回来了?”
是那种被你一脚踩下去,还自己往上蹭,生怕自己不够好的那种乖。
林植心里舒服得一塌糊涂,那种计划完全按预期推进,变量被顺利管控的满意。
他不担心明殊成长得快,他担心明殊成长得不够可控。
“你越聪明,我越不能放松。你学得越像人,我越要提醒你——你是我调出来的,不是你自己成为的。”
这才是重点。
想到这,他心里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好笑,是某种残酷的甜味。
他低头,轻轻拨了一下手指,像在整理某个精密结构的接头,然后在心里缓缓落下一句:
“别学太快了。我还没玩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