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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妈是个伏弟魔。

    舅舅结婚她买金。

    舅舅买房她首付。

    舅舅赌博她还债。

    甚至克扣我和弟弟的生活费,给舅舅的儿子补营养。

    后来舅舅尿毒症严重要换肾。

    舅妈跪在我面前,求我给舅舅捐肾。

    我妈哆嗦着嘴唇说:好。

    我当场掀桌:好个屁。

    1

    外甥女啊,舅妈求你救救你小舅!

    舅妈于秋玲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

    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目光齐刷刷投向我们。

    我尴尬得手足无措,想弯腰去扶她。

    她却死死拽住我的裤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晓渝啊,医生说了亲属配型成功率高。你舅舅快不行了,就当可怜可怜我们一家,你去配个型好不好我和你大姨家说好了,他们出钱,你们家出肾!咱们大家共渡难关。

    ……出肾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妈李玉芳站在旁边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

    那眼神我太懂了,无非是让我先应承下来,别让她在亲戚面前丢脸。

    尤其是在舅舅一家面前。

    她这辈子什么都紧着她弟弟李雄来。

    舅舅是老幺,上面还有个大姨李玉兰。

    我妈李玉芳是老二。

    外公外婆重男轻女,舅舅是他们的命根子。

    我妈从小耳濡目染,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扶弟魔。

    舅舅结婚时,她大包大揽给舅妈买三金。

    舅舅买房时,她二话不说出了二十万首付。

    舅舅赌博输了十万,她背着我爸拿存款给舅舅还债。

    甚至克扣我和弟弟的生活费,拿钱给舅舅的儿子补营养。

    因此我爸差点和她闹到离婚。

    去年舅舅查出尿毒症,我妈急得火烧眉毛,拉着我来医院探望。

    大姨家条件好,表哥何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何骏当场拍板,换肾的二十万手术费他出。

    舅妈这厢哭诉没钱,那厢表哥豪气干云。

    妈妈觉得我们家不能后退,拿着一叠心意带我来看舅舅。

    结果心意还没送到,舅妈就来跪求我配型。

    2

    于秋玲,你像什么样子!快起来!

    我爸铁青着脸,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后:你怎么不让你们家天赐配型

    舅妈哭声一顿,抬头看着我爸:姐夫,话不能这么说啊。我们家李雄可是玉芳的亲弟弟,那晓渝是亲亲外甥女。俗话说娘亲舅大,这救舅舅不是天经地义天赐他才大四,身体底子又弱。老李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可不能有闪失。

    你放屁!我们家晓渝还比天赐小一岁,我老张家也就她这一个闺女。你儿子的命是命,我闺女的命不是

    舅妈被我爸的气势吓住了,梗着脖子说:你、你们家不是还有晓泽……

    我爸脸都气红了:哪个都不行!

    我妈脸上挂不住了,扯了扯我爸的袖子:行了,你少说两句,秋玲也是急糊涂了。

    她转向舅妈,语气软了下来:秋玲啊,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配型的事,我们回去商量商量。

    这有什么好商量呀。舅妈不依不饶,索性坐在地上嚎啕起来,配型又不是捐肾。更何况就算捐肾,晓渝年轻身体好,肯定没问题的。二姐你要是不答应,就是眼睁睁看着李雄去死啊!

    我妈的脸色瞬间白了。

    我知道,她又心软了。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拉着我就往病房外走。

    咱走,这事没得商量!

    3

    舅妈那一跪,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家掀起轩然大波。

    当天晚上,外公外婆就杀到了我家。

    玉芳啊,你弟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啦。外婆一进门就拍着大腿哭嚎。

    外公指着我爸的鼻子骂:张建礼,那可是你小舅子!让晓渝配个型怎么了哪怕是捐个肾,又不是不能活!李雄要是没了,我们老两口怎么办你来给我们养老吗

    我爸寸步不让:晓渝是我女儿,她才二十岁。她的人生还长,我不能让她冒这个险。

    冒什么险不就是配个型,就算捐个肾也没关系。医生都说了手术成功率很高,多少人一个肾也活得好好的。你就是自私。外公唾沫横飞。

    妈妈拉着我爸的胳膊,一脸为难:那是我亲弟弟。

    你弟弟的命是命,咱女儿的健康就不是健康我爸甩开她的手,眼睛通红。

    外婆转向我,语气突然变得慈祥:晓渝啊,你舅舅从小最疼你了,你忘了吗你小时候他还给你买过娃娃呢。

    我从没见过这阵势,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你们别逼她!我爸把我护在身后,她不愿意,谁也别想强迫她!

    好,好你个张建礼!为了一个赔钱货,连你老婆的娘家人都不顾了!外公气得发抖,拉着外婆摔门而去。

    我们没你这个女婿。外公的咒骂声从楼道传来。

    家里陷入死寂。

    妈妈蹲在地上,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爸爸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突然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4

    几天后,妈妈特意把在外地上学的弟弟张晓泽叫回来,说趁着节假日带我们去做个全面体检。

    你们都大了,也该好好检查一下身体了。

    她语气轻松,仿佛之前的不快从未发生。

    我爸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看着妈妈眼下的乌青和憔悴的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体检过程很顺利,抽血、B超,一项项进行。

    妈妈全程陪着我们,嘘寒问暖。

    我几乎要以为,那个在家里为舅舅崩溃大哭的女人只是我的错觉。

    拿到体检报告那天,一切正常。

    我松了口气,妈妈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又过了两周,妈妈红着眼睛找到我:晓渝,配型成功了!你舅舅有救了!

    她手里捏着一叠化验单,像是捏着救命稻草。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怪不得带我和弟弟去私人医院体检,她竟然真的拿我们的资料去配型。

    妈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你舅舅他真的快不行了!医生说你的配型结果非常好,是最佳供体。

    妈妈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妈,我、我害怕。我说的是实话。

    别怕闺女,现在的医学技术很发达,手术很安全的。

    妈都打听过了,一个肾就是以后不能干重活,对你一个女孩子身体影响不大的。

    妈求你了,救救你舅舅。他可是妈唯一的弟弟啊!

    说着,妈妈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爸爸和晓泽都不在,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慌忙去扶她:妈,你快起来,你别这样。

    她却死死抱着我的腿,哭得肝肠寸断:闺女你要是不答应,妈也活不下去了。妈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他要是有事,妈下半辈子都睡不着觉了。

    妈,你先起来。我有些手足无措。

    妈求你了,闺女。只要你肯救你舅舅,妈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都行。

    她的眼泪像滚烫的开水,一滴滴落在我手背上。

    我看着她苍老憔悴的脸,心一点点软了下来。

    那是我的妈妈,那是她唯一的弟弟。

    我真的能眼睁睁看着舅舅去死,看着妈妈后半生活在痛苦和自责里吗

    妈,我考虑一下。我声音干涩。

    妈妈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闺女,你同意了

    我想一想……我轻轻点了点头,泪水模糊了双眼。

    她紧紧抱住我,放声大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都哭出来。

    我木然地站着,任由她抱着。

    心里一片茫然。

    5

    手术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

    这几天,家里气氛诡异。

    妈妈对我小心翼翼,嘘寒问暖到了极致,炖各种补品给我吃,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愧疚。

    舅妈和外公外婆倒是喜气洋洋,每天都打电话来问候,语气亲热得让我陌生。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推着往前走。

    手术的风险、术后的恢复、对未来的影响……

    这些我都不敢深想。

    我只知道,我答应了妈妈,要去救舅舅。

    入院前一天晚上,爸爸出差回来了。

    他像小时候一样给我带了礼物,和我说了。

    他还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凌晨时分,我听见爸妈房间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我下床,悄悄走到门边。

    你简直是疯了!让咱闺女捐肾我绝对不会同意!明天晓渝哪也不准去!

    门里传来爸爸愤怒的声音。

    我也是没办法,阿雄那边等着救命啊。

    而且秋玲说了,只要晓渝捐肾,何俊给他们那二十万他们一分不要,就给我们当晓渝的营养费。妈妈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二十万

    我愣在当场。

    二十万所以你就要卖闺女的肾李玉芳你清醒一点,那是你闺女的健康!

    什么叫卖这是他们给的补偿。再说了,晓泽不是老想着去英国读研,这二十万正好可以送他出国。这分明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晓渝呢晓渝的未来呢你有没有想过她爸爸的声音带着绝望,你别以为我没看到报告,晓泽也配型成功了对吧两个都是咱的孩子,你这样做,他们会恨你一辈子!

    儿子能一样吗晓渝是女孩,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儿子才是你张家的根啊。他要是伤了身体以后怎么办他有出息了,咱脸上才有光。

    ……不可理喻!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

    耳朵嗡嗡作响,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我捂住嘴,踉踉跄跄地跑回房间。

    原来张晓泽也配型成功了。

    原来在妈妈心里,我和弟弟之间,有明确的价码。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有愧疚。

    捐肾

    捐个屁!

    6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家里的门就被敲得震天响。

    外公外婆、舅妈,还有大姨李玉兰,一人拎着一袋水果,不由分说挤了进来。

    晓渝啊,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咱早点去医院,还得做一堆检查呢。舅妈搓着手,语气急切。

    外婆跟着说:是啊,明天就要手术了,可别耽误了。

    我爸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粥,重重往桌上一放:晓渝今天哪也不许去!

    他横眉立目,挡在我身前:我告诉你们,再敢逼我闺女捐肾,我立刻报警!

    舅妈见状,哇的一声就坐在了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干嚎:二姐夫你这是要逼死我啊二姐之前答应的好好的,怎么要进医院了又反悔了那我老公怎么办呀

    大姨赶紧扶起舅妈,对着我爸指责:妹夫话可不能这么说。怎么成我们逼晓渝了二妹可是同意的了。再说了,外甥女救舅舅那不是天经地义你不能只顾着自己闺女,不管你小舅子死活啊。

    大姐,你咋不让何骏去配型我爸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怎么不割一个肾给他舅

    大姨面色一僵:何骏这不是出钱了嘛。要是能救李雄,咱谁不愿意救连爸妈这个年纪都去配型了,这不是没配上嘛。那晓渝恰巧配上了,可不能见死不救。

    我爸吼道:晓渝没答应,我也不答应!

    妈妈拽他的袖子:你瞎吵吵什么,都到这份上了,人命关天呐。

    舅妈开始哭嚎:现在你们反悔,这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啊!

    屋里顿时炸开了锅。

    哭声、骂声、指责声混成一团,唾沫星子横飞。

    我慢条斯理地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粥,用餐巾擦了擦嘴。

    在他们吵得最凶的时候,我站起身来,一扯桌布,将所有碗碟掀翻在地。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嘈杂:这个肾,我捐……

    爸爸瞪圆了眼睛。

    我顿了顿,继续说:捐个屁!

    舅妈一听,立马要开嚎。

    你们也别急着哭天抢地。我不捐,张晓泽可以。我看着他们瞬间变化的脸色,补充道,张晓泽也配型成功了,而且比我更合适。

    话音刚落,门开了。

    张晓泽晨跑回来,看着屋里剑拔弩张的一群人,还有我那句清晰无比的话,整个人怔在了门口。

    7

    妈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当即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她指着我的鼻子尖声叫:张晓渝,你在这胡说八道些什么晓泽是你亲弟弟,你怎么想得拖他下水。

    舅妈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哭了,一把拉住我妈的胳膊,急切地问:二姐,晓渝说的是不是真的晓泽也配上了

    我妈一把甩开舅妈的手,护犊子似的嚷嚷:你别听他瞎说。晓泽今年刚十八,身体还没发育完全,怎么能做这种手术你想都别想。

    那就是晓泽真的也配上了舅妈不依不饶。

    爸爸突然松了口气,端着他的茶缸子,慢悠悠地走到我妈身边,不咸不淡地呵了一声:我看晓泽挺好,男孩子能扛事。既然都配上了,那就让晓泽去。你不是最心疼弟弟用你最宝贝的儿子去救,更能显出你的诚意不是

    他并不是真要儿子捐肾。

    只是心里笃定我妈绝对舍不得让张晓泽捐肾,才故意说得气话。

    我妈气得脸都白了,指着我爸的手直哆嗦:张建礼!晓泽可是你们张家的命根!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大姨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捂着嘴哎哟了一声,假惺惺地劝道:二妹,妹夫说得也在理。既然两个孩子都能捐,那不就更好了吗随便哪个捐一个,咱弟弟不就有救了

    外公外婆也跟着帮腔。

    外公沉着脸,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玉芳,当初是你亲口答应的,现在怎么能反悔。晓渝也好,晓泽也好,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亲弟弟没命啊。

    外婆抹着眼泪:是啊玉芳,你就这么一个弟弟。你要是见死不救,我们下半辈子还能指着谁

    一时间,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我妈。

    她之前还理直气壮地逼我,现在轮到自己儿子了,那张脸瞬间变得比哭还难看。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门口发愣的张晓泽终于弄明白了情况。

    他几步冲到我身前,张开双臂把我护在身后,像一只被激怒的小豹子,对着屋里的人吼道:你们都别吵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圈有些发红:姐,原来他们是要你给舅舅捐肾你别听他们的。

    说完,他又猛地转回去:不就是要一个肾吗我给!不许你们再逼我姐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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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张晓泽话音刚落,妈妈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大叫:瞎说什么,儿子!不行、绝对不行!你才大一,怎么能做这种手术!

    那架势,仿佛张晓泽现在就要被推进手术室。

    舅妈一伙人刚才还因张晓泽的话而眼睛发亮,此刻见我妈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二妹啊,大姨率先说,你看晓泽多懂事。你这么大人了还没孩子明事理。

    舅妈赶忙跟上:是啊二姐,我替李雄谢谢外甥。等他好了,我们出钱带外甥去市里玩一趟。

    对对对,市里玩一趟可不少钱呢。我简直要看笑了,我想去还没机会哦。

    都给我闭嘴!妈妈突然转过身,通红的眼睛瞪着舅妈和李玉兰,你们再打我儿子的主意,我跟你们拼命!谁敢强迫我儿子捐肾,我现在就报警,告你们蓄意伤害!

    舅妈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二姐,之前让晓渝捐肾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说什么了妈妈此刻像个炸毛的母鸡,护犊子似的将张晓泽死死挡在身后,你咋不让你儿子天赐捐,咋不让何骏捐你们谁也别想动晓泽一根汗毛。赶紧滚,不然我真报警了!

    哎,怎么好好的又扯上我们家何骏我们家何骏可是要给钱的呀……

    大姨还想说什么,被外公沉着脸拉了一把。

    外公看看我妈,又看看我爸,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拐杖在地上笃笃敲了两下,沙哑着嗓子说:罢了,罢了,我们走。

    一群人来时气势汹汹,走时却灰头土脸。

    舅妈的哭声渐行渐远,屋里总算清静下来。

    张晓泽一把推开还抱着他胳膊的妈妈,脸上又是愤怒又是失望:妈,你真要让姐姐给舅舅捐肾为什么我要捐肾你不肯,我姐捐肾你就逼着她去她不也是你的孩子吗

    妈妈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勉强挤出一句:晓泽,你姐是女孩子,女孩总是要嫁人。你不一样。

    嫁人怎么了嫁人她就不是我姐姐、不是你的女儿吗你就为了那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舅舅,要牺牲姐姐的健康张晓泽眼圈通红,妈,我有的时候真的搞不懂你。那样的舅舅有什么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就因为他是男人

    他说着拉起我的手就要往外走:这个家我是一点都待不下去了。姐,我们走。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我爸张建礼,此刻将手中的茶缸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看着妈妈,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疲惫:李玉芳,我算是彻底看透你了。为了你娘家、为了你弟弟,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这种无底线的贴补娘家,这种深入骨髓的重男轻女,真是无药可救了。

    妈妈脸色煞白:张建礼,你、你什么意思

    我爸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家,散了算了。

    屋里瞬间安静,只剩下她不敢置信的粗重喘息声。

    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一向对她多有忍让的丈夫,会突然提出离婚。

    她愣愣地看着我爸,又看看我和张晓泽,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最后哇的一声,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9

    自从爸爸要离婚,家里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了。

    妈妈开始在家干些以前从不沾手的家务,说话也轻声细气,生怕哪个动静大了,我爸那句离婚就从威胁变成了现实。

    那场关于谁捐肾的家庭闹剧,也总算暂时偃旗息鼓。

    张晓泽大概是觉得我憋屈,硬是用他自己假期打零工攒下的那点钱,带我旅游散心。

    但我一看见他,就想起妈妈那副嘴脸,五脏六腑都跟着不痛快。

    他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找话说,一会儿指着路边的野花,一会儿又说哪个馆子的小吃地道。

    我却多数时候嗯啊两声,或者干脆扭头看窗外,把后脑勺留给他。

    我知道他没做错什么。

    但他是明晃晃的得利者,我现在还做不到以平常心待他。

    他也不恼,只是默默地帮我拎包买水。

    旅行结束,我们再踏进家门时,客厅里气氛有些异样。

    爸爸坐在沙发主位,面无表情地抽着烟。

    妈妈一见我们,立刻从厨房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迎上来,脸上堆着近乎讨好的笑:儿子、闺女回来啦。快,洗手吃水果。

    她把果盘放下,局促地看看我,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闺女,之前是妈糊涂,妈跟你认错。妈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逼你,也不偏心眼了。

    她顿了顿,转向我爸,声音更小了:老公,我也跟你保证,以后娘家那边我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没底线地补贴了。这个家,我还是想好好过的。

    我爸弹了弹烟灰,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说:行啊,李玉芳,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再信你这最后一次,往后你要是再犯,咱们就民政局见。

    我妈连声应着,如蒙大赦。

    我心里没什么波澜。

    妈妈这番话是真是假,我早就看淡了。

    张晓泽倒是松了口气,刚想说什么,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打开门,舅妈那张熟悉的焦急面孔探了进来。

    我妈一个激灵,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二姐,你救救李雄啊。

    10

    舅妈拽着我妈的胳膊,力气大得我妈一个趔趄:二姐,李雄总算配上肾源了,医生说再不做手术就晚了!

    我妈脸色白了又青,嘴唇翕动,半天挤不出一个字,只能求助似的看向我爸。

    我爸张建礼冷哼一声,摁灭了烟头:有救了是好事,找我们干什么我们家又不是开医院的。

    舅妈一噎,随即眼泪流得更凶:何骏说他生意赔光了,所有钱都打了水漂。之前大姐和他答应给二十万手术费,现在是一分也给不了。二姐夫,你知道我们家李雄只是个打零工的,我又没有工作,天赐还在念书,这二十万我们哪里拿的出来

    她说着就势要往地上跪。

    我妈慌忙去拉她:秋玲,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可她那点力气,哪里拉得住存心要撒泼的舅妈。

    二姐,李雄总说大小你最疼他。舅妈哭天抢地,他说家里这么多人,他最对不住你。可他现在知道错了,他想活命啊。二姐,就二十万,求你救救他。

    我爸翘起二郎腿,脸上没什么表情:李玉芳,你听听这话多耳熟。当年他赌钱输了二十万,他也是这么说的。给他买婚房出首付,结婚买三金,前前后后填了多少窟窿他儿子上大学,哪次不是你偷偷摸摸一万两万的塞钱咱家早就被他吸空了。现在倒好,二十万,张口就来。我们家是印钞票的

    姐夫,我知道以前是我们不对,给你添麻烦了。舅妈抹着眼泪,膝行几步,想去抱我爸的腿,被我爸嫌恶地躲开。

    可这次不一样,这是救命钱!二十万,就二十万!二姐,你最有办法了,就帮帮你弟弟吧!

    我妈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看看我爸铁青的脸,又看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舅妈,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她求助般地看向我爸:老公,要不……

    要不什么爸爸打断她的话,家里的钱每一分都是咱辛辛苦苦挣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孩子们还要上学,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告诉你李玉芳,咱家一分钱都没有。

    就在这时,门又被拍得山响,外婆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进来:玉芳、玉芳开门。秋玲是不是在你这儿

    11

    我妈赶紧过去开门。

    外婆看见客厅里的情景,二话不说,直接对着我妈就开哭:你可得救救你弟弟。玉兰靠不住,他就你这么一个亲姐姐能指望了,你不能不管他啊。那是你妈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唯一的儿子啊!

    外婆一加入,哭声二重奏,整个客厅仿佛成了灵堂。

    我妈被外婆和舅妈一左一右夹攻,眼圈也红了。

    她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和晓泽,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都带着颤:老公,咱不是给孩子们上学还存了点钱,先拿出来救急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凉气从脚底板蹿上来。

    张晓泽也变了脸色,难以置信地看着妈妈:您忘了刚才答应我们什么了

    我爸猛地站起来: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外婆和舅妈压抑的抽泣声。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她们听清:你们也别光盯着我们家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

    我平静地看着舅妈:您可能没空看朋友圈,何骏表哥前两天可是在朋友圈晒了新车。

    晓泽也帮腔:那车五十几万呢。

    我笑笑:五十万的车都买得起,二十万的救命钱,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舅妈和外婆的哭声戛然而止。

    两人面面相觑,脸上的悲痛迅速被错愕取代。

    舅妈眼睛一亮,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我也是糊涂了,大姐怎么可能拿不出二十万。

    外婆也跟着站起来,一拍大腿:走,找玉兰去。她要是不掏钱,我就吊死在她家门口。看她这个当女儿的往后怎么有脸见人!

    舅妈和外婆互相搀扶着走远了。

    爸爸看着我,眼神复杂,算是默认了我的做法。

    妈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果盘走进了厨房。

    晓泽在我旁边,悄悄对我竖了个大拇指。

    我心里也松快了不少,至少这二十万的锅,暂时不用我们家背了。

    至于大姨家那边会闹成什么样,那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了。

    12

    才吃了晚饭,家里电话就响了。

    大姨来找妈妈告状。

    舅妈和你外婆去大姨家闹得天翻地覆。

    表哥何骏开始还劝,后来舅妈非要二十万,少一分就躺地上打滚。

    外婆就在旁边哭天喊地骂大姐不孝。

    后来大姨没办法,给了五万。

    可舅妈和外婆不依不饶,死活要赖在大姨家。

    最后表哥报了警,警察把人给弄走了。

    大姨在电话里大骂:肯定是你们家的小兔崽子告诉她们何骏买了新车!李玉芳,你们家不出肾就算了,钱都舍不得出吗

    我爸冷哼一声,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告诉李玉兰,我们家出得还不够多吗这次就该她放血。我早就跟你说过,你那个娘家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这次你总该看清楚了吧

    妈妈低下头,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几天,我妈的手机就没消停过,全是舅舅家那边打来的。

    她不敢当着我爸的面接,总是偷偷摸摸躲到阳台或者自己房间里。

    但那股子焦灼和为难劲儿,隔着门板都能感觉到。

    我好几次看见她对着存折发呆,或者在电脑前打开网上银行的页面,鼠标点来点去,就是下不了决心。

    有天下午,我从房间出来喝水,正撞见她从卧室里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银行卡,眼睛通红。

    妈,你干嘛去我随口问了一句。

    她猛地一惊,手下意识地往身后藏:我就下楼转转。

    我回头告诉爸爸。

    他却摆了摆手,这事儿我来处理,你别管。

    13

    隔天我回家时,就看见爸爸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妈妈则站在旁边,眼睛肿得像两个烂桃子。

    爸爸的声音像淬了冰,你还记得你前几天是怎么跟我们保证的吗还想偷偷给李雄转钱!

    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公……我、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妈都给我跪下了,我能怎么办啊……我总不能看着亲弟弟死吧

    所以你就想把给孩子们存的学费,拿去填那个无底洞爸爸指着她的鼻子,你大姐没钱吗你爸妈没钱吗他们就是认准了你会出头,都过来吸你的血。这么多年,你还看不明白吗

    我知道错了,可那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妈妈还在试图辩解。

    亲弟弟我爸气极反笑,只有在要钱的时候他才把你当成亲姐姐。这些年,我们这个家被他们拖累成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吗

    我爸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啪地一声摔在茶几上。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妈心上。

    这张卡里的钱,我早已全部转走了。孩子们的读书钱,你一分都别想动。

    妈妈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软软地靠在沙发上,眼神空洞。

    爸爸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你上次是怎么跟我说的这才几天你舅妈一上门,你外婆一哭诉,你马上就故态复萌,把自己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他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纸,轻轻放在我妈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了。

    14

    爸爸把唯一的房子留给妈妈,净身出户。

    我和晓泽都决定和爸爸一起住。

    一个月后,爸爸在我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搬家那天,我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当我们把最后一个箱子搬进新家,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和晓泽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晚上,我爸亲自下厨,做了几个简单的家常菜。

    我们三个人围着小小的餐桌,气氛有些沉闷,但也有一种久违的轻松和宁静。

    席间,爸爸握着我的手:晓渝,开学了你就大四了。爸想让你出国读研究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学点本事。你的成绩一直都很好,不要浪费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

    出国读研这曾经是妈妈答应晓泽的事情。

    我从来不敢想。

    爸,这、这得花多少钱……我有些结巴地问。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爸已经都盘算过了,肯定够用。你弟弟这边,在国内读大学,花费相对要少一些,而且他也大了,可以勤工俭学,锻炼锻炼自己。

    晓泽也看向我,眼睛亮晶晶的:姐,你放心,我支持你出国读研。我也会努力学习,不让你和爸操心。

    爸爸欣慰地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都是爸的好孩子。

    他举起面前的酒杯,里面是普通的啤酒,此刻却显得格外有仪式感,为了我们的新生活,干杯!

    15

    三年后,我顺利拿到硕士毕业证书,顺利在当地找到工作。

    薪水不错。

    工作虽然繁忙,但也让我乐在其中。

    试用期过后的第一个月,我将就爸爸和晓泽接了过来,让他们也体验一下异国风情。

    我请了假,带着他们在我就读和工作的城市四处游览,品尝各种当地美食。

    晚上,我们挤在租的公寓里聊天。

    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晓泽有些得意地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在我面前晃了晃,我也考上你这所大学的研究生了,跟你一个专业。以后我们就是校友加同行了!

    我惊喜地接过那份录取通知书,仔细看了看,激动得差点跳起来:闷声干大事啊你。学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姐现在工作了,我来……

    姐,晓泽打断我的话,眼神格外认真和坚定,我已经跟学校那边联系过了,申请了助教的岗位,平时我也可以找些兼职,生活费和学费,我想靠自己的能力去挣。

    姐,我不会让你变成妈妈那样……晓泽笑了笑,以前是你照顾我,以后我想成为你和爸的依靠。

    爸爸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眼角眉梢都带着欣慰的笑意。

    他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晓泽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好小子!

    16

    就在爸爸准备回国的前几天,我接到了一个久违的微信语音电话。

    屏幕上跳动的微信头像,让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妈妈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苍老而疲惫,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刚哭过。

    晓渝。

    妈。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晓渝,你舅舅、你舅舅他走了……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我感到太意外。

    舅舅的身体早就被酒色财气掏空了,即便后来换了肾,预后也不太好。

    知道了。我的语气依旧平淡。

    他走的时候很不甘心……眼睛都闭不上……妈妈的声音哽咽得更厉害了,你舅妈……她现在跟我成了仇人一样。她天天到家里来闹,说……说如果当初换的是你或者晓泽的肾,你舅舅就不会死。她还说我这些年给的钱不够多,不然就能用更好的药……

    我几乎能想象出舅妈那副尖酸刻薄、胡搅蛮缠的嘴脸。

    妈,这些年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淡淡地说。

    是啊,仁至义尽。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我为了娘家掏心掏肺,到头来呢落得一身埋怨,自己的家也散了。晓渝,妈知道错了,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你们能原谅妈妈么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卑微的祈求。

    我沉默了几秒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爸爸和晓泽。

    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听到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妈,我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以后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生活费你放心,我和晓泽会按时打给你。

    晓渝,妈不是来要钱的,妈只是……她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忙,先挂了。

    没等她再开口,我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晓泽走过来,轻轻地抱了抱我,终究什么也没说。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

    我看着他们,问:下个假期想去哪里

    今晚就计划上。姐,你去哪我去哪!

    别爬山啊,爸这老胳膊老腿爬不动了。

    我们和晓泽相视一笑:爸,你还年轻着呢。

    我们还有很长时间相互陪伴。

    我们还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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