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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消失的丈夫

    我是在值完第三个夜班回家时,发现周志强不见的。

    客厅茶几上摆着他的婚戒,底下压着一张字条:我妈需要人照顾,我搬去陪她住一段时间。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便利贴,突然笑出了声。多可笑啊,一个三十七岁的大男人,闹脾气的方式居然和初中生一样——留张纸条就离家出走

    冰箱上还贴着上周我写的购物清单:牛奶、鸡蛋、降压药。最后一项被周志强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问号。当时我还觉得他矫情,不就是忘买了一次药吗至于专门标注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他最后的试探。

    我掏出手机拨通他的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来。背景音很吵,像是在某个工地。

    周志强你什么意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尖又利,你妈肾衰竭住院,我这个月排了七台手术,你让我怎么去陪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他沙哑的回应:雯雯,我们离婚吧。

    我愣在玄关,钥匙还插在门锁里。上周我们还在商量要孩子的事,他怎么就突然......

    你外面有人了我下意识问。

    周志强苦笑了一声:对,有人了。

    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刺眼。我攥着病历本快步走向护士站,白大褂口袋里还装着周志强留下的戒指。

    周医生!实习护士小跑着追上来,3床患儿家长在闹,说我们开的检查太多......

    我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让住院医去处理。

    现在满脑子都是早上在周志强衣柜里发现的场景——他那件我去年送的藏青色风衣不见了,但更让我心惊的是,衣柜最底层那个装着他所有体检报告的文件夹,也不翼而飞。

    周医生!护士长拦住我,你婆婆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肌酐值已经到857......

    我猛地刹住脚步:谁让你给她查的

    护士长一脸莫名其妙:不是你丈夫昨天来办的住院吗他还特意嘱咐要用最好的进口药......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周志强居然把婆婆转到了我们医院就在我眼皮底下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消毒水味里混着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是我去年送婆婆的生日礼物。老太太闭眼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插着留置针,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

    妈。我轻声唤她。

    老太太眼皮颤了颤,看清是我后突然激动起来:志强呢我儿子呢

    我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被她抓住手腕:雯雯,志强是不是病了他这两天脸色差得很......

    床头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血压数值飙升到180。护士们冲进来把我挤到一边,慌乱中我瞥见床头柜上摆着的药盒——那根本不是肾衰竭的常用药,而是肝癌患者的止痛片。

    药盒背面用铅笔写着服药时间,那字迹我太熟悉了。

    是周志强的笔迹。

    下班后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城东的工地。周志强说过他们公司接了个新项目,就在地铁二号线终点站。

    夕阳把钢筋水泥染成血色。我踩着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碎石路上,远远看见一个戴安全帽的背影正在和工头说话。

    那件藏青色风衣我绝不会认错。

    周志强!我喊得整个工地的人都回头看。

    他转身的瞬间,我胃里突然翻江倒海——三个月不见,他瘦得几乎脱了形,风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色蜡黄得像张旧报纸。

    你怎么......他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立刻洇开一片暗红。

    我冲过去抓住他手腕,职业本能让我直接摸向他的肝区。手下触到的硬块让我浑身发冷: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周志强慢慢抽回手:上周活检确诊的,晚期。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已经转移到肺了。

    工地嘈杂的机械声突然远去,我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上周不就是他第一次忘记给婆婆买降压药的那天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志强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安全帽,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喘了半天:告诉你有什么用让你这个儿科副主任请假陪我做化疗

    他嘴角扯出个苦笑:雯雯,我们结婚八年,你连自己老公的体检报告都没看过一次。

    这句话像记耳光甩在我脸上。我想起衣柜里那个消失的文件夹,想起他每次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上周夜班他打来电话说胃疼,而我只是敷衍地让他吃片奥美拉唑......

    远处传来工头的吆喝声,周志强把安全帽扣在头上:我得去盯浇筑了,这个项目做完有笔奖金......

    你疯了吗我抓住他风衣下摆,肝癌晚期还来工地

    他轻轻掰开我的手指:妈的透析费,我的药费,还有......他顿了顿,以后你一个人生活的开销,总得有人赚。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曾经背我上六楼的男人,如今连走路都要扶着钢筋。

    手机突然震动,护士长发来消息:周医生,你婆婆刚才突然昏迷,CT显示脑出血,要立即手术。

    我抬头想喊周志强,却发现他已经消失在钢筋森林里,只有那抹藏青色还在视野尽头晃动,像一面渐行渐远的旗。

    第二章:病危通知书

    婆婆的颅脑CT片夹在阅片灯上,那片触目惊心的出血灶像朵狰狞的花。我站在手术室门口,反复拨着周志强的电话,机械女声一遍遍提醒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周医生,家属签字...麻醉师递来知情同意书,说到一半才意识到我就是家属。

    钢笔悬在纸上,我突然发现紧急联系人那栏还写着周志强的名字。八年来我们互为彼此的紧急联系人,可现在他躺在哪个工地的板房里吐血,而我甚至不知道该去哪找他。

    手术灯亮起的瞬间,手机终于响了。我手忙脚乱地接起来,传来的却是陌生男声:是周志强家属吗他刚才在工地晕倒了...

    送哪家医院了我抓起白大褂就往电梯跑。

    没送医院。对方压低声音,他醒过来死活不让叫救护车,说输不起液...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周志强虚弱的骂声,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咳嗽。我死死攥着手机:地址发我,现在!

    工地板房比我想象的还要简陋。铁皮墙透着风,角落里堆着沾满水泥的工具,周志强蜷缩在双层床的下铺,身上盖着那件藏青色风衣。

    你来干什么...他试图坐起来,却疼得额头冒汗。我直接掀开风衣,他瘦骨嶙峋的腰腹间缠着绷带,渗出的血迹已经发褐。

    伤口崩开了我伸手要解绷带,却被他按住。

    他手心烫得吓人:妈怎么样了

    在开颅。我强行拆开绷带,倒吸一口冷气——二十公分长的术后刀口红肿溃烂,缝线处正在渗脓,你术后感染了知不知道会要命的!

    周志强突然笑了:早晚的事。他从枕头下摸出个药瓶,倒出两片止疼药干咽下去,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板房里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往鼻子里钻。我盯着他喉结滚动,想起八年前婚礼上,他仰头喝交杯酒时喉结也是这样上下滑动。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年轻到以为死亡只是个遥远的传说。

    起来,去医院。我伸手扶他。

    别闹。他轻轻推开我,工头答应今天结账,五千块够妈做三次透析...

    我再也忍不住,抓起旁边的安全帽砸在墙上:周志强!你妈在开颅!你在等死!而我...我的声音突然哽住,而我连你们什么时候病的都不知道...

    周志强望着安全帽滚动的轨迹,轻声说:上个月妈确诊时,你正在北京参加学术会议。我给你发过消息...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在会场看到他的信息,只回了个在忙,回去说,后来就忘了。

    至于我...他摸索着从床底拖出个纸箱,去年体检报告就提示甲胎蛋白异常,你从来没看过。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本病历,最上面那本贴着触目惊心的红色标签:肝恶性肿瘤IV期。我颤抖着翻开,在最后一页看到熟悉的字迹:已告知患者生存期约3-6个月,建议姑息治疗。

    落款日期是我们结婚纪念日。

    监护仪的警报声在深夜格外刺耳。我坐在婆婆病床边,手里捏着周志强的CT片。肺部多发转移灶像撒落的芝麻,其中最靠近心脏的那个已经1.8公分。

    手机屏幕亮起,周志强发来短信:妈醒了吗

    我看向病床上插满管子的婆婆,回复:生命体征平稳,明天能出ICU。

    消息刚发出去,病房门被推开。周志强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站在门口,手背上还留着输液的胶布。他瘦得病号服像挂在衣架上,裤管空荡荡的灌着风。

    你怎么...

    偷跑出来的。他咧嘴一笑,露出牙龈上的血丝,护士查房前回去就行。

    他蹒跚着走到病床前,小心翼翼握住婆婆浮肿的手。监护仪上的心率突然平稳了些,像是母子连心的感应。

    医生说妈就算醒了,可能也认不出人...周志强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我站在他身后,看见他后颈凸起的骨节和隐约的针眼。那些化疗留下的印记,我本该是第一个发现的。

    志强。我鬼使神差地开口,明天我陪你去肿瘤科...

    他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我。展开是房屋过户协议,他已经签好了名。

    房子留给你。他指着空白处,这里签个字就行。

    我盯着协议上因感情破裂自愿离婚的字样,突然想起婚礼那天他说的誓词:将来无论生病还是健康...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婆婆的血压急剧下降。周志强扑向呼叫铃的瞬间,一口血喷在雪白的床单上,像朵怒放的红梅。

    医护人员冲进来把我们隔开。在一片混乱中,我看见周志强蜷缩在墙角擦嘴角的血,而那张离婚协议飘落在地,被他悄悄踩在了脚下。

    第三章:藏在工地里的病历

    凌晨三点,我坐在护士站翻看周志强的病历。值班护士给我倒了杯咖啡,小心翼翼地问:周医生,你婆婆的脑出血是不是和尿毒症有关

    我摇摇头,眼睛没离开病历上那行触目惊心的字:肝恶性肿瘤并多发转移,预计生存期3个月。纸页右下角有周志强歪歪扭扭的笔记:别告诉雯雯。

    咖啡杯在手里颤抖,褐色的液体溅到白大褂上。我突然想起半年前那个夜班,周志强打电话说右上腹疼,而我正在给科主任的儿子做腰椎穿刺,只回了句自己吃点胃药。

    周医生!护士突然推我,你丈夫在楼下急诊!

    急诊抢救室的帘子半开着。周志强侧躺在担架床上,藏青色风衣堆在脚边,后背凸起的脊椎像一串珠子。一个工友正帮他擦嘴角的血,看见我进来吓得退了两步。

    医生说要插管...工友结结巴巴地说,但他死活不同意,说太贵...

    我掀开周志强的衣摆,腹部鼓胀得像塞了个篮球,皮肤绷得发亮——典型的肝癌晚期腹水。

    准备腹腔穿刺包。我对赶来的住院医说,声音冷静得不像自己。

    周志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心滚烫,指甲因为肝硬化泛着青紫:别...妈醒了没

    先管好你自己。我甩开他的手,戴上手套。当穿刺针扎进他鼓胀的腹部时,他疼得整个人弹起来,又重重跌回去。

    淡黄色腹水顺着导管流进收集袋,周志强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住院医小声惊叹:这起码有3000ml...

    3500。我纠正他,突然发现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一个儿科医生怎么会如此熟悉成人腹腔穿刺

    因为我昨晚翻烂了《晚期肝癌姑息治疗指南》,就像备考住院医时那样彻夜不眠。

    天快亮时,周志强的情况暂时稳定。我拿着他的医保卡去缴费,收费员皱眉:这张卡冻结了。

    怎么可能我抢回卡片,上面明明写着周志强的名字。

    系统显示最后一次使用是在三个月前的肿瘤科,之后再也没有缴费记录。也就是说,这三个月他的化疗、靶向药,全是自费。

    我翻遍所有口袋凑出八千块,刚好够今天的抢救费。转身时撞见周志强的工友,那个黝黑的汉子正偷偷往收费处塞钱。

    嫂子...他紧张地搓着手,强哥不让我说,他在工地搬钢筋,一吨二十块钱...

    我望向走廊尽头的病房,突然明白那件风衣为什么总是沾着铁锈——他根本不是去当项目经理,而是在亲手搬那些冰冷的钢筋。

    他...每天搬多少

    医生说不能干重活,他求着我们瞒着工头。工友眼圈红了,昨天吐了血还搬了四十吨...

    我扶着墙才没跪下去。四十吨,八百块钱,刚好是一支进口靶向药的零头。

    病房里,周志强正在偷偷拔留置针。见我进来,他慌忙把针头往身后藏:我得去结工程款...

    躺下。我打开营养袋排气,妈的透析费我已经交了。

    他惊愕地抬头,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白已经完全泛黄,这是肝功能衰竭的征兆。

    你哪来的钱

    预支了半年奖金。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没提科主任那句要是敢辞职,奖金一分没有。

    周志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点溅在雪白的枕头上。我下意识去按呼叫铃,却被他拦住:雯雯...他喘得像破风箱,房子还是过户给你...万一我...

    闭嘴。我扯过纸巾擦他嘴角的血,留着你的破房子,我不缺住处。

    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他瘦脱相的脸上。我忽然发现他右耳后有个小痣——婚礼那天我亲吻过的地方——现在被蜡黄的皮肤衬得格外刺眼。

    护士推门进来:周先生,肿瘤科来会诊了。

    周志强条件反射般抓住我的手:别...

    我出去。我抽出手,却在门口停住。透过门缝,我看见他虚弱地对肿瘤科主任说:大夫...最便宜的治疗方案是哪种

    主任翻着病历:其实可以考虑参加临床试验,就是路途远...

    多远都行。周志强的眼睛亮起来,能省多少钱

    我再也听不下去,转身时踢翻了门口的垃圾桶。里面堆满带血的纸巾,最上面是张撕碎的支票——我认出来,那是三个月前科主任给我的科研经费。

    支票背面还能辨认出周志强的字迹:给妈买药。

    第四章:破碎的检查单

    我是在周志强的枕头下发现那张B超检查单的。

    那天早上他偷偷溜回工地后,我留下来整理病房。掀开皱巴巴的枕头,一张泛黄的检查单飘了出来——日期是去年我们结婚纪念日,检查项目栏赫然印着胎儿超声。

    图像里那个模糊的小小轮廓,像一记闷棍敲在我头顶。

    7周+3天——推算时间正是我去北京开会前,那晚周志强异常温柔,而我因为时差昏昏沉沉,事后甚至忘了吃药。

    检查单背面有周志强潦草的笔记:雯雯太忙了,下次再告诉她。

    我瘫坐在病床上,突然想起上个月深夜,他在厕所压抑的呕吐声。当时我以为只是喝酒应酬,现在才明白那是肝癌引起的妊娠剧吐。

    儿科门诊的自动叫号声此起彼伏。我机械地给患儿听诊,满脑子都是B超单上那个小点。如果当时我知道怀孕了,会不会少值几个夜班会不会注意到周志强日渐蜡黄的脸色

    周医生护士探头进来,3床患儿家长投诉你开太多检查...

    我抬头,看见诊室门口站着个穿工装的男人——是周志强的工友。他局促地搓着安全帽,身后跟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

    嫂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强哥又吐血了,但死活不肯来医院...

    小女孩突然拽他衣角:爸爸,我害怕白大褂。

    我胸口像被重击。这个小姑娘最多五岁,和周志强偷偷期待的孩子差不多大。

    带我去工地。我扯下听诊器,现在。

    工地板房里弥漫着血腥味和止痛片的酸苦。周志强蜷缩在角落的床垫上,身边堆着沾血的纸巾和空药板。藏青色风衣盖在他腹部,已经被腹水浸透了大半。

    你来了...他试图坐起来,却疼得倒抽冷气。

    我没说话,直接把B超单拍在他面前。

    周志强的表情凝固了。他颤抖着伸手想摸那张纸,却在半途转向了小女孩:虎子,带妞妞去买冰棍...

    等工友带着孩子离开,他才终于开口:那天你刚值完夜班...我想等你睡醒再说...

    然后呢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等我睡醒发现你偷偷做了人流

    周志强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渗出:是自然流产...他喘得像破风箱,确诊肝癌那天...我在厕所发现的...

    阳光透过铁皮板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突然想起确诊那天,我回家看见厕所地板特别干净,周志强说是打翻了红酒。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苦笑着擦嘴角的血,让你挺着大肚子给妈做透析还是抱着新生儿参加我的葬礼

    工友带着小女孩回来了,孩子开心地举着化了一半的冰棍。周志强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妞妞,给叔叔舔一口好不好

    小女孩怯生生地递过冰棍,周志强假装咬了一大口。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嘴唇根本没碰到冰棍。

    回医院的路上,我在妇产科门口站了很久。玻璃窗倒映出我苍白的面容,白大褂口袋里还装着那张皱巴巴的B超单。

    周医生产科刘主任惊讶地看着我,你在这干嘛

    我鬼使神差地问:自然流产...会很疼吗

    刘主任的表情变得复杂:因人而异。怎么突然问这个

    有个患者...我机械地回答,肝癌,妊娠7周自然流产...

    天啊!刘主任倒抽冷气,那得赶紧查凝血功能,肝癌患者容易大出血...

    她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记忆突然闪回半年前,周志强有段时间总穿高领毛衣,说是感冒怕风。现在想来,那分明是为了遮住锁骨下的输液港。

    护士站的电话突然响起,住院医大喊:周医生!你婆婆醒了!

    我冲进ICU时,老太太正茫然地看着四周。她目光扫过我,最后停在门口——那里空无一人。

    志强呢她虚弱地问,我儿子怎么没来

    监护仪上的心率开始飙升。我握住她浮肿的手,想起周志强交代的话:妈,志强出差了...

    老太太突然死死抓住我:你骗人!我梦见志强浑身是血...

    她的指甲掐进我肉里,我却感觉不到疼。病床对面的玻璃窗映出我扭曲的倒影,像个蹩脚的骗子。

    深夜查房结束后,我鬼使神差地去了肿瘤科。值班医生正在翻看周志强的病历,见我进来吓了一跳:周医生你怎么...

    他的情况...我指着病历上肝恶性肿瘤IV期的字样,真的只有三个月

    医生犹豫了一下:如果用上最新靶向药,也许能延长到半年。但...

    但什么

    这药不进医保,一个月六万八。医生叹息,昨天他还来问最便宜的止痛方案...

    我掏出手机查看余额:三万二,刚好够半支药。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士大喊:周医生!你婆婆又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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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转身狂奔,白大褂口袋里那张B超单飘落在地。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我看见清洁工把它扫进了垃圾桶。

    第五章:风衣里的秘密

    婆婆第二次脑出血是在凌晨四点。我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手里攥着病危通知书,周志强的电话依然打不通。

    护士递给我一杯温水:周医生,你嘴唇都裂了。

    我摇摇头,突然瞥见窗外闪过一抹藏青色——周志强正踉跄着穿过医院停车场,风衣下摆沾满泥点。

    我冲下楼时,他正扶着墙呕吐,暗红色的液体溅在白色墙砖上,触目惊心。

    你不要命了我拽住他胳膊,摸到一把骨头。

    周志强用袖子抹了把嘴:妈怎么样了

    先管好你自己!我掀开他的风衣,倒吸一口冷气——腰间别着个引流袋,里面满是血性腹水。

    他试图遮掩:工地医务室给装的...临时用用...

    放屁!我声音抖得不成调,这是肿瘤科专用引流袋!

    周志强突然腿一软,整个人栽在我身上。他的呼吸喷在我颈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雯雯...我走不动了...

    急诊CT室的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我盯着屏幕上那片巨大的肝脏占位,耳边回响着影像科医生的叹息:已经侵犯门静脉了...

    周志强在检查床上昏睡着,输液针扎在他干枯的手背上,护士找了三次血管才成功。他的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张纸,我抽出来一看,是张当票——我那套陪嫁的金镯子,当了四万八。

    日期是我们结婚纪念日。

    病人醒了!护士突然喊。

    周志强睁开眼的第一反应是去摸腰间引流袋,发现被清空后,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还能再撑几天...

    撑什么我把当票拍在床边,你卖镯子就为了瞒着我等死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妈的手术费...要多少

    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

    很重要。他挣扎着坐起来,工头说今天能结三万...

    我再也忍不住,抓起枕头砸向他:周志强!你肝癌晚期了!癌细胞已经啃穿了你的肝!你现在应该躺在肿瘤科,不是想着怎么搬砖!

    枕头砸在他胸口,发出空洞的响声。周志强突然笑了:雯雯...你终于看我的体检报告了

    婆婆的手术持续了七个小时。我坐在两个ICU之间的走廊长椅上,左边是昏迷的婆婆,右边是吐血的周志强。

    手机震动,财务科发来消息:周医生,您预支的奖金已到账,共计18.6万。

    我盯着数字发呆,直到阴影笼罩下来。肿瘤科主任拿着周志强的病历站在面前:小周,你丈夫的病情...

    我知道。我打断他,IV期,门静脉癌栓,预计生存期三个月。

    主任摇摇头:如果现在开始用最新靶向药,也许能延长到半年。他顿了顿,但这药不进医保...

    用。我斩钉截铁地说,先用三个月。

    主任欲言又止地走了。我打开手机银行,把刚到账的奖金全部转给肿瘤科账户。

    周志强的工友突然气喘吁吁跑来:嫂子!强哥不见了!

    我在工地后门的废料堆找到周志强时,他正弯腰捡散落的钢筋。每弯一次腰,引流管就渗出一丝血水。

    你干什么!我冲过去拽他。

    最后三根...他喘着粗气,凑够今天的药钱...

    我这才看见旁边堆着的小山似的钢筋——他今天至少搬了二十吨。

    药钱我已经交了!我掰开他紧握钢筋的手指,三个月的靶向药!

    周志强愣住了:你哪来的钱

    奖金。我轻描淡写地说,没提这意味着我的副主任晋升彻底泡汤。

    他脸色突然变了:不行!那是你攒着去哈佛进修的...

    闭嘴!我拽着他往回走,现在立刻回医院!

    周志强却像钉在地上一样不动:雯雯...那药一个月六万八...三个月就是...

    二十万零四千。我替他说完,正好是我进修的费用。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沉默地对峙,直到他忽然弯下腰,一口血喷在生锈的钢筋上。

    值得吗他哑着嗓子问,为了一个将死之人...

    我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哭了:那你呢偷偷打胎值得吗卖血凑透析费值得吗

    周志强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伸手擦我眼泪。他的掌心粗糙得像砂纸,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别哭...我跟你回医院...

    深夜的肿瘤科走廊空无一人。我坐在周志强病床边,看着他第一次接受正规靶向治疗。药物顺着输液管流进他枯萎的血管,像一场迟来的救赎。

    雯雯。他突然叫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

    我点点头。那天下雨,他把外套撑在我头顶,自己淋成了落汤鸡。

    那时候我就在想...周志强微笑着闭上眼睛,这个姑娘值得世界上最好的...

    监护仪上的心跳曲线平稳地跳动着。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发现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戒痕——他摘掉婚戒才三个月,痕迹却深得像烙印。

    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护士来换药时小声说:周医生,你婆婆醒了,一直在找你。

    我起身时,周志强在睡梦中咕哝:别告诉她...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B超单,当票,还有那些他独自吞咽的苦痛。

    第六章:病床前的谎言

    婆婆的ICU病房里堆满了鲜花。她半靠在床头,浮肿的手指摸索着相框——那是她和周志强的合影,照片里的他刚考上大学,笑容灿烂得刺眼。

    志强到底去哪了她第无数次问我,浑浊的眼睛紧盯着我的脸。

    出差。我机械地重复着谎言,去深圳的项目,月底就回。

    监护仪上的心率突然加快。婆婆猛地抓住我的手:你骗我!我梦见志强浑身是血...她的指甲掐进我肉里,他是不是出事了

    护士赶紧过来注射镇静剂。我看着老太太渐渐昏睡,突然注意到她枕头下露出病历一角——是周志强的检查报告,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藏在了这里。

    肿瘤科的靶向治疗比想象中更痛苦。周志强在输液后开始持续高烧,皮肤上冒出大片红疹。我守在床边给他擦身,棉签划过他肋骨分明的胸膛,沾上细密的血点——这是血小板减少的征兆。

    妈...怎么样了他烧得迷迷糊糊,还在惦记这个。

    挺好的。我拧着冰毛巾,今天吃了半碗粥。

    这不算完全的谎言。婆婆确实吃了粥,然后全吐在了护士身上。

    周志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丝溅在雪白的枕套上。我手忙脚乱去按呼叫铃,却被他拦住:别...浪费...

    他哆哆嗦嗦从枕头下摸出个信封:给妈...买蛋白粉...

    信封里是一叠皱巴巴的零钱,最大面额五十,最小的一毛。我数到第三遍才确认是876.3元——这大概是他偷偷攒下的全部私房钱。

    你哪来的...

    省下的。他虚弱地笑笑,止痛片...少吃两片...就能省...

    我攥着那叠钱,突然想起上周看见他在厕所干呕,却坚持说是化疗反应。原来他一直在偷偷减药,就为了给婆婆买营养品。

    儿科门诊的候诊区永远人满为患。我机械地接诊一个又一个患儿,满脑子却是周志强咯血的画面。

    周医生护士探头进来,3床家长想加号...

    我抬头,看见周志强的工友站在门口,怀里抱着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女孩手臂上满是针眼,怯生生地喊:阿姨,我肚肚疼...

    妞妞确诊白血病了。工友声音发抖,强哥说...您是最好的儿科医生...

    我接过检查单,看见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几个字,眼前一阵发黑。这父女俩的命运竟如此相似——一个肝癌,一个白血病。

    先住院吧。我开出入院单,床位费...

    不用了!工友慌忙摆手,强哥已经帮我们凑了钱...

    他掏出一沓现金,最上面是张熟悉的当票——我的结婚戒指,当了四万五。

    深夜的医生休息室空无一人。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周志强的病历和妞妞的检查单摊在桌上,像两封无声的控诉书。

    还没走值班主任推门进来,看见我通红的眼睛一愣,你婆婆又不好了

    我摇摇头,指着妞妞的检查单:这个孩子...治愈率有多少

    70%吧,前提是用最好的方案。主任翻看着报告,怎么熟人

    嗯。我轻声说,很重要的人。

    主任叹了口气:治疗费至少四十万...

    这个数字让我胃部绞痛。四十万,刚好是我放弃的那笔哈佛进修经费。

    电脑屏幕突然亮起,财务处发来邮件:周医生,您申请的预支工资已批准,共计12万元。

    主任瞥见邮件,眉头紧锁:你最近很缺钱

    我没回答,只是点开了肿瘤科的缴费系统。周志强下个月的治疗费还差六万八,刚好是这笔预支工资的一半。

    周志强是在凌晨发现我偷看他的手机的。

    我本不想窥探他隐私,但那部旧手机亮起的瞬间,我瞥见了熟悉的号码——婆婆的护工。

    周先生,您母亲今天又摔东西了,非说您死了。

    别告诉她实情。周志强回复,就说我去非洲援建了。

    下一条是给肿瘤科主任的:靶向药停一个月行吗有个工友的孩子得了白血病...

    我正看得发抖,身后传来虚弱的呼唤:雯雯...

    周志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艰难地支起身子。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他凹陷的脸颊上,像个骷髅。

    你要停药我举着手机质问,就为了给工友孩子凑钱

    他沉默了一会儿:妞妞才五岁...

    那你呢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你才三十七!

    周志强突然笑了,露出牙龈上的血丝:我活得够本了...娶到了最想娶的姑娘...

    他伸手想摸我的脸,却在半途转向了床头柜。那里摆着我们的结婚照,玻璃相框一尘不染——他每天都会擦拭。

    雯雯...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等我走了...把房子卖了...

    闭嘴!我抓起相框砸向墙壁,玻璃碎片四处飞溅,周志强!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一个人扛所有事

    他怔怔地看着满地碎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他指缝涌出,滴在雪白的被单上,像盛开的红梅。

    护士们冲进来抢救时,我跪在地上捡照片。八年前的我们笑得那么幸福,完全不知道命运准备了怎样的苦难。

    照片背面有一行褪色的小字,是周志强在我们结婚一周年时写的:雯雯要永远快乐。

    而现在,他正为了这句话,独自走向死亡。

    第七章:偷来的时光

    靶向药停用的第七天,周志强开始出现肝性脑病症状。

    凌晨三点,我被他含糊不清的呓语惊醒。他正对着空气比划,说要给妞妞搭秋千,手指在空中划出虚弱的弧线。

    志强我按下呼叫铃,同时摸出手机准备录音——医生说这种谵妄状态下的胡话,可能是患者最后的真心。

    秋千...要牢固...他眼球泛黄,目光却异常明亮,雯雯怕高...要矮一点的...

    我僵在原地。这是我们恋爱时的事,我随口提过童年从秋千摔下的阴影,他竟记了十年。

    护士赶来注射镇静剂时,周志强突然抓住我的手:药...给妞妞...

    儿科血液科的走廊总是充满哭声。我站在妞妞病房外,透过玻璃看她光着头画画。她父亲——周志强的工友蹲在走廊尽头,正数着一叠零钱。

    周医生...他局促地站起来,强哥怎么样了

    我没回答,只是递过一个信封:这是五万,先用着。

    信封里装着我的年终奖和卖掉相机的钱。工友颤抖着不敢接:强哥知道会...

    他不需要知道了。我望向病房,妞妞正对着窗户做鬼脸,靶向药已经停了。

    工友突然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我慌忙扶他,却摸到他后颈的泪水——滚烫的,和周志强咳出的血一个温度。

    婆婆的肾衰竭加重了。我推着她去做血透时,她突然清醒过来:志强在非洲有消息吗

    轮椅碾过走廊的瓷砖,发出咯吱声响。我弯腰给她整理毯子:昨天刚发邮件,说项目很顺利。

    这个谎言我已经重复了三十遍,熟练得连自己都快信了。

    骗人!婆婆猛地抓住透析椅扶手,我梦见他在医院...浑身插满管子...

    血透机的警报突然响起,护士们冲过来按住躁动的老人。在一片混乱中,我看见婆婆的拖鞋掉在地上——那是周志强去年买的,鞋底已经磨薄了。

    肿瘤科的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周医生,你丈夫的肝性脑病会越来越严重...

    窗外在下雨,雨滴顺着玻璃滑落,像一道道泪痕。我盯着医生开出的处方单,最上面写着乳果糖口服液——这种缓解肝性脑病的药,周志强上周就停掉了,为了省钱给妞妞买免疫球蛋白。

    还有多久我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

    医生推过来一张CT片:转移灶已经压迫到...

    我是问,我打断他,还能不能清醒一次就一次。

    周志强清醒是在雨停的傍晚。夕阳把病房染成橘红色,他睁眼的瞬间就看向窗外:雯雯...枫叶红了...

    我顺着他视线望去,医院后山的枫树确实开始泛红。去年这时候,我们约好今年一起去栖霞山看红叶。

    我给你带了礼物。我从包里掏出个丝绒盒子——那是赎回的结婚戒指,花光了我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周志强的眼睛亮起来,又迅速暗淡:浪费钱...

    闭嘴。我强行把戒指套回他无名指,戴着它,等妈问起来,就说你刚从非洲回来。

    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已经挂不住戒指,我只能用胶布固定。这滑稽的样子让我们同时笑了,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雯雯...他忽然很认真地说,把我葬在妈旁边...

    自己跟妈说去。我打开手机录像,来,对着镜头说点什么。

    周志强对着镜头微笑,那笑容和结婚照上一样温柔:妈,我在非洲挺好的...雯雯要改嫁也行...就是...他突然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溢出,就是别找医生...太忙...

    我关掉视频时,发现他在偷偷按止痛泵——不是给自己,是给我看。这个傻子,到这时候还想证明他不疼。

    深夜的病房只剩下监护仪的滴答声。我趴在床边浅眠,突然被周志强的梦话惊醒:秋千...要刷成粉色...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为什么是粉色

    妞妞喜欢...他在梦中微笑,雯雯也喜欢...

    我这才想起,恋爱时我确实说过喜欢粉色。而周志强,这个连自己生日都记不住的糙汉子,却记住了我随口提的每一个喜好。

    窗外,第一片枫叶飘落。我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列清单:

    1.

    把后院装成粉色秋千

    2.

    每周带妈去透析

    3.

    给妞妞买味免疫球蛋白

    写到第七条时,周志强的手突然动了动。我赶紧俯身,听见他气若游丝地说:第8条...雯雯要去哈佛...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这个混蛋,连我偷偷写清单都知道。

    好。我哽咽着补充,8.

    去哈佛进修

    周志强满意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岁月温柔的抚摸。

    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平稳地跳动着。

    第八章:最后的录像

    周志强开始录视频是在医生宣布他只剩两周之后。

    雯雯,帮我拍一下。他靠在床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肝癌腹水让他的肚子鼓得像孕妇,但藏在被子下的双腿已经瘦得皮包骨。

    我举着手机,看他对着镜头说:妈,今天工地发西瓜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几乎只剩气音。我按下停止键时,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在镜头上。

    重录...他挣扎着要擦干净。

    够了!我把手机摔在床上,你妈根本不会看这些!她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来了!

    周志强怔了怔,突然笑了:万一呢...他摸索着捡起手机,万一哪天她突然清醒...

    窗外雨声渐大,我背过身去擦眼泪。身后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录音:妈...透析别怕疼...雯雯会陪您...

    妞妞的白血病突然恶化。我赶去儿科会诊时,她正趴在父亲肩头呕吐,光头上全是化疗导致的淤青。

    周阿姨...她虚弱地叫我,强叔叔呢

    他出差了。我机械地重复着谎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口袋里的东西——周志强今早偷偷塞给我的银行卡,密码是我们结婚日期。

    他说要给我带礼物...妞妞眼睛亮起来,粉色的...

    我这才想起周志强昨天的梦话。回肿瘤科路上,我鬼使神差拐进儿童玩具店,买了个粉色芭比娃娃。

    护士签收快递时很惊讶:周医生,您买这个干什么

    送人。我扯掉价签,就当...是强叔叔送的。

    婆婆的尿毒症引发了心衰。我在ICU外签完第五张病危通知,转身看见肿瘤科主任站在走廊尽头。

    小周...他欲言又止,你丈夫开始出现肝昏迷前兆。

    雨打在ICU的玻璃窗上,像谁在轻轻敲门。我麻木地点点头,突然问:如果现在用上最好的药...

    最多延长两周。主任叹气,而且会非常痛苦。

    我望向窗外,雨幕中隐约可见后山的枫树。上周周志强还说,等枫叶红透要去看。

    用吧。我听见自己说,多少钱都行。

    靶向药加量的副作用比想象中还可怕。周志强整夜整夜地呕吐,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我跪在病床边给他擦脸,棉签划过他溃烂的嘴角,带出丝丝血迹。

    值得吗...他气若游丝地问,就为了多活那几天...

    我没回答,只是拿出手机给他看今早拍的枫叶:快红透了,等你好了...

    周志强突然抓住我的手:雯雯...带我去看...

    他的掌心滚烫,眼神却异常清明。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但还是叫来了轮椅。

    护士们七手八脚给他裹上毯子时,周志强突然说:等等。他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个东西——是我送他的芭比娃娃,给妞妞...

    深秋的寒风刮得人脸生疼。我推着轮椅走在后山小径上,周志强的重量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雯雯...他仰头看着枫树,真好看...

    红叶在他眼中映出奇异的光彩,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好了。直到一阵风吹来,枫叶纷纷扬扬落下,其中一片正好落在他手心——那手已经泛着死人才有的青白。

    录下来...周志强突然说,给妈看...

    我颤抖着掏出手机,镜头里他笑得像个孩子:妈,我今天和雯雯来爬山了...这里枫叶比您老家的还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嘴唇在动。我关掉视频,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志强我轻声唤他。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枫叶轻轻落在他胸口,随着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

    回到病房时,周志强突然清醒过来:手机...给我...

    我以为他要删掉那段虚弱的录像,却看见他点开了网购软件。枯瘦的手指在屏幕上艰难滑动,最后停在一款粉色秋千上。

    下单...他催促我,给妞妞...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周志强长长舒了口气。他望着天花板,突然说:雯雯...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秋千...应该给你先装的...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这个傻子,到死都觉得亏欠我。

    监护仪上的心跳曲线开始变得不规则。周志强的手慢慢滑落,却在最后一刻又挣扎着抬起,轻轻碰了碰我无名指的戒指。

    戴着...他气若游丝地说,别卖...

    然后他的手就垂了下去,像那片最终飘落的枫叶。

    护士们冲进来抢救时,我呆坐在角落,手里攥着他最后下单的秋千图纸。背面有一行小字,是周志强颤抖的笔迹:

    安装说明:

    1.

    恐高危机

    雯雯怕高,护栏要加高

    2.

    未解之谜

    3.

    粉色情结

    妞妞喜欢粉色

    4.

    空白之谜

    5.

    地基之谜

    记得打地基,至少一米深

    6.

    秋之恋

    这哪是什么安装说明,分明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情书。

    窗外,最后一片枫叶缓缓飘落。我摸出手机,在备忘录第七条后面打了个勾:

    7.

    装粉色秋千(已完成)

    第九章:一个人的葬礼

    死亡证明是我亲手填的。

    在与死者关系一栏,我停顿了很久,最后写下妻子两个字。墨水晕开在纸上,像一滴没落下的泪。

    殡仪馆的人来拉遗体时,周志强的工友们挤满了走廊。那个黝黑的汉子扑通跪在地上,把脸贴在周志强的手上嚎啕大哭:强哥!妞妞的白细胞涨了!医生说有希望了!你听见没

    我站在窗边,看他们把周志强抬上担架。藏青色风衣还挂在病房门口,口袋里露出半盒止痛药——那是他偷偷省下来没吃的。

    婆婆的透析安排在葬礼前一天。我没敢告诉她实情,只说周志强在非洲赶不回来。

    骗子。老太太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我儿子是不是出事了

    透析机的警报声尖锐刺耳。我强撑着平静:妈,您想多了...

    昨天夜里...婆婆的指甲掐进我肉里,我梦见志强穿着小时候那件蓝毛衣,跟我说妈,我走啦...

    我手里的病历本啪嗒掉在地上。周志强入殓时穿的,正是我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旧毛衣——他大学报到那天,婆婆亲手织的。

    护士赶来注射镇静剂时,婆婆已经哭得喘不上气。她枯瘦的手在空中乱抓,像是想留住什么:让我见儿子最后一面...求求你...

    我跪在透析机旁,看着她被药物强制镇静。监护仪上的心率慢慢平稳,而我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快到几乎要冲出胸膛。

    葬礼那天下着小雨。我站在殡仪馆门口,看着三三两两的吊唁者——大多是周志强的工友,他们粗糙的手掌紧握成拳,安全帽夹在腋下,像一群不知所措的孩子。

    嫂子...工友递给我一个脏兮兮的信封,这是兄弟们凑的...

    信封里装着皱巴巴的纸币,最大面额一百,最小的一毛。我数到第三遍才确认是两万三千六百五十元——这是二十多个工人半个月的工资。

    强哥以前...工友哽咽着说,总帮我们垫医药费...

    灵堂正中的照片是周志强的大学毕业照。他笑得那么灿烂,完全不知道十年后自己会躺在冰冷的棺材里,肝癌啃噬过的身体轻得不像个成年男性。

    葬礼司仪问我放什么哀乐,我选了《枫》——那天在后山,最后一片枫叶落在他胸口时,我手机里正好播到这首歌。

    晚上收拾遗物时,我在周志强的风衣内袋发现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是份手写的遗嘱,日期是他确诊那天:

    1.

    房子给雯雯

    2.

    工地赔偿金给妈治病

    3.

    我的器官能捐的都捐

    最后还有一行小字,墨迹已经晕开:雯雯怕黑,记得给她留盏灯。

    我攥着遗嘱瘫坐在地,突然想起结婚第一年,我值夜班回家总发现玄关灯亮着。周志强说是他忘关,原来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八年。

    手机突然震动,是肿瘤科主任:周医生,你丈夫的眼角膜匹配成功了,受捐者是个五岁女孩。

    我望向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光照在周志强最后下单的那个粉色秋千上,包装盒还没拆封,静静躺在院子里。

    第二天清晨,我去了儿科病房。妞妞正趴在窗边,看见我立刻挥手:周阿姨!我能看见云了!

    她左眼缠着纱布,右眼亮得惊人——那是周志强的眼角膜。

    强叔叔呢她歪着头问,他说要来看我的...

    我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强叔叔变成星星了。

    我知道!妞妞兴奋地指着天空,爸爸说最亮的那颗就是!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在她眼底映出细碎的光。我恍惚看见周志强的眼神——温柔又坚定,像他每次说谎哄我开心时一样。

    离开时,护士叫住我:周医生,这是你丈夫留在肿瘤科的东西。

    那是个小小的U盘,标签上写着给雯雯。

    深夜的电脑屏幕亮得刺眼。我点开U盘里唯一的视频文件,周志强的脸突然出现在画面里。他比现在胖些,应该是刚确诊时录的。

    雯雯...他对着镜头笑,等你看到这个,我大概已经...

    视频突然中断,再亮起时他瘦了一圈,背景换成病房:今天化疗好难受,但想到你在隔壁给小朋友看病,又觉得能忍...

    画面不断切换,周志强越来越瘦,到最后几乎不成人形。最后一段是后山枫叶那天,他对着镜头气若游丝地说:雯雯...我走后...你要好好...

    视频戛然而止。

    我疯狂点击重播,才发现进度条后面还有一段黑屏,只有音频:

    是周志强哼唱的摇篮曲,走调得厉害。那是妞妞化疗时他常哼的,说能止疼。

    歌声渐渐微弱,最后只剩一句模糊的:...爱你。

    窗外,那颗最亮的星星突然闪烁了一下。我抱紧周志强的风衣,终于哭出声来。

    第十章:秋千上的星光

    安装工人在后院打地基时,铁锹突然碰到个铁盒。

    周女士,要挖出来吗

    我点点头,看他们撬开生锈的盒盖。里面是个玻璃罐,装满了折成星星的纸币,最上面压着张字条:给雯雯买生日礼物。——志强

    日期是去年我生日前一周,那时他刚确诊,正偷偷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我坐在地上数那些星星,一共九十八颗——每颗里面都裹着十块钱,是他每天省下的午饭钱。

    工人继续往下挖,在一米深的坑底发现了周志强说的地基——那是用钢筋焊成的支架,已经生了锈,但结实得能扛八级地震。

    婆婆是在秋千装好的那天走的。

    她坐在轮椅上,看工人们调试那个粉色秋千。阳光透过枫叶照在她脸上,斑驳得像岁月的印记。

    志强小时候...她突然说,也想要个秋千。

    我蹲下来给她系围巾:现在有了,等您身体好点...

    雯雯。婆婆打断我,眼神异常清明,志强走的时候,疼吗

    风突然停了,一片枫叶落在她膝头。我握着她枯瘦的手,感受着脉搏渐渐微弱:不疼...他梦见您给他织毛衣...

    婆婆笑了,皱纹舒展开来:傻孩子...那件蓝毛衣...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声叹息。监护仪上的心跳变成直线时,那片枫叶还静静躺在她手心,像周志强留给母亲的最后礼物。

    妞妞出院那天,我带她去了后院。她新移植的眼角膜对光很敏感,却执意要看秋千。

    强叔叔说...她眯着眼摸秋千绳,要刷三层防腐漆。

    我怔住了。这是安装图纸上没写的细节,周志强只可能是在梦里告诉她。

    妞妞突然指着天空:强叔叔说,夜里最亮的那颗星会落在秋千上!

    当晚我真的去了后院。月光下,秋千微微晃动,仿佛有人刚离开。我坐上去轻轻摇晃,突然发现扶手内侧刻着字——

    雯雯的秋千

    承重:一辈子

    保修期:永远

    夜风吹过,枫叶沙沙作响。我仰头看向星空,发现最亮的那颗星真的悬在秋千正上方,像谁温柔的目光。

    整理婆婆遗物时,我在她枕头下发现本相册。最后一页夹着周志强小时候的照片,背面是婆婆娟秀的字迹:给雯雯和志强的孩子。

    照片上的小男孩坐在简陋的秋千上,笑容灿烂。我翻过来,看见相册封底还有张泛黄的纸——是婆婆的遗嘱:

    房子卖掉,钱给雯雯再嫁用。

    志强骨灰撒在枫树下,我想每天看见他。

    最后...谢谢雯雯,没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我把遗嘱放回去,突然摸到相册夹层里有东西——是周志强小时候的乳牙,婆婆用红布包着,上面写着给孙子辟邪。

    窗外,秋千轻轻晃动。我摸着平坦的小腹,想起上周的孕检报告。那颗在周志强离开前夜悄悄种下的种子,正在我体内生根发芽。

    深秋的儿科门诊依然忙碌。我给最后一个患儿开完药,突然看见诊室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妞妞,她抱着粉色的芭比娃娃,左眼上的纱布已经拆了。

    周阿姨!她蹦跳着跑进来,我能看见秋千上的字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那双属于周志强的眼睛亮得惊人。我弯腰抱她时,她突然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强叔叔说...你会生个小妹妹...

    他还说什么了

    妞妞歪着头想了想:说妹妹的眼睛...会像星星!

    候诊区的家长们笑起来,以为孩子在说童话。只有我知道,在那个枫叶飘落的傍晚,周志强确实对着我隆起的腹部说过这句话——只是那时,连我自己都还没察觉新生命的存在。

    初雪那天,我独自去了后山。枫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周志强和婆婆的骨灰就撒在这里,随着风融进每一寸泥土。

    志强,我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是个女孩。

    风突然大了,卷起地上的积雪打了个旋,像谁在回应。我转身下山时,一片枯叶从枝头飘落,轻轻擦过我的脸颊——那触感,像极了周志强最后那个未完成的吻。

    回到家,我发现秋千上积了薄薄的雪。拂去雪花,露出扶手内侧新刻的一行小字——

    爸爸爱妈妈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孩子的手笔。我望向妞妞家的方向,她正趴在窗边对我挥手,左眼在夕阳下闪着温柔的光。

    夜幕降临,我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头顶的星星越来越亮,其中一颗突然划过夜空,坠向远方。

    而在我看不见的角落,有片嫩绿的新芽正破土而出,在雪地下悄悄生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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