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雾像一锅煮沸的尸油,黏腻地翻滚着,裹挟着某种腐败的甜腥味。齐岳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进了一团潮湿的霉菌,肺叶被这粘稠的空气挤压得生疼。
他第三次低头看表,精钢表盘上凝结的水珠已经汇聚成细流,沿着表带滑进他的袖口——冰冷得像是死人的指尖在抚摸他的手腕。下午三点十七分,这座藏在褶皱山脉深处的古寺却笼罩在一种病态的昏暗中,仿佛太阳从未造访过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施主来得正好。
那声音像是从齐岳的脊椎里直接钻出来的,带着某种潮湿的回音。他惊得差点摔了那台价值不菲的徕卡相机,转身时登山靴碾碎了地上几朵惨白的蘑菇——它们断裂的茎秆里渗出暗红色的汁液,散发出铁锈般的腥味。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佝偻得近乎折叠的老和尚,褐色僧衣上布满可疑的深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霉斑。
他的驼背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弧度,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僧衣下蠕动。枯枝般的左手上缠绕着一串暗红色念珠,每颗珠子表面都布满细密的纹路,凑近看会发现那是无数个微缩的人脸在无声尖叫。
明心师父齐岳不自觉地抓紧了相机带子,尼龙绳深深勒进他的掌心,我是《民俗摄影》杂志的...
老衲知道。和尚抬起头的瞬间,齐岳看到了那双眼睛——浑浊的眼白泛着死鱼内脏般的灰绿色,瞳孔却异常细小,像是针尖扎出的两个黑洞。更可怕的是,那双眼睛眨动的频率比正常人慢了三倍,每次闭合都像是永远不再睁开。齐施主是为拍无相真容而来。
一股浓烈的腐臭味突然袭来,像是打开了千年墓穴的封土。
齐岳这才注意到老僧空荡荡的右袖,袖口用粗糙的黑线草草缝合,随着动作不时露出小截紫黑色的手腕——那颜色像是坏死已久的肢体,却诡异地保持着活动能力。缝合处的线头随着摆动轻轻摇晃,每根线都像是有了生命,在空气中扭动着寻找新的宿主。
引路的木屐声在回廊里敲出不规则的节奏,嗒、嗒嗒、嗒——像是某种暗号,又像是垂死之人的心跳。齐岳默默数着经过的七座偏殿,每间门楣上都悬挂着褪色的绸布,那些本该静止的布帘却在无风的环境里微微起伏,形成一个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第六次转弯时,他故意让登山杖掉落在地,弯腰时瞥见老僧从僧鞋前端刺出的脚指甲——青灰色的甲片足有半寸长,边缘参差不齐,像是长期啃咬的结果。更可怕的是,那些指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在木地板上刮出细小的木屑。
到了。明心突然停步,齐岳险些撞上那具佝偻的身躯。
老僧的僧衣后领处露出一截颈椎,骨节突出得像是要刺破皮肤,每块椎骨上都刻着细小的梵文,墨迹已经渗进了骨头里。
所谓的客房更像是一具竖放的白漆棺材。六叠大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却掩盖不住底下那股甜腻的腐败气息。
唯一的窗户开在接近天花板的位置,窗棂投下的影子正好横贯整个榻榻米,边缘呈现出锯齿状,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过的伤口。墙角摆着的乌木佛龛散发着阴冷的寒意,里面的菩萨像嘴角向上翘到一个不可能的角度,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
申时用斋。老僧的喉结在松垮的皮肤下不规则地滑动,像是有什么活物在皮下钻行,入夜后莫要出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直接烙在齐岳的鼓膜上。
齐岳放下背包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佛龛,木质表面传来的温度让他猛地缩回手——那不是木头该有的冰凉,而是某种接近人体的温热。更可怕的是,菩萨像突然咔地转了半圈,露出背面那张涕泪横流的哭脸,眼角渗出的暗红色液体在供桌上积成一小滩。
等他再抬头时,门缝里已经看不到明心的身影,只有三颗暗红念珠滚落在门槛内侧,其中一颗裂开了细缝,露出里面蜷缩的黑色虫卵。
相机取景框里,寺庙的布局呈现出一种令人眩晕的错乱。齐岳反复确认刚走过的路线,发现回廊竟然呈卍字形盘旋上升,所有偏殿的门都诡异地朝向中轴线上的主殿,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向心结构。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拍摄,都拍不到主殿的全貌——镜头里的飞檐总是扭曲成不可能存在的弧度,瓦片间的阴影组成一张张模糊的人脸。
这地方...齐岳摸着发烫的相机底部,删掉了第七张出现异常的照片。那些本应空无一人的角落,在取景框边缘总是闪过模糊的白影,放大后却只能看到一团团人形的雾气,每团雾气中心都有两个黑洞,像是缺失了眼睛的面孔。
暮鼓响起时,空气突然变得像胶水般粘稠。齐岳机械地数着钟声,到第四十九下时声音戛然而止,余音里却混进了某种细微的啃噬声。
他屏住呼吸凑近门缝,看见走廊尽头有道细长得不成比例的影子,正用鸟爪般的手指刮蹭墙皮,碎屑落进陶碗的声响让人牙根发酸。
那影子的头部突然180度扭转,露出没有五官的平面,却在正中央裂开一道血红的缝隙——
供佛的朱砂。
明心的声音贴着耳后响起时,齐岳的脊柱像被注入液氮般瞬间冻结。老和尚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僧衣下摆滴落的不明液体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泊。
齐岳惊恐地发现,老僧左手原本缺失的小指处,此刻正蠕动着几根发黑的线头,像是有生命般向着他的方向伸展。
斋饭是一碗浮着油花的菌菇汤,蘑菇伞盖上的紫色纹路随着热气蒸腾而蠕动,形成类似神经网络的图案。明心坐在对面,用剩下的四根手指捻着念珠——那些珠子此刻正在渗出暗红色的黏液,在地板上蚀出一个个小坑。
每当齐岳试图提问,老僧就会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喉管里发出的不是人声,而是某种生物在狭窄管道中挣扎的啸叫。
师父,寺里其他僧人呢
念珠突然毫无征兆地崩断,血红的珠子在席子上弹跳着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明心歪着头的角度已经超出了人体极限,颈骨发出枯枝折断的脆响:都在啊。他指向窗外,指甲突然暴长三寸,在空气中划出细微的破空声,在佛身里。
齐岳顺着那根畸形的手指望去,主殿的轮廓在夜色中诡异地膨胀起来,琉璃瓦泛着蛇鳞般的青光。当惨白的月光穿透云层的瞬间,他看清檐角蹲着的根本不是传统寺庙的嘲风兽,而是十几个双手合十的人形雕塑——每尊塑像的面部表情都凝固在极度惊恐的瞬间,张大的嘴巴里塞满了暗红色的念珠。
回到客房后,齐岳用登山杖死死抵住房门。佛龛里的菩萨不知何时又转回了笑脸,供杯里的清水变成了粘稠的暗红色液体,表面浮着一层类似眼球的透明薄膜。
他颤抖着翻开笔记本记录今日见闻,却发现之前写下的文字全部变成了扭曲的梵文,那些字符正在纸面上缓慢蠕动,像是一条条黑色蛆虫。
子夜时分,齐岳被天花板上传来的滴水声惊醒。
借着窗外诡异的月光,他看到木质天花板渗出蛛网状的血迹,正中央凸出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那张脸正在一点点挣脱木板的束缚,鼻尖已经穿透了木质层,滴落的不是血水而是某种散发着檀香味的黑色黏液。
齐岳抓起相机连按快门,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整间屋子响起此起彼伏的诵经声,声源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又像是直接从他的颅骨内部响起。
相机显示屏上的照片让齐岳的胃部剧烈痉挛——每张照片里都有个穿僧袍的无面人站在他床边,位置一张比一张更近。在最后一张照片里,一只惨白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喉结,指甲呈现出与明心相同的青灰色,指缝里嵌着细小的暗红念珠碎片。
咔嗒。
佛龛门自行开启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菩萨像滚落在地,摔碎的头部露出半截干枯的人类手指,指甲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漆料。
齐岳强忍恐惧将镜头对准佛龛内部,在闪光灯的照射下,他看到幽暗的空间里整齐码放着几十个迷你陶俑——每个陶俑都长着与明心一模一样的皱纹脸,但表情各异,最前排的几个正在缓慢地转动眼珠。
齐岳跌撞着冲出门外,却发现走廊比白天延长了至少三倍。两侧墙壁上悬挂的禅字在月光下诡异地蠕动,墨迹变成了纠缠的血管网络,有些地方还在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主殿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湿哒哒的拍打声,像是某种多足生物正在从佛台上缓慢爬下。
他颤抖着举起相机,透过门缝对准声源。取景框里,三米高的鎏金佛像正在融化,金箔下的腐肉像煮过的蜡一样剥落,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牙齿和骨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佛首突然180度扭转,露出明心师父的半张脸——另半边仍保持着菩萨的慈悲相,但眼角正在渗出黑色的脓血。
来都来了...佛嘴开合间掉出几颗带血的牙齿,落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留点纪念么
齐岳转身想逃,却撞上了一堵肉墙。
白天引路的老僧此刻膨胀了两倍高,僧衣撑裂处露出布满佛珠的躯体——那些根本不是念珠,而是嵌在皮肤里的眼球,每一颗都在疯狂转动,瞳孔齐刷刷地对准了齐岳的方向。残缺的左手掐住他脖子时,齐岳终于看清断指处蠕动的不是红线,而是某种类似植物根须的黑色触须,它们正饥渴地向着他的口鼻钻来。
第五十尊...明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墙壁、地板甚至空气中都回荡着这个声音,刚好凑足大衍之数...
剧痛中,齐岳听见自己颈椎折断的脆响。最后的视野里,主殿地面裂开无数缝隙,伸出上百只青灰色的手臂,每只手腕上都戴着与他同款的手表。那些偏殿的绸布门帘同时掀起,露出里面端坐的干尸化佛像——它们全都穿着现代人的服装,有些甚至还能认出是近几年失踪的登山客。
最靠近门口的那尊佛像,膝盖上放着一台与他同型号的徕卡相机。
黑暗彻底降临前,齐岳恍惚看见自己的相机飘在半空,快门自动按下。取景屏上最后定格的,是他正在金漆中凝固的笑脸,身后站着四十九个摆出同样表情的人。
在照片边缘的阴影里,隐约可见第五十一尊佛像的轮廓正在形成——那是明心师父佝偻的身影,他正在用那串暗红念珠,一颗一颗地数着:一、二、三...
咔——嚓——
齐岳的颈椎发出最后一声脆响时,他听见了钟声。
那声音像是从颅骨内部直接炸开的,每一下震动都让他的脑浆在头骨里摇晃。不是寺庙里庄严的暮鼓晨钟,而是像有人用生锈的铁锤敲击腐烂的头骨,带着沉闷的回音和血肉撕裂的黏腻声响。
咚...咚...咚...
疼痛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漂浮感,仿佛灵魂被挤出体外,悬浮在粘稠的空气中。齐岳试图睁开眼——如果这团混沌的、正在溃散的意识还能被称为眼的话——他看见自己的肉体正被一种金色的液体缓慢包裹。
那液体在烛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像是有生命的活物,沿着他的皮肤蜿蜒爬行。更可怕的是,它正从鼻孔、耳道和微张的嘴钻进去,发出咕啾咕啾的可怖声响,像是无数张小嘴在吮吸他的内脏。
这是上好的金漆。明心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某种非人的回响,明朝嘉靖年间的方子,混了处女尸油、水银...还有四十九种草药...
老和尚的声音突然贴近耳边,呼出的气息带着腐肉的味道:...最后一样是活人的脑髓液。
齐岳想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已经凝固。金漆渗入眼球的瞬间,他获得了某种超越常人的视觉——能同时看到房间每个角落,包括自己正在僵化的身体后背。佛龛里那些迷你陶俑全都转向他,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牙缝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肉丝。
别怕...明心用残缺的左手抚过齐岳逐渐僵硬的面部,指甲刮擦金漆的声音让人牙酸,很快就不疼了...老和尚突然凑近,灰绿色的眼珠几乎贴到齐岳脸上,...你会成为最完美的艺术品,比前四十九个都要完美...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刹那,齐岳的余光瞥见窗外闪过一道人影。那是个穿橙色冲锋衣的年轻人,胸前挂着和他同款的徕卡相机。这个身影像电流般击穿了他逐渐凝固的思维——那是三天前的自己!
嗬...嗬...齐岳的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声响,金漆已经漫过下巴。
明心突然暴怒,僧衣无风自动:你看见了!他的脸皮开始剥落,露出底下金色的颅骨,不该看见的!那是不该看见的!
剧痛突然回归。齐岳发现自己的视角正在分裂,一部分困在逐渐金化的肉体里,另一部分却漂浮到房梁上。从这个诡异的角度,他看见明心老僧的僧衣下伸出数十条黑色根须,正将自己的身体缠成结跏趺坐的姿势。更恐怖的是,墙角那些陶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最前排的几个已经长到孩童大小,灰褐色的皮肤上浮现出和明心一模一样的皱纹。
时辰到了。明心突然抬头,针尖般的瞳孔直接对上齐岳漂浮的视角,你...看...见...了...每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齐岳的意识被无形之力猛地拽回身体,金漆已经覆盖到胸口。就在这时——
砰!
客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跌了进来。这个人的右臂不自然地扭曲着,白森森的骨刺穿破橙色冲锋衣,胸前挂着的徕卡相机镜头碎裂,但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求生欲。
跑!血人嘶吼着,声音像是从破损的肺叶里挤出来的,这寺庙在时间循环里!每个金身都是一次轮回!
明心的身体突然像充气般膨胀,僧衣刺啦一声爆裂开来,无数黑色根须从体内喷涌而出,像一张巨网罩向两个齐岳。那些根须表面布满吸盘状的突起,每个吸盘中央都有一张微型人脸在无声尖叫。
不听话的祭品...明心的嘴裂开到耳根,露出满口螺旋排列的尖牙,...要受拔舌之刑!
后来的齐岳扑向佛龛,用流血的手抓起那个哭脸菩萨像:这次我记住了!砸碎它才能暂停循环!陶土菩萨像被狠狠砸向地面,碎裂的声响中,整座寺庙突然发出痛苦的震颤,墙壁渗出黑色的脓血,散发出腐尸般的恶臭。
大雄宝殿的佛像!血人齐岳喊道,他的左眼已经变成一个血窟窿,核心在那里!那根本不是佛像!
金化的齐岳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奇怪的是,金漆不再束缚他,反而变成了某种活体铠甲,随着他的意志流动。
他撞开扑来的明心,跟着另一个自己冲进走廊。此时的回廊变成了某种生物的食道,肉红色的墙壁有规律地收缩着,表面布满粘液和蠕动的血管。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鞋子——登山靴、布鞋、甚至还有一双小小的红色童鞋,里面蜷缩着几根细小的指骨。
我们试过四十八次。血人边跑边咳出黑色血块,每次都会在庙里增加一尊金像...他突然抓住齐岳的肩膀,剩下的独眼里闪着疯狂的光,...但这次不同,我发现了相机的秘密!
主殿的大门已经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嘴,门槛是两排交错的獠牙,上面还挂着碎肉和布条。
他们冲进去的瞬间,三米高的鎏金佛像正在融化,金箔像皮肤一样剥落,露出底下无数纠缠的人体。那些都是未完成的金身,保持着痛苦挣扎的姿态,最外层几个还能辨认出面貌——有穿着现代服装的游客、背着登山包的年轻人,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僧袍的和尚,他们的嘴巴被金线缝成诡异的微笑。
看头顶!血人齐岳嘶哑地喊道。
殿顶悬着密密麻麻的红绳,每根都吊着一串暗红念珠。在正中央的位置,一颗巨大的眼球正透过椽木缝隙注视着他们,瞳孔里映出无数个正在金化的齐岳,每个都处在不同的痛苦阶段。
后来的齐岳突然扑向佛台,从怀里掏出一把沾血的瑞士军刀。他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碎,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次:这次我要切断循环!刀尖毫不犹豫地刺入左眼,鲜血呈喷射状溅在佛像上。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金漆开始从佛像表面剥落,露出底下森森白骨,那些骨头表面刻满了细小的梵文。
漂浮的齐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突然明白了:每个金身都是时间锚点,而自残是打破循环的唯一方法。
当血人齐岳的刀尖转向右眼时,漂浮的齐岳做出了决定——他操控着半金化的身体扑向佛台,用尽全部意志让金漆流向佛像的双眼。
你干什么血人齐岳惊叫,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失真,这次本该轮到我了结的!
这次换我!金化的齐岳感到意识正在消散,但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正通过金漆传导,记住,相机快门才是真正的无相真容...按下它就能...
他的话语被剧痛切断。金漆完全覆盖了佛像的面部,形成一张扭曲的金属面具。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齐岳看到血人齐岳的相机自动飘起,快门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连续按下。每一次闪光都让主殿的墙壁像融化的蜡一般坍塌,露出外面真实的景象——不是群山,而是一片虚无的黑暗,黑暗中漂浮着无数相同的无相寺,每个寺庙门口都站着一个正在金化的齐岳,他们全都保持着伸手求救的姿势。
剧痛中,齐岳突然理解了这座寺庙的本质:它不是建筑,而是一种以人类绝望为食的高维生物。那些金身既是祭品也是牢笼,将受害者的时间片段永远囚禁在痛苦循环中。最可怕的是,每个引导者都曾是受害者,就像明心师父一样...
最后的意识里,他听到明心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语调中竟带着一丝怜悯:...第五十尊,大衍之数终于圆满...现在轮到你当守门人了...
黑暗彻底吞没了一切。
施主来得正好。
齐岳猛地睁开眼。山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尸油,黏在皮肤上甩不掉。他低头看表,金属表盘上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下午三点十七分,徕卡相机沉甸甸地挂在胸前。
身后传来木屐声,一个穿褐色僧衣的老和尚正向他走来,驼背得像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明心左手握着那串暗红色念珠,每颗珠子都像被血浸透后又风干了百年。
但这次齐岳注意到一个之前从未发现的细节:老僧的右手袖口缝线处,露出一小截金属光泽——那是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金漆。更可怕的是,明心走路的姿势...简直像是被人用线吊着的木偶。
在明心抬头前,齐岳已经按下快门。相机显示屏上,老僧的背后浮现出四十九个半透明的金色人影,最前排那个,赫然长着和齐岳一模一样的脸,正在无声地呐喊。
这次我不会跟你进寺。齐岳后退着,手指在相机底部摸到一个陌生的按钮——那是之前四十九次循环中从未发现的机关,按钮表面刻着细小的梵文,我知道快门才是真正的无相真容...它能定格时间,对吗
明心的表情第一次出现裂痕。当齐岳按下那个按钮时,整个山峦开始震颤。无相寺的轮廓在阳光下扭曲变形,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油画。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随着寺庙的消散,山路上逐渐显现出数百个模糊的身影——都是曾经踏入寺庙的受害者,他们保持着行走的姿势,身体不同程度地金化,脸上凝固着永恒的惊恐。
你...怎么...明心的声音开始失真,皮肤像蜡一样融化,露出底下金色的头骨,不可能...没有人能记住...他的下颌突然脱落,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黑色根须,...除非你已经死过四十九次...
齐岳没有回答。他转身冲向山路,耳边回荡着无数个自己的警告声。在拐弯处,他撞上了一个穿橙色冲锋衣的年轻人——那人胸前的徕卡相机闪着冷光,脸上写满困惑与恐惧。
别去那座寺。齐岳抓住年轻人的肩膀,声音沙哑得不像人类,他拉起袖子,露出正在金化的手臂,快门会吃掉你的时间...它会让你永远困在...
年轻人惊恐地挣脱开来,看向齐岳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神经病!他快步向山上走去,明心师父还在等我呢!
齐岳想再说什么,却感到手指传来异样的触感。低头一看,指尖正渗出金色的液体——原来他从未真正逃出那个循环。更可怕的是,他的左手正不自觉地数着念珠,虽然那里空空如也。
在山路尽头,一座熟悉的寺庙轮廓正在雾中若隐若现。明心师父站在门口,左手数着暗红念珠,右手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齐岳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既是受害者,也将成为下一个引导者。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露出和明心一模一样的诡异微笑。
当山雾再次浓得化不开时,远处传来木屐敲击石板的声响,和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施主来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