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扁担上的青春六月的夏日,阳光像融化的金子,从湛蓝的天空倾泻而下,将层层叠叠的梯田染成一片耀眼的金黄。张海燕站在宿舍楼下,仰头望了望刺眼的太阳,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汗水顺着她晒得微红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成晶莹的水珠,最终滴落在水泥地上,瞬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她深吸一口气,弯腰将扁担两头挂着的编织袋又紧了紧。左边的袋子里是摞得整整齐齐的课本,最上面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书页间夹着各种颜色的便签纸,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重点和难点。右边的袋子里塞着卷了边的被褥,侧边口袋里露出半个印着优秀学生干部字样的搪瓷杯,那是去年县里表彰时发的奖品,杯身上还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纹。
海燕,我帮你拿一袋吧!室友小兰追出来,伸手想解她肩上的绳子。小兰穿着崭新的运动鞋,手腕上戴着智能手表,那是她城里亲戚送的生日礼物。
张海燕却灵巧地侧身避开,扁担在她肩上轻轻颤动,发出吱呀一声响。你忘了去年清明回村,我可是挑着两筐青笋走二十里山路呢!她笑着眨眨眼,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她知道小兰是好意,但更清楚自己必须习惯这种重量——不仅是肩上实实在在的负担,更是作为一个农村学子必须背负的所有期待。
小兰无奈地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塞进张海燕的裤兜:至少擦擦汗吧,这天气简直要人命。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对了,下周的补习班你真的不来了李老师说最后冲刺阶段很重要...
张海燕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没事,我在家自己复习也一样。再说...她轻轻拍了拍扁担,省下的钱够给弟弟买双新球鞋了,他现在的鞋子都磨破了底。
山路上,蝉鸣声忽远忽近,像是大自然演奏的一首永不停歇的夏日交响曲。张海燕调整了一下扁担的位置,迈着稳健的步伐向前走去。起初,她还能跟着耳机里的英语听力小声跟读,但随着山路越来越陡,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额头上沁出的汗水不断滑落,打湿了胸前的校徽。
肩上的扁担像条苏醒的蛇,开始啃咬她的肩胛骨。那种疼痛先是隐隐约约,然后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牙齿在撕扯她的肌肉。张海燕咬紧下唇,努力保持着平衡。她知道,一旦停下来,再挑起担子会更加困难。
坚持住,还有五里路就到凉亭了。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脑海中浮现出教室里贴着的励志标语——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被班主任用红笔写得格外醒目,每次考试前她都会盯着它看上许久。
半山腰的凉亭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张海燕几乎是踉跄着走了进去。她小心翼翼地将扁担放在石凳上,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肩膀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摩擦得生疼。
她拿出扶贫办借给她的直播手机,发现支架有些松动了。这部手机和配套的三脚架是县里特意借给她的设备,说要让城里孩子看看大山学子的坚韧。真实记录农村学生的生活,扶贫办主任拍着她的肩膀这样说时,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她不太理解的光芒。
张海燕调整好支架,将手机对准自己。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她通红的脸庞和背后绵延的青山。直播间的人数正在缓慢增加,大多数是城里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也有一些对农村生活好奇的网友。
大家好,我是龙脊村的张海燕。她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今天从学校回家,给大家看看我们这里的山路。
弹幕开始滚动:
妹妹辛苦了!
这扁担看着好重啊!
现在还有学生走这种路不敢相信...
忽然,一条闪亮的弹幕划过屏幕:妹妹歇会儿吧,我给你刷个火箭!紧接着,屏幕上炸开了一连串的虚拟礼物特效。
张海燕扑哧笑出声,汗水顺着她的太阳穴滑落。谢谢山里人家的礼物,不过我更想收到大家的祝福呀!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其实我不需要礼物,如果大家真的想帮忙,可以关注我们县里的教育扶贫项目...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条刺眼的弹幕跳了出来:装什么清高,不就是想红吗
张海燕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她很快调整好表情,假装没看到那条评论。我们继续走吧,前面有一段特别美的梯田风景。她站起身,重新挑起扁担,将手机固定在支架上,调整角度以便观众能看到前方的路。
山路蜿蜒向上,张海燕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直播间的观众能看到她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偶尔有山风吹过,带来片刻的清凉,但很快又被烈日蒸发殆尽。
海燕,你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挑着这么多东西走山路不能坐车吗一条弹幕问道。
张海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断断续续:从镇上到我们村没有直达的班车,如果包车的话要一百多块钱...她没说完的是,这笔钱相当于她半个月的生活费。
暮色开始四合,远处的山峦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张海燕关掉了直播,将手机小心地收进防水的塑料袋里。剩下的路程她需要全神贯注,因为天黑后的山路会有蛇虫出没。
当村口那棵歪脖子松树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张海燕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那棵松树从小就是她的地标,无论走多远,只要看到它,就知道家就在眼前。
树下,父亲佝偻的身影像截老树桩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望向山路的方向。母亲则不停地踮脚张望,手里攥着一条旧毛巾,准备给女儿擦汗。
爸!妈!张海燕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母亲小跑着迎上来,想要接过扁担,却被张海燕轻轻避开:妈,我能行,马上就到家了。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她身侧,时不时用余光确认女儿的步伐是否稳健。他的沉默像山一样厚重,却让张海燕感到无比安心。
当扁担终于卸下的那一刻,张海燕才发现自己的衬衣后背已经湿透,在晚风里凉飕飕地贴着皮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肩膀上的肌肉因为突然放松而微微颤抖。
母亲摸着她肩膀上的红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都磨破皮了...明天我去镇上给你买个背包,不能再这样挑了...
没事的妈,村里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张海燕安慰道,却忍不住因为母亲触碰伤处而轻轻吸气。
父亲突然转身进屋,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张海燕和母亲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片刻后,父亲捧着碗出来,碗里盛着冰镇过的凉粉,透明的膏体微微颤动,上面撒着碎花生和白糖,碗底沉着几颗红艳艳的山楂。
喝吧,后山薄荷熬的。父亲的声音低沉,将碗递到女儿手里时,粗糙的手指不经意地擦过她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笔和干农活留下的痕迹。
张海燕双手接过碗,冰凉的触感让她长舒一口气。她低头喝了一大口,薄荷的清凉瞬间从喉咙蔓延到全身,山楂的酸甜在舌尖绽放。这一刻,所有的疲惫似乎都值得了。
慢点喝,别呛着。母亲轻声说,用毛巾轻轻擦拭女儿额头上残留的汗水。
父亲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女儿晒黑的脸上和肩膀上红肿的压痕,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他转身走向厨房,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他在准备张海燕最爱吃的酸笋炒腊肉。
院子里,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远处的梯田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波纹,像是一片静止的海洋。张海燕坐在门槛上,小口啜饮着凉粉,望着满天繁星,思绪飘向了即将到来的高考,以及更远的未来。
她知道,肩上这根扁担,总有一天会变成其他形式的重量。但此刻,在这方生她养她的土地上,在父母无声的关爱中,她感到一种踏实的力量,足以支撑她继续前行。
第二章:高考的洗礼
高考前夜,出租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张海燕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就着昏黄的台灯光最后一次检查准考证。照片上的自己眼神坚定,嘴角却绷得紧紧的,像是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战斗。她把准考证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确认每一个字都没有问题,才小心翼翼地放进透明文件袋里。
窗外的蛙鸣此起彼伏,突然,声音戛然而止。张海燕抬起头,透过纱窗看见父亲蹲在门槛上的身影。他佝偻着背,指尖夹着的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一只疲惫的萤火虫。月光勾勒出他粗糙的轮廓,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肩头还沾着白天干农活留下的泥点。
爸,您怎么......张海燕推开纱窗,湿热的风立刻灌了进来。
父亲听见声音,猛地掐灭烟头,火星在水泥地上溅出几粒细小的光点。他站起身时膝盖发出咔的轻响,却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
给。父亲把袋子放在桌上,里面是一瓶风油精和两包薄荷糖,县城药店的标签还贴在上面。明天...别紧张。他的声音低沉得像山里的雷声,粗糙的手掌在女儿发顶轻轻按了按,像是要给这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孩子注入某种力量。
父亲转身时碰倒了立在墙角的扁担,咣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两人同时愣住了,张海燕看见父亲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慌乱——在农村,考试前打翻东西是不吉利的征兆。
好兆头!张海燕突然大声说,抢在父亲开口前蹲下身扶起扁担,扁担落地,稳如泰山!她故意用欢快的语调,手指却悄悄摩挲着扁担上被肩膀磨出的光滑凹痕。
父亲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的皱纹像梯田的纹路一样舒展开来。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带上门离开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最终被重新响起的蛙鸣淹没。
张海燕打开风油精,清凉的气味立刻在闷热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她想起去年夏天,也是这样闷热的夜晚,她点着煤油灯复习到半夜,父亲悄悄在窗外挂了一盏蚊香。那种被默默守护的感觉,比风油精的清凉更让她心安。
第二天清晨,张海燕把准考证和父亲给的薄荷糖小心地放进衣兜。糖纸在她指尖沙沙作响,像是某种隐秘的鼓励。出租屋外,几个同村考生已经等在路边,他们互相点头致意,谁也没有说话,但紧绷的表情里都写着同样的决心。
考场外的警戒线像一条分界线,隔开了两种人生。张海燕深吸一口气,薄荷糖在舌尖化开,清凉直冲脑门。她随着人流走进教学楼,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望去,父亲站在警戒线外的人群中,手里举着一瓶矿泉水。他不能进来,只是固执地举着那瓶水,直到监考老师开始催促,他才默默放下手臂。
语文试卷发下来时,张海燕的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稳了稳神,先翻到最后看作文题目:负重前行。这个题目让她怔了一瞬,眼前浮现出那根磨得发亮的扁担,以及父亲佝偻的背影。
前面的题目她答得很顺利,直到开始写作文时,笔尖突然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监考老师皮鞋的咔嗒声从走廊传来,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张海燕无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薄荷糖,指尖触到糖纸的刹那,她想起昨天父亲蹲在灶台边,用柴火棍在地上划拉出沉着冷静四个歪歪扭扭的字。那些字很快就被灶灰掩盖了,但那一刻父亲专注的神情却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灵感突然如泉涌。她写下标题:《负重前行的扁担精神》,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扁担的两头,一头挑着现实的重担,一头挑着未来的希望。我的扁担上,左边是沉甸甸的课本,右边是卷了边的被褥。这根被汗水浸透的扁担,教会我的不仅是平衡的技巧,更是一种面对生活的态度......
写着写着,张海燕感觉眼眶有些发热。她想起每次回家时父亲默默跟在身后的身影,想起母亲摸着她的肩膀掉泪的样子,想起直播间里那条装什么清高的弹幕。这些记忆像溪流一样汇入文字中,让她的作文有了真实的重量。
最后一科是英语。张海燕答完所有题目后,又检查了三遍答题卡,直到铃声响起才放下笔。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监考老师刚收完试卷,豆大的雨点就砸在了窗玻璃上。
暴雨来得又急又猛,转眼间就形成了雨幕。张海燕把准考证塞进贴身的塑料袋,看着其他考生被家长接走,有的撑着伞,有的披着雨衣。她深吸一口气,把书包顶在头上冲进了雨里。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服,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跑出校门没多远,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喊声:丫头!等等!
张海燕转身看见房东阿婆踉踉跄跄地追来,手里挥舞着一把伞:你爸托人捎来的!说是一定要送到你手上!
那是一把印着化肥广告的旧伞,蓝色的伞面已经褪色,边缘还破了个小洞。张海燕接过伞时,发现伞骨断了两根,撑开后歪歪斜斜的,却倔强地在滂沱大雨中撑开一片晴空。
雨水顺着伞面的破洞滴下来,落在张海燕的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她想起父亲佝偻着腰在田里施肥的样子,想起他蹲在门槛上抽烟的侧影,想起他粗糙的手掌按在自己头顶的温度。这把破旧的伞,就像她的家庭一样,虽然不完美,却总是竭尽全力为她遮风挡雨。
雨越下越大,张海燕却走得很慢。她单手举着伞,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装有准考证的塑料袋。路过一个水坑时,她看见自己的倒影——一个撑着破伞的姑娘,浑身湿透却笑得灿烂。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扁担精神:不是悲情地承受重负,而是在负重前行的路上,依然能看见希望的光芒。
回到出租屋,张海燕小心地晾好那把破伞,把湿透的准考证贴在墙上。窗外,暴雨渐渐变成了细雨,远处的山峦笼罩在朦胧的水雾中,像一幅水墨画。她摸出最后一颗薄荷糖放进嘴里,清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仿佛父亲无言的关爱,沉默却持久。
这一晚,张海燕睡得很沉。梦里没有考题,没有扁担,只有父亲用柴火棍在地上写字的沙沙声,和雨点打在旧伞上的滴答声,交织成一首安眠曲。
第三章:星光下的抉择
晒谷场上的稻谷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张海燕赤脚踩在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脚底传来微微的刺痛。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她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在接听键上悬停了一秒才按下去。
您好,是张海燕同学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这里是京华大学招生办公室。
张海燕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下意识地用空着的手抓紧了衣角,布料在手心里皱成一团。远处,几只麻雀从谷堆上扑棱棱飞起,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在她耳中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您的成绩非常优秀,我们特别关注到您在作文中提到的扁担精神...招生办老师的声音继续传来,张海燕却感觉那些字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我们了解到您的家庭情况,学校有绿色通道,可以提供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岗位...
晚风突然转向,吹来一阵稻谷的清香。张海燕转头,看见父亲正挑着两桶猪食从晒谷场边缘走过。扁担在他肩上弯成一道紧绷的弧线,两个铁桶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晃动,在夕阳下投下摇晃的影子。父亲佝偻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张海燕脚边,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将她与这片土地紧紧相连。
张同学您在听吗电话里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在、在的!张海燕慌忙应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听对方介绍助学政策的具体细节,但父亲挑担的背影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个背影里有太多她熟悉的东西——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后背上深色的汗渍,走路时因为常年劳累而微微倾斜的肩膀,还有那双永远沾着泥土的解放鞋。
挂断电话后,张海燕在晒谷场上呆立了很久。暮色渐浓,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吃饭的声音。她机械地迈开步子,却感觉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经过猪圈时,她看见父亲正弯腰清理食槽,后腰处露出一截皮肤,上面布满晒斑和皱纹,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牛皮纸。
晚饭是简单的青菜和腊肉,母亲特意在她碗里多夹了几片肉。张海燕低头扒饭,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每一口都咽得艰难。父母反常地沉默着,只有筷子碰触碗边的声音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
今天...京华大学来电话了。张海燕终于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父亲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一块腊肉掉在桌上。母亲立刻放下碗筷:真的那可是首都的好学校!
嗯。张海燕点点头,眼睛盯着碗里的米饭,说有助学贷款,但...还是需要家里负担一部分。她没敢抬头看父母的表情。
父亲沉默地捡起掉在桌上的腊肉,吹了吹沾上的灰,放进自己碗里。这个动作让张海燕鼻子一酸——从小到大,父亲从不浪费一粒粮食,掉在桌上的食物总是他第一个捡起来吃掉。
先吃饭。父亲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得像地底传来的闷雷。
那晚,张海燕躺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进来,在水泥地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墙角的扁担静静地倚在那里,月光给它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磨损的凹痕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父母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张海燕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挪到父母门前。门缝里透出一线昏黄的灯光,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
母亲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摊着一堆皱巴巴的钞票。她正一张一张地数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父亲坐在小马扎上,就着煤油灯的光,在一张卷烟纸上写写画画——那是他年轻时在建筑队学的记账法,数字歪歪扭扭却排列整齐。
加上卖猪的钱,还差两千三。母亲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父亲没说话,只是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煤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盛满了阴影。张海燕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父亲老了。那个曾经能挑起两百斤谷子的汉子,如今连弯腰捡东西都会发出吃力的闷哼。
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张海燕的脚背上,冰凉得像夜露。她咬着嘴唇退回自己房间,牙齿深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才松开。月光依旧静静地洒在扁担上,那根陪伴她走过无数山路的扁担,此刻看起来如此沉重又如此温柔。
第二天清晨,张海燕起得比往常都早。她把助学贷款申请表和京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并排放在饭桌上,用两个洗净的搪瓷杯压住边角。申请表上共同借款人一栏还空着,那是需要父亲签字的地方。
父母从田里回来时,她已经在灶台前忙活了半天。铁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水蒸气模糊了她的面容。母亲洗了手过来帮忙,看见桌上的文件时,动作明显停滞了一瞬。
父亲径直走到桌前,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录取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徽,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土,与光洁的纸张形成刺眼的对比。
这个...要签在哪里父亲指着助学贷款申请表,声音里有一丝张海燕从未听过的迟疑。
她放下锅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指向共同借款人的空白处。父亲盯着那个空白看了很久,久到灶上的粥快要溢出来。突然,他转身走向墙角的老式米缸,弯腰从底部摸出个红布包。
红布包被层层打开,露出三张定期存单。纸张已经泛黄,边角处有反复折叠的痕迹。父亲把存单平铺在桌上,张海燕看见上面的金额加起来正好是京华大学学费标准上写的第一年费用。
本来...是给你娘看病的。父亲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粗粝的质感,去年查出来的子宫肌瘤,医生说要做手术...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砸在张海燕头上。她猛地转头看向母亲,后者正低头搅动锅里的粥,佯装没听见。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母亲花白的鬓角上,那些银丝突然变得如此刺眼。
张海燕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啪嗒一声砸在存单上。泪水晕开了钢笔写的日期——那是去年冬天的某一天,她正在县城高中准备期末考试的日子。原来在她熬夜复习的时候,父母正默默承受着这样的秘密。
我不去了。张海燕听见自己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在县里找个工作,或者复读一年考师范...
胡说!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手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搪瓷杯跳了起来。这是张海燕记忆中父亲第一次对她发火。他的眼睛在晨光中亮得吓人,像是燃烧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火焰。
老子种了一辈子地,不是为了看你也当个睁眼瞎!父亲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却更加坚定,你娘的事...总有办法。
母亲终于从灶台边走过来,粗糙的手掌抚上女儿的脸颊,抹去那些滚烫的泪水。傻丫头,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小孩,你考上这么好的学校,妈这病就好了一半了。
阳光渐渐爬满了整个饭桌,三张存单在光线下几乎透明。张海燕看见父亲拿起笔,在共同借款人一栏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仿佛要把全部的力量都倾注在这三个字上。
签完字,父亲突然起身走向墙角,拿起那根扁担仔细端详。阳光照在扁担中间被磨得发亮的部分,那里记录着无数个往返山路的日夜。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把扁担递给了张海燕。
带着它。父亲说,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到了城里...别忘了根在哪里。
张海燕接过扁担,发现父亲已经在两端缠上了新的麻绳,粗糙但结实。这根曾经压弯父亲脊梁的扁担,如今将成为她人生旅途的见证者。她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有些重量,是必须扛起来的;有些路,是必须走下去的。
窗外,不知谁家的公鸡开始打鸣,嘹亮的声音穿透晨雾,宣告着新的一天到来。饭桌上的粥已经不再冒热气,但谁也没有动筷。三张存单静静地躺在阳光里,上面的泪痕渐渐干涸,只留下微微皱起的痕迹。
第四章:山外的世界
凌晨四点,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去。张海燕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醒隔壁的父母。灶台上放着一碗盖着碟子的荷包蛋,碗底沉着几粒红艳艳的枸杞——这是父亲的习惯,他说读书人最费眼睛。
她捧着碗小口啜饮,温热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全身。窗外,启明星还挂在天边,院子里传来父亲劈柴的声响,一下一下,像是为她的远行打着节拍。
都收拾好了父亲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披着那件褪色的军大衣,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那是她的行李箱,里面装着母亲连夜蒸的馒头、两罐腌咸菜,还有用油纸包着的五颗煮鸡蛋。
嗯。她点点头,喉咙突然发紧。
父亲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车票。展开是张崭新的高铁票,上面印着南宁东→北京西,窗外的晨光正好照在京华大学四个字上,烫金的字体在红色票面上闪闪发亮。
父亲坚持要送她到县城。破旧的中巴车在盘山路上颠簸,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她紧攥着红布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生怕车票会飞走似的。
售票员听说你是去京华,特意挑了靠窗的座位。父亲的声音混着引擎的轰鸣,她说...能看到黄河。
张海燕望向窗外。远处层叠的青山被晨雾笼罩,像极了水墨画里的留白。她突然想起初三那年,语文老师拿着她的作文在全班朗读:张海燕笔下的山会呼吸。
而现在,这些会呼吸的山正被她一点点抛在身后。
县城的售票厅比想象中热闹。父亲在自动取票机前手足无措,最后还是排了长长的队伍。轮到他时,他小心翼翼地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沾着唾沫一张张数给售票员。
靠窗的,要能看到风景的。父亲反复叮嘱,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南宁东站的玻璃穹顶让她眩晕。阳光透过巨大的钢架结构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几何形状的光斑。人流如潮水般涌向各个检票口,电子屏上的车次信息不断刷新。父亲笨拙地跟着指示牌走,不时被急匆匆的旅客撞到肩膀。
就送到这儿吧。在安检口前,父亲突然停下。他局促地整了整衣领——那件她从未见过的白衬衫,领口已经泛黄,显然是压箱底多年的礼服。袖口磨破的地方被细心地缝补过,针脚整齐得像是母亲的杰作。
到了给村支书家打电话,我晚上去接。父亲说完就转身离开,背影很快被人群吞没。
高铁启动的瞬间,张海燕整个人贴在座椅上。加速度带来的推背感让她心跳如鼓,窗外的站台飞速后退,景物渐渐模糊成色块。她下意识地抓住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邻座的大叔笑着问:第一次坐高铁
她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母亲缝的那朵山茶花已经被磨得有些起毛。
列车驶出广西,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幻。
湘江大桥如银龙横卧江面,阳光在水面上洒下碎金般的光斑;武汉长江大桥的钢梁在夕阳下泛着橘红的光泽,像是一排燃烧的火把;华北平原的麦浪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金色的波浪在风中起伏......
看!黄河!车厢里有人惊呼。
张海燕立刻扑向车窗。想象中的汹涌浊流并未出现,眼前的黄河在暮色中安静如缎带,河面泛着细碎的金光,对岸的灯火如星辰般渐次亮起。
她突然想起父亲说的能看到黄河,眼眶一热。原来他早就知道,这条母亲河对山里孩子意味着什么。
北京西站的出站口人声鼎沸。
住宿吗小姑娘
打车吗马上走!
各种口音的揽客声扑面而来,张海燕攥紧书包带,像抓住唯一的浮木。一个戴红袖标的老太太看出她的窘迫,主动指路:学生通道在右边。
九月的北京夜晚已有凉意。她站在公交站台,看着霓虹灯下的车水马龙,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地理课本插图中的长安街上。
26路公交车上,售票员用京片子报站:下一站,中关村北大街。这个在地理试卷上写过无数次的地名,此刻正透过车窗向她招手。
校门口的石狮子被路灯镀上金边。迎新志愿者接过她的化肥袋子时,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笑着引路:学妹跟我来,绿色通道在这边。
宿舍是四人间,其他三个女孩正在整理行李。
你好,我是林小雨。扎马尾的女生主动伸手,北京本地的。
张海燕局促地点头,突然注意到她们诧异的眼神——原来自己还背着那个土布书包,在满屋子的拉杆箱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刺绣好特别!林小雨却凑过来摸那朵山茶花,是壮锦的针法吗
深夜,躺在陌生的床铺上,张海燕给父亲发了条短信:到了。只有两个字,却打了三遍才发出去。
窗外,北京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只有霓虹灯将云层染成淡红色。她摸出红布包里的车票,在黑暗中轻轻贴在胸口。
开学第三天,辅导员找到她:有个助学项目需要填表...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国贸三期的大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张海燕握着笔,突然想起家门口的那棵老榕树。
老师,她鼓起勇气问,我能同时参加支教社团吗
辅导员笑了:当然可以。对了,下周有新生演讲比赛,你要不要...
我报名。这次她答得很快。
傍晚的图书馆,她在稿纸上写下标题:《从大山到大海》。第一句话是:我的家乡没有海,但父亲说,翻过山就能看见...
第五章:大学的初体验
京华大学的梧桐树在秋风中沙沙作响,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铺满了林荫道。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在地上织就一张金色的网。张海燕站在宿舍楼下,仰头望着这座红砖建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斑驳的墙面上,晃得她有些恍惚。
她的心跳如擂鼓,耳边仿佛还能听见离家时父亲最后的叮嘱:到了那儿,好好念书,别惦记家里。那声音混杂着村口老槐树上的蝉鸣,还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三天前,她还在那个只有三十户人家的小山村里,而现在,她已经站在了这座全国知名的高等学府门前。
张海燕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散着梧桐叶的清香和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香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李:一个褪了色的编织袋,里面装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被褥;一个旧书包,边角的山茶花刺绣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还有那根陪伴她多年的扁担——父亲执意让她带上,说城里东西贵,这个用得着。扁担的两端被磨得光滑发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是承载了太多说不出口的牵挂。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男生走过来,目光在她和她的行李之间游移,在看到那根扁担时明显愣了一下。
张海燕的脸瞬间热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把扁担往身后藏了藏:不、不用了,谢谢。她的声音细如蚊呐,带着浓重的乡音。男生礼貌地点点头离开了,但她分明看到他转身时嘴角抽动了一下。
data-faype=pay_tag>
宿舍楼里人来人往,新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空气中弥漫着兴奋的气息。张海燕拖着行李,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拖着拉杆箱、穿着时髦的同学。她的布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与周围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听说宿舍是四人间,希望室友好相处!
我妈给我带了四床被子,说学校发的肯定不舒服。
我爸刚给我转了五千块生活费,让我先用着...
断断续续的对话飘进张海燕的耳朵,她抿了抿嘴唇。她的编织袋里只有一床母亲用旧棉花重新弹过的被子,书包夹层里是全村人凑的八百块钱,用红布包着,母亲说这是压箱底的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306宿舍的门半开着,张海燕站在门口,心跳得更快了。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清脆的女声:请进!
推开门,宿舍里已经有两个女生在了。一个正站在梯子上挂蚊帐,穿着淡粉色的连衣裙,脚上是锃亮的小皮鞋;另一个坐在书桌前摆弄笔记本电脑,耳朵里塞着白色无线耳机。看到张海燕进来,两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你好,你也是这个宿舍的吗挂蚊帐的女生从梯子上跳下来,动作轻盈得像只蝴蝶。
张海燕点点头,喉咙发紧:嗯,我叫张海燕。她注意到女生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扁担上,赶紧解释道:这是...从家里带来的。
哇,好特别!女生竟然没有嘲笑,反而好奇地凑近看了看,我是陈雅,来自上海。她指了指书桌前的女生,那是李梦,北京本地人。
李梦摘下耳机,冲张海燕点点头,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手工布鞋上停留了一秒,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上。张海燕感到一阵刺痛,她知道那种目光——不是恶意,而是一种无意识的居高临下。
你的床铺在那儿。陈雅指了指靠窗的下铺,我们刚才抽签决定的,你不介意吧
张海燕摇摇头,拖着行李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床板上已经铺好了学校统一发的床垫,淡蓝色的格子图案看起来很干净。她小心翼翼地把编织袋放在地上,取出母亲缝的被子。被面是红底白花的土布,虽然洗得发白,但针脚细密整齐。
这是你自己带的被子吗好特别的花色。陈雅凑过来看。
嗯,我妈妈做的。张海燕轻声说,手指抚过被面上的一处补丁——那是她十二岁那年发高烧时吐在上面的,母亲舍不得扔,补了一朵小花上去。
正当气氛有些尴尬时,宿舍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搬着大箱子的工作人员。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女生声音清脆响亮,东西太多了,我爸非要给我带这么多...她指挥着工作人员放下箱子,转身看到张海燕,眼睛一亮:你是……张海燕
张海燕点点头,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我是林小雨,咱们一个宿舍的!喏,床位上贴着名字呢!林小雨指了指门后的床位表,笑容灿烂得像窗外的阳光。
张海燕伸出手:你好。她的掌心还留着常年干农活的薄茧,触到对方柔软的手指时,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来。
林小雨的目光却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扁担上,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这是……
哦,这个……张海燕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小,我从家里带来的,习惯了。她已经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种可能的反应——惊讶、嘲笑,或是那种让她浑身不自在的怜悯。
没想到林小雨眨了眨眼,突然笑出了声:真酷!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带扁担来上学!她伸手轻轻摸了摸扁担光滑的表面,这上面是不是有很多故事啊改天一定要讲给我听!
张海燕愣住了。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林小雨的侧脸上,她笑得那么自然,没有一丝刻意。那一刻,张海燕忽然觉得,这根承载了太多汗水和记忆的扁担,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似乎找到了它新的意义。
你们饿不饿我们去食堂吃饭吧!林小雨提议道,我听说京华大学的食堂特别好吃!
陈雅立刻响应:好啊好啊,我快饿死了。李梦也合上电脑站了起来。
张海燕犹豫了一下:你们先去吧,我...我想先把东西收拾好。
那怎么行!林小雨一把拉住她的手,东西可以回来再收拾,吃饭要紧!她的手温暖干燥,力道恰到好处,既不让张海燕感到被强迫,又表达出真诚的邀请。
食堂里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张海燕跟在三个室友身后,眼睛不断扫视着周围——光洁的地面,锃亮的不锈钢餐台,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的菜单...这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而紧张。
你想吃什么林小雨指着窗口,那边是面食,这边是炒菜,最里面还有小吃。
张海燕盯着那些她从未见过的菜名,不知所措。在家乡,一顿饭就是一碗米饭配自家腌的咸菜,偶尔有些时令蔬菜。而现在,她面前有几十种选择,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我不太饿。她小声说。
那怎么行!林小雨皱眉,开学第一天怎么能不吃饭来,我帮你点!她拉着张海燕来到一个窗口,阿姨,两份红烧肉套餐,再加一份糖醋排骨!
张海燕看着林小雨拿出一张卡片在机器上刷了一下,发出嘀的一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办理校园卡,口袋里只有那些皱巴巴的现金。
我...我没带卡。她窘迫地说。
先用我的!林小雨爽快地说,回头你再请我吃一顿就行!
端着餐盘找到座位后,张海燕看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却有些不敢动筷子。红烧肉油亮亮的,肥瘦相间,比她过年时吃的还要好;糖醋排骨散发着诱人的酸甜气息;旁边的小碗里是晶莹剔透的白米饭,粒粒分明。
吃啊,别客气!林小雨已经大口吃了起来。
张海燕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浓郁的肉香立刻在口腔中扩散。她突然想起离家前的那顿晚饭——母亲杀了一只养了两年多的老母鸡,父亲破例喝了一小杯白酒。那只鸡瘦得几乎没什么肉,但全家人都说海燕多吃点,到了城里就吃不到了。
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进饭碗里,张海燕赶紧低头扒饭,生怕被人看见。
海燕,你怎么了林小雨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没、没什么。张海燕抹了抹眼睛,就是...太好吃了。
林小雨似乎看穿了什么,但没有点破,只是笑着给她夹了块排骨:好吃就多吃点!对了,下午我们去领教材,你知道教材中心在哪吗
张海燕摇摇头,她甚至不知道大学教材是要自己买的。
没关系,我带你一起去!林小雨拍拍胸脯,我可是提前来学校踩过点的!
回到宿舍后,张海燕主动收拾了大家的餐盘。在家乡,饭后收拾碗筷是她的日常任务。当她熟练地将垃圾分类,擦干净桌子时,她注意到李梦投来惊讶的目光。
你做事真利索。李梦难得地开口。
张海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习惯了。
下午的教材领取过程对张海燕来说又是一次冲击。教材中心像个小图书馆,各种崭新的书籍整齐地码放在架子上。林小雨熟练地拿着书单穿梭其间,不时抽出一两本。
你的专业是农村区域发展对吧林小雨对照着清单,这些是你的必修课教材。
张海燕接过那摞书,沉甸甸的。她翻开最上面一本《发展经济学》,油墨的清香扑面而来。这是她第一次拥有全新的教科书——在高中,她用的都是城里学校淘汰下来的旧书,上面写满了陌生人的笔记。
这些...要多少钱她小声问。
大概六百多吧。林小雨随口答道,随即意识到什么,赶紧补充,不过你可以先买最急需的几本,其他的可以去图书馆借阅。
六百多。张海燕在心里计算着,这相当于家里两个月的收入。她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全部买下——父亲说过,学习上的钱不能省。
结账时,张海燕从书包深处掏出那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数出六张一百元钞票。收银员接过钱时皱了皱眉:没有零钱吗
张海燕摇摇头,那些零钱是母亲给她坐公交用的,她舍不得花。
我来帮你凑!林小雨从钱包里拿出二十块钱,回头你还我就行。
抱着沉重的教材回宿舍的路上,张海燕的扁担派上了用场。她把书分成两捆,用绳子系好挂在扁担两头,轻松地挑在肩上。这个在家乡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在校园里却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哇,好厉害!一个路过的女生惊叹道,这样拿书真方便!
张海燕的脸又红了,但这次不是因为窘迫,而是因为一种奇怪的骄傲。这根扁担,这个曾经让她感到自卑的土气物品,此刻却成了实用的工具。
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些林小雨问。
不用,这个很轻松。张海燕调整了一下扁担的位置,我在家经常挑比这重得多的东西。
回到宿舍,张海燕小心地把教材放在书桌上,然后从编织袋里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母亲给她准备的针线盒。
你要做什么林小雨好奇地问。
给书包书皮。张海燕解释道,这样不容易弄脏。她从布包里拿出几张旧挂历纸——这是村里小卖部老板送给她的,背面是空白的,正好可以用来包书。
林小雨睁大眼睛:你还会这个我从来都是买现成的书皮!
张海燕笑了笑,熟练地折纸、裁剪,不一会儿就给一本教材穿上了新衣。她在书脊处还特意多折了一层加固,这是她多年来的经验——这样翻书时不容易破。
能教教我吗林小雨突然来了兴趣。
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城市女孩林小雨和农村女孩张海燕头碰头地坐在宿舍里,一个教,一个学,用简单的挂历纸给新教材穿上保护衣。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们身上,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温柔地连接在一起。
晚上,宿舍熄灯后,张海燕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让她想起家乡的夜晚。她轻轻抚摸着母亲缝制的被子,那熟悉的触感给了她一丝安慰。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起伏不定。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被林小雨接纳的惊喜,再到面对各种新鲜事物时的无所适从...这一切都让她既兴奋又害怕。
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梧桐叶还在不停地飘落。张海燕深吸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或许,她真的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第六章:星光下的奋斗
凌晨两点,京华大学图书馆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窗外的风呼啸着掠过校园,梧桐树的枯枝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图书馆内暖气充足,但靠窗的位置仍能感受到一丝寒意。张海燕坐在角落的桌前,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合上那本已经被翻得卷边的《高等数学》课本。
她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推导,有些地方因为反复修改而变得模糊,橡皮擦留下的碎屑散落在桌面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铅笔已经磨短了一截,指腹上还留着淡淡的石墨痕迹。桌角放着一个褪色的保温杯,那是父亲用攒下的工钱给她买的,杯身上安全生产四个红字已经有些斑驳。
她轻轻拧开杯盖,里面的热水早已凉透,但她还是抿了一口,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她抬头看向窗外,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映出她疲惫却专注的侧脸。
还没走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海燕回头,看到值班的图书管理员——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正端着两杯热茶朝她走来。
谢谢。
她连忙双手接过,温热的触感让冻得发僵的指尖稍稍回暖。茶杯很精致,白瓷上绘着青花,和她粗糙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
你每天都这么晚
老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她桌上的习题集上。那上面用红笔圈出的错题几乎占了一半。
嗯,有些地方不太懂,想多看看。
她低头抿了一口茶,苦涩中带着一丝甘甜,让她想起老家后山采的野茶。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也悄悄掩饰了她泛红的眼眶。
老教授笑了笑,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智慧:学习重要,但身体更重要。我们当年下乡插队时,就知道这个道理。
张海燕点点头,但手指仍紧紧攥着笔,不肯放下。
你学什么专业
老教授在她对面坐下,似乎并不急着赶她走。
农村区域发展。
她轻声回答。
哦
老教授眼睛一亮,那正好,我以前也研究过农村经济。
张海燕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怎么,觉得我不像
老教授笑着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工牌——经济学教授,退休返聘。
张海燕的脸微微发热,连忙摇头。
不用紧张。
老教授摆摆手,我看你学得很认真,但方法可能有点问题。
他伸手拿过她的笔记本,翻了几页,眉头微皱。
你太依赖死记硬背了。
他指着其中一道题,这道题你反复抄了五遍,但每次错的都一样,说明你没真正理解。
张海燕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数学不是靠抄的,是靠想的。
老教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在草稿纸上写了几行推导,你看,这里的关键不是公式,而是逻辑。
张海燕盯着纸上的字迹,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
她喃喃道。
老教授笑了笑,你基础不差,就是太着急了。
张海燕深吸一口气,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谢谢您。
不客气。
老教授站起身,不过,现在真的该回去了,图书馆要关门了。
张海燕这才注意到,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两点半。她连忙收拾书包,把铅笔屑仔细拢进掌心,连橡皮擦的小碎末都不放过——这是母亲教她的习惯,粒粒皆辛苦。
回宿舍的路上,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张海燕裹紧了那件单薄的棉外套,把冻得通红的双手缩进袖管里。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结了霜的路面上。
抬头望向夜空时,她发现北京的星星没有家乡的明亮,像是蒙了一层纱。但依然有几颗倔强地闪烁着,忽明忽暗,像是在告诉她:坚持下去,总会看到光。
远处宿舍楼的灯光大多已经熄灭,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她加快脚步,书包里的保温杯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这声音让她想起离家时,母亲偷偷塞进她行李里的那包晒干的山茶花,说是想家的时候就泡水喝。
她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稍安心。
海燕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回头,看到林小雨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拎着一袋夜宵,正冲她挥手。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林小雨小跑过来,把热乎乎的烤红薯塞进她手里。
在图书馆复习……
张海燕低声回答。
天啊,你太拼了!
林小雨瞪大眼睛,明天周末啊,你该休息一下!
张海燕摇摇头,下周有测验,我怕考不好。
林小雨叹了口气,挽住她的胳膊。
走吧,先回去,外面太冷了。
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校园里,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交织。
对了,
林小雨突然想起什么,明天我们系有个讲座,是农业政策研究中心的专家来讲,你要不要一起去
张海燕眼睛一亮。
真的
当然!
林小雨笑嘻嘻地说,你不是学农村发展吗正好听听看。
张海燕点点头,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意。
谢谢你,小雨。
林小雨摆摆手,谢什么,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
这个词让张海燕心里微微一颤。
她抬头看向夜空,那几颗星星似乎更亮了一些。
宿舍里的温暖
回到宿舍时,陈雅和李梦已经睡了。林小雨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指了指桌上的保温壶。
我煮了姜茶,给你留了一杯。
张海燕眼眶一热,低声道谢。
她坐在床边,捧着温热的杯子,看着窗外的夜色。
或许……我真的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路。
她轻声对自己说。
远处,钟楼的钟声敲响了三下。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第七章:雪夜乡思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张海燕正伏在书桌前复习期末考试。台灯的光线在摊开的《发展经济学》教材上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铅笔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的演算过程。窗外的天色早已暗沉,图书馆的闭馆铃声在一个小时前就响过了,此刻整层楼只剩下她一个人。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轻柔的东西在敲打玻璃。起初她以为是风吹动了窗外的梧桐树枝,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密集,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轻叩击。她抬头望去,只见无数雪花正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铅笔从指间滑落,在桌面上滚了几圈。张海燕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她的鼻尖几乎要贴上冰凉的玻璃,呼出的热气在窗上凝成一小片白雾。雪花越下越大,很快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将整个校园染成纯净的白色。宿舍楼下的梧桐树枝丫上挂满了雪,偶尔有风吹过,便簌簌地落下几簇雪粉。
看着这片白茫茫的世界,她突然鼻子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抚上窗玻璃,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老家堂屋那扇总是漏风的木格窗。每年下雪时,父亲都会用旧报纸把窗缝糊得严严实实,母亲则会在窗台上撒一把小米,说是给过冬的麻雀准备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家乡的雪总是下得很克制,薄薄的一层铺在田埂上,像撒了一层糖霜。那时候,她和弟弟会迫不及待地跑到院子里,用树枝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字。她总是写好好学习,弟弟则喜欢画些稀奇古怪的小动物。父亲会披着那件褪色的军大衣站在屋檐下,假装严厉地呵斥他们:别玩太久,冻着了可要吃药!但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笑意。母亲则会从灶膛里扒出几个烤得焦香的红薯,烫得他们直跳脚也不舍得放手。
最让她怀念的是下雪天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橘红的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父亲会往炉灰里埋几个土豆,母亲纳着鞋底,时不时用针在头发上蹭两下。她和弟弟趴在方桌上写作业,煤油灯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动着像皮影戏。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响着,白气从壶嘴喷出来,带着铁锈的味道。等土豆烤熟了,父亲会用火钳夹出来,在手里来回倒腾着剥皮。烫手的土豆掰开来,热气裹着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连呼出的白气都带着甜丝丝的暖意。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把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是母亲的视频通话请求。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屏幕亮起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额前散落的碎发。
燕子,北京下雪了吗母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家里那个被烟熏得发黑的土灶台。灶膛里的火苗若隐若现,映得母亲的脸忽明忽暗。她注意到母亲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一些,鬓角的白发也比离家时多了几根。灶台旁边挂着的那把用了十几年的锅铲,木柄已经被磨得发亮。
下了,好大的雪。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却控制不住地多看了几眼屏幕里熟悉的灶台、水缸,还有墙上那幅已经褪色的年画。那是去年春节时买的,一个胖娃娃抱着条大鲤鱼,现在颜色褪得几乎看不清鱼鳞了。
母亲把手机拿远了些,让她能看到更多家里的样子。堂屋的方桌上摊着弟弟的作业本,墙角堆着几袋化肥,那是为来年春耕准备的。房梁上吊着的篮子里,隐约可见晒干的辣椒和玉米。这些熟悉的细节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她的心。
多穿点,别冻着。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镜头忽然晃动起来,父亲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挤了进来。他皱着眉头,额头上那道年轻时被钢筋划伤的疤痕在镜头下格外明显:钱够用吗要不要再给你打点
她仿佛看见父亲说这话时,粗糙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装钱的铁皮盒子。那是家里最重要的东西,装着卖粮的钱、她上学的费用,还有给弟弟买文具的零钱。盒子上印着丰收牌三个字,边角已经锈迹斑斑。
够的,爸,我兼职赚了一些。她笑了笑,想起自己每天下课后在图书馆整理书架的工作。虽然工资不多,但至少不用再向家里要生活费了。上周她还用攒下的钱给弟弟寄了套《十万个为什么》,是她在旧书市场淘到的,几乎全新,只要三十块钱。
这时弟弟突然从旁边冒出来,笑嘻嘻地把脸凑到镜头前。他比离家时长高了不少,校服的袖口已经有些短了,手腕露出一截。姐,我这次月考全班第三!他得意地晃着脑袋,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那颗牙是上个月帮父亲搬玉米时摔掉的,当时他还写信跟她说,这下说话漏风,同学们都笑话他。
真棒!她眼眶又热了,想起离家前弟弟信誓旦旦地说要考个好成绩给她看。那时他刚上四年级,个子才到她肩膀,现在都快赶上母亲了。弟弟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作业本,献宝似的举到镜头前:姐你看,老师给我的作文打了优!写的就是你!
她眯起眼睛想看清上面的字,但屏幕太小了。只隐约看见标题是《我的大学生姐姐》,下面用红笔画了好几个波浪线。母亲在旁边解释:老师让写最敬佩的人,这小子非要写你。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自豪。
挂断电话后,她坐在床边,久久没动。窗外的雪依然在下,簌簌地落在窗台上,渐渐积起一个小小的雪堆。而她的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又涨。书桌上那个从家里带来的搪瓷杯里,几朵干枯的山茶花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这是离家时母亲塞给她的,说是想家了就泡几朵,能安神。
她轻轻摩挲着手机屏幕上那张全家福,那是她离家前一天,特意请路过的货郎帮忙拍的。当时全家人都换上了最体面的衣服——父亲那件藏蓝色的中山装是结婚时做的,母亲的红格子外套是表姐送的,她和弟弟穿着学校发的校服。四个人并排站在堂屋门前,背后是贴了半面墙的奖状。货郎用的是台老式数码相机,拍完还嘀咕光线太暗。照片里四个人都笑得有些拘谨,父亲的手搭在弟弟肩上,母亲紧紧攥着围裙角,她则抱着那本《现代汉语词典》——那是村长送她的升学礼物。
照片的像素不高,但每个人眼里的爱意却透过冰冷的屏幕,在这个下雪的冬夜,温暖了她的整个心房。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远处的图书馆轮廓渐渐模糊在雪幕中。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下雪不冷化雪冷。明天早上,校园里的雪开始融化时,一定会更冷吧。
她起身从衣柜底层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母亲给她织的毛线手套。深蓝色的毛线有些扎手,大拇指处还补过一针,但戴上的瞬间,仿佛还能闻到家里火炕的味道。明天,她要戴着这双手套去上课,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是她母亲一针一线织的,比商店里卖的暖和多了。
书桌上的经济学笔记被风吹起一角,她伸手抚平,忽然觉得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理论也没那么难懂了。毕竟,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这个被白雪覆盖的夜晚,三百公里外的那个小村庄里,有三颗心正和她一起跳动着。
第八章:扁担的新使命
大二那年春天,校园里的玉兰花开得正盛。张海燕路过学生活动中心时,被一张色彩鲜艳的海报吸引了目光。暑期支教志愿者招募几个大字下面,是一张山区孩子们的笑脸照片。她站在海报前看了很久,直到花瓣飘落在肩头才回过神来。
报名表填得很顺利,面试时她甚至没怎么准备。当被问及为什么要去支教时,她只是平静地说:因为我知道那里的孩子需要什么。这句话让负责面试的研究生学长多看了她几眼,最终在名单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暑假来临前,支教社团开了三次准备会。张海燕总是最早到的一个,认真记下每一个注意事项。她看着社团提供的物资清单,悄悄在后面加了几项:彩色粉笔、图画本、跳皮筋。这些东西不贵,但对山村的孩子来说,都是稀罕物。
出发那天,北京下着小雨。她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手里还提着两个大塑料袋。林小雨送她到校门口,往她包里塞了几盒巧克力:给孩子们分着吃。大巴启动时,张海燕透过雨雾朦胧的车窗,看见好友站在原地挥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火车转汽车,汽车转三轮,最后一段路甚至要步行。当张海燕带着五个同学终于到达目的地时,太阳已经西斜。这个位于广西深山的小村庄比她想象的还要偏远,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村口的老榕树上挂着褪色的红布条,在风中轻轻摆动。
小学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男人,皮肤黝黑,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他热情地带着志愿者们参观学校:两排低矮的平房,一个泥土操场,旗杆上的国旗已经有些褪色。教室里,木质课桌表面布满划痕,黑板角落裂了一道缝。
宿舍就在教室后面,校长指着不远处的一排瓦房,条件有限,大家将就着住。
张海燕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把带来的物资整理好。她特意把那根扁担放在显眼的位置——这是她执意要带来的,为此还和社团负责人争执过。
带这个干什么占地方又用不上。负责人皱着眉头。
会用上的。她只是这样回答,固执地把扁担塞进了行李袋。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张海燕就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发现校长已经在操场上扫地。晨雾中,老人佝偻的背影让她想起父亲。
校长,我来帮您。她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扫把。
校长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么早城里来的老师都起不来这么早。
我习惯早起。她笑了笑,开始清扫操场上的落叶。扫着扫着,她发现有几个小脑袋从校门口探出来,又飞快地缩回去。
八点整,上课铃响了——其实是校长用力敲击的一段铁轨。张海燕站在三年级教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才走进去。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有好奇,有期待,还有些怯生生的躲闪。
同学们好,我是张老师。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灰簌簌落下。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知了的叫声。她忽然有些紧张,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教案。这些孩子和城里学生太不一样了,他们的小脸晒得黑红,衣服虽然干净但明显旧了,有个小女孩的凉鞋甚至用绳子绑着固定。
老师,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突然举手,你真的是京华的吗
是啊。她放松下来,笑着点头。
那……京华是什么样子的坐在第一排的瘦小女孩怯生生地问,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张海燕环顾教室,目光扫过斑驳的墙壁、缺角的课桌,最后落在孩子们期待的脸上。她想了想,走到讲台边,从包里拿出那根扁担,轻轻放在讲台上。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叹声。这根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扁担,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京华很大,她抚摸着扁担说,有二十层高的图书馆,里面的书多得一辈子都读不完;有能坐下上千人的礼堂,每周都有名人来演讲;食堂的窗口一眼望不到头,天南海北的菜都能吃到。
孩子们发出哇的惊叹声,眼睛瞪得圆圆的。
但是,她话锋一转,举起扁担,最重要的是,它教会我们,不管走多远,都不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
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山里的童年,煤油灯下的作业,父亲肩上的扁担,还有那个改变命运的夏天。讲到动情处,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扬起笑脸。
这根扁担陪我走过很多路,她把扁担递给前排的孩子传看,它提醒我,从哪里来,要回到哪里去。
下课铃响起时,孩子们还围着她问东问西。一个小男孩拉着她的衣角问:张老师,我以后也能去京华吗
当然可以。她蹲下来平视着孩子的眼睛,只要你记住,读书不是为了离开家乡,而是为了让家乡变得更好。
下午的活动课上,她把扁担真正派上了用场。两个装满水的水桶挂在两端,孩子们轮流尝试着挑起来。
好重啊!一个小女孩刚挑起就放下了,揉着发红的肩膀。
我爸爸每天要挑十几趟呢。张海燕帮她揉着肩膀,轻声说。
支教的日子过得飞快。白天,她教语文数学;傍晚,带着孩子们在操场上玩游戏;晚上,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有时候,她会给孩子们讲北京的故事;有时候,孩子们会带她去后山摘野果。
临走前一天,校长组织了一场欢送会。村民们送来自家种的香蕉、芒果,孩子们则准备了手绘的卡片。有个小女孩送给她一个草编的小蚂蚱,说是跟爷爷学了三天才编好的。
张老师,你明年还来吗好几个孩子拉着她的手问。
一定来。她郑重地承诺,把草编蚂蚱小心地收进钱包里。
回京的火车上,同伴们都累得睡着了。张海燕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想起最后一天校长对她说的话:你给孩子们带来的不只是知识,还有希望。
她轻轻摩挲着放在膝上的扁担,上面不知什么时候被孩子们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上面,那些名字仿佛在发光。她知道,有些种子已经悄悄种下了,就像当年那个招生电话在她心里种下的种子一样。
火车继续向北行驶,离家乡越来越远,离学校越来越近。但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将要去向何方,又为何而去。扁担安静地躺在行李架上,仿佛也在期待着下一次的使命。
第九章:星辰大海的起点
六月的京华大学校园里,紫藤花开得正盛。毕业典礼这天清晨,张海燕早早地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室友。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条。
她打开衣柜,那套崭新的学士服就挂在最显眼的位置。黑色的布料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垂坠的流苏安静地等待着被拨动。她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手指轻轻抚过绣着校徽的领口。三年前那个站在宿舍楼下、仰望着红砖建筑的自己,仿佛就在昨天。
手机震动起来,是父亲发来的消息:我们到校门口了。简短的六个字,却让她眼眶发热。父母坐了整整二十个小时的硬座火车,就为了亲眼见证这一刻。
校门口,父亲穿着那套只有在最重要场合才会拿出来的藏青色西装。衣服明显有些大了,肩膀处松松垮垮的,但熨烫得一丝不苟。他局促地站在那里,双手不停地整理着并不存在的衣褶。母亲则穿着那件熟悉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别上了过年时才会戴的发卡。
爸!妈!张海燕小跑过去,学士服的衣摆随风飘动。
母亲一把抱住她,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我闺女真有出息......粗糙的手掌抚过她的学士帽,像是在确认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父亲站在一旁,嘴角微微颤抖,最后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
校园里到处都是拍照的毕业生和家属。张海燕带着父母来到学校的标志性建筑——百年钟楼前。父亲拘谨地站在镜头前,双手不自然地垂在两侧,像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母亲则一直拉着她的手不放,生怕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似的。
爸,妈,笑一笑。张海燕站在父母中间,感受着他们身上熟悉的气息。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父亲终于露出了笑容,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母亲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但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海燕!林小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穿着同样的学士服,手里捧着一大束向日葵,跑过来一把抱住张海燕:以后常联系啊!
一定。张海燕用力回抱,闻到了好友身上熟悉的柑橘香水味。这三年里,这个城市女孩教会了她用电脑、坐地铁、喝咖啡,也教会了她如何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毕业典礼在大礼堂举行。当张海燕和同学们列队入场时,管风琴奏响了庄严的乐章。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家属区的父母,父亲挺直了腰板,母亲则不停地用纸巾擦着眼睛。
校长在致辞中说:今天不是终点,而是你们星辰大海的起点。无论你们将来走向何方,都要记得,京华永远是你们的家。
张海燕抬头望向礼堂穹顶,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想起四年前那个站在晒谷场上接电话的下午,想起父亲从米缸底摸出的存单,想起宿舍里那盏总是亮到深夜的台灯......这一切,都化作了今天学士帽上那枚闪亮的校徽。
典礼结束后,她带着父母参观了校园。图书馆、教学楼、食堂......每一个地方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在路过一片草坪时,她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母亲关切地问。
张海燕指向一棵梧桐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林小雨的地方。她记得当时自己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根扁担,而林小雨却笑着说真酷。
傍晚,她把父母送到校门口的公交站。父亲突然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包:这个,给你。
打开一看,是那三张定期存单。纸张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爸,这......
拿着吧,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现在用不上了,就当是个念想。
母亲在一旁补充:你爸每个月都去银行续存,说等你毕业了再给你。
公交车来了,父母依依不舍地上了车。张海燕站在原地,看着车窗里父母的身影越来越远。父亲一直回头望着,直到转弯处才消失不见。
回到宿舍,她开始收拾行李。四年的大学生活,最后都装进了两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里。那根扁担依然靠在墙角,上面刻着的孩子们的名字依然清晰可见。
她轻轻抚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想起支教时那些明亮的眼睛。明天,她就要去那个国际教育基金会报到了,这是她经过三轮面试才得到的工作——负责偏远地区的教育援助项目。
夜色渐深,她走到阳台上。京华大学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像是一片星辰大海。抬头望向天空,城市的灯光让星星显得黯淡,但她依然能感觉到,那些星星就在那里,等待着被看见。
她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广西的山村、北京的校园、未来要去的每一个地方......但那根扁担,会一直陪着她,走向更远的未来。就像校长说的,今天不是终点,而是星辰大海的起点。
月光下,扁担静静地靠在行李箱旁,泛着温润的光泽。它见证了一个山村女孩的成长,也将继续见证她未来的旅程。张海燕轻轻地把手放在扁担上,感受着上面岁月留下的痕迹,就像握住了过去,也握住了未来。
第十章:职场的第一课
清晨六点三十分,张海燕已经站在了出租屋的穿衣镜前。她反复调整着衬衫的领口,这套价值2380元的职业套装是她用第一个月实习工资买的,此刻却像一层陌生的皮肤般让她浑身不自在。指甲无意识地刮过西装袖口,那里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线头,她却执拗地想要把它揪掉。
叮——手机闹钟响起,提醒她该出发了。窗外的北京正在苏醒,早高峰的车流声隐约可闻。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盘起的发髻一丝不苟,淡妆掩盖了熬夜的黑眼圈,唯有那双杏眼里闪烁的不安出卖了她的真实状态。
国贸地铁站的换乘通道里,她被人潮推着向前。西装革履的精英们行色匆匆,高跟鞋与大理石地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的皮鞋——那双大四面试时买的打折款,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显得格外突兀。
电梯里挤满了香水味浓郁的都市白领。透过金属壁面的反光,她看见自己僵硬的站姿:肩膀微微前倾,双手紧握公文包,像极了当年第一次走进京华大学时的模样。只是这次,没有人会对她说真酷了。
国际教育基金会的金色logo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前台的百合花散发着昂贵的香气,大理石地面倒映出她局促的身影。
管培生张海燕人事专员递给她一张门禁卡,你的工位在B区27号。
开放式办公区像一座精密的仪器,每个人都是运转中的齿轮。她的工位挨着复印室,不时有人来来回回。电脑旁堆着半人高的资料:《中国乡村教育白皮书》《2023年度战略规划》《市场部标准化流程》......每一本的厚度都令人窒息。
新来的隔壁工位的女孩头也不抬,建议你先看项目台账,下午张总会抽查。
她翻开台账,密密麻麻的英文缩写像天书:KPI、ROI、CRM......汗水悄悄浸湿了衬衫后背。
十点整,市场部晨会。当她端着笔记本走进会议室时,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扫过来。空调冷风突然变得刺骨。
这就是京华大学的高材生市场部总监张锐的声音从长桌尽头传来。他四十出头,定制西装的袖口别着铂金袖扣,镜片后的眼睛像X光机般扫视着她,听说你在校期间搞过支教
她点点头,喉咙发紧。
下午三点,带着你对下沉市场的方案来见我。张锐合上文件夹,我要看到不一样的思考。
午休铃响时,她的电脑屏幕还停留在空白PPT页面。同事们的谈笑声从茶水间传来:
听说新来的管培生是广西山村的
张总最讨厌这种理想主义者......
洗手间隔间里,她终于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抽水马桶的冲水声完美掩盖了她的哽咽:妈,我好像...什么都不会...
傻丫头,母亲的声音穿过一千八百公里的距离,记得你十岁那年第一次挑扁担吗
记忆突然鲜活起来:盛夏的晒谷场上,扁担压得她踉跄倒地。父亲没有扶她,只是把洒落的稻谷一粒粒捡回筐里:燕子,先蹲稳了再起身。
隔间外传来高跟鞋的声响,她慌忙擦掉眼泪。镜中的自己眼线已经晕开,像只狼狈的熊猫。冷水拍在脸上时,她突然想起支教时有个女孩说过:张老师,你脸上有彩虹。——那是山泉折射的阳光。
下午两点,办公区的阳光正好斜照在她的键盘上。屏幕里的PPT依然空白,只有标题栏写着下沉市场开拓方案。
鼠标无意识地划过文件夹,一张支教时的照片突然跃入眼帘:晨雾中的孩子们,每人肩头都压着小小的扁担。照片角落,那根刻满名字的旧扁担静静倚在土墙边。
手指突然有了生命。她调出基金会去年的项目地图,叠加在国家贫困县分布图上,红色标记像伤口般刺眼。
负重前行的智慧——这七个字出现在PPT首页时,她感觉自己终于抓住了什么。接下来的两小时,键盘的敲击声如同急雨:
第一模块:扁担原理
-
两头平衡:城市优质资源与乡村实际需求的配比
-
韧性支撑:在地化教师培训体系
-
负重美学:有限资源的最大化利用
第二模块:脚印经济
-
支教时发现的最后一公里困境
-
移动图书车项目的成本测算
-
村民共治的可持续模式
当她把扁担照片与基金会LOGO合成在一起时,办公室的灯已经次第亮起。
三点零五分,张锐的眉头已经皱成山丘。前面三位同事的方案都被批得一文不值:老生常谈!数据呢根本不可行!
轮到她时,投影仪的光束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各位,我想先讲个故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在鸦雀无声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在广西弄拉屯,孩子们每天上学要翻两座山。最瘦小的阿妹总抢着帮同学背书包,她说分摊开来就不重了。
PPT切换到下一页:一根磨损严重的扁担特写,上面密布着深浅不一的凹痕。
这些痕迹记录着:2019年9月,运送教材翻车;2020年3月,暴雨中抢运图书;2021年......
张锐的钢笔突然停在记事本上。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她展示了令人震惊的细节:
-
用扁担挑书比摩托车运输节省63%成本
-
流动教室在雨季的替代方案
-
村民用山歌传播卫生知识的成功案例
当说到教育不是把水桶灌满,而是把火点燃时,会议室后排有人开始拍照。
张海燕,散会后张锐拦住她,你周末有空吗
她攥紧了U盘:要修改方案吗
不,总监解开一粒西装扣子,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突然真实了许多,我想带你去见基金会理事长,他正在推动乡村教育创新计划。
走廊的落地窗外,晚霞正在燃烧。她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校长说的话:星辰大海的起点。
手机震动,母亲发来一段视频:父亲正在院子里修理那根老扁担,砂纸摩擦木头的声响格外清晰。
你爸说,母亲的语音带着笑意,扁担要常打磨才顺手。
晚高峰的地铁比早晨更拥挤。她护着公文包,里面装着张锐给她的《全球教育创新案例集》。封面上烫金的英文标题在荧光灯下闪烁,像另一种形式的星辰。
走出地铁站时,夜空中飘着几只风筝——原来是附近商场在做活动。线绳那端的LED灯串明明灭灭,宛如坠落的星河。
出租屋的阳台上,她把扁担照片设为电脑桌面。窗外是灯火通明的CBD,无数个和她一样的年轻人正在格子间里奋斗。微信弹出林小雨的消息:职场第一天怎么样
她拍下桌角的咖啡杯——杯底沉着几粒老家带来的野茶,回复道:摔了一跤,但学会怎么站稳了。
第十一章:暗流涌动
季度考核前的办公室,空气中仿佛漂浮着细小的电流。
张海燕能感觉到,自从上次她的扁担方案获得理事长认可后,周围同事看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人开始主动和她打招呼,也有人在她经过时突然压低谈话声。
这天下班后,她留在工位整理智慧农业项目的资料。窗外天色渐暗,办公区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台灯亮着。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决定去茶水间冲杯咖啡提神。
就在她走近茶水间时,刻意压低的对话声从半掩的门缝里飘出来:
听说张总要把智慧农业项目交给张海燕是市场部刘主管的声音。
一个山里来的丫头懂什么互联网+...财务部陈经理的冷笑伴随着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不就是会讲几个乡村故事吗
张海燕僵在原地,手中的马克杯突然变得滚烫。
第二天晨会上,张锐环视会议室,突然宣布:智慧农业试点项目,由王莉和张海燕共同负责。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几秒。王莉——那位三十出头、永远画着精致妆容的市场部资深经理,微微挑起眉毛,随即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很荣幸和张同事合作。
散会后,王莉叫住她:小张,我整理了一些行业报告,你先学习一下。她递来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指甲上的裸色甲油在灯光下闪着细腻的光泽,周五前给我个初步方案。
回到工位,张海燕迫不及待地翻开文件夹。前几页是常规的市场分析,但当她翻到关键的技术参数部分时,心脏猛地一沉——整整五页纸都被蓝色墨水污染,重要数据模糊不清。
她抬头看向王莉的办公室。透过玻璃墙,能看到王莉正对着电脑屏幕微笑,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敲击着。
那晚回到出租屋,张海燕把文件夹狠狠摔在桌上。墨水污染的部分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嘲笑着她的天真。
她从墙角拿起那根扁担,手指摩挲着上面深深浅浅的老茧。这些凹凸不平的触感突然让她想起支教时的一个雨天:暴雨冲毁了通往村小的路,她和孩子们用扁担挑着课本,在泥泞中一步步前行。当时有个小男孩滑倒了,课本掉进泥水里,但他们还是一页页擦干,坚持送到了学校。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父亲发来的照片:家里新装的太阳能板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配文是你寄的钱装的,发电量够全村用。
照片里,父亲粗糙的手指正指着电表,脸上是掩不住的骄傲。背景中能看到几个村民围在旁边,有人竖起大拇指。她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这是她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家里买的礼物。
第二天一早,张海燕直接去了技术部。
李工,能帮我个忙吗她指着被墨水污染的页面,这些数据能恢复吗
技术部的李明推了推眼镜,把文件对着阳光看了看:纸质档没办法了,但如果是扫描件...他突然压低声音,王莉上周打印时我在旁边,她用的是部门共享文件夹里的PDF。
十分钟后,张海燕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完整的电子版报告。她深吸一口气,开始重新整理资料。
午休时间,她特意去了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王莉正和几位部门主管谈笑风生。张海燕选了相邻的座位,故意提高声音打电话:对,智慧农业项目的技术参数我都核对了...是的,王经理给的资料很全面...
她看到王莉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
周四下午,张锐突然召集项目组开会。
有个突发情况,张锐的表情异常严肃,理事长下周要去贵州考察,点名要看智慧农业的进展。
王莉立刻接话:方案我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些技术细节还需要...
张总监,张海燕突然开口,声音平静但清晰,我做了个补充方案。
她打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一张对比图:左边是传统农业的痛点分析,右边是智能设备的解决方案。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部分——一根扁担连接两端,上面标注着技术落地最后一公里的解决方案。
这是什么张锐指着扁担图标问。
这是我在广西支教时学到的,张海燕点开下一页,展示了几张村民使用智能设备的照片,再先进的技术,如果不能像扁担一样融入当地人的生活,终究是空中楼阁。
会议室后排,技术部的李明悄悄对她竖起大拇指。
汇报结束后,张锐把她们俩单独留下。
王莉,你的方案太技术流了;张海燕,你的又太理想化。他敲了敲桌面,我要你们取长补短,周末加班整合出一份新方案。
走出会议室,王莉冷冷地说:周日早上九点,我办公室见。
那晚张海燕加班到深夜。当她疲惫地走出写字楼时,发现手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父亲的。
回拨过去,父亲急切的声音立刻传来:燕子,太阳能板出问题了!全村都停电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爸,别急,我马上联系售后。
接下来的两小时,她一边远程指导父亲检查线路,一边继续修改方案。凌晨三点,当父亲兴奋地喊出亮了!全村都亮了!时,她的电脑屏幕上也终于呈现出完美的方案终稿。
周日早晨,王莉迟到了一小时。当她匆匆赶到时,张海燕已经将整合好的方案打印装订完毕。
你...都改好了王莉翻看着方案,表情复杂。
张海燕点点头:技术参数用了你的原始数据,落地部分加了我的调研。
王莉沉默了很久,突然说:你知道吗,我老家也在农村。她走到窗前,背影罕见地卸下了防备,我花了十年时间,才让所有人忘记这件事。
张海燕震惊地看着她。
周一的汇报,你来主讲吧。王莉转身时,已经恢复了职业微笑,但眼神柔和了许多,对了,墨水的事...我很抱歉。
季度考核当天,理事长亲自出席了汇报会。
当张海燕讲到技术扁担理论时,老人突然打断她:这个比喻很有意思,能详细说说吗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激光笔:就像我父亲村里的太阳能板,再好的技术,如果安装时不考虑山区多雨的特点,不教会村民基本维护,最终只会变成一堆废铁。
会议室鸦雀无声。
理事长突然笑了:张总监,你们这次找到了真正的痛点。他转向张锐,这个项目,就按这个思路推进吧。
散会后,张锐拍了拍她的肩膀:下周和我去趟贵州
走出公司大楼时,阳光正好。张海燕掏出手机,给父亲发了条消息:爸,我可能要带领导去村里考察。
父亲的回复很快到来:好,我让你妈准备腊肉。对了,扁担还放在你屋里,记得带上。
她仰头望着高耸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刺痛了眼睛。但这一次,她没有躲避——因为她知道,真正的光,从来都不只是来自头顶。
第十二章:破茧成蝶
北京的夏夜闷热难耐,出租屋的老旧空调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张海燕第三次推翻PPT的结尾页时,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跳到了03:17。
窗台上那盆从老家带来的绿萝蔫头耷脑,就像她此刻的状态。手指在触控板上机械地滑动,屏幕上的商业术语渐渐模糊成一片——市场占有率投资回报率专利壁垒——这些冰冷的词汇与记忆中乡亲们晒得黝黑的笑脸格格不入。
手机突然震动,父亲发来的消息像一束光刺破黑暗:燕子,衬衫收到了吗你娘熬了好几宿。
她这才想起傍晚的快递。拆开那个印着中国邮政的包裹时,一股熟悉的皂角清香扑面而来。靛蓝色的土布衬衫被母亲叠得方方正正,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云纹——这是壮族传统的吉祥图案。指尖抚过那些微微凸起的针脚,仿佛能看见母亲在昏黄的灯泡下佝偻着背,老花镜滑到鼻尖的模样。
衬衫内袋里还塞着个小布包,打开是晒干的山茶花。字条上的铅笔字歪歪扭扭:你爸说城里人兴这个,讲演前泡水喝,不心慌。
电脑屏幕突然弹出新邮件提醒。王莉发来的《专利申报流程及注意事项》附件足足有20MB,正文只有冷冰冰的一句:明天别搞砸了。
张海燕把山茶花放进搪瓷杯,热气蒸腾中忽然有了主意。她删掉PPT最后一页的柱状图,换上简简单单四个字:扁担的旅程。
国际会议中心的洗手间金碧辉煌,熏香的气息浓得呛人。张海燕对着镜子整理靛蓝衬衫的立领时,镜中突然出现王莉紧绷的脸。
你确定要穿这个黑色阿玛尼套装的女人用下巴指了指她的衣服,今天来的都是红杉、高瓴的合伙人。镶钻指甲划过手机屏幕,刚收到消息,连淡马锡的亚太总裁都来了。
张海燕将扁担模型塞进公文包,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响:正因如此,我想让他们看见真实的中国乡村。
理想主义。王莉冷笑一声,却从铂金包里掏出一支TF口红,至少涂这个,镜头吃妆。
推开洗手间大门的瞬间,声浪如潮水般涌来。会场里西装革履的投资人举着香槟三五成群,无人机在空中盘旋拍摄,某科技媒体的直播镜头正扫过嘉宾席。张海燕深吸一口气,衬衫上的皂角香若隐若现。
......我们的AI助农系统,灵感来自这个。
大屏幕上照片切换的刹那,会场突然安静。晨雾缭绕的梯田背景下,老农古铜色的脊背弯成弓形,扁担两端沉甸甸的茶筐压出优美的弧度。阳光穿透雾气,在汗珠上折射出七彩光晕。
张海燕按下激光笔,红点停在扁担中央:这根毛竹做的扁担,承载着千年农耕文明的运输智慧——
弹性结构分散压力。
S型曲线贴合肩颈。
两端微翘防止货物滑落。
随着她的讲解,扁担的3D建模图在屏幕上旋转分解,逐渐演变成智能传感器的设计图。当演示到动态压力分布时,第一排的银发投资人突然举手:这个结构的专利估值多少
全场目光如聚光灯般射来。张海燕瞥见角落里的王莉脸色煞白——作为技术专利的共同申请人,她们从未讨论过这个尖锐问题。
贵宾室的隔音门刚关上,王莉就拽住她的手腕:你疯了吗当着所有投资人说技术共享
窗外的喷泉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却照不进王莉阴沉的眼底。张海燕默默点开手机相册:今早收到的。
照片里,广西茶农用改装扁担挑着鲜叶,传感器用麻绳固定在两端。下一张是贵州的果农,再下一张是云南的菌农......
开源代码发布72小时,七个省份的农户自发改装。她放大图片角落——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用智能手机查看数据,王姐,你算过这笔经济账吗
王莉的香奈儿耳环剧烈晃动:你以为就你有情怀她突然从公文包甩出一沓文件,看看这个!
《农产品冷链运输专利共享协议》的签署方里,赫然躺着多家物流巨头。
我早就在推动这事了!王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但总得先做出商业价值,资本才会正眼看我们这些——她突然哽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张海燕第一次注意到,王莉右手虎口有道陈年疤痕——那是长期使用镰刀留下的印记。
傍晚的视频电话里,父亲的脸挤满了整个屏幕:燕子!全村人都看你讲演咧!
镜头翻转,晒谷场上的景象让她瞬间泪目——临时支起的投影幕布前,男女老少或坐或站,有人端着饭碗,有人抱着孩子,全都仰头望着定格的扁担特写。
老支书说要给你立块功德碑!父亲的大嗓门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李叔非要把祖传的紫竹扁担捐出来......
背景音里突然炸开七嘴八舌的喊声:传感器能不能防水我们村缺技术员!先给我们装!
父亲把镜头转向晒谷场边新竖起的太阳能板,金属框架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就像这个,亮堂堂的,多好!
深夜的庆功宴上,银发投资人拦住准备离开的张海燕。
张小姐,他递来的烫金名片带着雪松香,我们想赞助扁担实验室,专门研发适农设备。
水晶灯下的香槟塔流光溢彩,她却想起支教时孩子们用扁担抬水的画面——瘦小的身躯被压得摇晃,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有个条件,投资人意味深长地说,实验室要用你的名字命名。
落地窗外,北京的夜空罕见地露出几颗星星。张海燕忽然明白,真正的破茧成蝶,不是蜕去出身的外壳,而是带着所有过往飞翔。
不如叫薪火实验室吧。她举起酒杯,靛蓝衬衫的袖口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取薪尽火传之意。
三个月后的广西茶山,智能扁担的首批试用现场。
说真的,王莉踢着脚下的红土,当初往你文件上倒墨水时......
我知道。张海燕指向山腰——穿红衣的阿云正灵巧地使用智能扁担,辫子随着步伐欢快跳动。阳光穿透茶树叶隙,在小姑娘身上洒下斑驳光斑。
上周她用系统发现茶叶发酵异常,救了全村三分之一的收成。
王莉突然笑出声:比我们强。我十岁时还只会翻墙偷苹果。
山风拂过,带来阵阵茶香。那根刻满名字的老扁担,此刻正静静陈列在薪火实验室的入口玻璃柜里。展柜下方的铭牌上,除了一切技术的起点,还多了一行小字:
它丈量的不仅是重量,更是文明传承的温度。
第十三章:归途
凌晨五点的盘山公路被浓雾包裹,张海燕的白色SUV像一叶孤舟在云海中穿行。车载导航不断提示前方急转弯,她却条件反射地提前打方向盘——这条路上每一个坑洼都刻在骨髓里。
后视镜里,北京带来的礼物堆成小山:给父亲的智能手环,给母亲的羊毛围巾,给村小学的投影仪......还有那个精心定制的木箱,里面躺着三十根新扁担。每根都经过防裂处理,两头包着黄铜套,正中激光雕刻的名字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转过最后一个山弯时,轮胎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颠簸让她想起二十年前坐拖拉机去县城参加中考的场景。那天父亲把家里唯一的雨衣垫在她座位上,自己淋得浑身湿透。
2.
榕树下的重逢
村口的老榕树比记忆中更苍劲了,气根垂落如老人胡须。树下的石凳换了新的,但上面依然刻满歪歪扭扭的早字——那是每代学生偷偷留下的印记。
海燕姐!
一声尖叫划破晨雾。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扔掉手里的榕树籽,光脚丫啪嗒啪嗒踩过露水。更多孩子从四面八方涌来,脏兮兮的手掌在车门上按出一个个小梅花。
后备箱有糖!她笑着解锁,却没人动弹。
孩子们盯着她丝巾上跳跃的爱马仕马车图案,眼神既向往又畏怯。直到她亲自打开后备箱,空气突然凝固——三十根崭新的扁担整齐排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最调皮的那个男孩壮着胆子摸了摸:是...给我们的
每根都刻着名字。她抽出最短的那根,小虎,这是你的。
少年接过扁担时,铜套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他忽然发现扁担侧面刻着微凸的小点:这是......
盲文版《论语》。张海燕指向不远处的水井,以后每天打水时,可以边挑边背。
父亲站在晒谷场边缘,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他手里那根旧扁担在水泥地上投下弯曲的阴影,像条蛰伏的龙。
爸。
十年没喊出口的称呼,此刻却自然得如同呼吸。
父亲用扁担指了指屋檐下的太阳能板,光伏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倒影。这个动作让张海燕鼻尖一酸——小时候父亲教她认星星,也是这样用扁担指天的。
李叔家的阿云,父亲突然说,在省城电脑公司上班了。他踢了踢晒谷场上的传感器包装箱,非要教我用手机查天气。
她这才注意到,父亲的老式翻盖手机挂在扁担一头,用红绳系得结结实实。
厨房飘来腊肉的焦香,母亲的身影在灶台前晃动如二十年前。张海燕怔怔望着土灶旁那台贴着故宫贴纸的智能冰箱,恍惚间看见两个时空在此重叠。
放着我来!她抢过母亲手里的火钳,动作熟练地拨弄灶膛。
火星噼啪炸响,映亮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那双曾经能一夜绣出整套嫁衣的手,现在连穿针都要戴老花镜了。
你寄的那个投影仪,母亲突然说,小虎他们天天来放北京的照片。她掀开锅盖,蒸汽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有个丫头看了你的演讲视频,哭着说要考京华大学。
晚饭后,父亲执意要演示新装的电动抽水机。
现在一按就行!他得意地拍下红色按钮,却忘了接水管。井水喷涌而出,溅湿了张海燕价值上万的羊皮靴。
父亲顿时手足无措,她却大笑着直接踩进水里:正好想洗脚!
月光下,父女俩并排坐在门槛上。父亲从怀里掏出个泛黄的笔记本,里面整整齐齐贴着所有关于她的报道:从京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到十大创新青年的专访。
县里电视台要来采访,父亲低头卷烟,烟丝簌簌落在报纸上,我说我闺女啊,小时候挑水从不洒......
张海燕突然抓住父亲的手。那些裂痕里嵌着机油的老茧,比她见过的任何勋章都更令人心碎。
启程那天的朝霞红得惊人。小虎带领十几个孩子等在榕树下,每人肩上都扛着她送的扁担。少年递来一卷粗布:我们连夜绣的。
展开是幅令人震撼的扁担地图——用彩色丝线绣出从村子到北京的路线,沿途标注着所有孩子梦想的学校。清华、北大、京华......最醒目的金线终点,赫然是薪火实验室的坐标。
海燕姐,小虎突然用扁担挑起自己的书包,我这样练平衡对不对
书包里厚厚的习题集随着扁担上下颤动,像只蓄势待飞的鸟。
车子驶出村口时,张海燕终于发现后座上的秘密——父亲那根旧扁担静静躺在那里,磨光的柄上新刻着一行小字:
挑着走,莫回头。
阳光穿过扁担上的铜环,在真皮座椅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离家的清晨,父亲也是这样偷偷在她行李里塞了五个煮鸡蛋。
导航提示前方进入高速公路,她关掉提示音,让山风继续在耳边诉说未尽的故事。
第十四章:扁担上的星辰大海
清晨六点,张海燕站在人民大会堂休息室的落地窗前。长安街上的路灯还未熄灭,与初升的朝阳交织成金色的河流。她轻轻抚平西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指尖触到内袋里那个熟悉的轮廓——父亲给她的红布包。
张老师,还有半小时开始。工作人员轻声提醒,需要再核对一下演讲稿吗
不用了。她摇摇头,目光落在休息室墙上的巨幅画作《江山如此多娇》上。画中绵延的群山让她想起家乡的梯田,想起父亲佝偻着背在田间劳作的背影。
化妆师走过来为她补妆,突然注意到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张老师,是不是睫毛膏...
没事。她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子,能帮我滴一下这个吗
瓶中是母亲用山茶花泡的眼药水,清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正好照在她胸前的代表证上,年度十大杰出青年几个烫金大字闪闪发光。
当张海燕站在领奖台上时,聚光灯的热度让她想起支教时山区的烈日。台下坐着各界精英,前排的领导席上,几位白发苍苍的老院士正专注地看着她。
在开始演讲前,我想先给大家看一样东西。
她解开西装的纽扣,从内袋取出那个陪伴她多年的红布包。层层展开时,丝绸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前排的观众不自觉地前倾身体。
——那是一截长约二十公分的扁担头,断面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折断的。但接触肩膀的那一面却被磨得温润如玉,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深刻着的三个字:不忘本,刀痕凌厉,入木三分。
会场突然安静下来,连摄影师的快门声都停止了。
这是我父亲给我的毕业礼物。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每个角落,他说,人就像扁担,要能扛得起荣耀,也要记得住来路。
张海燕转动扁担头,让灯光照亮侧面密密麻麻的刻痕。
这些是我成长的印记。十二岁第一次挑满五十斤水,父亲在这里刻了道印子;十四岁考上县中学,他又刻了一道;十八岁收到京华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
她的指尖停在一道特别深的刻痕上: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刻。那天他喝醉了,刀尖划得特别深,血都渗进了木头里。
台下传来轻微的抽泣声。一位戴着老花镜的院士摘下眼镜,用袖口擦拭镜片;后排几个年轻创业者不约而同挺直了脊背,有个穿格子衫的男生突然低头抹了把脸。
投影仪将扁担头的特写投在巨型屏幕上,木材的纹理被放大成山川般的脉络,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宛如大地的沟壑,记录着岁月的重量。
去年冬天,九十八岁的李阿婆用我们的智能扁担APP卖出了第一批山货。张海燕举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实时更新的助农数据,而今天,这根扁担终于来到了它从未想过的地方。
就在这时,直播平台的弹幕突然爆炸。
【广西大化县中学发来贺电!】
【学姐看这里!我们今年又有三个考上京华!】
【智能扁担用户+1,坐标云南怒江】
导播匆忙切了个分屏,右边小窗里出现山区学校的实时画面:十几个孩子围在投影仪前,每人肩上都扛着刻有名字的扁担。最前排的小女孩突然举起作业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长大后我要成为海燕老师。
会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张海燕望向镜头,恍惚间看见父亲正坐在老家堂屋里,用那台旧电视机收看直播。母亲一定在旁边絮絮叨叨:领子也不整理好...
颁奖仪式结束后,张海燕婉拒了所有采访,独自走在长安街上。暮色中的天安门广场华灯初上,车流如银河般流淌。她解开西装纽扣,让晚风吹散胸前的燥热。
手机不断震动,是薪火实验室的工作群发来的照片:贵州山区的孩子们正用扁担挑着新到的科普读物,最前面的男孩调皮地对着镜头比耶。背景板上的标语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知识不分轻重,但需要有人传递。
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离家的那个清晨,父亲站在晒谷场上说:燕子,天上的星星和咱家煤油灯,亮的都是同一个光。
抬头望去,北京的夜空难得能看见几颗星星,与路灯的光芒交织在一起。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真正的星辰大海不在远方,而在每个负重前行的脚印里,在那根永远压不弯的扁担上。
回到酒店房间,张海燕将扁担头郑重放在床头柜上。月光透过纱帘,在木材表面镀上一层银辉。她突然发现一个从未注意的细节:父亲刻字时,本字的最后一笔有个小小的分叉,像是刻刀突然打滑的痕迹。
这让她想起大三那年寒假,父亲教她修扁担的场景。
裂了缝的扁担不能扔。记忆中父亲的手掌抹过桐油,用麻绳缠紧裂缝,浸透油,反而比新的更耐用。
当时她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如今站在人生的高处回望,才懂得那些曾经让她自卑的出身、那些在职场被嘲笑的土气,恰如扁担上的裂缝,经过岁月的浸润后,反而成了最坚韧的部分。
次日清晨,首都机场的安检通道前。
女士,这个需要单独过检。安检员指着X光机里的奇特影像。
张海燕打开公文包,取出红布包裹的扁担头。年轻的安检员愣了一下,突然惊喜道:您是昨天领奖的那位...我能拍个照吗
候机厅的落地窗外,朝阳正从云层中喷薄而出。她打开手机,给父亲发了条语音:爸,今天回家吃饭。
飞机冲上云霄时,她轻轻抚摸扁担头上永恒的弧度——那是千万次负重后形成的完美曲线,如同每个平凡人生里,那些压不弯的脊梁。
空姐送来早餐,她注意到托盘上放着一小瓶山茶花蜜——正是薪火实验室助农项目的产品。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写着:每一滴都来自大山深处的馈赠。
舷窗外,云海如棉,阳光正好。张海燕想起演讲结束时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根扁担教会我,真正的创新不是颠覆传统,而是让古老的智慧在新的时代继续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