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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亲手毁掉了邻居周越的家庭。

    在我把那一沓偷拍的照片摔在他面前,告诉他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婉贤淑的妻子林婉,是如何背着他一次又一次坐上不同豪车,和不同的男人出入高档场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揭露真相的正义使者。

    我等着他暴怒,等着他去质问,甚至做好了劝架的准备。

    可周越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照片,照片上,他那美丽的妻子穿着她从没在他面前穿过的昂贵裙子,妆容精致,对着身边的男人笑得巧笑倩兮。

    那些男人,无一不是西装革履,气度不凡,背景是高级餐厅、私人会所,甚至还有游艇的甲板。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这个旁观者的心上。

    周越和我一样,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挤地铁,吃十几块的盒饭,为了几百块的全勤奖不敢迟到。

    而他的妻子林婉,却过着我无法想象的奢靡生活。

    兄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干涩,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长痛不如短痛。

    周越的指尖在照片上轻轻抚过,像是在触摸什么珍宝。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我心慌。

    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照片里的林婉,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宋,你可能……误会了。

    误会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周哥,我都跟了她一个多月了!她每周至少有三天不回家吃饭,电话里说的都是什么王总李董,她身上的裙子,手里的包,哪个是你买得起的你看看她脖子上的项链,上个月我还在杂志上见过,六位数!

    我越说越激动,我觉得周越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不愿相信这个残酷的现实。

    她是在骗你啊!你每天辛辛苦苦加班,省吃俭用,钱都给她拿去挥霍,拿去养那些小白脸了!

    我的话音刚落,周越突然猛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对我发火,而是冲向了卫生间,发出剧烈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我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儿,周越才扶着墙走出来,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老毛病了,最近降温,有点感冒。

    他说着,慢条斯理地将那些照片一张张收拢,整齐地叠好,放进了口袋。

    然后,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小宋,今天这事,你能不能就当没发生过别告诉她,算我……求你了。

    我彻底懵了。

    这算什么捉奸的证据都甩脸上了,他居然选择视而不见,甚至还要帮着隐瞒

    难道他对林婉的爱,已经卑微到了这种地表之下,尘埃之中的地步

    我无法理解,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既为周越感到不值,又对他这种懦弱的态度感到愤怒。

    周哥,你……

    就当帮我个忙。他打断了我,眼里的红血丝更重了,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绝望。

    那一刻,我动摇了。

    也许,婚姻的内里,远比我这个外人看到的要复杂。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离开了他的家。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里面传来压抑的、如同野兽悲鸣般的哭声。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我做错了。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我以为我只是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机,揭开了一个男人不愿面对的伤疤。

    而事实是,我亲手将他们夫妻二人,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叫宋屿,是个自由撰稿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

    搬来这个小区一年多,和对门的周越成了朋友。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程序员,每天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我们偶尔会一起在楼下抽烟,聊聊工作,吐槽一下高得离谱的房价。

    他总是说,他要努力赚钱,给林婉最好的生活。

    林婉就是他的妻子,我叫她婉嫂。

    婉嫂很美,是那种清水出芙蓉的古典美,气质温婉,说话轻声细语。她是个全职太太,每天的生活就是打扫屋子,研究菜谱,等周越回家。

    她做的饭很好吃,有时候会多做一些,让周越送过来给我。

    他们是对很恩爱的夫妻,至少在我发现那个秘密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下午,我下楼扔垃圾,看到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停在楼下。车门打开,婉嫂从车上下来,身上穿着一条我从没见过的香槟色连衣裙,手里挎着一个我叫不上名字但一看就很贵的包。

    驾驶座上的男人探出头,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笑着说了句什么,婉嫂也微笑着点头,然后转身进了单元楼。

    我的心咯噔一下。

    那辆车,那个男人,那身行头,都和这个老旧的小区,和周越朴素的生活,格格不入。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起初,我拼命压制这个龌龊的想法,告诉自己或许是婉嫂的亲戚,或者是普通朋友。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类似的情景越来越多。

    不同的豪车,不同的男人。

    婉嫂出门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她总是在周越上班后悄悄离开,又在周越下班前赶回来,恢复成那个穿着棉布围裙的贤惠妻子。

    她的伪装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我这个时间自由的邻居,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我的内心充满了挣扎和煎熬。

    周越对我很好,他会在我生病时给我送药,会在我赶稿到深夜时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他把我当成亲弟弟。

    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蒙在鼓里,被自己深爱的妻子如此残忍地欺骗。

    于是,我做了那个自以为正确的决定——跟踪,拍照,取证。

    我像个蹩脚的侦探,跟在婉嫂身后,看着她熟练地周旋于各种上流社会的场合。

    她时而清纯,时而妩媚,将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她会收到昂贵的礼物,也会在饭桌上被人灌酒。

    有一次,在一个高级餐厅的包厢外,我甚至看到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想对她动手动脚,她巧妙地躲开了,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那一刻,我心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鄙夷,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怜悯。

    但很快,这份怜悯就被对周越的心疼所取代。

    他值得更好的,而不是这样一个在外面出卖色相和尊严的女人。

    所以,我拿着那些照片,敲开了周越的家门。

    我以为自己手握正义的利剑,却没想过,这把剑,最终会刺穿最无辜的人。

    那天之后,我们两家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我在楼道里碰到婉嫂,她会立刻低下头,绕开我走,仿佛我身上带着瘟疫。

    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是过去的温和,而是充满了冰冷的恨意。

    周越也开始躲着我。

    有几次我看到他下班回来,他都像是没看见我一样,匆匆开门回家。

    他的背影愈发佝偻,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我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我搞不懂,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如果婉嫂真的出轨了,为什么他们不吵不闹,反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默契地疏远了我这个告密者

    难道周越真的爱她到可以容忍一切

    还是说,这其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我不敢去问,我怕再次揭开他们的伤疤,让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彻底分崩离析。

    我只能默默地观察。

    我发现,婉嫂出门的次数更多了,回来得也更晚了。

    有时候,甚至是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

    而周越,咳嗽的毛病越来越严重。

    有好几个深夜,我都能听到隔壁传来他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声,和婉嫂焦急的脚步声、低低的啜泣声。

    他们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这份痛苦,似乎与我有关。

    我的愧疚感越来越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开始失眠,每天都在猜测和自责中度过。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周越垮掉。

    我决定去找那个男人,那个我照片里出现次数最多的,开着一辆白色玛莎拉蒂的男人。

    我查了他的车牌,通过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渠道,搞到了他的信息。

    他叫陈卓,是一家大型投资公司的CEO,年轻有为,家世显赫。

    这样的人,和婉嫂,和周越,本该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鼓足勇气,在他的公司楼下等了他一天。

    傍晚,他从大楼里出来,一身剪裁得体的定制西装,精英范十足。

    陈总。我拦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淡漠地看了我一眼:你是

    我是宋屿,周越的邻居。

    听到周越两个字,他的眼神明显变了一下,变得锐利而冰冷。

    有事

    我想和你谈谈,关于林婉。我开门见山。

    陈卓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她

    我是周越的朋友!我提高了音量,我不能看着他被你们这样玩弄!

    周围路过的人纷纷侧目,陈卓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抓住我的手腕,几乎是把我拖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警告,宋屿是吧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有些事,你管不起。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甩开他的手,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你和婉嫂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周越

    陈卓沉默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英俊的脸。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真相真相就是,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亲手毁掉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我愣住了。

    你什么意思

    林婉根本没有出轨。陈卓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怜悯,她去见那些男人,去参加那些饭局,都是在求人。

    求人求什么

    求钱,陈卓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引爆,或者说,是求一个机会,一个能救周越命的机会。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救命……周哥他……他不是感冒吗

    感冒陈卓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他得的是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症。

    渐冻症。

    这三个字像三道惊雷,劈得我魂飞魄散,体无完肤。

    我听说过这种病,那是一种残忍的、无法治愈的绝症。患者的大脑和肌肉会逐渐失去联系,身体会像被冰雪冻住一样,一点点失去功能,从无法走路,到无法说话,再到无法呼吸,最终在意识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窒息而死。

    这个过程,短则两三年,长则三五年。

    每一天,都是对生命和尊严的凌迟。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住地摇头,他……他还那么年轻……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陈卓掐灭了烟头,扔进垃圾桶,去年年初确诊的,晚期。医生说,如果不进行干预,他可能连两年都撑不过去。

    我的身体开始发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想起了周越那日渐消瘦的身体,那撕心裂肺的咳嗽,那苍白如纸的脸色,还有他看我时,眼神里那抹我看不懂的绝望。

    原来,那不是被戴绿帽的懦弱,而是生命走向尽头的无力。

    国内的治疗方案很有限,只能延缓,不能根治。陈卓的声音继续在我耳边响起,像是在宣读一份死亡判决书,唯一的希望,是美国一家医疗机构正在进行的一项新药临床试验,但费用是天价,而且名额极其有限,需要有足够份量的人推荐。

    所以……婉嫂她……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所以,她开始求人。陈卓说,她变卖了自己所有的首饰,用那点钱给自己置办了几身体面的行头,然后开始找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人。她以前是学公关的,人脉广,就一个一个去求。你看到的那些王总李董,都是她想搭上线的关系。

    那些豪车,那些饭局……

    都是为了一个能见到关键人物的机会。她陪笑,喝酒,受尽了白眼和委屈,只是为了能递上一份周越的病历,为了能让别人看在她那张漂亮脸蛋的份上,多听她解释两句。

    那你呢你也是她求的人

    陈卓沉默了一下,才说:我……我和周越是大学同学,也是最好的兄弟。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他一直瞒着你,是不想让你这个邻居知道,怕你用同情的眼光看他。他是个自尊心多强的人,你不知道吗陈-卓的眼圈也红了,他甚至不让林婉告诉我,怕我为他花钱。是林婉走投无路了,才背着他来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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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好不容易才搭上了那个美国机构的亚洲区负责人,约了人家见面。你知道林婉为了那个机会,付出了多少吗她硬生生喝下了一整瓶白酒,喝到胃出血,才换来对方一句我考虑一下。

    而就在我们以为终于有了一丝希望,对方初步同意把周越列入考察名单的时候,你出现了。

    陈卓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

    你把那些照片给了周越,然后呢你以为你是在伸张正义,可你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吗

    那个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圈子里都在传,说我陈卓为了一个有夫之妇,不惜动用关系给她老公弄救命的名额。还有更难听的,说林婉为了钱,背着重病的丈夫,在外面跟野男人鬼混。

    那个负责人最重名声,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立刻就撤回了决定。他说,他们不能让自己的慈善项目,跟这种不清不楚的桃色新闻扯上关系。

    希望……就这么断了。

    陈卓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的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做了什么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我以为自己是在拯救一个被欺骗的朋友,结果,我却亲手掐灭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光。

    我以为我是在揭露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结果,我却把一个伟大妻子的悲壮牺牲,当成了一场肮脏的交易,还把它闹得人尽皆知。

    我才是那个最愚蠢,最残忍,最不可饶恕的凶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

    你的对不起,能换回周越的命吗陈卓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宋屿,你毁了他们,也毁了你自己。你这辈子,都得活在这份愧疚里。

    他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我一个人,在冰冷的夜色中,被无尽的悔恨和绝望吞噬。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回想着过去的一幕幕。

    周越递给我热汤面时憨厚的笑容。

    婉嫂在厨房里忙碌时温柔的背影。

    他们在阳台上一起给花浇水时,相互依偎的模样。

    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温暖美好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片,将我的心脏割得千疮百孔。

    我的无知和自负,我的窥探和揣测,我的鲁莽和冲动,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将他们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生活,彻底摧毁。

    我不敢去见他们。

    我甚至不敢打开门,我怕看到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在黑暗的房间里坐了一夜,天亮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赎罪。

    无论用什么方法,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弥补我犯下的错。

    我打开电脑,开始疯狂地搜索关于渐冻症的一切信息。

    治疗方案,专家医院,特效药物,病友社群……

    我像个疯子一样,不眠不休地查了三天三夜。

    然后,我找到了一个人,一个在国内这个领域非常权威的专家,吴教授。

    据说他的团队在干细胞移植治疗渐得症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虽然还处于临床阶段,但对延缓病情发展有显著效果。

    这是我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打印了我所有的稿费单和银行流水,又写了一封长达万字的道歉信,带着这些东西,坐上了去往另一座城市的高铁。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陈卓。

    我知道他不相信我,但我必须去做。

    我找到了吴教授所在的医院。

    我不知道他的办公室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门诊时间。我就守在医院大厅里,拿着他的照片,逢人就问。

    整整两天,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医院里乱撞,被人当成疯子,当成骗子,被保安赶了好几次。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好心的护士。

    她告诉我,吴教授今天下午会有一个内部的学术研讨会。

    我等在会议室门口。

    从下午两点,一直等到晚上七点。

    会议室的门终于开了,一群白大褂簇拥着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走了出来。

    那就是吴教授。

    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不顾一切地跪在了他面前。

    吴教授!求求您,救救我的朋友!

    所有人都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吴教授皱起了眉头。

    小伙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不起来!我把手里的资料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地喊道,教授,我求您了,我的朋友得了渐冻症,他还很年轻,他不能就这么死了!这是我的全部积蓄,虽然不多,但只要您肯救他,我下半辈子给您当牛做马都行!

    我的举动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吴教授的脸色很难看。

    他身边的助手想把我拉开,被他挥手制止了。

    他蹲下身,接过了我手里的那厚厚一沓资料。

    他没有看我的银行流水,而是直接抽出了那封信,和我打印的周越的病历。

    他看得很快,眉头越皱越紧。

    看完之后,他沉默了很久。

    周围安静得可怕,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你朋友,叫周越他终于开口了。

    对!对!我看到了希望,疯狂点头。

    你叫宋屿

    是!

    吴教授叹了口气,把资料还给了我。

    起来吧,小伙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惋惜,你的心是好的,但……你找错人了。

    怎么会……

    因为周越的这个病例,我两个月前,就已经研究过了。

    我的大脑瞬间宕机。

    您……您研究过

    是啊。吴教授点了点头,示意助手扶我起来,一个叫陈卓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叫林婉的女士,他们来找过我。那个叫林婉的姑娘,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很执着,也很坚强。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在我像个傻子一样自以为是地搜集证据时,他们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路都走了一遍。

    我所做的,不过是迟到的、愚蠢的重复。

    那……那结果呢我颤抖着问,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结果就是,吴教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我们没办法接收他。

    为什么是因为钱吗我可以去借,去贷款,我可以……

    跟钱没关系。吴教授打断了我,我们的临床试验,对入选的病例有非常严格的要求。周越的病情发展速度太快了,身体的各项机能指标,已经不符合我们的标准了。

    简单来说,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更直白的说法,他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住我们的治疗方案。对于他现在的情况,任何激进的治疗,都可能加速他的死亡。

    加速……他的……死亡。

    这几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我的心上来回切割。

    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努力,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以为我是在赎罪,是在弥补。

    结果,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连让他多活一天的资格,都没有。

    有时候,对于这样的病人来说,放弃激进的治疗,给予他们最好的姑息治疗和临终关怀,让他们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活得有质量,有尊严,或许是更好的人道主义选择。

    吴教授的话充满了医者的理性和悲悯,但在我听来,却是最残忍的宣判。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医院。

    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可这一切的繁华和热闹,都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一片死寂。

    我买了一张最晚回程的票。

    在候车大厅里,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婉嫂打来的。

    我的心猛地揪紧,握着手机的手不停地颤抖。

    我不敢接。

    我怕听到她的质问,她的哭泣,她的咒骂。

    电话响了很久,自动挂断了。

    可很快,又响了起来。

    一遍,又一遍。

    执着得就像当初她为了周越,一次又一次去求人的样子。

    我终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像个等待审判的死刑犯。

    喂……我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传来的,却不是我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绪。

    而是一句平静到令人心悸的话。

    宋屿,你回来吧。

    是婉嫂的声音。

    他……想见你。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

    当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时,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门开了。

    开门的是婉嫂。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又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夹杂着几缕刺眼的白发。

    不过短短一个月,她像是老了十岁。

    看到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恨,有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她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只是侧过身,让我进去。

    他在房间里。

    我换了鞋,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周越躺在床上。

    不,或许已经不能用躺来形容了。

    他整个人蜷缩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也看不出丝毫起伏。

    如果不是连接在他身上的那些医疗仪器还在发出微弱的滴滴声,我甚至会以为,那是一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

    他的脖子上套着一个颈托,似乎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头部的重量。

    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他的眼珠艰难地动了动,转向我的方向。

    我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床边,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

    周哥……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我泣不成声,把这些天积压的所有悔恨、痛苦和绝望,都化作了哽咽的哭喊。

    周越看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喉部肌肉已经萎缩,失去了发声的功能。

    婉嫂递给我一个写字板。

    他现在只能用这个和你交流了。

    我看到,周越那只唯一还能轻微活动的手,正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着一支绑在手腕上的笔,在写字板上,颤颤巍巍地划着。

    他写得很慢,很吃力,每一个笔画,都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

    过了很久,他终于写完了两个字。

    我凑过去看,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写的是:

    不怪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成了粉末。

    他没有怪我。

    他竟然没有怪我。

    这个被我亲手推入地狱的人,这个被我剥夺了最后希望的人,在我这个罪魁祸首面前,用他所剩无几的力气,写下了这三个字。

    这比任何的辱骂和殴打,都让我痛苦万分。

    为什么……我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嘶吼,你为什么不怪我你骂我啊!你打我啊!

    周越摇了摇头。

    他又开始在写字板上艰难地书写。

    这一次,他写了更长的一段话。

    我知道……你是……好意。别自责……都过去了。

    他旁边的婉嫂,看到这行字,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转过身,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而我,已经彻底崩溃了。

    他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初衷。

    所以他才没有当场发火,所以他才选择自己默默承受,所以他甚至反过来恳求我不要声张。

    他是在保护我这个朋友的自尊心,就像他当初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病情一样。

    这是一个怎样善良,怎样宽厚的人啊。

    而我,又是怎样一个面目可憎的混蛋!

    周哥……我趴在床边,嚎啕大哭,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周越伸出那只颤抖的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却在中途无力地垂落。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

    他叫我回来,难道只是为了对我说一句不怪你吗

    他这个样子,分明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婉嫂。

    婉嫂背对着我们,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婉嫂……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他……他是不是……

    婉嫂转过身,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但她的表情却异常的冷静。

    医生说,就这两天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看着床上那个虚弱到仿佛随时会消失的生命,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走的女人。

    一个巨大的疑问,像一个疯狂的魔鬼,在我心里滋生。

    不。

    不对。

    有很多地方,都不对。

    如果周越只是单纯地想原谅我,他不必等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如果他只是想见我最后一面,婉嫂的语气不会那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

    还有陈卓。

    从我回来到现在,我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这不合常理。

    他是周越最好的兄弟,在周越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怎么可能不在场

    除非……

    除非这里面,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一个比渐冻症本身,更残酷,更可怕的秘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仔细回忆着整件事情的每一个细节。

    从我第一次发现婉嫂的秘密,到我拿着照片去对质时周越异常的反应,再到陈卓告诉我真相时那鄙夷又带着一丝古怪的同情的眼神,最后,是吴教授说,他两个月前就看过周越的病例。

    两个月前。

    那个时候,婉嫂才刚刚开始为了那个美国名额四处奔走。

    而周越的病,是去年年初确诊的。

    这中间,有长达一年多的时间。

    以周越和陈卓的关系,以陈卓的财力,他不可能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对自己兄弟的病情一无所知,坐视不理。

    可陈卓却说,是林婉走投无路了,才背着周越去找他的。

    这不合逻辑。

    除非……

    除非周越和陈卓,从一开始就在合伙演一出戏。

    一出……演给林婉看的戏。

    一个更疯狂,更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炸开。

    我猛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周越。

    他的眼睛依然看着我,平静无波。

    可我却从那片死寂的平静里,读出了一丝被我看穿后的惊慌。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血液倒流,浑身冰冷。

    我转向婉嫂,她的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真相……

    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的瞎子,马上就要触摸到那个冰冷刺骨的答案了。

    陈卓呢我开口问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他为什么不来

    婉嫂的身体明显一僵。

    周越握着笔的手,也停顿了。

    他……他公司有急事,在国外出差。婉嫂的回答很牵强。

    是吗我一步步地逼近她,婉嫂,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瞒着我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婉嫂后退了一步,眼神慌乱。

    你不懂我惨笑一声,那我来告诉你。

    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美国新药临床试验,对不对

    所谓的那个负责人,所谓的考察名单,所谓的因为我的搅局而希望破灭,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你们编出来骗我的,也是骗你自己的,对不对

    婉嫂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胡说!她厉声喝道,声音却在发抖。

    我胡说我看向床上的周越,一字一顿地说道,周哥,真正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并且策划了这一切的人,是你,对不对

    周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而婉嫂,则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地靠在了墙上。

    我知道,我猜对了。

    只是这个真相,比我想象的,要残忍一万倍。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婉嫂才重新开口,声音空洞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是。你都猜对了。

    她终于承认了。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希望。她说,去年确诊的时候,我们就问遍了全世界所有的专家,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无药可救。

    所谓的美国新药试验,只是陈卓为了让周越安心,编造出来的一个善意的谎言。

    可周越他……他太聪明了。婉嫂的脸上露出一抹既骄傲又心碎的笑容,他很快就从陈卓的各种不合逻辑的言辞里,发现了破绽。他知道,那所谓的希望,根本就是镜花水月。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最放不下的,是我。

    他怕他死后,我一个人承受不了打击,活不下去。他怕我守着他的回忆,孤独终老。

    所以,他就有了一个计划。

    婉嫂的目光,落在了床上的周越身上,充满了无尽的爱怜和悲伤。

    一个……我到今天都无法原谅他的,残忍的计划。

    他开始故意冷落我,疏远我,对我发脾气,制造各种矛盾。他想让我对他失望,想让我恨他,想让我觉得,他不是个值得我托付一生的人。

    可是我怎么会不明白呢他每一次对我发火,转过身去,都会偷偷地掉眼泪。

    他的计划失败了。

    于是,他又想了第二个计划。一个更加周密,也更加残忍的计划。

    他找到了陈卓。

    婉嫂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他对陈卓说:阿卓,你帮我个忙。

    我死以后,林婉就拜托你了。

    她是个好女孩,她不该为我这么一个废人守一辈子。你很好,有能力,人品也好,我知道你以前也对她有过好感。我希望,你能代替我,照顾她。

    为了让她能接受你,我们需要演一出戏。

    听到这里,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什么出轨,什么求人,什么希望破灭,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骗局!

    一场由一个濒死的丈夫,为他深爱的妻子精心设计的,关于未来的骗局。

    婉嫂不是在外面求人给周越治病。

    她是在演戏。

    她在周越和陈卓的安排下,刻意地与陈卓频繁接触,制造各种暧昧的假象。

    那些所谓的王总李董,根本就是陈卓找来的群众演员。

    那辆玛莎拉蒂,那家高级餐厅,那艘游艇,全都是陈卓提供的道具。

    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救命机会。

    而是想让婉嫂,在周越还活着的时候,就顺理成章地,和另一个优秀的男人,建立起感情基础。

    周越,这个男人,他在用自己生命最后的光和热,为妻子铺就一条通往新生活的路。

    他希望在她痛失挚爱,陷入黑暗的时候,能有另一个人,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出来。

    而陈卓,就是他为她选择的,那个接班人。

    至于我……

    我这个愚蠢的邻居,这个自以为是的正义使者,只是这个巨大骗局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意外闯入的催化剂。

    我的出现,甚至让这出戏变得更加逼真了。

    我所偷拍的那些照片,我那场义正言辞的对质,都成了他们计划中,最完美的证据。

    他们利用我的告密,顺水推舟地演了一场希望因我而破灭的苦情戏。

    一方面,这可以合理地解释为什么治疗失败了,让婉嫂断了念想。

    另一方面,也加深了婉嫂和陈卓之间同病相怜、共渡难关的战友情。

    而我,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悲又可笑的小丑。

    他们算准了我的善良和愧疚,让我心甘情愿地,成了他们这出戏里,最关键的一环——那个毁掉一切的罪人。

    让我来承担所有的罪名,好让他们能够名正言顺地,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我的存在,甚至成了周越计划中最狠的一步棋,他就是要让林婉彻底死心,也让我在愧疚中,成为那个监督和敦促林婉开始新生活的人。

    何其残忍!

    何其悲壮!

    所以,他今天叫我回来,也不是真的要原谅我。我看着周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是要进行这出戏的,最后一个环节。

    他是要在我这个‘罪人’的见证下,在我这个让他‘失去希望’的凶手面前,把你,把他最爱的妻子,亲手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上。

    对吗

    婉嫂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流泪。

    而床上的周越,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写字板上,写下了几个字。

    小宋……拜托了。

    然后,他又看向婉嫂,眼神里充满了爱意、不舍,和一丝决绝的恳求。

    我明白了。

    他要死了。

    他要在死前,完成他最后的遗愿。

    他希望我,这个因为愧疚而必定会对他言听计从的人,来帮他完成最后一次对婉嫂的逼迫。

    他要我,亲口对婉嫂说出那些,他已经无法说出口的话。

    告诉她,忘了自己。

    告诉她,开始新的生活。

    告诉她,去接受陈卓。

    这个男人,他爱她,已经爱到了疯狂的地步。

    爱到宁愿在她心里,将自己变成一个背叛者。

    他策划了这一切,让她以为自己是被迫和陈卓接触,是为了救他。这样,将来她和陈卓在一起,心里的道德负罪感会降到最低。

    他甚至算到了,当他死后,婉嫂得知全部真相时,那份由欺骗带来的愤怒,或许能冲淡一些失去他的痛苦。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到了,所有的人都算计进去了。

    他是一个何等聪明,又何等残忍的,天才导演。

    而我,此刻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念出他剧本里的,最后一句台词。

    我看着婉嫂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不愿接受,不愿妥协的倔强。

    我知道,她也什么都懂。

    但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这样,顺着他的剧本走下去。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周越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急促。

    他胸口的仪器,开始发出尖锐的报警声。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婉嫂面前。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

    婉嫂。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答应他。

    婉嫂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眼神里,是深深的恨意。

    你也疯了吗她甩开我的手,你也想逼我吗

    是。我点了点头,迎着她恨不得杀了我目光,他在逼你,我也在逼你。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愿望。你忍心让他死不瞑目吗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进了她最脆弱的地方。

    她的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雪。

    他爱你。我继续说道,他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爱你。你不能辜负他这份爱。你不能让他所有的算计和苦心,都变成一个笑话。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我来做这个恶人吗因为他知道你恨我!他知道,如果是我逼你,你会更容易屈服,你会觉得,你是为了让他安心,才不得不答应。他连你最后的一点点骄傲,都替你算好了!

    婉嫂再也站不住了,顺着墙壁滑倒在地,失声痛哭。

    床上的周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出了手。

    婉嫂哭着爬过去,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周越……你混蛋……你是个混蛋……

    她一遍遍地咒骂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他的手背。

    周越看着她,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带着满足,带着解脱,带着无尽的眷恋。

    他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

    握着她的那只手,也无力地滑落。

    仪器上,心跳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笔直的,刺目的直线。

    嘀————

    长鸣声,响彻整个房间。

    也响彻了,我们余生的,每一个角落。

    结局

    周越的葬礼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只有我们几个。

    陈卓终于出现了。

    他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胡子拉碴,西装也皱巴巴的,眼里的悲伤浓得化不开。

    葬礼全程,婉嫂都异常地平静,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只是在最后,她抱着周越的骨灰盒,久久不肯放手。

    那一天,天色很阴沉,就像所有人的心情。

    葬礼结束后,我准备离开。

    陈卓叫住了我。

    我们俩站在墓园的风口,点上了一支烟。

    谢谢你。他开口,声音嘶哑,最后那段话,我知道,很难说出口。

    我苦笑了一下:这是我欠他的。

    他给你留了一封信。陈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接过来,信封很薄。

    我当着他的面拆开了。

    是周越的笔迹,比那天在写字板上写的,要工整一些,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小宋,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不要自责,你的出现,是个意外,但却让我的计划,变得更完美。或许,这就是天意。

    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帮我照顾好林婉。我知道,这很难,也很不公平。但只有你,能替我看着她,敦促她,让她走出悲伤,开始新的生活。

    这会是你一辈子的枷锁,也是我最后能拜托你的事。

    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周越。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

    眼泪,无声地落下,滴在信纸上,将墨迹洇开。

    这个男人,到死,都在算计。

    他知道我内心有愧,他知道我看了这封信,就一定会遵从他的遗愿。

    他用这种方式,给我套上了一个名为责任的枷锁,让我用我的一生,来为我的过错赎罪。

    他要我成为林婉新生活的监督者和守护者。

    何其的深谋远虑,又何其的自私啊。

    可我,却对他,生不出半分恨意。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陈卓看着远方,悠悠地说道,永远都在为别人着想,永远都把痛苦留给自己。

    那婉嫂她……以后怎么办

    我会照顾她。陈卓的语气很坚定,这是我答应周越的。

    她会接受吗

    陈卓沉默了。

    是啊,她会接受吗

    那个外表温婉,内心却无比刚烈的女子,她会甘心按照丈夫为她铺好的路走下去吗

    没有人知道。

    一年后。

    我没有搬家,依旧住在这里。

    对面的房子,也依旧亮着灯。

    婉嫂没有离开,也没有和陈卓在一起。

    陈卓几乎每天都会来,有时候是送一些生活用品,有时候是陪她说说话。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在楼下,静静地看着她房间的灯光,抽完一根烟,然后离开。

    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而疏离的距离。

    婉嫂很少出门,整个人瘦得像一道影子。

    她不再做饭,也不再打理阳台上的那些花草。那些曾经生机勃勃的植物,如今都已枯萎。

    整个房子,都和她的心一样,死了。

    我遵守着对周越的承诺。

    我每天都会敲开她的门,不管她给不给我好脸色。

    有时候给她送去我做的饭,她不吃,我就放在门口。

    有时候强行拉着她出门散步,她不走,我就站在她家门口不走。

    我成了这个小区里,最让人讨厌的邻居。

    我知道她恨我。

    她看我的眼神,永远都带着冰冷的恨意。

    因为每当她看到我,就会想起周越,想起那个残酷的骗局,想起那场生离死别。

    我就是她伤口上,永远无法愈合的那块疤。

    可我不能走。

    这是周越给我的惩罚,也是我给自己的救赎。

    我们三个人,都被困在了周越用爱编织的这个巨大的牢笼里,谁也无法逃脱。

    陈卓在赎他没能救回兄弟的罪。

    我在赎我自以为是的罪。

    而婉嫂,她在用余生的孤寂,来对抗那场盛大而残忍的爱。

    这天,是周越的忌日。

    我和陈卓一起,去看他。

    我们没有遇到婉嫂,想来她应该是更早的时候来过了。

    回来的时候,路过那家周越以前最爱吃的面馆,陈卓提议进去坐坐。

    我们要了两碗牛肉面,就像以前我和周越一样。

    吃到一半,陈卓突然开口:宋屿,你恨他吗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他犹豫了一下,你后悔吗

    我停下了筷子。

    后悔吗

    我每天都在后悔。

    后悔我的多管闲事,后悔我的自以为是,后悔我那愚不可及的正义感。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选择做个事不关己的冷漠邻居。

    那样,周越或许不会选择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来安排他的身后事。

    婉嫂,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活成一座孤岛。

    他们也许会以一种更温柔的方式告别。

    可是,没有如果。

    我抬起头,看着面馆墙上那张泛黄的菜单,仿佛又看到了周越憨厚的笑脸。

    我轻轻地说道:

    我最后悔的,不是揭穿了那个谎言。

    而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我的邻居,和他的妻子。

    我只看到了我想看到的,只相信了我愿意相信的。

    邻居嫂子的秘密,其实从一开始,就写在她的眼睛里,写在她每一次强颜欢笑的背后,写在她为他奔走于尘埃里的每一个脚步里。

    只是我,瞎了眼,看不见。

    我端起碗,把剩下的一点面汤喝完,辛辣的汤水呛得我眼圈发红。

    走出面馆,天色已晚。

    我抬头看去,对面的窗户,依旧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那灯光,像一座灯塔,也像一座囚笼。

    我知道,这盏灯,会一直亮下去。

    而我,也会一直守在这里。

    直到有一天,灯里的那个人,愿意熄掉它,走出来,迎接新的黎明。

    又或者,我们就这样,一起守着这座用爱和悔恨筑成的坟墓,直到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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