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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是青楼里卖笑的贱命,三岁被卖,十岁学舞,十五岁开苞,从此脂粉为甲,胭脂作命。

    有人说我弹得一手好琴,音准、气韵、意境都有,若出教坊,定能入宫。

    我笑笑。

    我见过太多男人,醉时说要带我出楼,醒来却让人拔我簪花;

    有人说爱我,其实想捏碎我;

    有人说怜我,不过是想踩着我,捧别人上位。

    直到那一日,他来了。

    那年初春,雨落黄泥,他穿一袭旧青衫,冷眼坐在角落抄诗,茶凉三盏也不看我一眼。

    我偏起了心思。

    我不知自己是动了真心,还是只是想从他身上找一点干净。

    后来我才知,他并不干净。

    他是被斩名除籍的王府义子,被朝堂权贵亲手打断骨,扔进泥里活埋的人。

    他要杀的人,是朝中权臣;他要翻的,是庙堂龙椅。

    而我,也终于有了恨。

    那一夜,恩客撕了我娘留下的簪花图,踩在脚下笑说:贱种就是贱命。

    我跪在血里,看他走来,声音低哑如梦:你想不想,换个活法

    我笑了,笑得像在唱曲儿:只要你肯翻天,我便陪你点火。

    谁说贱命不能翻身我们偏要从泥里爬出来,笑着收债。

    1.

    春灯初上,绣春楼灯火照影,花影妖娆。可堂中却冷得像雪落。

    我跪在地上,发髻凌乱,手腕被死死拽住,指节发白。

    还敢抢着替人倒酒你一个贱婢,也配碰侯爷的杯

    说话的是王忠,郑侯身边最会看人下菜的狗。他扬手一个巴掌扇过来,打得我脸侧发麻,耳中嗡鸣。

    周围是笑声,窃语,假装看不见的目光。

    姑娘们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帮我。她们知道,绣春楼最忌的不是犯错,而是得罪了权贵的狗。

    我低头不语,唇上血腥未退。王忠笑着踹了我一脚:再装哑巴信不信我叫人卸了你一口牙,看你还怎么唱

    我撑着地想站,却正好撞上那青衫书生的目光。

    他也跪着,衣衫有旧,袖口破损,眼角裂了个小口,红得渗人。

    他面前的书卷被人撕碎丢进茶里,墨渍晕开了字,像他眼中的那团死火。

    书生就是书生,酸得发臭还不肯学狗叫。王忠哼了一声,拔出短刀,抵在他脖颈上。

    侯爷说了,今晚不跪,明早你娘坟地就给你铲平。

    我看见他指节发颤。

    可他还是没跪。

    他只是缓缓抬头,声音低哑:我只跪天地君亲师,你不配。

    空气像被刀切了一道,四周哗然。

    王忠脸色一变,刀光一闪。

    我跪行两步,扑过去抱住他脚踝,死死贴着地,低声道:爷息怒,是我冒犯,不关旁人,别脏了刀。

    我知道这时不能讲理,只能求,求得住这一刀。

    他脚下一顿,居高临下看我,冷笑:你倒护得紧。

    我额头磕在青砖上,咚的一声,血瞬间沿鼻尖滚落地面。

    就在我起身时,耳边响起那个书生的声音:你没必要为我。

    我没回头,只把碎裂的发簪往袖里藏,手指抠着地砖缝:

    不救你,我晚些也得死。

    没人知道,我娘曾是宫中绣司礼女,替天家绣龙凤。生我那年,她留了一块朱砂玉佩,说:若你命长,这玉,或许能救你一回。

    我命是贱,但不是白给人踩的。

    我抬眼看那书生,他嘴角渗血,却仍直着背,一双眼沉如井水,映着灯火,冷而深。

    他不问我是谁,不说一句谢,只在我替他挡下第二掌时,忽然低声道:

    你真不怕死

    我舔了舔唇上的血:怕。但我更怕他们活着。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和我一样。

    都是不肯趴下的烂命人。

    那就一起,撕碎这狗侯的笑脸,砸碎这世上踩过我们的一双双靴子。

    2.

    人贱不怕命短,就怕没机会翻身。

    绣春楼要选花榜春魁。

    入选者可登王府夜宴,一跃翻身,从青楼伎籍转入乐工之列,甚至有望被贵人收用,得以从良。

    而我,是被划掉名字的那一个。

    陆妈妈笑得温柔,眼神却像刀:你那手都破了,还想参榜污了乐谱谁赔得起

    她身后是王忠带来的新宠柳笑烟,着我旧年那件桃红舞衣,妆正眼明,眉梢得意。

    她对我露出体谅的笑:姐姐若退一步,也好落个清净。

    我笑了:妹妹说得极是。

    可当夜,书生却披上外袍,去了王府大管事处,将那张空榜帖,亲手补上了我的名字。

    花榜之夜,王府雅厅金香盈堂,檀弦初动。

    柳笑烟第一位上场,舞的是《踏月飞花》,旋步带纱,步步生风,收获一片喝彩。

    她退场前,轻巧掀帘,对我低声道:姐姐,快上吧,郑侯可等急了。

    我捧琴上场,一身素衣,未施粉黛。

    有人低声议:这是折柳怎没穿舞衣

    我微微一笑:今夜不舞。只弹。

    弹什么

    《折柳辞》。

    众人哗然。

    这是宫中旧调,古意冗长,节制难驭,最怕弹错——一错即污,笑柄半城。

    但我知道,这曲她怕。

    她曾练此曲失误,被师父当场责打,至今耳疾未愈。

    我指尖落弦,将调起于旧宫,拨于暮雪,缠于幽恨。

    她在台下强忍,越忍越红,眉间颤动,耳后泛青。

    我轻轻拨出最后一段转音,那是她听不得的旋律。

    她终于控制不住,捂耳惊叫,踉跄倒地,跌碎香盏,溅了郑侯一身。

    厅中哗然。

    谁擅改乐谱郑侯勃然。

    我从容起身,奉上副谱:奴不过按旧谱演奏。若有错,怕是有人私改。

    果然,副谱副本一比,是柳笑烟贴身丫鬟签下的改谱手迹。

    陆妈妈脸色大变,王忠摔盏欲言。

    可大管事却已冷声开口:花榜定位,折柳姑娘头筹。

    我退场时,听见柳笑烟痛哭失声,王忠咬牙切齿。

    我却像什么都没听见,只觉得袖中那根绣线微微扎手。

    这一夜,我弹的不止是曲,是命,是尊严,是用一只废手,替自己和他,争回的气。

    回到绣春楼时,灯火半熄。

    角门边,有人等我。

    是他,陈砚。

    他看着我,眼圈泛红,声音发哑:你……故意选了那曲子

    我没答,只问:王忠今夜……是去王府受罚,还是被剥了差事

    他点头:贬为门卒。

    我笑了:那便好。

    他垂眼许久,低声:……谢谢。

    我看着他,眸光如火焰未息。

    别谢我。我轻声说。

    这一曲,只弹给你听——哪怕别人都不懂,我也要为你,弹得堂堂正正。

    这一夜起,京中再无人敢轻贱绣春楼的折柳姑娘。

    而我,还藏着第二套曲谱,一首——

    只给那青衫书生,一人抚。

    3.

    春宴后的第三日,京中传出笑谈:

    绣春楼出了个头牌,折柳姑娘,一手旧调,半城传唱。

    说不定哪天,就该进王府做乐姬了。

    这些话飘过耳边,我一笑置之。可王忠听见,笑不出来了。

    他在角门守了一整夜,脸色比冻雪还冷。

    午后,我在后院晾衣。几个新来的绣娘围着他——围着那青衫书生——问字认诗,姑娘们笑得像春燕拂柳。

    他低着头,写字不语。阳光斜照下,他眼睫投下的影子却是碎的。

    然后,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王忠带人闯进来,一脚踹翻案几,丢下一纸卷宗:逃奴藏账房,私通花魁!绣春楼好胆量!

    我一怔,书生猛然起身去抢,卷宗却被王忠当众撕开,纸面上赫然写着:

    王府下奴,庶母私出,失籍六年,逃亡在外。

    你那娘当年舔鞋底讨饭,如今你也学得一手好舔。王忠笑着,一鞭抽下,敢装清高你不配!

    啪!皮开肉绽,血落青石,如烂开的梅。

    书生咬紧牙关,指节死死扣着地砖,却没出一声。

    王忠忽然指向我:是不是她藏你的是不是你俩早勾结好了,想爬上天去

    我没来得及反应,陆妈妈已拍案而起:果然私通!你个贱婢,勾着个贱奴,就想飞!

    我张嘴要说话,王忠已拔刀在手,怒道:给脸不要脸——今儿我就割你们舌头,看你们还怎么唱、怎么亲!

    我冲上去,死死护住他,刚喊出够了!那鞭子已抽在我脸上。

    啪!

    左颊炸出一道血线,耳中嗡鸣,血顺着下巴,滴在他脸上。

    他怔怔抬头,第一次露出慌。

    你……他喉头哑哑的,声音轻得像风碎。

    王忠却笑得阴毒:你不是会弹琴那就留你手——我专打你手指,看你还能不能护人。

    啪!啪!啪!

    三鞭下去,骨节炸响,皮破血涌,十指血肉模糊。

    他扑上来要护我,却被踹开。

    我趴在地上,看他伏着身去捡那张被抽飞的卷宗,一寸寸地爬,爬得满地血泥,手一颤一颤。

    他不是怕死,他是怕他们把我是逃奴的话盖章定罪。

    不是为了自己,是怕我连累。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们不是像,我们就是同一命。

    周围人谁也不敢动,姑娘们低头躲闪,仿佛我们不是人,是地上的泥。

    陆妈妈捂着帕子,嗤笑一声:头牌又如何还不是贱出来的货色。

    我没记得后来是谁把我拖回去的。

    我只记得,那晚我趴在榻边,十指肿得像烂竹节,一滴血从掌心滚落,在绣布上渗出一朵扭曲的牡丹。

    灯影模糊,外头雪下得急。

    我望着那朵牡丹,忽然轻声笑了。

    我终于明白了:

    再好看、再会弹琴、再得宠的妓子,还是狗。

    而他,是狗里的奴。

    我们两个,死也不会有人记得。

    活着,不过是供人踩,供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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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手还未好,陆妈妈便笑着来找我:

    明晚赵爷设私宴,点名你陪。别忘了,你是花榜魁首,得替楼里露脸。

    我低头没说话。

    她掏出赎身旧契,拍在我桌上:折柳,你是我买来的命。手废了也得笑,脚断了也得跳。你不接,换你身边那书生去陪客

    我一瞬抬眼。

    她便笑了:我知道你护他。那你更该接——你不肯笑,他可真要哭了。

    那夜我妆未浓,裹一身银纱入厅。

    赵爷是郑侯的亲戚,肥头大耳,醉眼如水,最喜艳中带残。

    他瞥我一眼:听说姑娘手伤未愈,还能弹琴跳舞

    我垂首低声:可。

    甚好。他一拍掌,今日不喝酒,喝‘血色留香’。

    左右小厮将银针递上,赵爷笑吟吟看我:刺一滴指血入酒,敬我三杯。

    我咬牙不语。陆妈妈在旁轻咳:姑娘,别误了主子的兴。

    我将手指送至银针前,狠狠刺下去。

    鲜血溢出,顺着杯沿滴入酒中,滴答——滴答——红得鲜艳又淫靡。

    赵爷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咂了咂嘴:真香。再来一杯。

    我再刺一针,血溅杯沿。赵爷笑得眯了眼,众人起哄:再刺一点,赵爷今夜得平安百岁!

    我仿佛成了一株开在杯中的花,瓣瓣剥落,只剩血香。

    席中我只觉头晕眼花,手指灼痛如烧,血止不住。

    赵爷却拍桌:来来来,听说你还会舞今夜便跳个《凤求凰》!

    我起身行礼,银纱掩手,步入舞池。

    灯光打在我身上,仿佛不是跳舞,而是剥皮。

    我单手起舞,血渗透纱,染出朵朵殷红。每一转身,血线飞扬如花开。

    赵爷仰头笑得畅快:你看,她这舞跳得多乖巧——像我去年打断那条猎狗,也这么听话!

    一屋人笑成一团。

    我闭眼,仿佛听见人群在狗叫,杯中在滴血,耳边是我母亲绣图燃烧时的噼啪声。

    我不是在舞。

    我是跪着,把命献出去。

    回房时,我几欲晕厥,掌心的血早已浸透绷带。

    卸下舞衣时,指节一抽,一枚细玉滑落。

    是他给的那只环。

    我从脖颈拔下来看,玉已碎了一角,钝裂如他那夜被砸断的指骨。

    他也在厅中。他就在廊下,看着我笑着流血,看着他们举杯大笑。

    他也流血,也咬牙,也一句不吭。

    他们以为我们不喊,是认命。

    可他们不懂——

    我们不是认命,我们是在咬着牙,把这口血咽下去。

    等哪天,笑着吐出来。

    那夜风雪未停。

    我将碎玉攥在掌心,埋入枕下。

    闭眼时,我忽然想起他曾说过:

    你总有一日,会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我忽然笑了,笑出血来。

    我想告诉他:

    我这手都断了,谁还肯娶我正经人家要花瓶,不要碎瓷。

    可我也想告诉他——

    我记着你说的这话。日后若活着,我就真当一回正经人家的姑娘给你看。

    哪怕不嫁,哪怕没人认,只要我自己信。

    5.

    入冬后第一场雪来得凶。

    白昼未尽,地上已积三分厚霜。

    风像刀子,一路刮过绣春楼后院,把衣角吹得猎猎响。

    书生被罚劈柴。

    没人告诉我为什么,只听说是昨夜赵爷嫌他多看了我一眼,说奴仆没规矩,王忠便罚他三日内劈完整院冻柴。

    他手背上还带着逃字的烙印,伤口未愈,手一抬一落,血便顺着斧柄流。

    我站在角门,没走近。

    他抡斧的动作太慢,每一下都像是往自己骨头上剁。

    那声音不是咔嚓,是咚咚,沉得像心跳里断裂的东西。

    忽然,他手下一歪,咔一声——柴没劈开,指骨却碎了。

    左手三指,当场脱节,骨头穿皮而出,白惨惨地挑破血线。

    他没叫。

    只是蹲在雪地上,低头喘气,一口热气扑在血上,立刻冒出一股血腥雾。

    我再忍不住,冲过去跪下替他止血,刚掀起衣袖,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哟,真是情深意重呢。

    是柳笑烟,她捂嘴轻笑,身后带着陆妈妈和几个新进的花娘。

    她穿着我的旧锦裳,脸上胭脂未褪,脚尖轻点雪地,一边笑一边走近。

    这都不叫一声,姐姐是不是怕他疼着心上人

    她走到我身侧,一脚踩住我的手腕,细跟碾在我骨节上:你不是会护人吗要不,把你那只好手剁了给他缝上

    我抬头看她。

    王忠也来了,笑得懒洋洋:别剁手,她还要弹琴给王爷听呢。

    明晚王府设茶宴,要听她抚《洛水沉香》。他说着扬声吩咐,弹得好就赏,弹不好……送去洗衣坊!

    陆妈妈点头:是。

    我一句话没说。

    只是看着书生,他正低头,用右手紧紧捂着那只断裂的左手,像怕我看见似的。

    血从他指缝里滴进雪地,染出一点点红。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比他还像个死人。

    是啊,我拼命护着的这人,手断了都不肯喊一声,怕我听见。

    可我连他都护不住。

    那夜,我没睡。

    披着披风去后院柴房时,见他靠墙坐着,面色苍白,额角冒汗,怀里抱着一块冷布,指头红肿发紫。

    他正拿一根破针,一点点将骨头缝回去。

    没针线,他就拆了自己衣服上的下摆,用纤维抽丝成线,再一针一线穿进肉里。

    血从针孔溢出,滴在膝头上,像黑夜落雪。

    我扑过去:你疯了

    他抬眼,眼神模糊:……不缝,要断了。

    断了又怎样!我吼他,你都快死了!

    他却轻轻笑了:若我断了,连你都护不了。

    我整个人怔住。

    他说这句话时,像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但他怕的,不是死。

    他怕我再被他们拖上去、扎针、灌血、断手,怕我替他再跪一次,再流一滴血。

    我才知道,他不是硬骨。

    他是怕我疼。

    6.

    那日雪停,地未化。

    我在绣房后角翻出旧箱,取出那块藏了七年的绣布。是我娘留下的《双鸳绣莲图》,死前绣了一半,另一半空着。

    我从不敢拿出来,怕被人看见,更怕自己手太脏,不配补完。

    可那夜书生晕倒后,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拆下他绷带里那块染血棉布——洗净,晒干。

    一针一线,将那血布绣进莲瓣底下。

    我娘说,绣艺不止绣花,也绣命。针下有气,线中有魂。

    这图,绣的是她的命,也是他的命。

    也是我的命。

    针刚落完最后一线,门忽然被踹开。

    呀,姐姐这是在补谁的命

    柳笑烟走进来,笑得香艳,眼中却是一池死水。

    她一把夺走我手中的绣布,走到炭炉前,举着布戏谑地问:

    这是你娘绣的还添了男人的血哎呀,真是好情深。

    我冲过去:还我。

    她退一步,把绣布抛入火中,火光轰地一下炸开。

    我尖叫着扑去,被王忠一把拦住。

    别急,烧之前,给你看看。

    我挣扎,他反手一甩,打得我嘴角血流。

    绣布在火中挣扎卷曲,朱砂、莲瓣、血线,化作一滩黑灰。

    我扑上去时,只捞出一角焦边,焦布贴在掌心,血泡瞬间炸开。

    柳笑烟掩嘴笑:姐姐的手不配绣这个——烧了也好。

    我抬头死死盯着她,哑着嗓子说:那是我娘的命。

    她却说:你娘要知道你这贱样子,早死得安心些。

    我指节渗血,死死扣着那一角焦布。

    王忠却笑着掏出我衣襟里的绣囊,打开来,一根断绣针、一缕棉线、一节染血的指布。

    他扬了扬:这也一并烧了吧。你们这些奴妓最爱藏感情。

    柳笑烟接过,正要丢火盆,我冲上去,拼尽力去抢。

    她却一脚把我踹在地上:抢什么你还想活着当个正经人

    那瞬间,我几乎要杀了她。

    可我忍了。我想起他。

    可是——他没忍住。

    书生不知何时赶来,冲进火盆前,夺下绣囊,护在怀里。

    王忠冷眼:狗也配抢东西

    下一瞬,他抬脚一踹——书生扑在地上,头磕碎了香台,血从发间流下来,染红绣囊。

    我爬过去抱住他,他却低声说:没事……没烧完,我还……能缝回去。

    我怔住,看他用颤抖的手,把那一线血线,从炭灰里捡起,用衣角包好,藏在胸口。

    我终于明白:

    他拼死守的不是图,是我们两人的命根子。

    一烧掉,他就不是人了,我也不是人了。

    那夜回房,我一言未发,坐在榻边,展开那截残线。

    破布、血渍、焦痕,缠绕成一个结,像一口咽不下的仇。

    我手指沾水,一点点抚平线结。

    灯下,线影拖得很长,像一把针,扎在我心口。

    我忽然想起娘教我第一针时说:

    女儿,绣得好,不是看图,而是看恨。你恨得深,针才稳。

    7.

    绣春楼的钟,从未响过三下。

    那天响了。

    我正准备上楼,听见人群起哄:那逃奴又闯祸了!烧了王府送来的账册!

    我手里一颤,簪子咔地一声折了。

    陈砚不会烧账。那是他命。

    我疯了一样冲向账房。门口有小厮拦我:主子说,今日有人要死,姑娘别脏了眼。

    我没理,撞门而入。

    腥气扑面而来,像浸了多日的铁锈。香灰未熄,冷焰摇摇。

    他跪在地上,手腕被反绑在膝,指头血淋淋地散在地砖上,像是被人砍下后乱扔的萝卜头。

    十根,齐齐地躺在血水里,红白相间,碎骨断肉,整整一圈。

    那是他写字的手,抄账的手,抚琴替我理碎发的手。

    如今,像狗爪一样,被扔在地上。

    王忠坐在桌前,慢慢饮茶,眯眼笑:账呢让你护姑娘,护出来的是这副账

    你不是很硬气吗不跪不求那我就看看,你没了十指,能不能护她第二次。

    我冲上前想扶他,王忠踢我一脚,我跪倒在他身边。

    书生此刻已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嘴唇裂得发紫。

    他看我,眼神模糊,却咬着牙艰难吐出三个字:

    别……过来。

    我哭不出来,只是把他那些被斩下的手指,一根根捡起来。

    他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一寸寸朝我挪——不是想跑,是想捡回那一页账册。

    我扑过去抱住他:别再捡了!

    他却轻轻摇头:那是……冤……

    王忠放下茶杯,抽出一把夹骨钳,咂舌笑道:真动情哪。来,再夹个膝盖玩玩,看他喊不喊。

    他抬手,咔——

    骨碎的声音像枯枝断裂,书生喉中涌出一口黑血。

    他伏在我怀里,嘴角在抖,胸膛抽搐了几下,却没有哭。

    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对不起。

    然后,他再也没有动。

    ——死了。

    就在我怀里,断骨、血涌、没有挣扎,没有哀嚎。

    像是他命里,早就知道有这一劫。

    他怕疼,却不肯吭,因为他知道,一旦喊出声,我就完了。

    他怕的是我受连累。

    我低头看他,胸前早已浸透血水,绣囊也碎了,血和火混成一团。

    我一点点抹去他脸上的血,眼泪没有落下来。

    我从前一直以为,最狠的报应,是你眼睁睁看着爱的人死。

    可我现在才知道,最狠的,是你抱着他尸体时,连报仇都还不配说出口。

    王忠甩甩钳子:死得可真干脆——狗死了,折柳姑娘,你也该换一副笑脸出来。

    柳笑烟倚门轻笑:哎呀,明日还要给王爷抚琴呢,姐姐的心上人都死了,别耽误大事。

    陆妈妈皱眉:拖出去,别脏了地方。

    我缓缓站起,把书生抱进怀里,一步步向后院走去。

    脚下全是血水,骨片硌在足底,像针缝着地砖。

    没人敢拦。

    我坐在井边,抱着他坐了整整一夜。

    我没哭,也没喊。我只是一点点,把他断下来的那截指骨缝进我贴身绣衣。

    我知道针没消毒,线是我牙齿咬断的,缝的时候手破了,血顺着线滴进去。

    我偏要缝进去。

    一针缝住冤,一针缝住命,一针缝住所有活下来的理由。

    我低头吻他的眉心,轻声说:

    你怕我疼,才死得这么轻。

    可我不怕疼了。

    8.

    书生死后第五日,雪未停。

    那天,我坐在井边,怀里抱着他断下来的最后一截指骨,用线缝进我旧衣襟。

    针刺破指头时,我没喊疼。

    我知道他若在,会让我停下。

    可他不在了。

    第六日,绣春楼忽然被一队玄衣人马围住。

    来人不言语,只将一方玉印高举过头。上书两字:

    砚印。

    那是郑王旧府的私印。

    玉背朱文,一笔一划,写的是砚生之名。

    连陆妈妈都吓跪了,王忠早已被软禁。

    我站在角落,风从我袖中穿过,吹不动我发丝。

    只听那玄衣老者缓缓跪在我身侧那座粗坟前,伏地不起。

    许久,他开口,声音如风中老钟:

    陈砚,字砚生,王府庶子,承旧王妃教养,十二岁纳为义子。

    昔年因查旧案、拦辇上疏,被削籍除名,流放民间。

    当年王爷一怒之下,将其名册剔除,旨曰‘逆意废子,不得再入宗卷’。

    今日方知,他未曾放弃所查之冤,所藏账册,于火中流散残页。

    王爷闻讯,七日未食,今遣我来,赐其正名。

    那一刻,我才明白:

    他不是贱命,是被剥了名字的贵命。

    不是逃奴,是被踩碎血脉的义子。

    而他死时,连我是谁都没机会说完。

    他不是死得不值,而是死得太慢,慢到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疼,看见了他血,看见了他不哭。

    可就是没人救。

    直到他死了,他们才说:

    那孩子若还在,王爷定亲迎归宗。

    可他不在了。

    再也不在了。

    消息传开。

    那个他曾教过写字的小学童来跪香,带着他抄过的字帖;

    那个账本错字被他赔银的老客,放下一吊钱,说:错的是我,他还赔我。

    那个说他贱奴的贵妇悄悄派人来焚香,说:他若不是奴,怎肯护一妓

    王忠锒铛入狱,罪名私刑误杀王族裔血;

    陆妈妈失魂疯语,反复说:他不是奴,他不是奴,我以为他是奴……

    柳笑烟闭门不出,据说梦中常惊醒,说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念账册字,一字一字,念到她疯。

    我未说话,只是跪在坟前,把那卷半页未完的账册抄了一遍。

    字迹稳,一笔不歪。

    我在最末页写上:此账由折柳代记。

    我不是账房,不识大字,可我记得他教我如何执笔时说:

    字要写直。你若偏,他若看见了,会心疼。

    他怕我写歪,如今,我要把他的冤,一笔一划。

    王府来人问我:你可愿继其志,进册堂、洗冤案、书旧账

    我答:

    冤案,不止这桩。

    我不只替他记账,我还要替他讨债。

    9.

    王忠,是跪着死的。

    他嘴里塞着的是陈砚那本账册的残页,末行冤字未干,纸上血迹斑驳。

    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对着一只柴犬说的:狗都能吃香喝辣,我怎么就不能

    我没亲眼见他死,只听说他临刑前跪了一夜,膝骨碎裂,血水渗进牢里。

    人说他是替主犯事的忠仆,可我知道,他是拿主当狗的人。

    陆妈妈吊死在井边。

    手里攥着的,是我娘那张绣图的一角残灰。眼珠翻白,舌头老长,死时身下的瓷盏碎成了九瓣。

    有人说她是疯了。

    我不信。我觉得她是怕了。怕那图烧了之后,还会在梦里缝她的命。

    柳笑烟没死。

    但她废了。

    她每天对着铜镜化妆,说今日要进王府献舞;却永远跳不出《洛水沉香》的第一步。

    我知道她为何跳不出来。

    因为她那双脚的脚骨,是我用绣鞋里的两根金针穿断的。

    她们都得了报应。

    可陈砚不会回来了。

    我回到后院井边,把他的骨片、血衣、我缝过的残线一并置于灰釜。

    香灰落下那一刻,我没有祈愿,也没有落泪。

    我只是轻声念了一句:

    陈砚,你放心。

    我已经不是妓子了。

    我只是坐了很久。

    雪很静,落在我袖上,落在他旧衣上。

    旁人都说我报了仇,可以从良了。

    可我知道,仇不是一刀一命那么简单。

    我还没给他把话说完。

    那句以后别再跪了,他只说了一半,就咽了气。

    我欠他的,不是一句我替你活下去。

    是每一个晚上他想说却没说完的名字,每一个被他藏进账页又来不及写出的证据。

    他来不及活成一个人,我得替他活下去。

    不是活成花,是活成一把针。

    一针一针,绣出那些把他打死的人的命根子。

    哪怕我一生再不弹琴、不说话、不抬头,我也要让他们低头。

    从那天起,我收起了红妆,也收起了香。

    我只绣白布。绣不成花,也不肯绣佛。

    我绣的,是一个个名字。

    他们欠他的,我不追究。我只是记着——不让他们忘。

    哪怕天再黑,哪怕我只剩这一双血手,我也要缝出一个不被笑话的下场。

    这是他教我的。

    他教我不能跪。

    我记住了。

    10

    我给郑王府送上一副绣图。

    这不是为赏,不为荣。

    是陈砚死前最想说清楚的一件事。

    那年,他夜里翻过绣春楼的墙,带着一页抄本回来,指节冻得发紫,却眼里发亮。

    他说:我找到那人的名字了。

    我问他是谁。

    他没说。

    他说时很轻:等我再查实了,就写进账里。

    后来他没写完,就死了。

    那张残页,我在他死后藏起来,藏在绣囊最深处。

    ——那人叫陶三。

    陶三,盐商,权贵附骨,涉贪十六万银票。

    他曾是绣春楼的常客,坐过我琴席,扯过我发带,灌过我一口血酒。

    他在陈砚死那夜,也在场。

    他说:这书生死得有点意思。狗都比他体面。

    我不杀人,我只绣。

    我将陶三的名字,藏在盐局账图最末一枝灯芯下,银线绣骨,藏于白底。

    绣完那一夜,灯已熄,我独坐未眠。

    我手指轻抚那一点银线,像他曾抚我掌心的旧茧。

    我低声说:你说你要把那名字写进账册里。

    那我替你写。

    不是写死,是写清。

    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你活着时那句——‘我总要把这些事说完’。

    我什么也没多说,只写下落款:折柳。

    陶三在第五日暴毙,传言是血压突崩,惊风而死,当场抓裂绣帛一角。

    11.

    春天真的来了。

    山下的桃林开了一整片,溪水化冰,流过我院前的青石阶,带着风铃似的声响。

    屋后是我种的香草,屋前是三株杏树,落花飘在茶盏里,也飘在我的发上。

    我坐在榻前绣帘边,一针一线地绣他喜欢的那幅《双鸳绣莲图》。

    终于补完了。

    这一次,不沾血,也不藏泪。

    只是纯白底色,碧莲成双,我坐在光里绣,日头正好,风吹开帘子,带来茶香。

    他们说我从良了。

    从血火中活下来,从尘泥里爬出来,如今成了个不收客的寡女,在山村边教人绣花、煮茶、种草药。

    我不再去京中,不再听钟鼓,不再上香台。

    但我每天都会写一封信,放进锦囊,埋在那棵杏树下。

    信不长。

    有时说今日风大了,针抖了;有时说今早做梦,梦到你还在灯下抄账,说我红线歪了;有时什么都不说,就在纸上画一朵你没见过的花。

    11.

    有孩童跑过来喊我:绣娘绣娘,今天你绣的是什么

    我笑了笑,摸了摸他头。

    绣一个人。

    他是谁

    我没答,只低头继续绣,指间是温热的阳光,绣线落在绢上,柔得像从前他替我理发丝时,捻过我耳尖的手。

    那手,如今已经不在了。

    可我还记得他死前那句别看。

    我没听话,我把一切都看完了。

    现在,他可以安心闭眼了。

    我替他把仇报完,把命活过,把那句再见当作一生来等。

    哪怕,等不到。

    他是我一生唯一爱过的人,

    我要用余生,慢慢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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