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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樱花纷扬的季节,艺术学院后山的小径上铺了一层粉白色的花瓣地毯。俞夏支着画架,笔尖在素描本上快速移动,捕捉着眼前这转瞬即逝的美景。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洒落在她的画纸上,为她的素描添上一层天然的滤镜。

    该死,她皱眉,铅笔在纸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远处的钢琴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那旋律像一根细线,缠绕着她的手腕,牵引着她的注意力。

    肖邦的《月光》,但演奏者赋予了它一种近乎病态的情绪——本该温柔如水的旋律被弹奏得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暴烈如雷。俞夏不由自主地放下画笔,循着琴声走去。

    音乐系的琴房楼掩映在樱花林中,俞夏轻手轻脚地推开虚掩的门,琴声更加清晰地倾泻而出。走廊尽头的琴房里,一个纤细的背影正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敲击着琴键。

    俞夏屏住呼吸,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内望去。弹琴的女孩苍白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瓷器般脆弱,黑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却遮不住她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女孩的双手悬在琴键上方,微微颤抖。

    然后毫无征兆地,她突然将额头重重地砸向琴键,发出一阵不和谐的轰鸣。

    俞夏的心脏猛地一跳,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推门而入。

    你还好吗话一出口,俞夏就后悔了自己的冒失。

    女孩猛地抬头,黑发向两侧滑开,露出一张精致的脸——苍白的皮肤,尖细的下巴,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俞夏本能地后退了半步,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

    你在外面听了多久女孩的声音出奇地轻柔,与刚才狂暴的演奏形成鲜明对比。

    就...最后一小段。俞夏咽了咽口水,弹得很美。

    女孩歪着头打量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让俞夏想起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黑猫——甜美中带着难以驯服的野性。你是油画系的俞夏,我看过你的作品。《破碎的镜像》,对吗

    俞夏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认识我

    程夜。女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伸出了手,音乐系,钢琴专业。

    俞夏握住那只手,触感冰凉而柔软,她注意到程夜的手腕内侧有几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程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迅速抽回了手。

    所以,油画系的高材生为什么闯入我的琴房程夜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但眼神却异常专注,仿佛俞夏是她此刻唯一能看到的事物。

    我本来在后山写生,被你的琴声吸引了。俞夏老实回答,然后鼓起勇气,实际上...我在想,你是否愿意做我的模特我正在准备一组人物肖像,而你...你的面孔很有表现力。

    俞夏本以为这个唐突的请求会被拒绝,没想到程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什么时候现在吗程夜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让俞夏又后退了半步。

    不,不是现在...我是说,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在我的画室...

    明天下午三点,告诉我地点。程夜打断她,语气不容拒绝。

    俞夏眨了眨眼,这种热情的反差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撕下一张素描纸,快速画下校园地图并标出画室位置。

    程夜接过纸条,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俞夏的手背,留下一阵微妙的触感。明天见,俞夏。她念出这个名字的方式,像是在品尝某种珍稀的美味。

    当晚,俞夏在画室熬夜修改参展作品。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为满室的画作镀上一层银辉。她正专注于调色,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谁这么晚了,画室楼应该只剩她一人。

    门开了,程夜拎着一个纸袋走了进来。我猜你还没吃晚饭。她将袋子放在桌上,里面是还温热的饭团和咖啡。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俞夏惊讶地问。

    程夜只是微笑,没有回答。她在画室里转悠,仔细观看每一幅作品,时而用手指轻轻触碰画布上的颜料痕迹。你用的颜色很大胆,她评论道,像是把情绪直接挤到了画布上。

    你不觉得太混乱了吗俞夏不由自主地问,她通常不这么轻易寻求他人的意见。

    程夜转过身,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笼罩了俞夏。混乱才是真实的,那些完美的作品不过是精致的谎言。她走近俞夏,近到俞夏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苦橙香气,就像音乐,最动人的永远是那些近乎失控的瞬间。

    两人站在月光里对视,俞夏突然感到一阵奇异的电流从脊背窜上来。程夜的眼睛在暗处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紫色,像是藏着无数秘密的夜空。

    明天,别忘了我们的约定。程夜后退一步,打破了这一刻的魔力。她离开时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我会为你准备一个惊喜。

    门关上了,俞夏站在原地,心跳快得不正常。她看向窗外,恰好捕捉到程夜离去的背影——纤细,孤独,却又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就像她的琴声一样,一旦听过,就再难忘记。

    2

    第2天俞夏提前半小时到达画室,神经质地擦拭着已经一尘不染的调色板。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她第三次调整画架的角度,又觉得不满意。

    太刻意了。她自言自语,把画架挪回原位。昨晚程夜离开后,她辗转难眠,那双紫色眼眸在黑暗中始终注视着她。更让她不安的是,她竟然期待今天的见面。

    敲门声准时在三点响起,轻得几乎听不见。俞夏深吸一口气去开门。

    程夜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她今天穿了件宽大的黑色毛衣,衬得肤色更加苍白,左手腕上戴着一串暗红色的珠链,恰好遮住了俞夏昨天注意到的伤痕。

    我给你带了礼物。程夜径直走进画室,把木盒放在工作台上。她的动作流畅得像是在自己的领地,打开看看。

    俞夏迟疑地掀开盒盖,不由得倒吸一口气。盒子里整齐排列着二十多管油画颜料,全是Rembrandt品牌的限量色号——她惯用的系列,其中几种珍稀颜色她只在画册上见过。

    这...太贵重了。俞夏的手指悬在颜料上方,不敢触碰,而且你怎么知道我用这个牌子

    程夜歪着头,黑发从肩头滑落:上次在画室看到你的调色板就记住了。她拿起一管名为龙血的深红色颜料,放在俞夏掌心,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俞夏的指尖微微发抖。Rembrandt的颜料价格不菲,这一盒至少值她半个月的生活费。更令她不安的是,程夜竟然连她使用的颜料品牌都注意到了。

    我不能收。俞夏把颜料放回盒子。

    程夜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她一把抓住俞夏的手腕:为什么

    太贵重了,而且我们才刚认识...俞夏试图抽回手,但程夜的力道大得惊人。

    你不喜欢程夜逼近一步,声音突然变得脆弱,我选错了吗

    俞夏看着程夜眼中闪烁的不安,莫名心软了:不,颜色很美...只是...

    那就收下。程夜松开手,表情立刻明朗起来,仿佛刚才的阴霾从未存在。她转身打量着画室,我坐哪里

    俞夏松了口气,指向准备好的椅子:那里光线最好。你可以随意摆个舒服的姿势,不用刻意保持。

    程夜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上课的小学生。俞夏忍不住笑了:不用这么僵硬,放松一点。

    我不擅长被画。程夜说,但肩膀稍微放松了些,通常是我观察别人。

    俞夏开始用炭笔在画纸上打草稿:比如观察我用什么颜料

    程夜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不止。我还知道你喜欢在画到瓶颈时咬下唇,画室最底层的抽屉里藏着三包烟,虽然你很少抽。上周四你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在图书馆艺术区待了四小时十七分钟。

    炭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俞夏抬起头,喉咙发紧:你在跟踪我

    不,程夜歪着头,只是注意你。

    这个回答让俞夏后背窜上一阵寒意,却又夹杂着奇异的兴奋。她应该感到害怕,但程夜专注的目光却像一束光,让她感觉自己是被选中的特别存在。

    那不公平,俞夏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程夜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俞夏的手。

    俞夏思索片刻:为什么选择钢琴

    因为它不会背叛你。程夜的回答来得太快,像是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按下什么键,就发出什么声音。永远可预测,永远诚实。

    听起来很孤独。

    程夜突然笑了,那笑容让俞夏想起冰面上的裂痕:孤独是创作的必要条件。你不觉得吗

    俞夏没有回答,专注于捕捉程夜下巴的弧度。两人陷入舒适的沉默,只有炭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阳光慢慢西斜,程夜始终保持着完美的静止,仿佛时间对她不起作用。

    三小时后,俞夏放下笔,揉着酸痛的肩膀:今天就到这里吧。你是我见过最有耐心的模特。

    程夜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快步走到画板前。俞夏下意识想挡住未完成的素描,但程夜已经看到了。

    画中的程夜半侧着脸,眼神直视观者,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俞夏捕捉到了她身上那种矛盾的特质——脆弱与危险,天真与世故。

    你把我画得太美了。程夜轻声说。

    我只是画我看到的。俞夏回答。

    程夜突然转身,两人的脸近在咫尺。俞夏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苦橙混合雪松的气息,能看到她睫毛投下的扇形阴影。程夜的眼睛在近距离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紫色,像是暮色中的薰衣草田。

    下次我带另一本画册给你。程夜后退一步,打破了那一刻的魔力,绝版的莫奈水莲研究。

    你从哪里得到这些俞夏问,那些颜料和绝版画册

    程夜已经走到门口,回头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我有我的方法。

    接下来的两周,程夜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俞夏的画室,带着各种礼物——稀有颜料、绝版艺术书籍、手工制作的松节油皂。每次作画结束后,她会弹钢琴给俞夏听,有时是古典曲目,有时是她自己的创作。俞夏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这些会面。

    周五晚上,俞夏回到宿舍时,室友林妙正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又和你的钢琴家约会去了林妙调侃道,眼睛没离开屏幕。

    俞夏把程夜今天送的《莫奈早期素描研究》放在书架上:不是约会,是肖像创作。

    连续两周每天林妙按下暂停键,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俞夏,夏夏,你知道程夜是谁,对吧

    俞夏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音乐系钢琴专业的天才学生,怎么了

    林妙压低声音:她去年有个女朋友,叫苏雯,舞蹈系的。交往三个月后,苏雯突然休学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俞夏的心跳漏了一拍:所以

    所以有人说是程夜...林妙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你知道,做了什么。

    荒谬。俞夏脱口而出,却想起程夜眼中偶尔闪过的危险光芒。

    林妙耸耸肩:只是告诉你校园传闻。她情绪不稳定是出了名的,上学期在琴房砸了一台施坦威,就因为她觉得琴键在嘲笑她。她模仿着夸张的语气。

    每个人创作时都有怪癖。俞夏固执地说,却想起程夜手腕上的伤痕。

    林妙摇摇头:你被她迷住了,是不是小心点,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那天晚上,俞夏辗转难眠。她拿出素描本,翻看这些天为程夜画的素描。每一张都捕捉到了程夜不同的神态——专注的、沉思的、微笑的,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双眼睛始终直视观者,仿佛能穿透纸面。

    周六早晨,俞夏接到程夜的短信:今天不能来了,系里有排练。晚上七点音乐厅,我的独奏,给你留了座位。

    俞夏回复了好的,然后盯着手机屏幕发呆。她应该保持距离,至少在林妙告诉她那些事后。但某种更强烈的冲动驱使她找出最满意的那张程夜素描,精心装裱起来。

    音乐厅几乎座无虚席。俞夏的座位在第一排正中央,太过显眼,她怀疑这是程夜故意的。节目单上写着程夜将演奏肖邦的《第一叙事曲》和李斯特的《魔鬼圆舞曲》。

    程夜出场时,全场掌声雷动。她穿着简单的黑色长裙,没有多余的装饰,苍白的皮肤在舞台灯光下几乎透明。她向观众鞠躬,目光却牢牢锁定俞夏。

    当她的手指落在琴键上的那一刻,俞夏屏住了呼吸。肖邦的旋律在程夜手下变得陌生而危险,温柔的开篇很快演变成暴烈的宣泄,她的身体随着音乐剧烈摆动,黑发飞扬。俞夏从未听过这样的演奏——如此原始,如此赤裸的情感,几乎让人不适。

    中场休息时,俞夏去洗手间,在走廊被一个高个子男生拦住。

    你就是俞夏男生穿着考究的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我是周毅,程夜的...同学。

    俞夏点点头:有什么事吗

    周毅的笑容带着刻意的友善:只是想提醒你,小心程夜。她对喜欢的东西有种...不健康的执着。他压低声音,苏雯的事你知道吧

    又是这个名字。俞夏感到一阵烦躁: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过节,但背后说人坏话很low。

    周毅的笑容僵住了:我只是好意。程夜需要专业帮助,而不是...他上下打量着俞夏,新的玩具。

    让开。俞夏冷冷地说,从他身边挤过去。

    下半场的李斯特曲目更加震撼。程夜的演奏近乎自虐,汗水顺着她的太阳穴滑下,浸湿了衣领。在最高潮的部分,俞夏注意到程夜的左手腕——珠链不知何时滑落了,露出几道平行的疤痕,在舞台灯光下泛着狰狞的光泽。

    演出结束后,观众起立鼓掌。程夜鞠躬多次,最后指向俞夏的方向,引来众人侧目。俞夏脸颊发烫,但还是站在原地鼓掌。

    后台挤满了祝贺的人,俞夏站在外围,不确定是否该过去。突然,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一个空置的化妆间。

    程夜关上门,背靠在门上,胸口剧烈起伏。舞台妆在近距离下显得格外浓重,眼线让她的眼睛大得吓人。

    你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说,仿佛刚跑完马拉松,你喜欢吗

    很...激烈。俞夏诚实地说,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肖邦。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听出来了!他们总想让我弹得标准,但音乐不是数学公式,它应该流血,应该尖叫——

    她突然抓住俞夏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腕上。隔着薄薄的皮肤,俞夏能感受到她急促的脉搏。

    你看到了,是不是程夜急切地问,在舞台上

    俞夏轻轻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些伤痕。程夜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有时候情绪太满了,必须放出来一点。程夜轻声解释,艺术家的代价。

    这个回答让俞夏心疼又不安。她想问苏雯的事,想问问那些伤痕有多深,但程夜突然凑近,额头抵着她的肩膀。

    别听周毅的鬼话。她闷闷地说,呼吸透过衣料灼烧着俞夏的皮肤,他是嫉妒我总能得到我想要的。

    俞夏僵住了:你怎么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

    程夜抬起头,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我什么都知道,只要关于你。

    这句话应该令人毛骨悚然,但俞夏发现自己并不害怕。相反,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涌上心头——被如此彻底地看见,被如此专注地注视。

    下周二,程夜突然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秘密。程夜打开门,舞台灯光照进来,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但答应我你会来。

    俞夏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应该保持距离。但程夜眼中的期待像磁石般吸引着她。

    我答应你。她说。

    程夜的笑容在那一刻如此纯粹,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俞夏不禁怀疑林妙和周毅是否错了——这个在她面前展露脆弱的女孩,怎么可能伤害任何人

    3

    周二早晨,俞夏在画室窗前踱步。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的沉闷。她第三次检查画具,尽管一切早已准备妥当。程夜说十点会来,现在还有十五分钟。

    九点五十八分,敲门声准时响起。

    程夜站在门外,黑发上沾着细小的水珠,怀里抱着一个牛皮纸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她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肤色更加苍白,左手腕上戴着一串新的黑色皮质手链,遮住了那些伤痕。

    要下雨了。程夜说着走进画室,将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给你的。

    俞夏解开包裹,呼吸一滞。那是一本《莫奈睡莲系列全时期研究》,限量编号版,全球仅发行500册。她曾在拍卖目录上见过,起拍价相当于她三个月的生活费。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嘘。程夜将一根冰凉的手指抵在俞夏唇上,它属于能真正欣赏它的人。她的手指停留了片刻才移开,留下若有若无的触感。

    俞夏翻开扉页,上面用优雅的斜体字写着:给唯一能让我静止的人。没有署名,但那笔迹无疑是程夜的。

    今天不去秘密地点了俞夏合上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程夜歪着头,黑发滑向一侧:下雨了。那地方在音乐系顶楼,漏雨。她走向画室中央的椅子,优雅地坐下,而且,我更想被你画。

    俞夏调色时,注意到程夜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那种专注几乎具有物理重量。她假装没注意,但握着调色刀的手微微发抖。

    你今天想让我怎么坐程夜问,声音比平时低沉。

    就像现在这样,很完美。俞夏开始用大号画笔在画布上铺底色,你平时这么好动,当模特却异常安静。

    程夜微笑:因为我喜欢被你注视的感觉。她的目光扫过画室的每个角落,就像你喜欢被理解一样。

    画笔在画布上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被理解

    你的画告诉我的。程夜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分享一个秘密,那些大胆的色彩,扭曲的透视,都是你在说看啊,这才是真实的我。

    俞夏胸口一阵发紧。没有人——包括她四年的导师——曾这样解读她的作品。程夜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开了她紧锁的某部分。

    窗外的雨开始落下,起初只是零星几滴,很快变成倾盆大雨。雨声在画室里形成一种亲密的屏障,仿佛这里是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她们两人。

    俞夏专注于捕捉程夜颈部的曲线,那是她见过最优雅的线条——脆弱又倔强,像一根不肯折断的芦苇。时间在雨声中流逝,直到俞夏的肚子发出一声抗议的咕噜。

    程夜笑起来:你饿了。

    抱歉。俞夏放下画笔,我早上太紧张,没吃早饭。

    紧张什么程夜的眼睛亮了起来。

    俞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颊发热:就是...今天的见面。

    程夜从椅子上弹起来,几步走到俞夏面前,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松节油气味:你为我紧张

    任何人收到那种神秘邀约都会紧张。俞夏试图轻描淡写,但程夜的笑容告诉她失败了。

    程夜突然抓住她的手:我带你去吃午饭。

    外面下着大雨呢。

    所以程夜已经拿起自己的外套,又从门后取下俞夏的风衣,穿上。

    俞夏刚套上风衣,程夜就把自己的黑色羊毛围巾绕在她脖子上。围巾上带着程夜的气息——苦橙、雪松和一丝钢琴漆的清冷。

    我不冷——

    嘘。程夜又一次用那个手势打断她,这次她的拇指轻轻擦过俞夏的下唇,听我的。

    画室大楼外,雨幕如织。俞夏正想说她们应该等雨小一点,程夜已经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入伞下。

    靠近点,不然会淋湿。程夜的手臂紧紧环着俞夏,两人的身体从肩到大腿都贴在一起。

    俞夏能感觉到程夜身体的温度和轮廓,太近了,近得她能数清程夜睫毛上沾的雨滴。程夜似乎察觉了她的僵硬,轻笑一声,反而搂得更紧。

    你害羞了。程夜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

    我没有。俞夏嘴硬,但耳朵肯定红了。

    校园小径上几乎没有人。她们像连体婴一样在雨中穿行,每一步都让俞夏更敏锐地意识到程夜身体的触感。程夜比她想象中结实,手臂有常年弹钢琴练出的肌肉。

    我们去哪俞夏问,声音被雨声冲淡。

    我的秘密基地。程夜回答,音乐系有个后门,看门人是我朋友。

    果然,音乐系西侧的小门前,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看到程夜就笑着点头,放她们进入。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们的脚步声和雨伞滴水的声音。

    程夜带她上到三楼,掏出一把古老的黄铜钥匙,打开一扇标着储藏室的门。

    里面根本不是储藏室,而是一间小巧的公寓——开放式厨房连着起居区,一架三角钢琴占据中心位置,墙上贴满乐谱和便签。唯一的一扇窗前摆着张单人床,铺着深灰色的床单。

    你住在这里俞夏惊讶地问。学校严禁学生在教学楼内居住。

    程夜挂好雨伞,脱下湿外套:有时候练琴到太晚,就在这里过夜。她走向小冰箱,吃面好吗我只有食材做这个。

    俞夏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空间。钢琴上散落着几张照片,她凑近看,全是程夜和一位优雅的中年女性的合影,背景多是音乐厅或比赛现场。

    我母亲。程夜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国内最有名的钢琴教育家之一。

    你们很像。俞夏说,注意到那位女士同样苍白的肤色和锐利的眼神。

    程夜冷笑一声:外表而已。她用力剁着案板上的葱花,刀法凶狠得不像在切菜,她希望我成为第二个她,可惜我只想成为第一个程夜。

    俞夏识趣地转移话题,走向书架。那里大部分是音乐理论书籍,但最下层有一排相册。她蹲下身,看到侧脊上标注着日期。

    别碰那些。程夜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得俞夏差点跌倒。程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

    抱歉,我只是——

    没关系。程夜的表情又柔和下来,来吃吧,趁热。

    面条意外地美味,汤底清澈但滋味醇厚,上面漂着翠绿的葱花和薄如蝉翼的肉片。俞夏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那碗。

    好吃吗程夜问,眼睛亮晶晶的。

    太好吃了!俞夏由衷赞叹,没想到你还会做饭。

    程夜微笑:只会这个。我父亲教的,他生前是厨师。她顿了顿,在我母亲眼里,这是种低级技能。

    俞夏不知如何回应,只好低头喝汤。程夜突然伸手,用拇指擦掉她嘴角的汤渍,然后——让俞夏心跳停滞的是——将那根拇指放进自己口中吮了一下。

    不...不能浪费。程夜轻声说,眼睛直视着俞夏。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俞夏的嘴唇发干,某种温热的东西在她小腹盘旋。程夜的眼神太过赤裸,让她无处可藏。

    就在这时,一声惊雷炸响,整栋楼突然陷入黑暗。

    停电了。程夜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经常发生,老旧的电路受不了暴雨。

    俞夏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程夜的气息靠近。一只冰凉的手找到她的,十指相扣。

    冷吗程夜问,声音近在咫尺。

    有...有点。俞夏确实在发抖,但不确定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

    程夜拉着她站起来,引导她走向某个方向。片刻后,俞夏感到自己的膝盖碰到了床沿。

    躺下。程夜说,会暖和些。

    程夜,我不觉得——

    只是休息。程夜打断她,声音出奇地脆弱,拜托。

    俞夏妥协了,和衣躺下。床很小,程夜躺下后,她们不得不侧身相对。黑暗中,俞夏能感觉到程夜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大蒜和葱花味,奇怪地令人安心。

    小时候,我害怕雷声。程夜轻声说,父亲会这样抱着我,直到我睡着。

    俞夏想说些什么,但一个喷嚏突然打断了她。接着又是一个。

    你着凉了。程夜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她的手贴上俞夏的额头,有点烫。

    只是有点冷,没事的。俞夏说,但牙齿已经开始打颤。

    程夜突然起身,俞夏听到翻箱倒柜的声音。片刻后,一床厚重的毛毯盖在她身上,紧接着程夜也钻了进来,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这样暖和得快。程夜的声音从她颈后传来,双臂环抱着俞夏的腰。

    俞夏应该抗议的,但程夜的身体像一块温暖的玉石,驱散了她骨子里的寒意。雨声、黑暗和体温交织成一张网,她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醒来时,天已放晴,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床上。俞夏发现自己仍被程夜搂在怀里,后者睁着眼睛,显然已经醒了很久。

    几点了俞夏惊慌地问,挣扎着要起来。

    下午四点二十。程夜平静地说,你睡得很熟。

    我的天!素描课!俞夏彻底清醒了,跳下床找鞋。

    程夜坐起来,黑发凌乱地散在肩上:我发短信帮你请假了。用你的手机。她指了指床头柜上俞夏的手机,说你突然发烧。

    俞夏瞪大眼睛:你翻我手机

    只是用你的指纹解锁了。程夜说得理所当然,你需要休息。你确实在发烧。

    俞夏摸了下自己的额头,确实烫得厉害。但她更在意的是程夜擅自替她做决定的行为:你应该先问我。

    程夜的表情阴沉下来:你会坚持去上课,然后病得更重。

    那是我的选择。俞夏穿上风衣,突然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密闭的空间,我得回宿舍了。

    程夜猛地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腕:我送你。

    不必了,雨停了。

    我坚持。程夜的眼神变得危险,除非你答应直接回宿舍休息,不接其他任何人的约。

    俞夏皱眉:什么其他人

    程夜松开手,转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俞夏:比如这个陈学长,他约你今晚去看电影。

    俞夏翻开文件夹,血液瞬间冻结。里面全是关于她的资料——展览海报剪报、校报采访复印件、课程表复印件,甚至还有几张她在校园里走路的偷拍照。最新一页是打印出来的短信截图,来自一个被她存为陈学长-油画研二的联系人。

    这是什么俞夏声音发抖,你监视我

    程夜歪着头,表情困惑:我关注你。这不一样。

    这绝对一样!俞夏把文件夹摔在床上,这是侵犯隐私!

    程夜的眼睛突然湿润了:我只是想了解你的一切。这有什么错她的声音带着孩子般的委屈,你生气是因为你也想和那个学长去看电影吗

    俞夏的头痛得更厉害了,一半因为发烧,一半因为程夜扭曲的逻辑:重点不在这里!你不能就这样收集我的信息,跟踪我——

    我没有跟踪,程夜打断她,只是有时候会确保你安全。她指着文件夹,这里面没有一张照片是在私人场合拍的,全是公开活动或校园里。

    这不合常理,程夜。

    什么是常理程夜突然激动起来,假装对你只有肤浅的兴趣像其他人一样她抓起文件夹,至少我知道你最喜欢的画家是莫奈,知道你讨厌胡萝卜,知道你画画时咬下唇是因为十三岁那年你的启蒙老师告诉你那样能画得更好!

    俞夏后退一步,后背抵在门上。程夜的话让她毛骨悚然,但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感到一丝被理解的温暖。没有人曾如此用心地记住关于她的细节。

    这太过了,程夜。她努力保持冷静,正常人不会这样做。

    程夜突然安静下来,眼中的狂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怕的空洞:你说得对。我不正常。她机械地重复,我不正常。

    俞夏的心猛地揪紧。程夜现在的样子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让她忍不住想上前拥抱。但她克制住了,只是轻声说:我需要时间思考。请别再跟着我了。

    她转身开门,程夜没有阻拦。

    回到宿舍,俞夏吞了两片退烧药,倒在床上。林妙不在,房间里安静得只有她的心跳声。她盯着天花板,思绪纷乱。

    程夜的行为绝对越界,但俞夏无法否认自己被那种全神贯注的注视所吸引。从小到大,她总是人群中安静的那个,习惯了被忽视。而程夜...程夜看她像看一件稀世珍宝。

    手机震动起来,是程夜的信息:我为文件夹的事道歉。但我不后悔了解你的一切。你发烧到38.2度,床头柜抽屉里有退烧药和维生素C泡腾片。晚餐我放在门外了,趁热吃。明天早上我会来送粥和药,不会敲门打扰你。好好休息。

    俞夏走到门前,打开一条缝。走廊上放着一个保温袋,里面是海鲜粥和几样小菜,还有一小盒巧克力。她咬住嘴唇,不知该感到温暖还是恐惧。

    第二天清晨,俞夏的烧退了,但喉咙痛得厉害。果然如程夜所说,门外放着保温桶和药袋。接下来三天都是如此,程夜每天准时送来三餐和药,却从未试图进门或打电话。

    第四天早晨,俞夏感觉好多了,决定去上课。推开门,她差点踩到坐在走廊地上的程夜。

    程夜抬起头,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她怀里抱着保温桶,似乎等了很久。

    你好些了吗她轻声问,声音沙哑。

    俞夏的心软了下来:你一直在这里

    只是今天早上。程夜站起来,递过保温桶,南瓜粥,对喉咙好。

    俞夏接过保温桶,触到程夜冰凉的指尖:谢谢。但是程夜...我们需要谈谈。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原谅我了

    我...我需要你明白什么是健康的界限。俞夏斟酌着词句,关注一个人和监视一个人是不同的。

    程夜的表情变得警惕:你要我保持距离。

    不是永远。只是...慢慢来。俞夏深吸一口气,从今天开始,别在我门外守夜,别再收集我的信息。我们可以正常相处,像普通朋友那样。

    普通朋友。程夜机械地重复,眼神逐渐暗淡,我明白了。

    她转身离开,背影僵硬得像在忍受某种剧痛。俞夏想叫住她,但最终没有开口。也许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然而当天下午,俞夏的画室门被推开,程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叠乐谱。

    我想通了。她宣布,眼睛闪闪发光,我们可以从普通朋友开始。她把乐谱放在桌上,这是我改编的德彪西《月光》,加入了你的画风元素。普通朋友之间会互相赠送作品,对吗

    俞夏看着乐谱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心尖微微发颤。程夜花了多少时间做这个她抬头对上程夜期待的眼神,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谢谢你。她最终说,接过乐谱,很美的礼物。

    程夜笑了,那笑容明亮得让俞夏忘记了呼吸。也许,只是也许,她们能找到一种既不太过危险又足够特别的相处方式。

    4--

    艺术学院的布告栏前挤满了学生,俞夏踮起脚尖,试图看清新贴出的艺术节分组名单。五月的阳光透过玻璃天窗洒下来,将她的后颈晒得发烫。

    油画系俞夏...她小声念着,手指顺着名单往下滑,多媒体创作组,与...音乐系程夜搭档

    她的手指僵在半空。四周的嘈杂声突然变得遥远,耳边只剩下自己加速的心跳声。自从那次文件夹事件后,她和程夜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每周两次的肖像创作课,偶尔共进午餐,程夜不再过度侵入她的隐私,但每次见面时,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依然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来我们是一组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苦橙香气。俞夏转头,程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近得能数清她睫毛的根数。今天的程夜穿了件酒红色衬衫,衬得肤色越发苍白,左手腕上依然戴着那条黑色皮质手链。

    你早就知道了俞夏问。

    程夜嘴角微微上扬:昨天遇到李教授,他透露的。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我已经有一些构思了。

    俞夏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呼吸一滞。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创作方案,从主题构思到技术细节,甚至精确到每天需要完成的进度。每一页都贴着便签,有些还画着精细的示意图。这不像一个初步构思,倒像是一个已经酝酿数月的完整企划。

    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个的俞夏抬头问道。

    程夜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从第一次看到你的画开始。她指向其中一页,看,这个互动设计需要你的油画技巧和我的音乐创作结合,主题是感官的边界...

    俞夏听着程夜滔滔不绝的解释,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这个方案确实精彩,但每个细节都被程夜安排得死死的,几乎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发挥空间。

    程夜,她轻声打断,方案很棒,但我想做些调整。

    程夜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什么调整

    比如这部分,俞夏指向互动设计的核心环节,我想要更即兴的表达,而不是完全预设好的程序。观众的情绪会影响画面的变化,这样更有生命力。

    程夜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笔记本边缘,指节泛白:即兴意味着失控。艺术需要精确控制才能达到完美。

    但完美不等于有灵魂。俞夏坚持道,我的画风就是追求那种...不确定的美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程夜的瞳孔微微收缩,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有那么一瞬间,俞夏觉得她会在众人面前爆发。但出乎意料的是,程夜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笔记本。

    好吧,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们各自准备一个方案,三天后决定用哪个。

    这个妥协让俞夏松了口气,但她没注意到程夜转身离去时,眼中闪过的一丝阴霾。

    接下来的三天,程夜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突如其来的画室拜访,没有精心准备的午餐便当,甚至连一条短信都没有。俞夏告诉自己这正是她想要的正常距离,但画室突然变得异常空旷,颜料的气味也似乎不那么令人安心了。

    第四天早晨,俞夏带着自己的方案来到约定的咖啡馆。程夜已经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放着两杯咖啡——一杯黑咖啡,一杯加了三份糖的拿铁,正是俞夏平时喜欢的口味。

    你的方案程夜直截了当地问,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情绪。

    俞夏递过自己的素描本。她的方案保留了程夜构思的框架,但加入了大量即兴元素——观众可以通过触摸传感器影响画面变化,音乐也会根据实时画面调整旋律。整个作品将成为一个不断变化的有机体。

    程夜一页页翻看,表情莫测。看完最后一页,她轻轻合上素描本,推回到俞夏面前。

    我不同意。她说,声音轻柔但坚决,即兴意味着风险。艺术节评委期待的是完美,不是实验。

    但艺术本来就是实验!俞夏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你的方案太...太机械了,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没有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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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夜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是在贬低我的创作

    我只是表达我的看法。俞夏努力保持冷静,我们可以折中...

    不需要。程夜突然站起来,咖啡杯在托盘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既然理念不合,各自参赛吧。

    她转身离去,黑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俞夏呆坐在原地,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她没想到程夜的反应如此激烈,更没想到这次冲突会让她如此难受。

    三天过去了,程夜依然没有任何联系。俞夏试图专注于自己的方案,但每画几笔就会不自觉地抬头看向门口,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周五下午,她终于忍不住给程夜发了条短信:我们需要谈谈艺术节的事。

    消息显示已读,但没有回复。

    傍晚,俞夏疲惫地回到宿舍,发现门缝下塞着一张纸条:今晚8点,琴房B207。不带任何方案,只听。落款是一个简单的黑色音符。

    七点五十分,俞夏站在音乐系大楼前,心跳快得不正常。琴房B207是程夜的专用练习室,据说是因为她经常练琴到深夜,学校特批的。走廊里回荡着各种乐器的声音,但越接近B207,其他声音就越微弱,直到只剩下一种——钢琴声。

    那不是任何俞夏熟悉的曲目,而是一种奇特的融合,时而如暴风骤雨,时而如涓涓细流。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轻轻敲门。

    琴声戛然而止。片刻沉默后,门内传来程夜的声音:进来。

    俞夏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屏住呼吸。琴房里没有开灯,只有数十支蜡烛在黑暗中摇曳,将程夜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她坐在三角钢琴前,身穿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像个即将开始演奏的古典钢琴家。

    坐。程夜指向琴房中央唯一的一把椅子。

    俞夏坐下,突然意识到自己被精心安排的场景包围——椅子上放着软垫,旁边的小桌上摆着她最喜欢的茉莉花茶和手工巧克力,甚至空气中的香氛都是她常用的那款雪松混合香。

    程夜的手指重新落在琴键上:这是我想对你说的。

    音乐再次流淌出来,起初是激烈的、不和谐的旋律,如同他们之间的争执。然后渐渐融入了一些俞夏熟悉的片段——她在画室常哼的小调,她手机铃声的变奏,甚至还有她家乡的一首民谣旋律。这些碎片被巧妙地编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俞夏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程夜不仅记住了她所有的音乐喜好,还将它们融入自己的创作中。这是一种多么极致的关注,多么扭曲的浪漫。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程夜的手悬在琴键上方,微微颤抖。烛光中,俞夏看到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这就是我的道歉。程夜轻声说,依然背对着俞夏,也是我的答案。

    俞夏走到钢琴边,犹豫了一下,坐在程夜身旁的琴凳上。近距离下,她能看到程夜眼下的青黑,显然这几天她也没睡好。

    我也有错,俞夏轻声说,不该否定你的方案。

    程夜转过头,烛光在她眼中跳动:不,你是对的。我太执着于控制了。她苦笑一下,我总是这样...害怕失控,害怕不完美。

    俞夏不由自主地握住程夜的手。那只手冰凉而湿润,指腹上有长期练琴留下的薄茧。

    我们可以结合两个方案的优点,俞夏建议道,保留你的精密结构,但加入我的即兴元素。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还愿意和我合作

    当然。俞夏微笑,只要你别再消失三天。

    程夜突然紧紧抱住俞夏,力道大得让她几乎窒息。我不会了,程夜的声音闷在俞夏的肩头,再也不会了。

    这个拥抱持续了太久,久到俞夏开始感到不自在。当她轻轻挣脱时,发现程夜的眼眶泛红,但眼神异常明亮。

    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三点,我的琴房。程夜说,语气恢复了那种熟悉的掌控感,我们需要在两周内完成全部创作。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密集的合作。每天下午,俞夏带着画具来到琴房,程夜则调试各种电子设备。他们的作品名为《共振》——一幅会生长的数字油画,观众可以通过触摸影响画面变化,而画面的变化又会触发不同的音乐片段。程夜负责编程和音乐创作,俞夏则绘制基础画面和设计交互逻辑。

    合作过程并不总是顺利。程夜对每个细节都要求严苛,有时会为了一个音符或一段代码熬到深夜。而俞夏则坚持保留足够的随机性,两人经常为此争执不下。但奇妙的是,每次冲突后,他们的创作都会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艺术节前一周,校园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各系学生都在做最后冲刺,展示场地也开始搭建。这天下午,俞夏独自在食堂吃午饭,突然一个身影在她对面坐下。

    介意我坐这里吗周毅微笑着问,他的餐盘里是精心搭配的健康餐。

    俞夏勉强点头。自从上次走廊冲突后,她一直避免与周毅接触,但食堂确实人满为患。

    听说你和程夜合作参加艺术节周毅状似随意地问,叉子拨弄着沙拉里的牛油果。

    是的。俞夏简短地回答。

    周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有趣。她从不与人合作,除非有特别的目的。

    俞夏放下筷子:什么意思

    没什么。周毅耸耸肩,只是好奇她为什么突然对你这么感兴趣。要知道,程夜向来只关心能带给她好处的人。他压低声音,比如去年的苏雯,舞蹈系的,帮她拿到了国际比赛的推荐名额后,就...消失了。

    俞夏的胃部一阵紧缩: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提醒你小心点。周毅的笑容变得虚伪,有传言说,你之所以愿意和她合作,是因为她答应帮你争取画廊展出机会

    俞夏猛地站起来,餐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是吗周毅挑眉,那为什么校园论坛上已经有匿名帖子这么说了

    不等俞夏回答,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毅,你又在传播你那些可悲的谣言。

    程夜不知何时出现在食堂,手里拿着两杯咖啡。她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几桌的人都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紧张感。

    周毅的脸色变了:我只是陈述事实。

    你的事实就像你的演奏技巧一样拙劣。程夜将咖啡放在俞夏面前,眼睛却盯着周毅,再让我听到你散布关于俞夏或我的谣言,我会让你在毕业演出上当众出丑。你知道我能做到。

    周毅的脸涨得通红:你在威胁我

    不,程夜微微一笑,是承诺。

    那一刻,程夜眼中的冰冷让俞夏都感到一丝寒意。周毅显然也被震慑了,他匆忙起身离开,连餐盘都没拿。

    别理他。程夜坐下,语气立刻变得柔和,他嫉妒我们的才华。

    俞夏小口啜饮咖啡,正是她喜欢的加糖拿铁: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程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直觉。她迅速转移话题,看,我改进了互动模块的响应速度。

    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展示代码修改,但俞夏注意到屏幕一角有一个文件夹,名字是YS资料。还没等她看清,程夜就迅速切换了窗口。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全身心投入创作。程夜似乎变得更加...体贴她会在俞夏画画时保持绝对安静,会准备各种小点心,甚至调整了琴房的灯光以适应俞夏的绘画需求。但这种体贴背后,俞夏能感觉到一种更强烈的控制欲——程夜记下她所有喜好和习惯,然后精确地制造出完美的创作环境。

    艺术节前夜,他们终于完成了《共振》。在最后一次测试中,俞夏被作品的完美运行震撼了——她的画作在程夜的音乐中活了过来,随着虚拟观众的互动不断变化,每一种变化都伴随着恰到好处的音乐反馈。这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设想。

    太神奇了。俞夏轻声说,看着屏幕上绽放的色彩。

    程夜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因为我们是最好的组合。

    她的声音里有种奇怪的满足感,让俞夏想起捕食者看着猎物的眼神。但当她转身看向程夜时,后者只是温柔地微笑着。

    明天就是艺术节了,程夜说,结束后,我有惊喜给你。

    什么惊喜

    程夜摇摇头,黑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艺术节当天,展厅人头攒动。《共振》成为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观众排着队等待互动体验。评委们在作品前停留了整整二十分钟,不时点头交流。俞夏和程夜站在一旁,接受着各种赞美和提问。

    你们是怎么想到这个创意的一位评委好奇地问。

    程夜刚要回答,俞夏抢先开口:是程夜的初始构思,我们共同完善了细节。她看向程夜,微微一笑,没有她的技术和对结构的把控,这个作品不可能实现。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轻轻握住俞夏的手,力道大得几乎疼痛:但俞夏的即兴元素让作品有了灵魂。我们是完美的互补。

    那一刻,俞夏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尽管程夜的控制欲有时令人窒息,但被这样全然地看见和欣赏,是种难以言喻的体验。

    颁奖典礼上,《共振》毫无悬念地获得了多媒体组一等奖。站在领奖台上,聚光灯灼热刺眼,程夜紧紧搂着俞夏的腰,仿佛在向所有人宣示主权。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间,俞夏喝了几杯香槟,脸颊发烫。程夜则滴酒未沾,始终保持清醒,像一只守护猎物的黑猫。

    你的惊喜呢微醺的俞夏靠在程夜肩头问道。

    程夜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午夜十二点,音乐系天台。带上你的素描本。

    这么神秘俞夏咯咯笑起来,酒精让她比平时大胆。她抬头看着程夜完美的侧脸,突然有种想要亲吻那苍白皮肤的冲动。

    就在她微微前倾时,程夜突然转头,两人的脸近在咫尺。俞夏能闻到程夜呼吸中的薄荷气息,能看到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时间仿佛静止了。

    俞夏!林妙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魔力,恭喜你们!

    俞夏匆忙拉开距离,心跳如雷。程夜的表情晦暗不明,但当她转向林妙时,脸上又挂上了礼貌的微笑。

    谢谢。程夜说,手臂依然环着俞夏的腰,像是无声的宣示。

    午夜越来越近,俞夏的酒意也渐渐消退,但那种想要靠近程夜的冲动却没有消失。相反,它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迫切。她不知道这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这些天朝夕相处的结果。她只知道自己即将赴一个神秘的约会,而那个约会可能会改变一切。

    5---

    午夜的钟声即将敲响,俞夏站在音乐系大楼前,夜风拂过她发烫的脸颊。庆功宴上的香槟还在她血管里流淌,让眼前的景象微微晃动。大楼一片漆黑,只有顶层天台边缘亮着一圈小灯,像悬在空中的星环。

    钥匙卡刷开侧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俞夏回头,程夜站在那里,月光为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银蓝色的光晕。她换了一身全黑的装束——黑色高领毛衣,黑色西装裤,连指甲都是哑光黑的,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夜行动物在黑暗中反光的瞳孔。

    你来了。程夜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俞夏从未听过的沙哑。

    我答应过的。俞夏举起素描本,酒精让她比平时大胆,你的惊喜呢

    程夜嘴角微微上扬,伸手接过素描本时,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俞夏的手腕,留下一串无形的火花。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向楼梯间,示意俞夏跟上。

    七层楼梯在酒精的作用下变成了一场眩晕的跋涉。俞夏扶着墙壁,数着自己的心跳。程夜走在前面,步伐轻盈得像是不受重力影响,偶尔回头确认俞夏是否跟上,黑发在黑暗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推开天台铁门的瞬间,夜风裹挟着花香扑面而来。俞夏倒吸一口气——整个天台被改造成了一个临时艺术装置。数十盏小灯悬挂在铁丝网上,中央摆着一架三角钢琴,琴身上贴满了俞夏的画作复印件。钢琴周围散落着各种画具和坐垫,还有一个小冰桶,里面插着一瓶香槟。

    这是...俞夏转向程夜,喉咙发紧。

    我们的私人庆功宴。程夜轻声说,走到钢琴前坐下,也是给你的惊喜。

    她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奏的正是《共振》的主题旋律,但在夜色中听起来更加私密,更加...危险。俞夏不自觉地走近,酒精和某种更令人眩晕的情绪让她脚步虚浮。

    喜欢吗程夜在演奏间隙抬头问道,月光在她眼中碎裂成千万颗星星。

    太美了。俞夏轻声回答,手指抚过琴身上自己的画作,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从我们获奖的那一刻开始。程夜的手指没有停下,我知道你会来。

    这种绝对的自信本该让俞夏不适,但此刻却莫名地令人安心。她坐在程夜旁边的琴凳上,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程夜弹完一曲,转身从冰桶中取出香槟,熟练地打开。

    你已经喝了不少。她倒了一小杯递给俞夏,这杯慢慢喝。

    俞夏接过酒杯,指尖相触的瞬间,一阵微小的电流窜上她的手臂。她低头啜饮,试图掩饰突然加速的心跳。香槟冰凉的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杏子和白花的香气。

    我也有东西给你。俞夏突然说,放下酒杯翻开素描本,今天下午画的。

    那是一张速写,程夜在调试设备时的侧脸,专注而美丽,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扇形的阴影。程夜接过素描本,手指轻轻抚过纸面,仿佛在触摸什么珍贵的文物。

    你眼中的我...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某种俞夏无法解读的情绪,比真实的我美好得多。

    不。酒精让俞夏比平时大胆,她伸手触碰程夜的脸颊,现实中的你更...

    话语消失在空气中。程夜突然僵住,紫罗兰色的眼睛睁大,像是被俞夏的触碰灼伤。俞夏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却无法停下。她的手指沿着程夜颧骨的曲线滑动,感受着那冰凉而细腻的肌肤。

    时间似乎凝固了。程夜的呼吸变得浅而快,唇瓣微微分开。俞夏不自觉地向前倾身,某种强大的引力拉扯着她靠近那苍白的嘴唇...

    俞夏。程夜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疼痛,你喝醉了。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下。俞夏猛地后退,素描本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说,脸颊烧得发烫,我不知道我在...

    程夜的表情变得复杂,介于渴望和痛苦之间:不要道歉。她弯腰捡起素描本,动作僵硬,只是...我不想你后悔。

    这句话让俞夏更加无地自容。她匆忙站起来,天台的风景突然变得令人窒息:我想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程夜立刻起身。

    不!俞夏的声音比预期中尖锐,我...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程夜的眼神暗了下来,但没有坚持:至少让我送你到楼下。

    电梯里的沉默厚重得几乎可以触摸。俞夏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头看程夜的表情。她刚才差点做了什么亲吻一个女孩亲吻程夜这个念头本身并不令人排斥,这才是最令人困惑的部分。

    到了。程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楼大厅空无一人,安全灯在地板上投下绿色的光晕。俞夏快步走向大门,急于逃离这尴尬的场面。

    俞夏。程夜在身后叫她,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见,晚安。

    俞夏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推门没入夜色中。

    宿舍里,林妙已经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俞夏轻手轻脚地洗漱,尽量不发出声响。当她终于躺在床上时,闭上眼睛却全是程夜的脸——在月光下,在琴房里,在颁奖台上。还有那个几乎发生的吻。

    她翻身把脸埋进枕头。明天,等酒精完全代谢后,她会理清这些混乱的情绪。明天,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但第二天早晨,宿醉的头痛远不及她内心的混乱来得强烈。俞夏盯着天花板,试图分析昨晚的一切。她喜欢程夜吗作为朋友还是更多她从未对任何女孩有过这种感觉,但程夜...程夜是不同的。

    手机震动起来,是程夜的短信:早安。希望你没有太难受。今天下午还来琴房吗

    俞夏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她需要时间思考,需要空间理清这些陌生的情绪。最终她回复:有点头疼,今天想休息一下。明天见

    程夜的回复立刻到来:好。需要我带什么给你吗药食物

    不用了,谢谢。俞夏回复,然后关上手机,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的一周,俞夏刻意与程夜保持着距离。她们依然每天见面,在琴房继续完善《共振》的后续修改,但俞夏总是找借口提前离开,避免任何独处的机会。程夜似乎察觉到了这种疏远,但出乎意料地没有追问,只是变得更加...体贴如果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那种近乎偏执的关怀。

    每天早晨,俞夏的储物柜里会出现不同的礼物——一本绝版画册,一盒进口颜料,甚至是一朵被压干保存的稀有花卉。每次她试图道谢,程夜都会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但眼中的期待却无法掩饰。

    更令人不安的是俞夏的梦境。几乎每晚,她都会梦见程夜,有些梦是纯洁的——她们一起画画,弹琴,在樱花树下野餐。但有些梦却让她醒来时浑身燥热,心跳如雷——程夜的手指抚过她的后背,程夜的嘴唇贴上她的颈动脉,程夜在她耳边低语你是我的...

    周五晚上,这个梦境太过真实,俞夏猛地惊醒,汗水浸透了睡衣。窗外,一轮满月高悬,宿舍里安静得只有林妙的呼吸声。她轻手轻脚地下床,来到窗前,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

    她必须面对现实:她被程夜吸引了。不仅仅是作为朋友或合作伙伴,而是更亲密、更危险的那种吸引。但这是真实的感情,还是仅仅因为程夜那种全神贯注的注视有多少人能够抵抗被如此彻底地看见、被如此绝对地渴望的感觉

    月光下,校园一片银蓝。突然,音乐系大楼的一个窗口亮起了灯。俞夏眯起眼睛——那是程夜的琴房。这么晚了,她在那里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钢琴声穿透夜空传来。不是程夜平时练习的古典曲目,而是一种狂乱的、支离破碎的旋律,像是用声音描绘一场精神崩溃。音符如玻璃碎片般锋利,节奏时快时慢,毫无规律可言。

    俞夏的心揪紧了。那琴声中的痛苦如此赤裸,如此私密,让她几乎感到自己是偷窥者。突然,一声巨响,琴声戛然而止。灯光依然亮着,但再也没有声音传出。

    俞夏在窗前站到天亮,那扇窗再也没有暗下去。

    第二天早晨,俞夏直接去了琴房。敲门无人应答,她试着推门——门没锁。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钢琴盖被砸得凹陷,几个琴键歪斜地翘起,像是被暴力击打过。乐谱散落一地,有的被撕成碎片。墙上挂着的一幅小画——俞夏送给程夜的水彩习作——被小心地取下,放在角落的椅子上,完好无损。

    而程夜蜷缩在钢琴下的地板上,睡着了,或者说昏过去了。她脸色惨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右手手指关节处有干涸的血迹。左手腕上的皮质手链松开了,露出几道新鲜的、浅浅的伤痕。

    俞夏跪下来,轻轻拍打程夜的脸颊:程夜醒醒。

    程夜猛地惊醒,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充满惊恐和迷茫。看到俞夏后,她先是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然后突然意识到周围的环境,表情迅速转为恐慌。

    我...做了什么她环顾四周的狼藉,声音嘶哑。

    你不记得了俞夏轻声问。

    程夜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迹,浑身开始发抖:又来了...又来了...她抓住俞夏的手臂,指甲几乎陷入皮肤,你看到了全都看到了

    我只听到钢琴声,然后一声巨响。俞夏选择说谎,我担心你,所以早上过来看看。

    程夜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搜索着俞夏的脸,似乎在判断她是否说实话。最终,她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肩膀松弛下来。

    对不起。她低声说,松开俞夏的手臂,我有时候...会失控。

    俞夏想说些什么,但程夜已经站起来,开始机械地收拾残局。她捡起乐谱碎片,试图拼凑,但手抖得太厉害,纸片不断从指间滑落。

    让我帮你。俞夏说。

    不!程夜几乎是吼出来的,然后立刻压低声音,不...请你离开。我需要...一个人。

    俞夏犹豫了,但程夜的眼神如此绝望,她只好点头:好吧。但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

    我知道。程夜挤出一个微笑,但那笑容比哭泣更令人心碎,谢谢你来找我。

    俞夏离开琴房,但没走远,而是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无法就这样离开。大约半小时后,琴房门开了,程夜走出来,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头发整齐地束起,只有右手上的创可贴和眼中的疲惫泄露了昨晚的崩溃。

    看到俞夏还在等她,程夜停下脚步,表情复杂。

    你还在。她说,声音里有一丝难以置信。

    我说过会帮你。俞夏站起来,要去吃早餐吗

    程夜的眼睛湿润了:为什么...在我那样之后...

    因为每个人都会有糟糕的夜晚。俞夏轻声说,虽然她知道程夜的糟糕夜晚远比普通人更极端。

    食堂里,程夜几乎没碰自己的食物,只是不停地用勺子搅动燕麦粥。俞夏也没有食欲,两人沉默地坐着,周围的嘈杂声形成一种奇怪的对比。

    是...因为我吗俞夏终于忍不住问,过去一周,我的疏远...

    程夜的手停顿了一下:部分是。她抬头直视俞夏,但更多的是我自己...我有时候会突然觉得你要离开我,那种感觉...像被活埋。

    俞夏的心揪紧了:所以你砸了钢琴

    比起其他选择,砸钢琴已经算健康了。程夜苦笑,然后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迅速补充,我开玩笑的。

    但俞夏知道那不是玩笑。她看向程夜左手腕上的皮质手链——现在它又回到了原位,遮住了那些伤痕。

    你需要帮助,程夜。俞夏轻声说,专业的帮助。

    我有心理医生。程夜出乎意料地承认,张医生。我每周见她两次,已经五年了。她搅动着已经冷掉的燕麦粥,边缘型人格障碍,伴随抑郁和焦虑。是不是很迷人的组合

    俞夏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听说过边缘型人格障碍——情感不稳定,害怕被抛弃,冲动行为...一切都对得上。

    药物呢她小心地问。

    吃了三年,后来停了。程夜的声音变得单调,它们让我...麻木。弹不了琴,画不了画。像行尸走肉。

    俞夏伸手覆上程夜的手:但你现在...

    我知道。程夜突然激动起来,我应该继续吃药,应该坚持治疗。但有时候...痛苦也是创作的一部分,你明白吗

    俞夏想说她不明白,想说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但看着程夜眼中的狂热,她只能沉默。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妈妈,这个时间打来很不寻常。

    我得接这个。俞夏歉意地说,走到食堂外接听。

    五分钟后,她回到座位,脸色苍白,双手发抖。程夜立刻察觉不对,站起身扶住她:怎么了

    我爸爸...俞夏的声音支离破碎,心脏病发作,在医院...需要做手术...

    程夜的反应迅速而果断。她一手拿起两人的包,一手搂住俞夏的肩膀:回宿舍收拾东西,我帮你订最近的高铁票。你妈妈需要你回去多久

    她没说...可能一周俞夏机械地回答,脑中全是最坏的可能性。

    好,一周。程夜的声音异常坚定,我会处理你所有的课程和作业。现在深呼吸,跟我走。

    回宿舍的路上,俞夏的眼泪终于决堤。父亲一向健康,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垮了她。程夜一路搂着她,不时轻声安慰,指引她穿过校园,像个守护天使。

    宿舍里,林妙不在。俞夏机械地往行李箱里塞衣服和必需品,手抖得几乎拉不上拉链。程夜接过箱子,熟练地整理好,然后拿出手机:最近的一班车是两小时后,我们现在出发刚好赶上。

    谢谢。俞夏哽咽着说,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程夜。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直视俞夏,眼神炽热:你永远不必知道。她轻声说,我保证。

    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俞夏靠在程夜肩头,后者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哼着一首没有歌词的旋律。那声音如此温柔,与昨晚疯狂的钢琴声判若两人。

    你会回来吗快到站时,程夜突然问,声音里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

    俞夏抬头看她:当然,只要爸爸稳定下来...

    不,我是说...程夜咬住下唇,你会回到我身边吗在你看到...真正的我之后。

    俞夏没有立即回答。她想起琴房的狼藉,程夜手腕上的伤痕,那种近乎绝望的依恋。但她也想起程夜为她弹奏的月光曲,为她准备的惊喜,此刻无微不至的照顾。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她最终诚实地说,但现在...我需要你。这足够吗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星:足够了。她轻声说,比你想象的更足够。

    火车站人流如织。程夜一直陪俞夏到检票口,递给她一个纸袋:路上吃的。还有我的充电器,你手机没电了。

    俞夏接过袋子,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她踮起脚尖,在程夜脸颊上轻轻一吻:谢谢你。一切。

    程夜僵住了,眼中闪过无数情绪——惊讶,喜悦,不安,渴望。但广播已经开始催促乘客上车。

    每天给我发消息。程夜最后说,任何时间都可以。我会在这里...等你。

    俞夏点头,转身走向检票口。当她最后一次回头时,程夜依然站在原地,黑发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像个孤独的路标,指向某个俞夏既向往又恐惧的方向。

    6---

    高铁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俞夏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父亲一向健康,怎么会突然心脏病发作母亲在电话里语焉不详,只说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她打开程夜给的纸袋,里面是精心准备的三明治、水果和一瓶矿泉水,还有一张字条:随时可以打给我。——Y

    简单的几个字让俞夏喉咙发紧。程夜明明自己情绪不稳定,却还在照顾她的需要。她想起琴房里被砸坏的钢琴,程夜手腕上的伤痕,以及那句你永远不必知道没有我会怎样的承诺。那种全然的、近乎危险的专注,既令人恐惧又不可思议地令人安心。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俞夏拖着行李箱穿过长长的走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307病房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父亲躺在病床上,比上次见面时苍白了许多,各种仪器管线缠绕在他身上,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母亲在一旁的陪护椅上打盹,听到声音立刻惊醒。

    夏夏!母亲一把抱住她,身上带着淡淡的咖啡和医院气味混合的疲惫,路上顺利吗

    俞夏点点头,目光无法从父亲身上移开:医生怎么说

    冠状动脉堵塞,需要做支架手术。母亲轻声解释,发现得早,不算太严重,但他这几天太劳累了...

    父亲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小题大做...非要叫你回来...

    俞夏握住父亲的手,那双手曾经教她握笔,如今却布满针孔和皱纹。她强忍泪水:别说话,好好休息。我请了一周假。

    接下来的两天像一场漫长的等待游戏。手术很成功,但父亲需要绝对静养。俞夏和母亲轮流守夜,白天则在医院附近的旅馆休息。

    第三天下午,母亲坚持让俞夏回旅馆好好睡一觉。俞夏刚走出医院大门,手机震动起来——是程夜的视频通话请求。

    屏幕上的程夜似乎瘦了些,黑发松散地扎在脑后,眼下有淡淡的青色。背景是她的琴房,钢琴已经修好,但墙上多了几道明显的刮痕。

    你父亲怎么样程夜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有些失真。

    手术很成功。俞夏回答,突然意识到这是几天来第一次真正放松,但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程夜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就好...那就好...她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你还好吗俞夏问,注意到程夜敲击桌面的节奏越来越快。

    程夜突然停下动作,直视屏幕:我想你了。这句话像一声压抑太久的叹息,每一天...每一秒...

    俞夏的心跳漏了一拍。程夜的眼神太过赤裸,让她不得不移开视线:我才离开三天。

    76个小时。程夜纠正道,我画了十七张你的素描,弹坏了三根琴弦。她顿了顿,张医生说这是客体恒常性问题...我不太明白。

    俞夏想起自己查阅的边缘型人格障碍资料——缺乏安全感,害怕被抛弃,情绪波动剧烈。看着屏幕那端程夜强装平静的脸,她突然感到一阵心疼。

    我也想你。她轻声说,惊讶地发现这是真话。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星:真的

    真的。俞夏微笑,尤其是你泡的那种怪味花茶。

    程夜笑了,那笑容明亮得几乎刺眼:等你回来,我每天给你泡。不,每小时!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关于俞夏父亲的恢复情况和学校的事务。程夜说她把《共振》的资料整理好了,准备参加下个月的新媒体艺术展。谈话即将结束时,程夜突然凑近屏幕,声音降低:

    俞夏...那天晚上在天台...你差点吻我。她紫罗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那是酒精的作用,还是...

    俞夏的呼吸停滞了。她应该否认,应该找借口,但程夜的眼神让她无法说谎:我...我不知道。我从未对任何女孩有过那种感觉。

    程夜的表情变得复杂,介于喜悦和忧虑之间:但对我有

    也许。俞夏承认,脸颊发烫,这很复杂...

    不复杂。程夜摇头,要么你想要我,要么不。

    典型的程夜式思维——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俞夏不知如何回应,幸好母亲这时打来电话,说有医生要找家属谈话。

    我得挂了。俞夏如释重负,明天再聊

    程夜点点头,表情难以解读:好好照顾自己...和你父亲。

    挂断视频后,俞夏长舒一口气。她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她确实被程夜吸引了。不仅仅是作为朋友,而是更深层、更原始的那种吸引。这个认知既令人恐惧又莫名地释然。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恢复得比预期快。医生说他可以在一周后出院,只需定期复查。俞夏和程夜每天都会通话,但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未完成的吻和随之而来的问题。

    第五天晚上,俞夏收到程夜发来的一段视频。点开后,是程夜在某个舞台上演奏钢琴的画面。她穿着正式的黑色礼服,手指在琴键上飞舞,演奏的是一首技巧极其复杂的现代作品。镜头扫过观众席,座无虚席。

    视频最后是一张照片——程夜站在领奖台上,手握奖杯,但表情异常空洞,眼中毫无喜悦。

    省青年钢琴大赛冠军。程夜的短信紧随其后,明天回来吗我有很多话想当面说。

    俞夏回复祝贺,并确认明天下午的高铁。她盯着那张获奖照片看了很久。程夜眼中的那种空洞让她不安,那不像是一个刚刚获得重要奖项的人该有的表情。

    第二天中午,母亲坚持让俞夏早点回学校,说父亲已经稳定,不需要两人都守着。俞夏收拾行李时,发现旅馆房间门下塞进一张名片——张明华,临床心理学博士,边缘型人格障碍治疗专家。

    名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在你做决定前,我们应该谈谈。——张医生

    俞夏盯着名片看了许久,最终把它塞进了钱包最里层。也许有一天她会需要这个,但不是现在。

    高铁驶入站台时,俞夏一眼就看到了程夜。她站在最前排,黑发在风中飞舞,手里举着一块手绘的牌子:欢迎回来,俞夏。牌子周围画满了小星星和音乐符号,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车门一开,程夜就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俞夏搂进怀里。她抱得那么紧,俞夏几乎无法呼吸,能感觉到程夜的心跳透过胸腔传来,快得像受惊的小鸟。

    我想死你了。程夜在她耳边低语,呼吸灼热,整整五天零七小时。

    俞夏轻轻挣脱,但程夜立刻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你的比赛...她刚开口就被程夜打断。

    不重要。程夜摇头,拉着她往站外走,我有更重要的事告诉你。但先吃饭,你肯定饿了。

    程夜带她去了一家隐蔽的小餐馆,藏在校园后巷深处。老板娘似乎认识程夜,热情地招呼她们进了一个安静的包间。

    这是林姨,程夜介绍,我父亲去世后,她经常给我送饭。

    林姨慈爱地拍拍程夜的肩:这孩子从小就不按时吃饭。她转向俞夏,你可要好好监督她。

    俞夏点点头,惊讶于程夜愿意分享这么私人的联系。菜上得很快——清蒸鱼、蒜蓉青菜、排骨汤,都是家常但温暖的菜色。

    你父亲真的没事了程夜盛了一碗汤递给俞夏。

    嗯,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定期复查就行。俞夏接过汤碗,说说你的比赛吧,视频里你看起不太高兴

    程夜的手顿了一下:我不该赢的。

    什么意思

    周毅弹得比我好。程夜机械地夹着菜,但他的踏板技巧有个小失误,评委都是完美主义者...她突然放下筷子,然后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去年我赢他时一样...

    俞夏隐约明白了:所以你感到内疚

    不。程夜摇头,我感到...兴奋。她抬头直视俞夏,眼中闪烁着令俞夏不安的光芒,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我竟然兴奋。这正常吗

    俞夏不知如何回答。程夜的坦诚令人不适,但某种程度上也令人敬佩——多少人敢承认自己黑暗的一面

    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我在后台崩溃了。程夜的声音变得平板,砸了化妆间的镜子,割伤了手。她掀起左袖,露出手腕上新鲜的绷带,保安差点叫救护车,但张医生及时赶到,给我打了镇静剂。

    俞夏的胃部一阵绞痛。她想起那张塞进她房门的名片,想起程夜说过比起其他选择,砸钢琴已经算健康了。

    你的药呢她问,你说过你停药是因为它们让你麻木。

    程夜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盒,倒出几粒白色药片:重新开始吃了。张医生说如果不吃药,我可能会...伤害自己或别人。她苦笑,尤其是现在有了你。

    什么意思

    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当我们有了重要的人,情绪会变得更加不稳定。程夜的声音越来越小,害怕失去的感觉...有时候会让人发狂。

    俞夏想起琴房被砸坏的钢琴,想起程夜收集的关于她的一切资料,想起那个几乎发生的吻。一切都开始有了解释——程夜的强烈情感,她的控制欲,她的不安全感。

    我需要知道一件事。俞夏放下筷子,直视程夜的眼睛,苏雯...那个失踪的舞蹈系女生,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程夜的表情瞬间凝固:谁告诉你的周毅

    校园传闻。有人说她...失踪前是你的女朋友。

    程夜的手指开始敲击桌面,节奏越来越快:她是我第一个真正在乎的人。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我们交往四个月后,她收到了国外舞蹈学院的录取通知。

    然后呢

    然后她决定离开。程夜的眼神变得遥远,临走前一晚,我们...发生了争执。我砸了琴房,威胁要自杀。她苦笑,典型的情感勒索,是不是

    俞夏的心跳加速:她真的失踪了

    没有。程夜摇头,她去了德国,改了名字,切断了所有联系。失踪只是校园传说。她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某个舞蹈演出的海报,角落里的舞者署名Wen

    Su。我每年都会去看她的演出,远远地。从不打扰。

    俞夏看着照片,不知是否该相信这个解释。但程夜眼中的痛苦如此真实,让她不忍质疑。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轻声问。

    因为我不想对你撒谎。程夜抓住俞夏的手,力道大得几乎疼痛,也因为...我希望你在知道全部真相后,仍然选择留在我身边。

    这个请求如此赤裸,如此脆弱,让俞夏胸口发紧。她应该逃跑的,理智这么告诉她。但当她看着程夜湿润的眼睛,某种更强烈的冲动让她回握住那只手。

    我需要时间思考。她最终说,这一切...太沉重了。

    程夜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当然。她松开手,我理解。

    回校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程夜将俞夏送到宿舍楼下,没有试图跟进。

    谢谢你告诉我真相。俞夏在门口说。

    程夜点点头,突然凑近在俞夏额头上轻轻一吻: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接受。她后退一步,露出一个脆弱的微笑,这次是真的。

    接下来的两周,俞夏刻意与程夜保持距离。她需要空间思考这段关系的可能性。程夜尊重了她的决定,只是每天发一条简短的问候短信,不再有往日的狂热。

    俞夏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绘画中。她用厚重的油彩创作了一系列自画像,每张脸上的表情都略有不同——恐惧、渴望、困惑、投降。这些画引起了油画系主任的注意,他邀请当地画廊老板陈姐来参观俞夏的作品。

    很有力量。陈姐评价道,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举手投足间透着艺术圈人士特有的犀利,特别是这种矛盾情感的呈现——既想靠近又想逃离。

    俞夏惊讶于她一眼看穿作品的本质:谢谢,这正是我想表达的。

    有兴趣办个展吗陈姐递给她一张名片,我画廊下个月有个新生代主题展,缺一个油画代表。

    这个机会来得正是时候。俞夏欣然接受,开始为个展准备新作品。她画得废寝忘食,试图用颜料和画布理清对程夜的感情。

    但每当夜深人静,她还是会想起程夜的手指在琴键上舞动的样子,想起她眼中那种全然的专注,想起那个未完成的吻。更令她不安的是,她开始梦见程夜——有时是甜蜜的梦,有时则是噩梦,程夜站在她床边,手持美工刀,轻声说如果你离开,我就把我们永远刻在一起。

    个展筹备期间,俞夏偶然在校园里遇到了周毅。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看到俞夏时表情复杂。

    听说你和程夜分手了他直截了当地问。

    俞夏皱眉:我们没在一起过。

    周毅冷笑:别自欺欺人了。全校都知道她对你的痴迷。他凑近一步,声音降低,你知道她为什么重新吃药吗因为张医生威胁要强制住院,如果她再伤害自己或跟踪你的话。

    俞夏的心跳漏了一拍:跟踪我

    上周四晚上,你在画室待到凌晨两点。周毅精确地说出时间,她就在门外站了四个小时。保安看到的。

    俞夏想起那天晚上,她确实有种被注视的感觉,但以为是疲劳导致的错觉。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质问周毅。

    因为我不想成为下一个苏雯。周毅的眼神变得严肃,比赛后她来找我道歉,说是因为你让她变得更好。但那种人永远不会改变,俞夏。边缘型人格障碍是无法治愈的。

    俞夏转身离开,不想继续这场对话。但周毅的话像种子一样在她心中生根。那天晚上,她翻出钱包里张医生的名片,犹豫了很久,最终拨通了电话。

    俞夏张医生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温和,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他们约在校园咖啡厅见面。张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性,灰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眼神锐利但友善。

    程夜是我最复杂的病人之一。她开门见山,才华横溢,但情绪极度不稳定。过去五年,她尝试自杀三次,入院两次。

    俞夏握紧了咖啡杯:她告诉我苏雯去了德国...

    是真的。张医生点头,但程夜没告诉你的是,她跟踪苏雯到机场,差点被逮捕。苏雯的父母申请了限制令。

    俞夏的胃部一阵绞痛:她现在还在跟踪苏雯吗

    每年一次,远远地看她的演出。张医生叹气,这已经是我们协商后的最好结果了。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程夜给了我许可,让你看她的部分病历。她想知道全部真相后,你会做什么选择。

    俞夏翻开文件夹,里面是程夜的治疗记录,时间跨度五年。她快速浏览那些专业术语——情感失调、自残行为、对被抛弃的极端恐惧。最后一页是最近的记录,日期是三天前:

    患者报告情绪稳定,按时服药。主诉持续思念俞夏,但克制了跟踪冲动。表示愿意接受任何结果,强调不想伤害她。进步显著,但需持续观察。

    俞夏合上文件夹,眼眶湿润:她真的在努力改变。

    是的。张医生点头,但你必须明白,这种改变是漫长而曲折的。与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建立亲密关系...就像走在钢丝上。

    如果...如果我决定尝试呢俞夏问,有什么建议吗

    张医生严肃地看着她:设立清晰的界限,坚持自己的需求,不要被情感勒索。最重要的是...她顿了顿,永远不要牺牲自己的心理健康去拯救别人。

    离开咖啡厅,俞夏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夕阳西下,樱花开始凋落,粉白的花瓣像雪一样飘舞。不知不觉,她走到了音乐系大楼前。

    琴声从某个窗口飘出,是肖邦的《夜曲》,但演奏得断断续续,不时停下重来。俞夏抬头,认出那是程夜的琴房。她站在楼下听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琴声停止。

    手机震动起来,是程夜的短信:今天在画廊见到陈姐了。她说你要办个展恭喜。我...很想你。

    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压力或要求。俞夏想起病历上那句进步显著,想起程夜在餐馆里痛苦的坦白,想起张医生说的漫长而曲折的改变。

    她抬头看向那个亮着灯的窗口,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7---

    樱花树下,程夜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紫色。俞夏站在她面前,手指轻轻缠绕着自己的衣角,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你确定吗程夜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

    俞夏没有回答,而是向前一步,踮起脚尖,完成了那个在天台上未完成的吻。程夜的嘴唇冰凉而柔软,带着淡淡的薄荷牙膏味。当她们分开时,程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被这个吻吓到了。

    这就是我的答案。俞夏轻声说,脸颊发烫。

    程夜的表情从震惊变为难以置信,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痛苦的喜悦上。她猛地将俞夏拉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

    你是我唯一不想失去的人。程夜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颤抖,我会变得更好...为了你。

    那一刻,俞夏相信了她。尽管张医生的警告仍在耳边回响,尽管程夜过去的种种行为令人不安,但此刻拥抱着她的这个女孩,脆弱又炽热,让她无法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梦。程夜变得...不同了。她依然专注,依然热情,但多了一份克制,一份小心翼翼。她会询问俞夏的意见,会尊重她的空间,会按时吃药并定期去看张医生。表面上,她似乎真的在改变。

    但有些东西是无法一夜之间改变的。

    比如占有欲。

    俞夏发现自己的手机经常莫名其妙地丢失一些信息——同学约她喝咖啡的短信,学长邀请参加画展的邮件,甚至教授推荐的实习机会。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疏忽,直到那天在琴房外听到程夜对着她的手机低声说:她不需和你去看什么展览,她有我了。

    推门进去时,程夜慌乱地把手机塞到坐垫下,但俞夏已经看到了。

    你在删我的信息俞夏直接问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冷静。

    程夜的表情从惊慌变为防御,最后定格在一种奇怪的坦然:他们不配占用你的时间。她站起身,走向俞夏,你值得更好的。

    那不是由你决定的。俞夏后退一步,那是我的选择。

    程夜的眼睛暗了下来:所以你想和他们出去那个陈学长,他看你的眼神...我不信任他。

    这不是信任的问题!俞夏提高声音,这是我的自由。你不能控制我和谁见面。

    程夜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疼痛:我不是控制,我是保护!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歇斯底里,你不知道人心有多险恶...你不知道我有多了解这种险恶!

    俞夏挣脱开来,心跳如鼓:程夜,深呼吸。记得张医生教你的方法吗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程夜猛地松开手,后退几步,开始按照治疗中学到的技巧呼吸——吸气四秒,屏息七秒,呼气八秒。几次循环后,她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

    对不起。她低声说,声音破碎,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害怕。

    俞夏的心软了下来。她走近程夜,轻轻抱住她:我知道你害怕。但你必须相信我,相信我的判断。

    程夜在她肩头点头,呼吸仍然不稳:我会努力...真的。

    这次冲突后,程夜确实有所收敛。俞夏的手机不再丢失信息,程夜甚至主动鼓励她参加陈学长组织的画展。但俞夏能感觉到程夜在压抑自己——每当她提到和别人见面,程夜的手指就会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节奏越来越快,直到她转移话题。

    更复杂的是个展的筹备。陈姐对俞夏的新作品非常满意,特别是一组名为《边界》的自画像,画中的面孔在各种情绪间变换,既脆弱又坚强。

    这组画很有力量。陈姐在画廊里对俞夏说,手指轻轻抚过画框边缘,特别是这种矛盾感的表达——既想被看见又想隐藏,既渴望亲密又害怕失去自我。

    俞夏惊讶于她的洞察力:这正是我想表达的。

    开幕当天,我们可以安排一个小型座谈会。陈姐建议道,你可以谈谈创作理念,也许弹奏一段与作品相配的音乐她顿了顿,我听说你的...朋友是位出色的钢琴家

    俞夏知道她指的是程夜。自从她们在一起的消息传开后,校园里多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有些人支持,有些人困惑,还有些人——比如周毅——毫不掩饰他们的反对。

    我会问问她。俞夏回答,不确定程夜是否愿意在公开场合表演。

    当晚,她在程夜的琴房提起这个建议。程夜正在调试一段新曲子,听到邀请后手指停在琴键上方。

    在所有人面前演奏她问,声音有些紧绷。

    只是一个小型表演,配合我的画。俞夏解释,当然,如果你不舒服...

    我会去。程夜突然说,转身面对俞夏,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支持你。她的眼神炽热,我要让他们看到,我们在一起...而且我很正常。

    最后这个词刺痛了俞夏。程夜说正常的方式,就像一个孩子说一个她永远无法达到的标准。

    你不必证明什么。俞夏轻声说,抚摸程夜的脸颊。

    程夜抓住她的手,贴在唇边:但我必须。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个展前两周,俞夏几乎住在画室里。创作进入最后也是最紧张的阶段,她常常工作到凌晨,程夜则在一旁作曲或安静地看书。有时俞夏抬头,会发现程夜正盯着她看,眼神中混合着崇拜、渴望和某种更深、更黑暗的东西。

    你累了吗一天深夜,程夜问道,手指轻轻梳理俞夏的发丝,你已经画了八个小时了。

    俞夏伸了个懒腰,背部发出轻微的响声:快完成了。看,这就是最后的作品。

    画布上是一张模糊的脸,介于程夜和俞夏之间,眼睛一紫一褐,背景是纷乱的笔触和精确的几何线条交织在一起,象征着她们截然不同却又相互吸引的特质。

    程夜静静地看着画,表情难以解读:这就是你眼中的我们

    一部分。俞夏放下画笔,喜欢吗

    程夜没有立即回答。她走到钢琴前,弹奏了一段简短的旋律,既甜蜜又忧伤:这是我对这幅画的感受。

    俞夏微笑:那正是我想表达的。

    程夜突然站起来,动作有些急促:我去泡茶。你需要休息。

    俞夏皱眉,不明白程夜为何突然离开。直到她低头看自己的画——在右下角,她下意识地签上了两人的名字缩写:YS

    &

    YC。这个小小的亲密举动似乎吓到了程夜。

    茶泡好后,程夜的情绪似乎恢复了正常。她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分享一壶茉莉花茶,讨论个展的最后细节。

    我想演奏德彪西的《月光》。程夜说,但加入一些不和谐音,就像你的画风。

    完美。俞夏微笑,头靠在程夜肩上,还有十天,一切都会很棒的。

    但她错了。

    第二天下午,俞夏正在画室整理作品,一个陌生的女声在门口响起:俞夏

    抬头看去,一个身着灰色西装的中年女性站在那里,灰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眼神锐利而疲惫。俞夏立刻认出了她——张医生,程夜的心理医生。

    张医生俞夏放下手中的画,心跳加速,出什么事了吗程夜她...

    程夜没事。张医生走进画室,轻轻关上门,至少现在没事。我是来找你谈的。

    俞夏的胃部一阵紧缩:关于什么

    张医生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文件夹:关于程夜的真实情况。她将文件夹递给俞夏,上次我给你看的只是部分记录。这些...是你需要知道的全部。

    俞夏犹豫地接过文件夹,翻开第一页。那是一份详细的病例报告,日期跨度五年,密密麻麻写满了临床观察和治疗记录。但真正让她呼吸停滞的是夹在其中的照片——程夜站在某个公寓楼外的树丛中,透过窗户向内窥视;程夜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一间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卧室,墙上用口红写着永远别想离开我。

    这是...俞夏的声音发抖。

    程夜和苏雯分手后的表现。张医生平静地说,以及她和前男友李岩分手时的行为。

    俞夏猛地抬头:前男友程夜从未提起过...

    因为那段关系以限制令告终。张医生叹气,李岩是程夜大学第一个恋人,交往一年后决定出国深造。程夜的反应...很极端。

    俞夏翻到下一页,那是一份警方报告,描述程夜如何闯入李岩的宿舍,毁坏他的所有物品,并威胁如果我不能拥有你,没人可以。

    她现在吃药了,她正在变好...俞夏无力地辩护,但这些照片和报告让她胃部绞痛。

    药物和治疗有帮助,但无法改变人格结构的核心。张医生坐在俞夏对面,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俞夏,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程夜确实有进步,尤其是认识你之后。但你必须明白你面对的是什么。

    俞夏合上文件夹,手指颤抖: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因为我看到程夜看你的眼神。张医生的声音变得沉重,那种强度...那种占有欲...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强烈。而你即将举办个展,可能会获得更多关注和机会。程夜能接受吗当她感到被威胁时,会做出什么

    俞夏想起程夜删除她信息时的表情,那种混合着恐惧和愤怒的眼神。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程夜内心的黑暗有多深。

    你有什么建议她轻声问,尽管害怕听到答案。

    张医生深吸一口气:设立清晰的界限。不要因为她的情绪而牺牲自己的机会。最重要的是...她顿了顿,准备好退出方案。电话号码,安全住所,信任的朋友。以防万一。

    这些话像冰水一样浇在俞夏头上。她看着自己即将展出的画作,那些关于边界和自我的探索,突然感到一种苦涩的讽刺。

    她还不知道你来找我,对吗俞夏问。

    张医生摇头:如果她知道,会认为这是背叛。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对信任问题极其敏感。她站起身,我该走了。请你...好好考虑。

    张医生离开后,俞夏呆坐在画室里,脑海中闪过这几个月来的每一个片段——程夜在月光下弹琴的样子,程夜砸坏钢琴后的崩溃,程夜小心翼翼问她是否确定要在一起的表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程夜或者都是,只是不同面向

    手机震动起来,是程夜的短信:今晚想吃什么我可以做你喜欢的红烧排骨。爱你。

    简单的几个字让俞夏眼眶湿润。她该如何回应这份爱带着警惕和退路那不是爱的方式。但完全放下防备...那些照片和报告让她无法做到。

    最终她回复:排骨很好。我也爱你。

    回完短信,俞夏看向那幅签了两人名字的画。她拿起画笔,犹豫了一下,在签名旁边加了一个小小的问号。这个几乎看不见的标记,代表了她心中萌生的疑虑。

    当晚的晚餐出乎意料地愉快。程夜表现得像个完美的恋人——烹饪美味的食物,谈论有趣的见闻,甚至主动提出帮俞夏设计个展的海报。她看起来如此正常,如此健康,让俞夏几乎要怀疑张医生的警告是否夸大其词。

    直到睡前,程夜突然问:你今天见过什么人吗

    俞夏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你身上...有种陌生的香水味。程夜的声音很轻,但眼神变得锐利,像薰衣草和雪松的混合。

    张医生用的正是这种香水。俞夏强装镇定:可能是画室的清洁剂今天阿姨来打扫过。

    程夜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表情松弛下来:可能吧。她吻了吻俞夏的额头,晚安,我的爱。

    躺在床上,俞夏久久无法入睡。程夜的敏锐令人恐惧,那个关于香水的问题不是随口一问,而是一种测试。如果她撒谎被发现,后果会是什么

    黑暗中,程夜的呼吸变得均匀。俞夏轻轻转身,借着月光观察恋人的脸——在睡梦中,程夜看起来如此年轻,如此脆弱,像个迷路的孩子。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做出报告中描述的那些事。

    但当她轻轻挪动身体时,程夜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令人疼痛。

    别走...程夜在梦中呢喃,表情变得痛苦,永远别离开我...

    俞夏僵住了,不确定程夜是否真的睡着。直到几分钟后,程夜的手才慢慢松开,重新陷入深度睡眠。

    俞夏轻轻下床,走到窗前。夜空中繁星点点,明天又是个晴天。个展还有九天,她的职业生涯即将迎来重要转折。而此刻,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边是爱情,一边是自我保全。

    她想起张医生的话:准备好退出方案。这不是背叛,她告诉自己,这只是...谨慎。

    悄悄拿出手机,俞夏给林妙发了条信息:能帮我个忙吗我需要一个备用钥匙...以防万一。

    发完这条信息,她感到一种奇怪的愧疚和释然。回到床上,她小心翼翼地不惊动程夜,但后者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臂环抱住她的腰,像守护宝藏的龙。

    我的...程夜在梦中低语。

    俞夏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不知道这段关系将走向何方,但有一点变得清晰——爱一个像程夜这样的人,既是一种礼物,也是一种风险。而她必须在被完全吞噬前,找到保持自我的方法。

    8---

    个展前三天,俞夏在画廊里监督最后的布置工作。陈姐站在梯子上调整灯光角度,不时发出满意的赞叹。

    《边界》系列放在主展区太对了,陈姐说,那种矛盾感会立刻抓住观众的注意力。

    俞夏点点头,目光扫过自己的作品。十二幅画作整齐排列,每一幅都探索着不同形式的边界——情感与理智,自由与束缚,亲密与独立。最中央是那幅双重自画像,她和程夜的特质融合在一张脸上,签名处那个小小的问号几乎看不见。

    钢琴准备好了吗陈姐问,程夜小姐的表演环节是开幕式的亮点。

    她说会准时到场。俞夏回答,胃部微微收紧。自从张医生那次谈话后,她和程夜之间有种微妙的张力,像一层薄冰,看似坚固却随时可能破裂。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妙的短信:备用钥匙放在老地方。你确定需要这个吗

    俞夏快速回复:只是预防措施。谢谢。

    她关上手机,深吸一口气。准备备用钥匙和紧急联系人只是张医生建议的安全措施,不代表她真的要离开程夜。至少现在还没有。

    俞夏陈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还好吗脸色有点白。

    只是有点紧张。俞夏挤出一个微笑,第一次个展。

    陈姐理解地拍拍她的肩:完全正常。明天我们做最后检查,后天就是大日子了!

    离开画廊时,天已经黑了。五月的晚风带着花香,校园里三三两两的学生有说有笑。俞夏本该直接回宿舍——程夜今晚有心理治疗,说好不见面——但脚步却不自觉地向音乐系大楼走去。

    琴房的灯亮着。俞夏站在楼下,能听到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不是程夜平时练习的曲目,而是一种支离破碎的旋律,时而狂暴时而呜咽。她想起那天晚上听到的崩溃演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正当她犹豫是否该上去时,琴声戛然而止。俞夏迅速躲到一棵树后,看到程夜冲出音乐系大楼,黑发在风中狂舞。即使在昏暗的路灯下,也能看出她的表情异常激动,边走边对着手机说话。

    ...不明白为什么她需要那么多人...不,我没有质问...张医生,你不懂!她是我的一切,而我现在只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程夜的声音随着距离拉远而消失。俞夏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程夜刚才是在和张医生通话谈论她那种被当作物品而非平等伴侣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回到宿舍,俞夏洗了个长时间的热水澡,试图冲走那种莫名的不安。当她擦着头发出来时,发现三条未读消息和两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程夜。

    对不起今晚没能见面,治疗延长了。

    明天画廊见我帮你做最后准备。

    我爱你。

    最后一条消息发送于三分钟前。俞夏盯着屏幕,不知如何回应。程夜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她是我的一切。这种全然的、排他的爱令人窒息,却也奇异地令人心动。有多少人能如此彻底地被爱

    最终她回复:好的,明天见。我也爱你。

    发送后,俞夏从书架后取出林妙给她的备用钥匙,放进钱包最里层。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她既安心又愧疚。

    第二天早晨,俞夏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小时到达画廊。她想在没有程夜的情况下最后检查一遍展览,确认一切完美。推开画廊大门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空调开得太足了。

    陈姐她喊道,但无人应答。画廊似乎空无一人,只有她的画作静静挂在墙上。

    俞夏走向主展区,突然停下脚步。有什么不对劲。《边界》系列的第一幅画——那幅探索情感与理智冲突的作品——看起来有些...不同。画面上多了一些她不曾画过的线条,细微但明确,像是有人对她的作品进行了修正。

    心跳加速,俞夏快步检查其他作品。第二幅,第三幅...每一幅都有微妙的改动。最令人震惊的是中央那幅双重自画像——那个小小的问号被涂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精心绘制的心,里面藏着两个字母:YC。

    喜欢我的改进吗

    程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俞夏猛地转身,看到她站在展厅入口,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左手捧着一束白色郁金香,右手藏在背后。

    你...改了我的画俞夏的声音颤抖。

    程夜微笑着走近:只是小小调整。让它们更完美。她递过花束,给你。开幕式会很成功的。

    俞夏没有接花。她的视线在程夜和画作之间来回移动,一种冰冷的愤怒从脚底升起:你未经允许就改了我的作品

    程夜的笑容僵住了:我以为你会高兴...我花了一整夜...

    一整夜俞夏打断她,你是说,你偷偷溜进画廊,破坏了我的作品

    不是破坏!程夜的声音突然提高,是完善!你的画很好,但缺少...确定性。现在它们完美了。她从背后拿出一个小盒子,看,我还做了配套的胸针...

    盒子里是一枚精致的银质胸针,形状和她画在签名旁的心一模一样。程夜的表情如此期待,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但俞夏只感到一阵眩晕。

    这不正常,程夜。她后退一步,正常人不会这样做。这是侵犯,是破坏!

    程夜的脸瞬间失去血色:我...我只是想帮忙...

    帮我还是控制我俞夏的声音越来越响,就像你删我的信息,监视我的行踪一样

    程夜的眼睛瞪大了: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是那个陈姐还是张医生她们一直想分开我们...

    够了!俞夏厉声说,这不是别人的错,是你的问题!你越界了,程夜。这是我的展览,我的作品,我的生活!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刀,刺穿了程夜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她的表情瞬间扭曲,从受伤变为愤怒,再变为某种原始的恐惧。

    你的生活程夜的声音变得危险地轻柔,没有我,谁会来看你的画谁会保护你谁会爱你像我这样爱你

    她向前一步,俞夏本能地后退。这个反应似乎更加激怒了程夜,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你害怕我程夜的声音破碎,你...你打算离开我

    俞夏的背抵在墙上,无路可退。程夜站在她面前,浑身发抖,那束郁金香掉在地上,花瓣散落一地。

    我需要空间。俞夏尽量保持冷静,你今晚不要来开幕式了。我们...都需要冷静。

    程夜像是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不...不,你不能这样...她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呜咽,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改变了这么多...

    我知道,但还不够。俞夏狠下心说,我需要你尊重我的界限,程夜。真正的尊重。

    程夜的眼神变得空洞。她慢慢弯腰,捡起一朵完好的郁金香,放在旁边的展台上。

    你会毁了一切。她轻声说,然后转身离开,脚步异常平稳。

    俞夏瘫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她不确定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只知道这是必要的。张医生说得对,没有界限的爱不是爱,是吞噬。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俞夏和陈姐紧急修复画作。幸运的是,程夜的改进只是表面上的清漆层,可以被安全移除而不损伤原画。但那个小小的问号永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难以完全掩盖的痕迹。

    需要报警吗陈姐担忧地问,这种行为...

    不。俞夏摇头,她...有病。但不会伤害别人。说出这句话时,她希望这是真的。

    开幕式前两小时,画廊已经准备就绪。俞夏换上简单的黑色连衣裙,试图集中精力准备演讲,但程夜最后的表情挥之不去——那种空洞的、几乎认命的绝望。

    手机震动起来,是张医生的短信:程夜取消了我们今天的治疗。她还好吗

    俞夏的心沉了下去。程夜从不缺席治疗,这是她变好的承诺之一。她快速回复:我们吵架了。她改了我的画。我说她不能来开幕式。

    张医生的回复立刻到来:她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

    保持警惕。如果有任何异常,立刻联系我或保安。

    俞夏关上手机,胸口发紧。她不应该这样对待恋人,像对待一个潜在的威胁。但那些被修改的画作,程夜眼中的疯狂,张医生的警告...一切都指向一个她不情愿承认的事实:程夜可能真的危险。

    开幕式如期举行。画廊里挤满了人,记者、评论家、艺术爱好者,甚至校长都来了。俞夏的演讲获得热烈掌声,但她的眼睛不断扫向入口,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程夜没有出现。

    接下来是音乐表演环节,陈姐宣布,很遗憾,原定的钢琴家程夜小姐因故无法出席...

    就在这时,后门被猛地推开。程夜站在门口,穿着正式的黑色礼服,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我来了。程夜说,声音异常清晰,我说过会支持你的。

    俞夏僵在台上,不知如何反应。程夜看起来...不对劲。她的微笑太僵硬,眼神太明亮,像是站在崩溃边缘却强装镇定。

    程夜走到钢琴前坐下,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这首曲子献给俞夏,我的灵感,我的爱。

    她开始演奏。起初是德彪西的《月光》,温柔而忧伤。但渐渐地,旋律变得扭曲,和谐的音符被刺耳的不和谐音取代,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狂暴。观众开始不安地骚动,有人甚至提前离场。

    俞夏站在一旁,心如刀绞。这不是表演,而是一种公开的崩溃,一种用音乐发出的求救信号。当曲子达到最混乱、最痛苦的高潮时,程夜突然停下,双手重重砸在琴键上,发出一声不和谐的轰鸣。

    寂静。

    然后程夜站起来,向俞夏走去。她的右手藏在袖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我为你准备了礼物。程夜说,声音轻得只有俞夏能听见,真正的礼物。

    她伸出右手——掌心里是一枚精致的银戒指,造型是一根缠绕的钢琴弦。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手腕——新鲜的伤口纵横交错,有的还在渗血,将白色袖口染成暗红。

    天啊!俞夏倒吸一口气,你做了什么

    只是...标记。程夜微笑,眼神涣散,像你在画上签名一样。现在我也带着你的印记了。

    陈姐迅速介入,引导观众离开,同时有人叫了救护车。俞夏站在原地,无法移开视线。程夜的血滴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暗色的花朵。

    为什么俞夏哽咽着问。

    程夜的眼神终于聚焦,泪水夺眶而出:因为疼痛是真实的...比爱更真实。她的膝盖一软,向前倒去,俞夏下意识地接住她,别...离开我...程夜在她耳边呢喃,然后失去了意识。

    救护车来得很快。医护人员熟练地处理伤口,将程夜固定在担架上。当其中一人问你是家属吗时,俞夏机械地点头,跟着上了救护车。

    医院的白炽灯刺眼而冰冷。俞夏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双手紧握那枚染血的戒指。张医生匆匆赶来,面色凝重。

    她怎么样俞夏问,声音嘶哑。

    失血不少,但不致命。张医生坐下,他们会缝合伤口,然后转到精神科评估。她看着俞夏苍白的脸,这不是你的错。

    我说了要离开她。

    你设立了健康的界限。她的反应不是你的责任。

    俞夏摇头,程夜倒下前的表情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但她爱我...用她自己的方式。

    张医生叹了口气,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信封:我想你需要看看这个。程夜今天的治疗取消前,她留下了这个让我转交给你。

    信封里是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信是程夜工整的字迹:

    亲爱的俞夏: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又搞砸了一切。每次当我以为终于配得上你时,那个真实的我就爬出来毁掉所有美好。

    我多么希望成为你值得拥有的人。但也许最好的爱是放手。

    永远爱你的,

    程夜

    照片则是她们在艺术节获奖时的合影,程夜在背面写着:记住我最好的样子。

    俞夏的泪水终于决堤。在这张照片里,程夜搂着她的腰,笑容明亮而纯粹,眼中没有阴霾,只有骄傲和爱。那个程夜是真实的,正如今天自残的程夜也是真实的。

    她会好起来吗俞夏问,擦去泪水。

    这取决于很多因素。张医生谨慎地说,药物,治疗,支持系统...但最重要的是,她必须自己想改变。

    我能见她吗

    现在不行。等医生评估完再说。

    评估持续了三小时。当俞夏终于被允许进入病房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心碎——程夜被束缚带固定在床上,手腕包扎着厚厚的纱布,眼睛半闭着,嘴里喃喃自语。

    ...俞夏...对不起...俞夏...

    护士低声解释:她一直这样,叫你的名字。镇静剂还没完全起效。

    俞夏走到床边,轻轻握住程夜没有被束缚的那只手。程夜的眼睛慢慢聚焦,认出了她。

    你来了...程夜的声音微弱而嘶哑,我以为...你走了...

    我在这里。俞夏说,尽管她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

    程夜试图微笑,但变成了一个痛苦的扭曲:看...我们匹配了。她示意两人手腕上的痕迹——俞夏因为紧握那枚钢琴线戒指而留下的压痕,现在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这句话本应令人恐惧,但在此情此景下,只让人感到无尽的悲伤。俞夏轻轻抚摸程夜的额头,后者像渴求温暖的小动物般蹭着她的手。

    休息吧。俞夏轻声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程夜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你会回来真的

    俞夏犹豫了。这是一个承诺,而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兑现。但看着程夜期待的眼神,她点了点头:我会回来。

    走出医院时,天已经蒙蒙亮。俞夏站在空荡荡的街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她爱程夜,这一点毋庸置疑。但爱足够吗当爱变成牢笼,当关心变成控制,当激情变成危险...界限在哪里

    她拿出那枚染血的戒指,在晨光中端详。钢琴线缠绕成心形,工艺精美却带着某种不祥的预感——这既是爱的象征,也是束缚的工具。

    俞夏深吸一口气,将戒指放进钱包,和备用钥匙放在一起。这两个小小的金属物件,一个代表承诺,一个代表退路,正是她矛盾心境的完美写照。

    回到家,她瘫倒在床上,精疲力竭却无法入睡。每次闭上眼睛,就看到程夜流血的手腕和绝望的眼神。手机震动起来,是陈姐的短信:媒体报道很正面,尽管有那个...意外。观众对你的画反响热烈。有几家画廊询问你的后续创作。

    职业上的成功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如此无关紧要。俞夏关掉手机,蜷缩成一团。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自己和程夜是否有可能健康地在一起。但有一点很清楚——无论是继续还是结束,这段关系都将永远改变她。

    窗外,太阳缓缓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俞夏望着天花板,泪水无声滑落。在这寂静的黎明时分,她允许自己脆弱,允许自己不确定,允许自己既渴望又恐惧那个躺在医院病床上、呼唤她名字的女孩。

    9---

    医院的会议室里,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俞夏坐在长桌一端,对面是张医生和另一位精神科专家。桌上摊开着程夜的病历和各种评估报告,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像一堵墙,将她和程夜隔开。

    边缘型人格障碍伴随抑郁发作。张医生推了推眼镜,这次自伤行为是典型的分离焦虑反应,她害怕你离开。

    俞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钱包里的那枚钢琴线戒指:她能好起来吗

    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好起来。另一位专家说,这不是感冒,吃几天药就能痊愈。这是一种长期的人格模式,需要持续治疗和管理。

    张医生递给她一份治疗计划:我们建议程夜住院两周,稳定后转入日间治疗项目。同时...她顿了顿,你需要参加家属支持小组,学习如何与她相处而不失去自我。

    学习与她相处...俞夏苦笑,听起来像是驯养野兽的指南。

    不。张医生的声音突然柔和,是学习爱一个受伤但不失价值的人,同时保护自己不被伤害。

    会议结束后,俞夏获准去见程夜。病房门半开着,她看到程夜坐在窗边,穿着宽松的病号服,手腕上的绷带格外刺眼。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嗨。俞夏轻声敲门。

    程夜猛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又迅速暗淡下去: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我答应过的。俞夏走进房间,在程夜对面坐下,感觉怎么样

    像被解剖过又缝回去。程夜苦笑,手指抚过绷带,他们给我换了新药。让我昏昏沉沉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的树梢上,一只知更鸟在歌唱,欢快的旋律与室内的沉闷形成鲜明对比。

    对不起。程夜终于打破沉默,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毁了你的开幕式。

    俞夏深吸一口气:不只是开幕式,程夜。你越界了,在很多方面。

    我知道。程夜的声音破碎,我控制不了...那种感觉。就像你正在消失,而我必须做些什么...

    张医生给我看了治疗计划。俞夏转移话题,住院两周,然后是日间治疗。

    程夜点点头,眼神飘向远处:我以前做过日间治疗。很无聊,但...有帮助。

    我会参加家属小组。俞夏说,学习如何...理解你。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程夜。她抬起头,紫罗兰色的眼睛湿润而明亮:为什么在我做了那些事之后...为什么还要尝试

    俞夏思考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那幅被程夜修改过的双重自画像的缩小复制品:因为我相信这个。她指着画中融合了两人的面孔,我相信那个能弹出美丽旋律的你,那个为我泡花茶的你,那个在艺术节和我一起领奖的你...那都是真实的你。

    程夜的眼泪无声滑落:但那也是我...那个砸琴的,改你画的,割腕的...都是我。

    我知道。俞夏轻声说,所以我需要学习如何爱全部的你,而不被吞噬。

    程夜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令人疼痛,但俞夏没有挣脱:我会变好的。这次是真的。我会吃药,做治疗,学那些该死的应对技巧...只要你别放弃我。

    俞夏用另一只手覆上程夜颤抖的手指:我也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当我设立界限时,尊重它。当我需要空间时,给我空间。信任我即使离开也会回来。

    程夜的呼吸变得急促,俞夏知道这对她有多难——边缘型人格障碍最恐惧的就是被抛弃。

    我...试试。程夜最终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这就够了。俞夏微笑,一天一天来。

    离开医院时,阳光正好。俞夏站在台阶上,深深呼吸。前方的路不会容易,但至少现在有了方向。

    两周后,程夜出院了。她瘦了一圈,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但精神状态稳定了许多。俞夏按照张医生的建议,在宿舍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方便程夜日间治疗后有个安静的地方休息。

    最初的日子像走在薄冰上。程夜努力控制情绪,但药物副作用让她时而暴躁时而迟钝。俞夏参加支持小组,学习如何在不激怒程夜的情况下设立界限。他们制定了详细的安全计划——当程夜感到失控时该做什么,当俞夏需要空间时如何沟通。

    七月初的一个雨夜,计划经历了第一次考验。俞夏接到陈姐电话,邀请她参加一个在纽约的艺术家驻留项目,为期两个月。挂掉电话后,她发现程夜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你要走了。程夜说,声音平板。

    我还没决定。俞夏小心地回答。

    两个月...六十天...程夜的手指开始敲击门框,节奏越来越快,你会遇到新的人,更好的...

    程夜。俞夏打断她,按照张医生教的方法,看着我。呼吸。四秒吸气,七秒屏息,八秒呼气。

    程夜机械地跟随指示,几次循环后,她的呼吸平稳了些。

    这是个大机会。俞夏继续说,但我不会现在做决定。我们可以和张医生讨论,找到让大家都舒服的方案。

    你会回来吗程夜问,眼中是赤裸的恐惧。

    如果我去,当然会回来。俞夏坚定地说,但你需要相信我。没有信任,我们无法继续。

    那晚,程夜在浴室呆了很久。俞夏紧张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准备随时干预。但当程夜出来时,她只是红着眼睛,伸出完好无损的手腕:我用了你给的减压技巧。没有...那个。

    这个小胜利让俞夏看到了希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夜的情况逐渐改善。她学会了识别情绪波动的早期迹象,会用绘画或音乐表达而不是自伤。俞夏则学会了在不激发程夜不安全感的前提下坚持自己的需求。他们建立了新的相处模式——每周有固定的个人时间,程夜继续治疗和服药,俞夏则接受了纽约的项目,但缩短为一个月。

    秋天来临时,程夜重新开始练琴。药物调整后,她的创造力和技术都回来了。俞夏则创作了一系列新作品,探索边界与融合的主题,将油画与程夜的音乐结合,形成独特的跨媒体艺术。

    十月底,程夜在俞夏的生日那天送给她一个特别的礼物——一段钢琴曲,基于俞夏所有画作的色彩和构图创作而成。当俞夏在琴房听完这首曲子时,泪流满面。

    这是我最喜欢的礼物。她拥抱程夜,你怎么想到的

    程夜微笑,眼神清澈:因为你的画就是你的音乐。我想让它们真正被听见。

    这一刻,俞夏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连接——不是通过控制或依赖,而是通过真正的理解和尊重。

    冬天过去,春天再次来临。程夜的日间治疗结束了,转为每周两次的常规咨询。俞夏的作品在纽约展出后获得好评,一家知名画廊提出为她举办个展。这次,程夜全程支持,甚至帮她设计展览的互动音乐部分。

    个展定在五月,恰逢他们相识一周年。开幕前一晚,俞夏在画廊做最后检查,程夜则在家里准备明天的表演。手机响起,是程夜的视频通话请求。

    猜猜我在哪程夜的声音带着神秘的笑意。

    屏幕上的背景很熟悉——音乐系大楼后的樱花树,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粉白的花朵在暮色中如云如雾,美得不真实。

    为什么去那里俞夏问。

    程夜将镜头转向自己。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发披散,眼中闪烁着俞夏从未见过的光芒: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对话吗你问我为什么选择钢琴。

    因为它不会背叛你。俞夏轻声复述。

    但我错了。程夜微笑,钢琴只是工具。真正的音乐...真正的艺术...需要风险。需要信任另一个人不会背叛你的信任。

    镜头晃动,程夜单膝跪地,手中是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俞夏,一年前你看见我最坏的一面,却选择留下。你教会我爱的意义不是占有,而是相互成长。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简单的银戒,你愿意...继续这段旅程吗不是作为我的救赎者或囚徒,而是我的伴侣

    俞夏的眼泪模糊了视线。这个曾经用钢琴线自伤的女孩,如今选择用戒指表达承诺。在她们初遇的地方,在樱花盛开的季节。

    我愿意。她回答,声音坚定而清晰,但有个条件。

    什么

    我们一起去看张医生,讨论如何让这段关系健康长久。

    程夜笑了,那笑容明亮而真实:成交。

    个展当天,画廊人头攒动。程夜的钢琴表演成为焦点,她将俞夏画作中的情感转化为音乐,创造了一场视听盛宴。当一位观众不小心打翻酒杯,发出刺耳的破碎声时,程夜的手指停顿了一秒,然后流畅地继续演奏——这个小细节只有俞夏注意到,她知道这对程夜意味着多大的进步。

    展览结束后,她们回到樱花树下。夜风吹落花瓣,像一场温柔的雪。程夜为俞夏戴上戒指,俞夏则拿出一枚相匹配的戒指给程夜——内侧刻着四七八,她们的安全密码,代表呼吸法的节奏。

    一年前,俞夏说,我以为爱意味着要么完全融合,要么彻底分离。但现在我知道了...健康的爱是有界限的亲密。

    程夜将额头抵住她的:像一幅好画,既需要留白,也需要焦点。

    她们在樱花树下拥吻,花瓣落在头发和肩膀上。不远处,张医生站在阴影里,微笑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悄悄离开。她知道前面的路依然会有挑战,但此刻,让她们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吧。

    后来,俞夏的画和程夜的音乐一起去了更多地方。程夜仍然每天服药,定期看医生,有时情绪会波动,但不再失控。俞夏学会了在坚持自己需求的同时,给予程夜安全感。她们在彼此的领域里保持独立,又在情感上深深连接。

    有人会说这样的关系不健康,太复杂。但对俞夏和程夜而言,正是在承认并接纳彼此的不完美中,他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完美。

    就像那幅被程夜修改过又修复的双重自画像,裂痕永远存在,却成了作品最动人的部分。而在画作的角落,俞夏最终重新签下了她们的名字,这次没有问号——YS

    &

    YC,中间是一颗小小的心,不是束缚的锁链,而是自由的选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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