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三月的雨丝裹着梅子的清甜,将烟柳画桥晕染成一幅流动的水墨。沈家青绸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车轮碾碎水洼的脆响,混着檐角铜铃的叮咚,在湿冷空气中荡开层层涟漪。沈砚秋倚着鲛绡软帘假寐,素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羊脂玉佩,忽被一缕若有似无的暗香勾得睁开眼。车帘微掀处,街角老梅树虬枝横斜,将半幅天空都染成残雪般的淡粉。零落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瓦白墙间,有几片调皮地钻进车厢,沾在沈砚秋月白锦袍的云纹袖口。他望着树下娉婷身影,忽觉呼吸一滞
——
那女子身着月白色襦裙,外罩茜色披帛随风轻扬,青丝松松挽成堕马髻,斜插的羊脂玉簪在梅影里泛着温润柔光。
她踮着绣着并蒂莲的绣鞋,葱白指尖悬在半空,试图接住飘落的梅瓣,裙裾扫过满地落英,惊起几只翩跹蝴蝶。沈砚秋目不转睛地看着,忽有一阵穿堂风掠过,老梅树剧烈摇晃,万千花瓣如飞雪纷扬。那支玉簪竟被风卷着,划过一道银亮弧线坠落。
沈砚秋几乎是本能地掀开帘子,探出身去。玉簪正巧落入掌心,温润触感从指尖直窜心底。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
女子杏眼圆睁,粉颊瞬间漫上胭脂色,恰似晚霞浸染雪原。她轻咬朱唇,嗔道:公子,这是我的簪子。
声音娇柔,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尾音还打着颤。
沈砚秋喉结滚动,望着掌心簪子上雕刻的并蒂莲,心跳如擂鼓。他强压下心头悸动,沉声道:姑娘稍等。
说着命车夫停车,踩着青绸软毯下车。雨丝沾湿他的睫毛,却不及眼前人眸光清亮。近看才发现,女子耳坠上垂着的珍珠与玉簪遥相呼应,颈间鲛绡纱隐约透出一抹绯红,倒像是被这春日的雨丝吻红了脸颊。
多谢公子。
女子接过簪子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手背,如羽毛轻拂。她福身行礼,茜色披帛扫过满地落梅,惊起几片花瓣粘在她发间,倒像是特意为她戴上的花环。正要转身离去,街角突然冲出几个泼皮无赖。为首的满脸横肉,酒糟鼻上爬满血丝,腰间酒葫芦晃荡着,咧嘴笑道:小娘子,一个人在这儿赏梅呢不如跟爷几个乐呵乐呵。
他身后的跟班们哄笑着围拢,粗布衣裳上还沾着隔夜的酒渍。
沈砚秋眉头骤蹙,锦袍翻飞间已挡在女子身前。他腰间玉佩撞出清响,冷声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良家女子,还有王法吗
话音未落,身后小厮阿福已挥着拳头冲上来,布靴踩碎地上的花瓣。阿福虽身形单薄,眼神却锐利如鹰,对着泼皮们吼道:我家公子的闲事,也是你们能管的
双方很快扭打在一起,拳脚声、叫骂声混着零落的梅瓣四处飞溅。
姑娘可有受伤
沈砚秋侧身护着林晚棠,瞥见她裙摆被溅上泥点,心中莫名泛起疼惜。他伸手想替她拂去,却在半空停住,又尴尬地收回手。女子摇摇头,眼中波光流转: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林晚棠,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在下沈砚秋,不过举手之劳。
他微笑时,露出左侧酒窝,在苍白肤色下更显温柔,耳尖却悄悄染上一抹红。
此时阿福已将泼皮们打得落荒而逃,为首的捂着流血的鼻子骂骂咧咧:有本事别靠下人!
沈砚秋望着空荡荡的长街,突然不安起来:林姑娘,此处偏僻,我派人送你回家吧。
林晚棠捏着披帛的指尖泛白,她偷瞄了眼沈砚秋华贵的衣饰,又低头看自己补丁的裙角,迟疑片刻后婉拒:不必了,公子大恩,晚棠铭记于心,改日定当报答。
说罢,转身小步离去,茜色披帛在梅影中时隐时现,像是要融入这春日的画布里。
沈砚秋望着她的背影,掌心残留的玉簪余温渐渐消散。忽有雨滴落在后颈,他才惊觉雨不知何时下大了,可心头那簇火苗,却怎么也浇不灭。他低头看着袖口沾着的梅瓣,轻轻将其夹进怀中的书卷,仿佛要把这份偶遇,永远珍藏在时光里。
以上润色通过更多细节刻画,让初遇场景更鲜活生动。你若觉得某些描写还需调整,或是想增添新的情节元素,欢迎随时告知。
1
梅瓣情丝
暮春的沈府西园笼在轻烟薄雾里,九曲石桥下碧水潺潺,将垂落的紫藤花穗揉成碎金般的光影。雕梁画栋间飘着沉水香的清冽,混杂着新烹龙团茶的醇厚,在温润的空气中织成一张绵密的网。沈家公子沈砚秋身着月白织锦长袍,腰间羊脂玉佩随步伐轻晃,在青石小径上投下修长身影。他与几位青衫才子相谈,指尖却反复摩挲着袖中那片干枯的梅瓣
——
半月前朱雀街的邂逅,让这抹淡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忽有泠泠琴声自回廊深处流淌而出,如松间清泉漫过青石,又似孤鹤掠过空潭。沈砚秋手中青玉茶盏轻颤,琥珀色茶汤荡起细微波澜。抬眼望去,朱漆廊柱间,一抹藕荷色倩影正端坐在蕉叶式古琴前。林晚棠今日梳着灵蛇髻,几支珍珠步摇垂在鬓边,随着拨弦的动作碎银般闪烁。她外披素纱蝉翼氅,腰间藕荷色丝绦系着枚小巧的梅花香囊,正是那日分别时沈砚秋所赠,此刻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七根冰弦上流淌的《梅花三弄》渐入尾声,林晚棠指尖在雁足上轻轻一按,余音如游丝般消散在紫藤花影里。她起身福礼时,广袖如流云舒展,露出腕间红绳系着的半块羊脂玉坠
——
那是沈砚秋初遇时从玉佩上掰下送她的,此刻正贴着她如雪的肌肤,泛着温润的光。
沈砚秋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花径,玄色皂靴碾碎满地紫瓣:林姑娘,别来无恙
话音未落,却见她耳尖倏地泛起胭脂色,如春日里初绽的樱瓣。她垂眸轻声作答,袖中半卷诗稿却不慎滑落。沈砚秋慌忙接住,指尖触到宣纸的刹那,两人如被琴弦烫到般同时后退半步,耳尖的红意却漫上双颊。
这是小女子近日涂鸦,公子见笑了。
林晚棠绞着帕子,看他展开诗稿的手微微发颤。纸上是她晨起时写的《忆梅》,小楷娟秀如簪花,梅落红尘处,相思入画楼。清风知我意,明月照离愁。沈砚秋望着
相思
二字,喉结滚动,仿佛又看见那日梅树下她接住花瓣时,眼睫上落着的细碎花影。
诗会在水榭中开宴时,琉璃灯盏已挂满池边柳梢。林晚棠莲步轻移至中央,绣鞋踏过生满青苔的青砖,裙裾扫过石灯笼投下的暖光。她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珍珠步摇,声音如浸了春水般清润:妾有一首《忆梅》,聊抒胸臆。
念到
清风知我意
时,眸光羞怯地掠过沈砚秋的方向,却见他眼中倒映着灯影,灼灼如焰。
好诗!
沈砚秋突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桌案上发出清响,惊得池中锦鲤甩尾。他展开宣纸,狼毫字迹力透纸背:玉簪遗落处,情丝绕心头。愿化双飞燕,相伴度春秋。
满座宾客哗然,有好事者瞥见林晚棠腕间的玉坠,纷纷交头接耳。她手中团扇
啪
地滑落,露出腕间红绳与沈砚秋腰间玉佩的纹路竟严丝合缝
——
原是那日他将祖传玉佩掰成两半,自己留了龙纹半块,将凤纹半块系在红绳上送她。
席散后,沈砚秋循着梅香寻到后园竹林。月光透过竹叶筛在石桌上,林晚棠正低头绣着绢帕,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原来你不仅诗才过人,女红也是一绝。
他笑着坐下,袖中滑出用蜀锦包裹的《李义山诗集》,前日在书肆见你盯着《无题》篇出神,便央人从金陵寻来。
林晚棠指尖一颤,绣针深深扎进掌心。她望着那本簇新的诗集,封面上
锦瑟无端五十弦
的题字还带着墨香,忽然想起自己昨日在书肆被掌柜冷脸驱赶的场景。公子何必……
她低头吮去指尖的血珠,我不过是巷口卖绣活的女子,哪配读这样的好书……
在我眼中,你比任何金枝玉叶都要珍贵。
沈砚秋握住她受伤的手,触感如暖玉生温。他望着她鬓边珍珠步摇在月光下闪烁,忽然想起母亲昨日的话:门当户对才是正理,那卖绣的女子如何配得上沈家
但此刻掌心的温度让他勇气倍增,待我明日禀明父母,便上门提亲
——
2
婚约惊变
话未说完,竹林深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沈福神色慌张地跑来,在沈砚秋耳边低语:京城快马加鞭送来老爷手札,吏部尚书王大人已递来庚帖,说王小姐与公子八字极合,三日后便要过文定……
沈砚秋只觉耳边嗡鸣作响,腰间玉佩
当啷
坠地,在石桌上摔出一道狰狞的裂痕。林晚棠慌忙去捡,触手却是刺骨的凉。她抬头看见他惨白如纸的脸色,绣帕上的并蒂莲已被鲜血染红:公子可是家中……
无妨,不过是些琐事。
沈砚秋强扯出笑容,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父亲手札里的话:若敢抗命,便与沈家断绝关系,又望着林晚棠眼中的担忧,突然怕极了她知道真相后的眼泪。我……
我明日要随母亲去城隍庙上香,怕是不能送你了。
他转身时,袖中那片梅瓣被风卷走,落在她脚边的水洼里,像一滴凝固的血。
林晚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听着竹枝在风中发出的呜咽。她捡起地上的诗集,扉页上
赠晚棠
的题字还带着体温,却不知这竟成了最后的礼物。夜露渐重,沾湿了她鬓边的珍珠步摇,也沾湿了石桌上未绣完的并蒂莲
——
那原本该是两朵并蒂的花,此刻却只剩一朵在夜风中凋零。
暮春的雨丝裹着杨花柳絮,将沈府朱漆大门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沈砚秋倚在雕花窗前,手中婚书被攥得皱如枯蝶,指节泛白如宣纸上晕开的墨渍。窗外西府海棠开得正盛,胭脂色花瓣落在青砖上,却刺得他双目生疼
——
案头摊开的吏部尚书之女画像上,女子眉间贴的翠羽花钿,正与记忆中林晚棠鬓边珍珠步摇的光影重叠、碎裂,如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少爷,老夫人请您去前厅。
小厮阿福的声音惊得他慌忙将婚书塞进袖中,半片干枯的梅瓣却滑落茶盏,被滚水一激,竟在青瓷碗底洇出暗红水痕,像极了三日前祠堂青砖上未干的血渍。那日他跪了整宿,额角磕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换来的却是父亲手中家法劈在地上的巨响:沈家世代簪缨,岂容你与寒门女子私定终身
城郊竹林在暮色中化作墨绿色的海,潮湿的腐叶味混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林晚棠攥着沈砚秋的信笺,指尖被竹篾划破也不自知。信上
酉初竹林相见
的字迹还带着松烟墨香,可远远望见那抹玄色身影立在老竹丛中,脊背僵直如被雷劈过的枯木,她突然有些恍惚
——
这还是那日在梅树下浅笑递簪的温润公子吗
砚秋......
她轻声唤道,发间新换的茉莉簪子随着步伐轻颤,细碎白花落在青石板上。沈砚秋听见这声唤,喉间骤然泛起铁锈味,藏在袖口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能感觉到兄长带着几个健仆躲在竹林深处,只要他稍有逾矩,便会被强行拖回府中。腰间玉佩的裂痕硌着肋骨,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晚棠,我们......
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话一出口,他便看见她眼中的光骤然熄灭,如同被暴雨浇灭的烛火。林晚棠手中信笺被风卷走,在竹林间猎猎作响:为何那日诗会上你说
愿化双飞燕
,难道都是戏言
沈砚秋别过脸,不敢看她泛红的眼眶:沈某出身簪缨世家,与姑娘门第悬殊,此前种种......
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这话如淬了毒的箭,看着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舌尖尝到血腥味
——
原来咬破了唇。
你......
你竟如此薄情!
林晚棠的尖叫惊飞竹梢宿鸟,振翅声惊落无数露珠。她转身奔跑时,茉莉簪子坠入泥泞的水洼,发间珍珠串断裂,颗颗滚落青石路,像她止不住的泪。沈砚秋本能地追出半步,却被兄长从树后冲出死死拽住,锦袍袖口被竹枝划破,露出苍白的手腕。
他望着她消失在竹林深处的茜色衣角,听着渐远的啜泣,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满地狼藉的竹叶上。指尖触到块尖锐竹片,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
——
原来心痛到极致,肉身的痛竟这般微不足道。
3
断簪决裂
此后半月,沈府东跨院夜夜飘出浓重的酒香。沈砚秋蜷缩在书房紫檀榻上,望着墙上未完成的《墨梅图》发怔。那是林晚棠留下的半幅画稿,墨色梅枝在素绢上虬曲如铁,仿佛随时会冲破画纸,与他袖中那片干枯梅瓣相和。案头绣囊还带着她的气息,薰衣草混着墨香,却再无人为他研磨添香。
而城南巷尾的破旧阁楼里,林晚棠正躺在褪色的青布帐中,枕边放着揉皱的婚书
——
不知哪个好事者送来的沈府喜帖,鎏金大字刺得她双目生疼。她日日数着房梁上的蛛丝,听着窗外叫卖杏花的声音,恍惚又回到那日诗会,他递来《李义山诗集》时,指尖相触的温度。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青瓦上的砸击声震得木窗棂嗡嗡作响。林晚棠倚着窗框,看雨水在青石板上汇成溪流,忽然望见巷口踉跄奔来的身影
——
沈砚秋浑身湿透,月白锦袍紧贴身躯,黑发如海藻黏在额角,眼中布满血丝,像只被暴雨打落的孤雁。
晚棠......
他的声音混着雨声,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那日在竹林,我......
我是被逼无奈......
林晚棠望着他狼狈的模样,想起这些日子独自舔舐伤口的夜晚,想起病中无人照料时的凄凉,心渐渐冷如檐角冰棱。她摸向袖中那支梅花簪
——
断簪早已用金线缠好,却再难恢复如初。
沈公子请回吧。
她的声音比雨声更冷,当日在梅树下,是我错信了人心。
沈砚秋见她指尖抚过断簪,突然想起初见时她鬓边的温润玉簪,想起诗会上她低头写诗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翼般的阴影。他向前半步,却见她后退一步,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疏离。
晚棠,我有苦衷......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父亲以沈家存亡相逼,我......
够了!
林晚棠突然将断簪掷在地上,玉片撞击青石板的脆响惊得他浑身一颤,原以为你是君子,却不想竟是畏首畏尾的懦夫!
梅花簪在雨中碎成三瓣,其中一瓣边缘锋利如刀,划破沈砚秋的鞋底,鲜血混着雨水蜿蜒。他跪在地上,伸手去捡碎片,指尖被玉刃割破也不觉得疼,只是喃喃道:晚棠,你看看我......
看看我......
屋内,林晚棠靠着门板缓缓滑坐,泪水混着雨水从门缝渗出。她听见他的呼唤越来越弱,终于被暴雨声淹没,就像他们的情意,终究被现实的狂澜冲得粉碎。
雨幕中,沈砚秋跪在原地,任由雨水冲刷着身心。他望着地上的断簪,终于明白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摔碎的玉簪,即便用金线勉强缠起,裂痕却永远存在。而门内的林晚棠,听着雨声渐歇,摸向枕边的半块玉佩
——
那是他初遇时掰下送她的,此刻正在掌心跳动,像颗濒死的心。
这场春末的暴雨,终究将两人的缘分冲得七零八落。当沈砚秋被兄长拖回府中时,巷口的积水里漂着半片梅瓣,和几星碎玉,就像他们短暂而绚烂的爱情,终究散落在时光的洪流里,只余下无尽的悔恨与绝望,在各自的生命里,刻下永不愈合的伤。
4
雨中遗愿
入夏的蝉鸣如裂帛般撕开溽热的空气,窗棂在风中扑簌簌作响。林晚棠蜷缩在吱呀作响的竹榻上,身上盖着的旧棉被已洗得发白,却掩不住她瘦得硌人的肩胛骨。褪色的青布帐幔垂落,将她的面容笼在蛛网般的阴影里,唯有干裂的唇瓣间不时溢出破碎的呓语,尾音拖得绵长,带着未消的眷恋:砚秋......
别丢下我......
林父坐在榻边的矮凳上,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女儿滚烫的指尖。那双手曾在染坊里浸泡了三十年,此刻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自半月前从竹林哭着回来,晚棠便如燃尽的灯芯,眼看着一天天枯萎下去。请来的郎中捻着胡须摇头,药罐里的苦汤灌下去,只换来她更剧烈的咳嗽,咳出的痰里竟带着血丝。
爹......
水......
林晚棠突然睁开眼,瞳孔散着浑浊的光。林父慌忙端过陶碗,用破缺口的汤匙喂她。水珠顺着她嘴角滑落,浸湿了枕上的蓝印花布
——
那是她未出阁时亲手织的,如今已磨得露出经纬。她的目光掠过空荡的房门,忽然抓住父亲的手腕,指甲掐进他的皮肉:爹......
我要见他......
林父看着女儿凹陷的眼窝,那里曾盛着江南的春水,此刻却只剩枯井般的绝望。他咬着牙,将打补丁的粗布长衫下摆攥得发皱,终于重重点头:好,爹这就去!就是跪死在沈府门口,也要替你把他请来!
沈府的朱漆大门在暴雨中如同一口巨大的棺椁。林父浑身透湿地跪在青石板上,额头一下下磕在冰冷的门槛前,发出沉闷的声响。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下,混着额头磕破的血,在门墩上蜿蜒成暗红的溪流。求您开开门!
他嘶哑地呼喊,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我家晚棠快不行了!就让她见沈公子最后一面吧!
门廊下,管家沈福撑着八幅油纸伞,锦缎鞋尖嫌恶地避开溅起的水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泥水中的老人,脸上是程式化的冷漠:我家公子明日便要与吏部尚书千金过文定,早已与你家女儿划清界限。
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丢在地上,拿着钱快走吧,别在这儿污了府里的地。
碎银落在林父手边,滚进积水里。老人看着那点银钱,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笑,又猛地磕头:我不要钱!我只要我女儿见他一面!
话音未落,厚重的木门
砰
地一声关上,溅起的水花劈头盖脸浇在他身上,将他最后的哀求彻底堵在门外。
阁楼里,林晚棠盯着窗棂上蜿蜒的雨痕,像盯着一条条冰冷的蛇。枕边的梅花簪残片硌着掌心,那是她前日摔碎又偷偷粘起来的,金线缠绕的裂痕如同她心上的伤。她听见楼下父亲回来的脚步声,那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
爹......
她气若游丝地唤道。
林父推开门,雨水从他发梢滴落,在青砖上砸出深色的圆点。他看着女儿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像风中残烛,明明灭灭,终于还是狠下心摇头:沈府......
沈府说公子出门了。
林晚棠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凝着水珠,不知是泪还是雨。她摸索着摘下床头悬着的茉莉香囊
——
那是沈砚秋在诗会后送她的,如今里面的花瓣早已枯萎成褐色,却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爹......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等不到了......
香囊从指尖滑落,掉在床榻边的水洼里。林晚棠的手无力地垂落,碰倒了枕边的药碗,褐色的药汁泼在蓝印花布上,像极了那年梅树下溅在她裙摆上的泥点。
与此同时,沈府东跨院的书房里,沈砚秋正用一支金簪撬动窗棂上的铜扣。月光透过雕花窗格,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暗影,照亮他眼中血丝密布的疯狂。自那日在竹林伤了晚棠,他便被父亲软禁在此,每日只能透过窗缝看天井里的一方天空。
吱呀
一声,铜扣终于松动。他扔开金簪,推开窗户,夜风卷着雨星扑面而来。锦袍下摆被窗外的荆棘勾住,撕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却浑然不觉,只像一匹受惊的马,朝着记忆中城南的方向狂奔。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想起林晚棠在诗会上低头浅笑的模样,想起她绣帕上晕开的血色并蒂莲,想起竹林里她摔碎玉簪时决绝的眼神。晚棠!
他在雨中嘶喊,声音被狂风吞噬,我来了!你等我!
5
孤坟绝恋
当他跌跌撞撞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灵堂里飘拂的白幡。白纸剪成的蝴蝶在梁上晃动,空气中弥漫着烧纸钱的焦糊味和劣质香烛的气息。供桌上,林晚棠的遗像正对着他
——
那是他亲手为她画的小像,她穿着藕荷色的裙子,鬓边插着珍珠步摇,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仿佛下一刻就会开口唤他
砚秋。
晚棠......
沈砚秋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一步步挪到供桌前,膝盖一软,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砖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供桌上的烛火被震得剧烈摇晃,映得林晚棠的遗像忽明忽暗。
你怎么......
怎么不等我......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张熟悉的脸,指尖却只触到冰冷的画纸。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尚未干透的牌位上,林氏晚棠之灵位
几个字被泪水晕开,像一朵朵血色的花。
林父从里屋走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锦盒。他看着跪在灵前的沈砚秋,浑浊的老眼里泪水纵横:沈公子......
你终究是......
来晚了......
他打开锦盒,里面是用红布包着的梅花簪残片,金线已经断裂,玉片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沈砚秋颤抖着接过残簪,指尖触到那熟悉的温润,终于再也忍不住,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是我错......
是我对不起她......
他将残簪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贴近她的心跳,我爹逼我娶尚书之女,我怕她知道了伤心,才说了浑话......
我本想等成婚后偷偷接她走......
啪
的一声,林父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老人须发皆张,泪水混合着雨水从皱纹里流下:你这糊涂孩子!
他捶胸顿足,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悔恨,早知是这样......
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砸开沈府的大门,让你们见上一面啊!
三日后,城郊的乱葬岗上添了一座新坟。沈砚秋身着素白孝衣,跪在坟前不吃不喝,任凭日晒雨淋。暴雨早已停歇,松针上的雨滴偶尔坠落,砸在他肩头,晕开深色的痕迹。他伸手轻抚着墓碑上的刻字,爱妻林晚棠之墓
几个字被他的指尖磨得发亮。
晚棠......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调子,你说梅落红尘处,相思入画楼......
可我这相思,终究是没个着地的地方......
风掠过坟头的白菊,卷起他袖中藏着的半片梅瓣,那是初见时落在她裙裾上的,如今早已干枯发脆,被风一吹,便飘飘荡荡飞向天际,不知落往何方。
后来,沈砚秋终究是遵了父母之命,娶了吏部尚书的千金。大婚那日,红烛高烧的新房里,他望着身边盖着红盖头的新娘,眼前却不断闪现林晚棠在梅树下浅笑的模样。新妇鬓边的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与记忆中那支羊脂玉簪的光影重叠,恍惚间,他又听见她在耳边轻吟:玉簪遗落处,情丝绕心头......
他抬手抚向自己的心口,那里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块。他知道,他的心早已随着那年春天的落梅,葬在了城南的那座孤坟里,再也回不来了。窗外的冷月透过红纱帐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像极了林晚棠眼中曾有过的、如今却再也寻不回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