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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落难佳人

    江南的梅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颜清露跪在父亲新垒的坟前,单薄的素衣早已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苍白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有那双杏眼还倔强地睁着,仿佛要把这世道看个分明。

    清露啊,不是叔父心狠,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身后传来叔父颜二爷的声音,陈老爷虽然年纪大了些,可家财万贯,你跟了他,吃香的喝辣的,有什么不好

    清露纤细的手指深深掐入坟前湿泥,指甲缝里渗出血丝。那个所谓的陈老爷已经六十有二,大腹便便,前些日子来村里收租时,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扫视,让她恶心得几欲作呕。

    五十两银子,明日陈老爷就派人来接你。颜二爷搓着手,你爹生前欠的药钱,这下总算能还清了。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清露的视线。父亲生前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开私塾教书育人,却因一场风寒撒手人寰,留下她这个独女任人宰割。

    回到破败的茅屋,婶娘已经迫不及待地翻出她唯一一件像样的衣裳——那是母亲留下的藕荷色罗裙,袖口绣着精致的兰草。

    明日就穿这个,陈老爷喜欢素净的。婶娘笑得满脸褶子,听说陈老爷在县城还有宅子,专门养外室的,你这模样,定能得宠。

    清露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外室连妾都不如的玩物罢了。

    夜深人静时,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摸黑来到村口的河边。湍急的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张开的巨口,等待吞噬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子。

    爹,娘,女儿来寻你们了。清露闭上眼,向前迈出一步。

    突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让她痛呼出声。

    姑娘何事想不开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清露愕然回头,对上一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睛。月光下,男子一袭玄色锦袍,腰间悬着宝剑,面容俊朗如刀削,眉宇间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清露嗓子干涩,一时语塞。

    男子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道:可是遇到了难处

    也许是压抑太久,也许是这陌生人的眼神太过锐利,清露竟将满腹委屈和盘托出。说到明日就要被送给陈老爷时,她的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五十两男子冷笑一声,明日我替你打发了他。

    清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子是何人为何要救我

    京城景阳侯府,萧煜。男子淡淡道,恰巧路过此地。

    景阳侯府!那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之家。清露曾在父亲的书上看到过关于景阳侯府的记载,世代簪缨,权倾朝野。

    萧公子大恩,清露没齿难忘。她盈盈下拜,只是不知公子为何...

    萧煜的目光在她如花似月的容貌停留片刻,他眸色一深:我身边缺个知书达理的侍妾,你可愿意

    侍妾。这个词让清露心头一颤。但比起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做外室,侯府妾室至少是个正经去处。更何况,眼前这位萧公子年轻俊朗,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

    清露愿意。她轻声道,却在心中暗暗发誓,这只是权宜之计。待攒够银钱,她定要离开这吃人的世道,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三日后,清露随萧煜的车驾抵达京城景阳侯府。高门大户的气派让她这个乡下女子看得眼花缭乱,但她很快收敛心神,不露半分怯色。

    这就是世子爷新纳的妾果然好颜色。一个尖细的女声从前方传来。

    清露抬头,只见一位华服女子站在廊下,满头珠翠,面容姣好却带着几分刻薄。

    见过夫人。清露福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那是她母亲生前教的,没想到今日派上用场。

    赵清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冷笑:倒是个懂规矩的。不过侯府不比乡下,规矩多着呢。她故意让清露在雨中站了半个时辰才准进屋。

    当夜,萧煜回府得知此事,径直去了正房。不久后,院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她不过是个妾室!世子爷何必为了个贱婢...赵清荷的声音尖锐刺耳。

    闭嘴!萧煜的怒喝如雷霆炸响,再让我知道你为难她,休怪我不顾夫妻情面!

    清露在偏院的厢房里听着这一切,唇角微微上扬。她取出藏在袖中的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

    避子汤。这是她入府前特意找郎中配的。她颜清露的孩子,绝不能生来就低人一等。

    2

    侯府暗流

    听雨轩位于侯府最西侧,远离主院,偏僻得连洒扫的仆妇都常常忘记这里还住着人。颜清露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半枯的梅树,唇角微微上扬。

    偏僻才好。她轻声自语,指尖抚过窗棂上薄薄的灰尘。远离是非之地,正合她意。

    姨娘,这是您的午膳。一个瘦小的丫鬟端着食盒进来,声音细如蚊蚋。

    清露转身,认出这是昨日在厨房被管事嬷嬷责打的小丫头。她接过食盒,指尖触到丫鬟手背上的鞭痕,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姨娘的话,奴婢叫柳芽。丫鬟低着头,身子微微发抖,似乎害怕再挨打。

    清露打开食盒,里面的饭菜简陋得可怜——半碗冷饭,一碟咸菜,连片肉星都不见。她不动声色地合上盖子,从腕上褪下一只银镯子。

    拿着。她将镯子塞进柳芽手中,去厨房帮我传句话,就说听雨轩的颜姨娘想吃芙蓉糕。

    柳芽瞪大眼睛,手中的银镯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这只镯子成色普通,却是清露身上仅剩的值钱物件了。

    姨娘,这、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的事,别人不会放在心上。清露微微一笑,剩下的银子你自己留着,买些药膏擦手。

    柳芽眼眶一红,扑通跪下:姨娘大恩,柳芽一定尽心伺候!

    清露扶她起来,柔声道:我不需要你伺候,只要偶尔告诉我一些府里的事就好。比如...夫人平日喜欢做些什么,世子爷什么时候回府...

    柳芽会意,凑近低声道:夫人每日辰时要去给老夫人请安,世子爷最近常在兵部当值,三更天才回府。还有...她犹豫了一下,夫人身边的春桃姐姐今早说,要好好招待新来的姨娘...

    清露眸光一闪,嘴角笑意更深:好柳芽,去帮我拿芙蓉糕吧。记住,我们今日的谈话,天知地知。

    柳芽重重点头,将银镯藏进袖中,匆匆离去。

    清露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那是萧煜昨日派人送来的首饰。她挑出一支素银簪子,在手中转了一圈,又放了回去。

    太招摇了。她自语道。在这龙潭虎穴般的侯府,过早显露宠爱只会招来祸端。

    夜幕降临,清露刚准备就寝,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吹灭蜡烛,只留一盏微弱的油灯。

    颜姨娘,世子爷召您去墨韵堂。门外是管家恭敬的声音。

    清露心头一跳。入府三日,萧煜终于想起她了。她迅速对镜整理鬓发,换上一袭淡青色纱裙——既不张扬,又能衬出她纤细的腰肢。

    墨韵堂内,萧煜正在批阅公文。烛光下,他眉目如画,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执笔的手指修长有力。

    妾身见过世子爷。清露福身行礼,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萧煜抬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忽然道:听说赵氏让你在雨中站了半个时辰

    清露心头微震,面上却不显:夫人教导规矩,是妾身的福分。

    是么萧煜放下毛笔,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抬起头来。

    清露顺从地仰起脸,正对上萧煜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双眼睛像两潭幽深的古井,让人看不出情绪。

    倒是个懂事的。萧煜忽然伸手,指尖抚过她的脸颊,今晚留下吧。

    清露睫毛轻颤,脸上适时地浮起一抹红晕:妾身...遵命。

    芙蓉帐低垂如雾,烛火在纱幔间投下细碎的光影。萧煜俯身时,清露阖上眼睫,指尖不自觉勾住他的衣襟。突如其来的震颤让她轻颤,贝齿咬住下唇,将所有声响都化作若有若无的气音。

    可是不适萧煜的动作骤然停滞。

    清露仰起脸,眸中氤氲着朦胧水雾:能伴世子身侧,已是妾身夙愿得偿。这声呢喃似有魔力,萧煜周身气息忽而变得轻柔,如同晚风拂过春柳。她微微蜷起手指,指尖在他衣料下若即若离,仿佛在夜色里勾勒无声的涟漪。

    云雨初歇,萧煜沉沉睡去。清露轻手轻脚地起身,从枕下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吞下。避子汤的味道苦涩难当,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回到听雨轩已是三更天。清露刚换好寝衣,忽听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警觉地抓起剪刀,低喝:谁

    姨娘,是我。柳芽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有要紧事。

    清露开窗放她进来,柳芽满脸惊慌:春桃姐姐刚才在厨房往您的茶里下了泻药,说是明日老夫人设宴,要您...要您当众出丑!

    清露眼中寒光一闪,随即笑了:好柳芽,你立了大功。她又取出一对耳坠塞给柳芽,明日宴席前,你想办法让春桃喝下那杯茶。

    次日,老夫人设宴赏花,侯府女眷齐聚。清露特意选了一身素净衣裙,低调地坐在末席。

    这位就是煜儿新纳的妾室老夫人眯着眼打量她,听说出身不高,倒有几分姿色。

    赵清荷笑着接口:婆婆有所不知,颜妹妹可是江南来的,最是温柔小意。她转向清露,妹妹别拘束,尝尝这茶,是今年新贡的龙井。

    清露接过茶杯,余光瞥见春桃得意的眼神。她微微一笑,忽然不小心打翻茶盏,淋湿了衣袖。

    哎呀,妾身笨手笨脚,污了夫人的裙子!清露慌忙起身,抓起帕子为赵清荷擦拭,趁机将两人的茶杯调换。

    赵清荷皱眉推开她:不必了,换一杯就是。

    是妾身不好。清露怯怯地退回座位,端起新换的茶杯轻抿一口。

    宴席过半,赵清荷突然脸色大变,捂着肚子起身:儿媳...儿媳先告退...

    可惜为时已晚。一声不雅的声响从她身上传出,满座哗然。赵清荷面如死灰,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狼狈离席。

    老夫人大怒:成何体统!

    清露低头掩饰嘴角的笑意,却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刺来。抬头正对上萧煜深邃的眼神,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厅外,将一切尽收眼底。

    当夜,萧煜再次召清露侍寝。更漏声里,纱帐再垂。萧煜的召唤如约而至,这一回,他的举止多了几分熟稔,暗涌的情愫似脱缰野马。清露在昏暗中辗转,眼睫颤动间滑落细碎泪珠,宛如晨露缀在残荷,摇摇欲坠。

    世子...缓些...她气息微乱,带着颤音的恳求化作呢喃。回应她的,是更汹涌的情潮,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萧煜的唇贴近耳畔,温热呼吸拂过:今日之事,倒不负所望。

    清露浑身一僵,面上却泛起懵懂之色:妾身...实在不懂世子所言...

    他轻笑一声,不再多做解释,只将满腔心绪都融进这一室暧昧之中,帐中烛火摇曳,将两人身影映得影影绰绰

    。

    连续三日,萧煜夜夜召清露侍寝,惹得府中议论纷纷。第四日清晨,清露拖着酸软的身子回到听雨轩,却发现柳芽在院门口焦急地张望。

    姨娘!李嬷嬷今早打扫时发现了您床下的药渣,已经...已经去告诉夫人了!

    清露面色一白。避子汤的事暴露了!

    果然,午后萧煜突然来到听雨轩,脸色阴沉得吓人。他挥手屏退下人,将一包药渣扔在清露面前。

    解释。

    清露跪在地上,脑中飞速思考对策。最终,她决定赌一把。

    妾身...妾身不敢怀世子的孩子。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妾身身份低微,若有了孩子,也是庶出,将来在府中如何自处与其让孩子生来就低人一等,不如...不如...

    萧煜眸色一沉,忽然掐住她下巴:你倒是想得长远。

    清露吃痛,却不挣扎:妾身...知错...

    出乎意料的是,萧煜突然松手,甚至伸手扶她起来:起来吧。这事...暂且记下。

    清露愕然,不明白他为何轻轻放过。直到晚间传来消息——赵清荷因行为不端,有失妇德被罚禁足一月,管家权暂由二房夫人接管。

    夜深人静时,清露取出小瓷瓶,犹豫片刻,还是倒出一粒药丸吞下。不管萧煜态度如何暧昧,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怀上孩子。

    窗外,一双浑浊的眼睛透过窗缝,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3

    琴音藏锋

    萧煜的生辰宴,是景阳侯府一年中仅次于年节的盛事。京中权贵云集,衣香鬓影,丝竹盈耳。作为妾室的颜清露,本没有资格列席主宴。然而,一封由萧煜亲笔所书、盖着世子私印的请柬,却在生辰前三日送到了听雨轩。

    世子爷这是要把你架在火上烤啊!柳芽捧着那烫金的请柬,忧心忡忡,姨娘,夫人那边怕是……

    清露指尖抚过请柬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心头亦是沉甸甸的。这不是恩宠,是催命符。赵清荷视她如眼中钉,又逢此大宴,岂会放过让她当众出丑、甚至彻底失宠的机会

    无妨。清露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思绪,去把我那件月白色的素锦裙取来,再……把妆台下那个落了灰的楠木长匣拿出来。

    柳芽依言捧来一个不起眼的长匣。清露打开匣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张梧桐木制的七弦琴。琴身古朴,并无华美雕饰,唯有琴尾处刻着一个极小的颜字,是她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姨娘会弹琴柳芽惊讶。

    幼时随父亲学过几日,勉强能入耳。清露指尖轻拂过冰凉的琴弦,眼神悠远。父亲曾说,琴为心声。在这侯府之中,她的心早已层层包裹,这琴声,又能透出几分真心

    宴席当晚,华灯璀璨。清露一身素锦,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素簪,在珠光宝气的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清丽脱俗,引来不少或好奇或轻蔑的打量。她被安排在靠近门口的下首位置,远离主桌的喧嚣。

    赵清荷盛装出席,坐在老夫人下首,与几位贵妇谈笑风生。她眼风扫过角落里的清露,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酒过三巡,丝竹暂歇。赵清荷款款起身,向老夫人和萧煜行礼:今日世子生辰,儿媳特意准备了一份薄礼。听闻江南女子多才艺,颜妹妹既来自江南水乡,想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如请颜妹妹抚琴一曲,为世子爷贺寿,也为诸位贵客助兴,如何

    她声音温柔,话语却如淬毒的针。一个身份低微的妾室,在满堂勋贵面前献艺,若技不如人,便是自取其辱;若技艺尚可,也难免落个以色娱人、轻浮媚上的名声。更甚者,若她根本不会……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清露身上,带着审视、好奇与幸灾乐祸。

    清露心下了然,这便是赵清荷的杀招。她缓缓起身,垂首恭顺道:夫人谬赞,妾身粗鄙,琴技浅陋,恐污了世子爷和诸位贵人的清听。

    妹妹何必过谦赵清荷笑意更深,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不过是家宴助兴罢了,世子爷,您说呢她将球踢给了萧煜。

    萧煜端坐主位,一身玄色金线蟒袍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他目光落在清露身上,深邃难辨。他自然知道赵清荷的用心,但内心深处,竟也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这个总能给他意外之喜的女子,会如何应对

    既是夫人好意,便弹一曲吧。萧煜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怒。

    清露心头微紧,面上却依旧沉静。她示意柳芽将琴案搬到厅中空地。当那古朴的七弦琴置于案上时,有懂行的宾客发出低低的轻咦,显是认出此琴虽不华贵,却非俗物。

    清露净手焚香,在琴案后跪坐,指尖悬于琴弦之上。这一刻,厅内鸦雀无声。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江南水乡的温柔缱绻,而是父亲病榻前枯槁的面容,是叔婶贪婪的嘴脸,是陈老爷浑浊的目光,是初入侯府时冰冷的雨……还有,萧煜那双时而锐利时而幽深的眼睛,以及他每一次靠近时带来的、令她心慌意乱的灼热气息。

    她指落琴弦。

    第一个音符如冰珠坠玉盘,清冷孤绝。紧接着,琴音流淌开来,并非众人预想中的江南小调,而是一曲《广陵散》!琴声初时低沉压抑,如寒潭深锁,幽咽呜鸣,道尽身世飘零、寄人篱下的孤寂与不甘。渐渐地,琴音转急,如金戈铁马,杀伐之气凛冽而出,是面对强权压迫时无声的抗争与不屈的傲骨。高潮处,琴声陡然拔高,裂石穿云,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琴音骤然一收,化作几缕若有似无的余韵,如冷月照寒江,孤高而寂寥。曲终收拨,余音袅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空旷的苍凉。

    一曲终了,满座皆惊!落针可闻!

    谁也没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妾室,指下竟能迸发出如此磅礴激越、撼人心魄的力量!这琴声里蕴含的孤傲、愤懑、不屈与深藏的寂寥,远超一个普通闺阁女子的心境。

    萧煜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已然泛白。他死死盯着厅中那个素衣女子,她低垂着头,侧脸在灯影下显得异常苍白脆弱,仿佛刚刚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琴音风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可就是这样一个单薄的身影,却奏出了足以撕裂他所有傲慢与偏见的旋律!这琴声,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他以为的见色起意的表象,让他第一次窥见了这女子深藏于温顺外表下的、惊心动魄的灵魂。

    好!一声洪亮的赞叹打破寂静,竟是主座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他拍案而起,眼中精光四射,此曲有风骨!想不到侯府之中,竟有如此巾帼不让须眉的琴音!世子爷,好福气!

    赞誉声这才如潮水般响起。

    赵清荷脸上的笑容早已僵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万万没想到,本想令其出丑,却反成就了颜清露的惊艳之名!

    萧煜放下酒杯,一步步走下主位,来到琴案前。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清露,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清露心头一紧,正欲起身告罪,却被他一把按住肩膀。

    此曲何名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清露抬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那目光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探究与震动。回世子爷,是…《广陵散》。她声音微颤。

    《广陵散》…萧煜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她纤细却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的手指上。他忽然俯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伸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清露浑身一僵,下意识想抽回,却被他紧紧地握住。他掌心滚烫,带着常年习武的薄茧,那温度几乎灼伤她的皮肤。

    手很凉。他低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随即,他提高了声音,语气不容置喙:今日献曲有功,赏!来人,将前朝顾恺之的那幅《洛神赋图》摹本,送到听雨轩。

    满堂再次哗然!顾恺之的摹本,价值连城,竟赏给了一个妾室!

    清露愕然,看着他眼中不容错辨的激赏与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心头一片混乱。她只想低调求生,攒钱离开,为何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宴会最终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结束。清露回到听雨轩,心绪难平。她看着柳芽小心翼翼捧进来的《洛神赋图》长匣,只觉得烫手无比。

    夜深人静,她毫无睡意,独自坐在院中梅树下。月光清冷,洒在她身上。

    琴弹得不错。低沉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清露一惊,慌忙起身:世子爷您怎么…他不是该在正院歇息吗

    萧煜一身常服,立于月下,少了白日的威仪,多了几分慵懒与…说不清道不明的专注。他走近,带着淡淡的酒气,却眼神清明。

    那首《广陵散》,弹的是你自己的心志他问得直接,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她的伪装。

    清露垂眸:妾身不敢,不过是…胡乱弹奏罢了。

    胡乱弹奏萧煜轻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颜清露,你究竟还藏着多少‘胡乱’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摩挲着她的下颌,带来一阵阵战栗。距离太近了,清露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酒气的冷冽松香,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她的心跳骤然失序,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妾身…妾身不明白世子爷的意思。她试图偏开头,却被他牢牢钳制。

    不明白萧煜的拇指抚过她微颤的唇瓣,眼神幽暗下来。那琴声中的孤傲与抗争,与她此刻强装镇定的模样,形成一种致命的矛盾吸引力。你今日在席上,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兽,明明害怕,却还要亮出爪子。颜清露,你在防备谁赵清荷还是…我

    他的话语直指核心,让清露瞬间有种被剥开伪装的恐慌。她强自镇定:世子爷说笑了,妾身卑微,能得侯府庇护已是万幸,岂敢有防备之心

    呵,又是这套滴水不漏的说辞。萧煜的指尖顺着她的下颌滑向颈侧,感受着她剧烈跳动的脉搏,那是无法伪装的紧张。你可知,你这般口是心非的模样,比那曲《广陵散》更让人…萧煜俯身时,温热的呼吸几乎要烫化清露耳畔的肌肤,他嗓音低沉如大提琴的震颤:这般心思玲珑,倒教人愈发好奇了。暧昧的气息裹着话语落下,清露只觉双腿发软,踉跄间后背撞上梅树。粗糙的树皮隔着衣料硌得生疼,却不及眼前人灼热的目光更令人心慌。

    世子醉了。她声音发颤,月光透过梅枝在萧煜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暗影,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像是暗夜里淬了光的刀刃。

    或许吧。他轻笑,身形逼近的瞬间,清露便陷入由他的体温与气息织就的罗网。话音未落,滚烫的吻已覆上来,裹挟着浓烈酒香。这个吻带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揉碎了细细品尝。清露双手抵在他胸膛,却只觉掌心下的心跳如擂鼓,震得她指尖发麻。

    萧煜的手臂牢牢箍住她的腰肢,两人之间再无分毫间隙。他的手掌在她脊背游走,所到之处皆燃起细密的痒意。清露的抵抗在这铺天盖地的攻势下迅速瓦解,喉间溢出破碎的呓语,在夜色里散成游丝。

    此处不宜。残存的理智让她挣扎着开口。庭院外隐约传来更夫梆子声,惊得她浑身一颤。萧煜抬起头时,眼底翻涌的暗潮几乎要将她溺毙,却终究应了声好,打横将她抱起。

    寝房的烛火在推门的刹那骤然明亮,清露被轻轻放在床榻上,尚未回过神,便被笼罩在萧煜的身影之下。这一夜,他的吻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像是要将她每一寸肌肤都烙上印记。清露只觉自己如同飘在云端的风筝,时而被拽向高空,时而又坠入温柔的漩涡。

    当一切归于平静,萧煜的身躯依旧将她圈在怀中。他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她腰间的肌肤,动作竟带着几分缱绻。就在清露以为这场风波终于平息时,头顶突然传来低沉的问话:你父亲...可是颜文渊

    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镀了层银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清露浑身剧震!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浇熄了所有的情潮余温!她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萧煜,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丝被窥破隐秘的恐惧!

    他怎么会知道父亲的名字那个早已湮没无闻的江南落魄秀才的名字!

    4

    危机四伏

    萧煜离府那日,天刚蒙蒙亮。清露披衣起身,站在听雨轩的窗前,看着远处庭院里人影绰绰。侍卫们举着火把,将萧煜挺拔的身影围在中央。他一身戎装,腰间佩剑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芒。

    世子爷这次是奉旨去剿灭黑云山的匪患,听说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回来。柳芽端着热水进来,小声说道,李嬷嬷一早就去正院了,怕是没什么好事。

    清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萧煜临走前特意来听雨轩看过她,却只是站在门外,隔着珠帘说了几句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场面话。那夜争吵后,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墙。

    姨娘,您的手!柳芽惊呼,抓过她被木刺扎破的手指,慌忙用手帕按住。

    清露这才回神,看着帕子上洇开的血点,轻声道:无妨。她转身走向妆台,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吞下。这是最后一粒避子汤了,得想办法再配一些。

    姨娘...柳芽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担忧。

    去打听一下,世子爷临走前,可曾交代过什么。清露神色平静,仿佛刚才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柳芽刚出去不久,院门就被粗暴地推开。赵清荷身边的李嬷嬷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颜姨娘,李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冷,夫人有令,世子爷为国剿匪,府中女眷理当诚心礼佛,为世子爷祈福。即日起,请姨娘每日卯时初刻至祠堂,跪抄《金刚经》一卷,直至世子爷回府!

    卯时初刻天还未亮!抄一卷《金刚经》那至少需两三个时辰!清露心头一沉,这是明目张胆的磋磨。

    妾身遵命。清露垂眸应下,面上不露半分异色。萧煜不在,反抗只会招致更狠辣的报复。

    李嬷嬷见她如此顺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又厉声道:心诚则灵,还望姨娘莫要懈怠!说罢,趾高气扬地离去。

    次日寅时末,清露便被柳芽唤醒。初冬的清晨寒意刺骨,她只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夹袄,连早膳都未用,便被请去了阴冷肃穆的祠堂。

    祠堂内比外面更冷,弥漫着陈旧的香烛气味。蒲团冰冷坚硬,青石板的地面寒气直透骨髓。清露跪在蒲团上,提笔抄经。指尖很快冻得僵硬麻木,墨迹都带着颤抖的痕迹。

    李嬷嬷立在一旁,眼睛如鹰隼般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稍有停顿,便阴阳怪气地训斥心不诚、怠慢世子爷。

    第一日,清露咬牙撑了下来,回到听雨轩时,膝盖已然青紫,浑身冻得瑟瑟发抖。柳芽哭着给她揉搓,又灌下姜汤。

    姨娘,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柳芽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声音发颤。

    清露摇摇头,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些月攒下的碎银和几件不值钱的首饰。想办法...帮我再配些避子汤。她声音虚弱却坚定,还有...打听一下,最近可有江南来的商队。

    柳芽瞪大眼睛:姨娘您...

    嘘。清露制止她继续说下去,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只是...未雨绸缪。

    第二日,第三日...一日比一日难熬。送来的吃食也渐渐简陋,有时甚至是冷的。清露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原本莹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她开始咳嗽,起初是轻微的,后来便咳得撕心裂肺。

    第五日清晨,清露咳出的痰中带着血丝。柳芽吓得魂飞魄散,要去请大夫,却被李嬷嬷的人拦下。

    装什么娇弱!李嬷嬷冷笑,抄个经就要死要活的,当初勾引世子爷的劲儿哪去了

    清露拉住柳芽的手,轻轻摇头。她太清楚,在这深宅大院,没有萧煜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

    第七日,天色格外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得窗棂啪啪作响。祠堂内冷得像冰窖。清露跪在蒲团上,只觉得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她眼前阵阵发黑,抄经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污迹。

    颜姨娘!李嬷嬷尖锐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这是对佛祖不敬!对世子爷不诚!今日的经,重抄!

    清露艰难地抬头,视线模糊不清。她想开口,喉咙里却像堵着棉花,只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最后一丝光亮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她身体向前栽去...

    姨娘——!柳芽撕心裂肺的哭喊是她坠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声音。

    ...

    混沌中,清露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温暖的黑暗里。远处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

    ...寒气侵肺...劳累过度...恐落下病根...

    ...不管用什么药...必须治好她...

    这声音...低沉、焦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是萧煜他不是应该还在剿匪吗

    清露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如铅。她感觉自己被轻轻抱起,靠在了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上。苦涩的药汁抵在唇边,她下意识地抗拒,却被一只大手轻轻捏住下巴。

    喝下去。那声音就在耳边,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为了我,喝下去。

    为了...他清露混沌的思绪闪过一丝困惑。但她太累了,顺从地咽下药汁,再次沉入黑暗。

    ...

    再次醒来时,听雨轩内静得出奇。清露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裹在厚厚的锦被里,床边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却碰到了一团温热——萧煜正伏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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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竟真的回来了!而且...就这样守着她

    清露怔怔地看着他疲惫的睡颜。萧煜向来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散乱,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下颌冒出了胡茬,身上的戎装还未换下,沾着泥土和血迹。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似乎梦中也在为什么事烦忧。

    清露不自觉地想抽回手,却惊醒了萧煜。

    清露他猛地抬头,眼中还带着睡意,却在看到她醒来的一瞬间亮了起来,你醒了!他的手掌立刻贴上她的额头,试探温度,还难受吗

    这亲昵的举动和称呼让清露一时恍惚。萧煜从未这样叫过她,也从未在她面前露出如此不加掩饰的关切。

    世子爷...怎么回来了她声音嘶哑,喉咙火辣辣地疼。

    萧煜倒了杯温水,一手托起她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提前剿清了匪患。他简短地回答,目光却一直没离开她的脸,我若再不回来,你是不是就要...他的话戛然而止,眼中闪过一丝后怕。

    清露垂下眼睫,不敢直视他眼中的灼热。她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句为了我,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妾身无碍...劳世子爷挂心。她试图拉开距离,却被萧煜一把抓住手腕。

    无碍萧煜声音陡然提高,眼中燃起怒火,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三天!府医说你寒气侵体,郁结于心,再晚一步就可能...他的手微微发抖,说不下去了。

    清露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煜——愤怒、担忧、后怕,所有情绪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景阳侯世子,此刻却因为她而失控。

    是妾身自己身子弱...她轻声道。

    够了!萧煜猛地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赵清荷那个毒妇!我早该...他突然转身,一把将清露搂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清露僵在他怀里,鼻尖满是萧煜身上混合着血腥和尘土的气息。他的心跳又急又重,透过胸膛传来,震得她耳膜发颤。

    我不会再让她伤害你。萧煜的声音在她发顶响起,低沉而坚定,永远不会。

    这一刻,清露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松动。她不由自主地抬手,轻轻回抱了他。萧煜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抱得更紧。

    ...

    次日清晨,整个侯府都听到了世子震怒的声音。萧煜当众宣布,夫人赵氏心思歹毒,苛待妾室,有失妇德,即日起禁足三月,府中管家权移交二房夫人。

    赵清荷歇斯底里的哭闹和威胁被萧煜一句再多言一字,即刻休书送回赵家堵了回去。夫妻关系,彻底破裂。

    清露的身体在萧煜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好转。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亲自喂药、擦汗,连府医都惊讶于世子爷的细致周到。

    世子爷不必如此...清露又一次试图婉拒他亲手喂药的举动。

    萧煜却固执地将药勺抵在她唇边:听话。

    这两个字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让清露心头一颤。她顺从地张口,却在药汁入喉的瞬间皱起眉——这味道...不对!

    萧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怎么了

    没...没什么。清露强压下心头惊疑,将药一饮而尽。这药里...有避子汤的味道!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煜放下药碗,拇指轻轻擦去她唇边的药渍。这个亲昵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清露...萧煜声音低沉,眼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他缓缓低头,却在即将触到她唇瓣的瞬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世子爷!兵部急报!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萧煜懊恼地直起身,匆匆离去前回头道:我很快回来。

    清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她应该庆幸这个吻没有发生,可心底却涌起一丝莫名的失落。

    待萧煜走远,她立刻唤来柳芽:那药...是谁煎的

    柳芽面露难色:是...是李嬷嬷。世子爷虽罚了她,但夫人禁足前交代,姨娘的药必须经她的手...

    清露心头一凛。赵清荷这是要绝她的子嗣!可更让她心惊的是...萧煜知道吗他亲自喂她喝下的药...

    江南商队的事,打听了吗她突然问道。

    柳芽点点头,压低声音:三日后有一支商队要回江南,管事说可以带两个人,但要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这几乎是清露全部积蓄的两倍。她咬咬牙:把我那对翡翠镯子当了。那是萧煜送的最贵重的首饰,她一直没舍得动。

    姨娘!柳芽惊呼,那可是世子爷...

    快去!清露打断她,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无论萧煜是否知情,这侯府,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柳芽刚走不久,清露就听到窗外有轻微的响动。她警觉地抬头,却只看到一片衣角闪过——有人偷听!她的心瞬间沉到谷底。逃离计划,恐怕已经暴露了...

    当晚,萧煜回府后直接来到听雨轩。他身上带着酒气,眼中却清明如常。他挥手屏退下人,在清露床边坐下,久久不语。

    世子爷...有事清露心跳如鼓,生怕他问起商队的事。

    萧煜却只是深深看着她,突然道:清露,若有一天...我给你自由,你会离开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砸得清露头晕目眩。他知道了还是在试探她

    妾身...不明白世子爷的意思。她强作镇定。

    萧煜苦笑一声,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你明白。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眼下还未消退的青黑,我只是想知道...这些日子,我对你的好,可曾...让你有一丝留恋

    清露呼吸一滞。萧煜眼中的情感太过赤裸,让她无处可逃。她该说谎的,该像以前一样用温顺的假面应付过去。可不知为何,此刻的她,竟说不出谎话。

    世子爷...她声音微颤,飞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妾身...终究是江南人。

    这是变相的承认。她以为萧煜会震怒,会立刻将她囚禁起来。可他却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竟带着一丝释然。

    我明白了。他轻声道,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蝶翼的吻,睡吧。

    这个吻太过温柔,温柔得让清露心尖发疼。她看着萧煜离去的背影,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树影婆娑中,一个黑影悄然离去——赵清荷的眼线,已经将一切都记在了心里。

    5

    诗心暗许

    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听雨轩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清露正对着铜镜梳妆,指尖在胭脂盒边沿轻轻打转。镜中人眉眼如画,唇若点朱,一袭藕荷色罗裙衬得肌肤胜雪。这样的盛装打扮,在入侯府后还是头一遭。

    姨娘今日真好看。柳芽为她簪上一支白玉流苏簪,眼中满是惊艳,世子爷见了必定欢喜。

    清露唇角微扬,却不达眼底。今日萧煜要带她去参加城西李府的文人雅集,这本该是正妻才能享有的体面。她清楚记得昨日赵清荷听闻此事时那张扭曲的脸——世子爷竟当着满府下人的面,亲自为她驳回了正院的反对。

    姨娘,您说世子爷为何突然...柳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铜镜中,清露的笑意淡了几分。是啊,为何自从祠堂事件后,萧煜待她确实不同了。不再只是夜半来天明去的露水恩情,而是开始询问她的喜好,与她谈诗论画,甚至允许她在书房磨墨伴读。这种转变本该让她欣喜,却只令她更加警惕——温柔乡是英雄冢,又何尝不是囚笼

    院外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清露迅速收敛思绪,换上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

    准备好了吗萧煜撩开珠帘走了进来。他今日一袭月白色锦袍,腰间悬着羊脂玉佩,整个人如朗月清风,俊逸非凡。目光落在盛装的清露身上时,明显怔了一瞬。

    妾身参见世子爷。清露盈盈下拜,却被萧煜一把扶住。

    不必多礼。他的手掌温热干燥,在她腕间多停留了一瞬才松开,马车已备好,我们走吧。

    清露乖巧地跟在萧煜身后,却在踏出院门时察觉到不对劲——这不是通往侧门的方向。

    世子爷,我们不是...

    走正门。萧煜头也不回,声音却不容置疑,我的女人,不必躲躲藏藏。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清露心头一颤。她看着萧煜挺拔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些许茫然。这个男人,究竟想做什么

    正门外,赵清荷带着丫鬟站在那里,脸色阴沉如铁。见两人出来,她强挤出一丝笑容:夫君这是要出门

    萧煜淡淡嗯了一声,径直走向马车,甚至没有多看妻子一眼。

    颜妹妹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啊。赵清荷转向清露,声音甜得发腻,只是这身打扮,未免太招摇了些。毕竟只是个妾室...

    夫人教训的是。清露低头应道,却在心中冷笑。这身衣裳首饰,可都是萧煜亲自挑选送来的。

    够了。萧煜突然回头,眼神冰冷,清露的衣裳是我选的,夫人有意见他不等赵清荷回答,便伸手扶清露上车,走吧,别误了时辰。

    马车缓缓驶离侯府,清露透过纱帘,看到赵清荷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怨毒的眼神如附骨之疽,让她后背发凉。

    不必理会她。萧煜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他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侧,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今日雅集上多是翰林院的学士,你只管放松欣赏,不必拘束。

    清露轻轻点头,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萧煜今日太过反常,不仅带她出席文人聚会,还当众驳了赵清荷的面子。这种逾矩的宠爱,背后必有缘由。

    李府花园内,曲水流觞,丝竹声声。清露跟在萧煜身后,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一个妾室出现在这种场合,确实惊世骇俗。

    景阳侯世子到!仆役高声唱喏。

    满座文人纷纷起身行礼,却在看到清露时露出诧异之色。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皱眉道:萧世子,这位是...

    颜姑娘,江南才女。萧煜面不改色,特意用了姑娘这个尊称,琴棋书画俱佳,今日特来与诸位切磋。

    清露心头一震。江南才女她父亲虽是秀才,教她读过些诗书,但何曾担得起才女之名萧煜这是...

    久闻江南女子多才情,不如请颜姑娘即兴赋诗一首一位年轻学士提议,眼中带着轻慢的笑意。

    清露知道这是刁难。她看向萧煜,却见他唇角微扬,眼中满是鼓励。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是要炫耀她的美貌,而是想看她绽放被长久压抑的才华。

    妾身献丑了。清露深吸一口气,望向园中盛放的梨花,轻启朱唇:

    梨云落尽月初斜,

    独倚阑干数落花。

    不是多情惜春去,

    只因春去别无家。

    诗毕,满座寂然。这首七绝不仅格律工整,更以梨花喻己,道尽飘零之痛,无家之哀。那位老翰林率先击掌:好诗!字字血泪,句句真心!

    赞叹声此起彼伏,那些轻蔑的目光渐渐转为欣赏。清露垂眸而立,却感受到一道炽热的视线——萧煜正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骄傲得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

    雅集持续到日暮。清露对答如流,从诗词歌赋到琴棋书画,竟不输在场翰林。回程马车上,她终于放松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花纹。

    累了吗萧煜的声音异常温柔。

    清露摇摇头,却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这一整日的精神紧绷,确实耗神。

    靠着我歇会儿吧。萧煜不由分说地将她揽入怀中。

    清露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萧煜的胸膛宽阔温暖,心跳声沉稳有力。马车微微摇晃,她竟真的生出几分困意。

    今日那首诗...萧煜突然开口,是你自己的故事吗

    清露睡意顿消。那首诗确实是她有感而发——父亲去世后,她就像那无根的梨花,飘零无依。

    妾身随口胡诌的,让世子爷见笑了。她试图搪塞过去。

    萧煜却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清露,在我面前,你不必永远戴着面具。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她紧锁的心门。月光透过车帘,在萧煜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总是深不可测的眼睛,此刻竟清澈见底,盛满温柔。

    鬼使神差地,清露点了点头。

    萧煜的拇指抚过她的脸颊,拭去一滴她都没察觉的泪水。这个动作太过温柔,温柔得让她心尖发颤。当他的唇覆上来时,她没有躲闪。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霸道索取,而是轻柔的试探,如蝶恋花般小心翼翼。清露不自觉地回应,换来萧煜更深的索取。马车摇晃间,他的手掌滑入她的衣襟,在腰间敏感处流连。

    世子爷...不可...清露轻喘着推拒,却被他搂得更紧。

    叫我萧煜。他在她耳边低语,灼热的呼吸激起一阵战栗,在你面前,我只是萧煜。

    这句话让清露心头剧震。她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世子光环的男人,第一次感到某种真实的心动。但随即,理智回笼——她还有逃离的计划,不能沉溺在这温柔陷阱中。

    当萧煜再次吻上来时,她闭上眼,任由自己暂时沉沦,却在心中默默记下:明日一定要联系江南商队,尽早离开。

    马车停在侯府侧门,萧煜依依不舍地放开她:今晚我去听雨轩。

    清露乖巧地点头,却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将细软尽快托付给商队。两人各怀心思地步入府中,谁也没注意到暗处一双怨毒的眼睛——赵清荷的心腹丫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正急匆匆地向正院跑去。

    ...

    夜深人静,听雨轩内红烛高烧。

    萧煜靠在床头,看着怀中熟睡的清露,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今日雅集上,她才华横溢的模样让他惊艳;马车里,她生涩的回应让他心醉。这个女子就像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每翻一页都有新的惊喜。

    他轻轻起身,走到书案前,从暗格中取出一叠文书——那是他这些年收集的赵家罪证。原本打算等时机成熟再动手,但现在...他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身影,下定决心般将文书收入袖中。

    是时候结束与赵清荷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了。

    床榻上,清露悄悄睁开眼,看着萧煜在烛光下凝重的侧脸。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直觉告诉她,那与她的未来息息相关。她摸了摸枕下藏着的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些日子积攒的银票和首饰,足够她在江南开始新生活。

    两人背对而眠,各怀心思。窗外,一弯新月悄然西沉,预示着黎明前的黑暗即将到来。

    6

    东窗事发

    连续三日的暴雨将侯府笼罩在一片潮湿阴冷中。清露倚在窗边,望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庭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张薄薄的船票——明日卯时,城南码头,江南商队的货船。

    姨娘,该喝药了。柳芽端着药碗进来,眼中满是忧虑。自从那日萧煜问出你会离开吗的话后,整个听雨轩都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清露接过药碗,凑近闻了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是避子汤的味道。自从发现李嬷嬷在药中动手脚后,她便停了避子汤,可萧煜送来的药里却依然有那熟悉的苦涩。他到底知不知道是默许赵清荷这么做,还是...这本就是他的意思

    世子爷今日在府中吗清露将药碗放到一旁,轻声问道。

    柳芽摇摇头:一早就去兵部了,说是有紧急军务。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不过李嬷嬷刚才鬼鬼祟祟地带人去了库房,不知道在翻找什么...

    清露心头突地一跳。李嬷嬷是赵清荷的心腹,这时候翻找库房绝非偶然。她迅速起身,从床底下拖出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柳芽,我们可能等不到明天了。你现在就去联系商队管事,看今晚能不能——

    话音未落,院门突然被粗暴地踢开!李嬷嬷带着四五个粗使婆子闯了进来,雨水顺着她们的蓑衣滴落在青石板上,像一串串阴冷的诅咒。

    颜姨娘,李嬷嬷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得意,老奴奉命搜查各院,看看这几日暴雨有没有淹了什么东西。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清露手中的包袱,姨娘这是...要出门

    清露后背沁出一层冷汗,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收拾些旧物。她将包袱放到一旁,嬷嬷要搜便搜,只是动作轻些,别碰坏了世子爷赏的东西。

    李嬷嬷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婆子们散开搜查。她自己则径直走向清露的床榻,掀开被褥,在床板缝隙间摸索。清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里藏着没用完的避子汤药渣!

    找到了!李嬷嬷突然高喊,从床板下摸出一个小布包,抖落开来,赫然是几片干枯的药渣!颜姨娘,这是什么

    清露指尖冰凉,却依然挺直腰背:寻常补药罢了。

    补药李嬷嬷狞笑,老奴这就拿去给府医验验!若是避子汤...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世子爷最恨人欺瞒,姨娘应该明白。

    清露看着李嬷嬷得意离去的背影,知道大事不妙。避子汤的事一旦坐实,不仅逃离计划泡汤,恐怕等待她的将是比赵清荷的惩罚更可怕的后果。

    姨娘,怎么办柳芽急得直掉眼泪。

    清露深吸一口气,迅速做出决断:你现在就去找商队管事,告诉他,五十两银子,今晚子时,城南码头。她从袖中取出船票塞给柳芽,无论我能不能到,你必须上那艘船。

    姨娘!柳芽还想说什么,被清露坚决的眼神制止。

    快去!清露推了她一把,记住,子时之前,不要回府。

    柳芽含泪离去不久,前院就传来一阵骚动。萧煜回来了,而且是被李嬷嬷急匆匆叫回来的。清露站在窗前,看着雨中那道挺拔的身影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身后跟着捧着证据的李嬷嬷。即使隔着雨幕,她也能感受到萧煜周身散发的骇人怒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

    这是什么

    萧煜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将那包药渣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书房内只有他们两人,可空气却紧绷得仿佛随时会断裂。

    清露看着桌上那几片枯黄的药渣,竟有种奇异的解脱感。谎言、伪装、算计...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避子汤。她平静地回答,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萧煜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抓住清露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就这么不屑怀我的孩子他的声音低沉危险,眼中燃烧着骇人的怒火,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打算离开

    清露疼得脸色发白,却倔强地仰起头:是不愿我的孩子重蹈我的覆辙!她终于撕下所有伪装,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世子爷,您高高在上,可知庶子庶女在这深宅大院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的孩子若生来就低人一等,我宁可不要!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萧煜的心脏。他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子:所以你一直在骗我...那些温顺、那些迎合,全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清露苍白的脸庞,也照亮她眼中闪烁的泪光:世子爷又何尝不是在骗自己您救我、宠我,不过是因为我这张脸,这副身子。您可曾真正想过,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萧煜重复着她的话,突然暴怒起来,我想要的从来就是你!他一把将清露拉入怀中,狠狠吻上她的唇。这个吻带着愤怒、不甘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粗暴得几乎要碾碎她的唇瓣。

    清露没有挣扎,但也没有回应。她像一尊冰雕,冷冰冰地承受着他的怒火。最终,萧煜自己先放开了她,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我对你不够好吗

    清露轻轻摇头,一滴泪终于滑落:太好...好到让我害怕。世子爷,您给的一切,哪一样是真正属于我的就连这身子...她苦笑一声,也是您用五十两银子买来的。

    萧煜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是啊,当初在江南,他确实是用五十两银子,从那个地主手中买下了她。

    滚。他突然转身,声音疲惫而冰冷,在我改变主意前,滚出我的视线。

    清露最后看了他一眼,萧煜挺拔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孤独。她轻轻福了一礼,转身离去,没有看到身后萧煜猛地攥紧的拳头和泛白的指节。

    ...

    清露刚回到听雨轩,赵清荷就带着人闯了进来。她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眼中却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颜清露,你好大的胆子!赵清荷尖声道,偷喝避子汤,欺瞒世子爷,这可是大罪!

    清露冷冷地看着她:夫人何必装模作样您在我药里下避子汤的事,当真以为无人知晓

    赵清荷脸色一变,随即冷笑:证据呢现在人赃俱获的是你!她转向身后的婆子,给我搜!看看这贱人还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婆子们如狼似虎地扑向清露的箱笼,很快,那个准备逃离的包袱被翻了出来,里面的碎银、衣裳,还有...那张船票。

    好啊!赵清荷拿起船票,声音因兴奋而颤抖,私逃侯府,这可是死罪!我这就去告诉世子爷!

    清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事已至此,她反而平静下来。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比起行尸走肉般活着,死亡或许并不可怕。

    赵清荷带着证据匆匆离去,清露却注意到一个小丫鬟悄悄留了下来,是厨房的烧火丫头小翠。

    姨娘,小翠怯生生地递过一张纸条,柳芽姐姐让我交给您的。

    清露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子时,码头,蓝衣渔夫。她心头一松,柳芽成功了!

    现在,只等夜幕降临。

    ...

    萧煜独自在书房枯坐整夜。桌上摆着清露的罪证——避子汤药渣和那张船票。赵清荷添油加醋的控诉还在耳边回荡,可他满脑子只有清露那句我的孩子若生来就低人一等,我宁可不要。

    她竟如此看轻他...看轻他们之间的一切。

    萧煜拿起桌上清露落下的发簪——一支普通的银簪,是她从江南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私物。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簪子上细小的划痕,想起她弹《广陵散》时倔强的侧脸,想起她在自己身下隐忍的泪水,想起她病中苍白的脸色...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慌张地闯了进来:世子爷!颜姨娘...她不见了!

    萧煜手中的发簪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叫不见了

    老奴按例去听雨轩送早膳,发现院内空无一人...只有...只有这个。管家递上一封信,信封上清秀的字迹写着世子爷亲启。

    萧煜一把抓过信,手指微微发抖。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纸,上面寥寥数语:

    世子爷明鉴:

    妾身卑贱,不堪匹配。蒙君错爱,愧不敢当。

    愿世子爷得偿所愿,妾身只求问心无愧。

    清露绝笔

    问心无愧四个字像一把刀,狠狠扎进萧煜心里。他眼前浮现清露倔强的眼神,突然明白,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找!萧煜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把侯府翻过来也要找到她!

    管家从未见过世子爷如此失态的模样,慌忙退下安排人手。萧煜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渐渐亮起的天色,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全身。

    他忽然想起那日清露弹《广陵散》时,琴声中那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原来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在向他告别...

    世子爷!一个侍卫匆匆跑来,守角门的王婆子说,昨夜子时曾见一个女子冒雨出了府,往城南方向去了!

    城南...码头!萧煜脑中灵光一闪,抓起佩剑就往外冲。刚到院门,却见赵清荷带着李嬷嬷拦在面前。

    夫君这是要去哪儿赵清荷声音尖利,不过是个低贱的逃妾,值得您亲自去追我已经派人去通知我兄长,他掌管京城巡防,定能将那贱人——

    闭嘴!萧煜厉声打断她,眼中寒光四射,赵清荷,你我夫妻情分,到此为止。他转向管家,去请二叔来,我要写和离书。

    赵清荷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你...你为了一个贱妾...

    她比你干净千倍万倍。萧煜冷冷道,再不多看她一眼,大步流星地冲出府门,翻身上马,直奔城南码头。

    雨后的清晨,街道上行人稀少。萧煜策马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码头上,最后一艘南下的商船刚刚离岸。萧煜勒马停在岸边,望着渐行渐远的船影,胸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位爷,可是在寻人一个蓝衣渔夫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萧煜猛地转头:你见过一个穿素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吗大概这么高,眼睛很亮...

    渔夫点点头:见过,那姑娘天不亮就来了,带着个小丫鬟,上了陈记商队的船。他指了指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船只,说是回江南老家...

    萧煜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还是走了...带着对他的失望和怨恨,永远地离开了他的生命。

    爷,要雇船追吗渔夫问道,这会儿追,兴许还能赶上...

    萧煜望着水天相接处那一点船影,突然意识到,即使追上了,他又能说什么用什么理由留下她正妻的名分他给不了。孩子的未来他保证不了。她想要的自尊和自由他更给不了...

    不必了。他声音低沉,转身走向马匹。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她...上船时可曾说过什么

    渔夫挠挠头:那姑娘一直没说话,倒是那小丫鬟哭得厉害,说什么姨娘为何不等世子爷解释清楚药里的事...

    药萧煜浑身一震!是了,清露一直以为他在药里下了避子汤!可她不知道,那根本不是他的意思!他早该解释清楚的...

    备船!萧煜突然转身,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最快的船!现在!立刻!

    渔夫被他的转变吓了一跳,慌忙去安排。萧煜站在岸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心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决心。

    颜清露,你既想要正妻的名分,我便给你名分!你既担心孩子的未来,我便给你保证!你既渴望自由...那么,我给你选择的自由!

    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放手!

    7

    千里追寻

    江南的梅雨来得又急又猛。

    清露站在绣庄二楼的窗前,望着外面如织的雨幕。三个月了,离开侯府已经整整三个月。从京城到江南,她带着柳芽辗转千里,最终在这个临水小镇落脚。这里离她出生的村子有上百里,既不会轻易被熟人认出,又有通往苏州、杭州的水路,适合她这样靠刺绣手艺谋生的女子。

    姨娘,这批绣活已经装箱了。柳芽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湿漉漉的信,方才码头那边送来的,说是京城的商队捎来的。

    清露接过信,指尖微微发颤。信封上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迹让她心头一紧——是萧煜。这已经是第三封了。前两封她看都没看就直接烧了,这一封...

    放那儿吧。她将信搁在桌上,转身去检查那批即将发往杭州的绣品。精美的绸缎上,一针一线都是她这三个月来的心血。从最初只有三五个乡邻光顾,到现在连苏州的大商户都慕名来订货,她靠自己的双手在这陌生的小镇站稳了脚跟。

    雨声渐大,敲打在瓦片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清露不自觉地看向那封信,仿佛那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她以为自己逃得够远,可萧煜的字迹还是轻易击碎了她辛苦筑起的平静。

    姨娘...柳芽欲言又止,您真的不看看吗万一世子爷有什么要紧事...

    我和他之间,早就没什么要紧事了。清露拿起剪刀,开始修剪绣品上多余的线头,动作又快又急,像是在发泄什么。

    柳芽叹了口气,悄悄退了出去。门关上的瞬间,清露的手停了下来。她盯着那封信,最终还是拿了起来。信封很厚,里面似乎不止一封信。她深吸一口气,拆开封口。

    最先滑出来的是一张和离书——萧煜与赵清荷的和离书,上面盖着官府的朱印,日期是她离开侯府的第七天。清露心头一震,萧煜竟然真的...

    她颤抖着展开里面的信纸,萧煜的字迹力透纸背:

    清露:

    见字如晤。

    赵氏已和离,赵家因贪墨军饷、私贩盐铁等罪被查抄,赵鸿儒下狱。此事我筹谋多年,非为你故,却因你而加速。

    侯府再无他人,唯缺一主母。

    若你愿归,正妻之位虚席以待;若你不愿,告知安处,我自当远离。

    煜

    信的最后附着一张银票,数额大得惊人,足够买下整条街的铺面。清露盯着那张银票,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还是不懂。她想要的从来不是金银财帛,不是正妻名分,而是...

    窗外雨声渐歇,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绣架上未完成的绣品上——那是一幅江南烟雨图,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一叶扁舟飘摇其间,舟上人影依稀可辨。

    清露擦干眼泪,将银票和信重新塞回信封,锁进了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那里已经躺着两封同样未回复的信件。她不会回去,至少现在不会。

    ...

    世子爷,有消息了!

    萧煜猛地从案前抬头,连日的奔波让他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的胡茬也未来得及修剪。自从清露离开后,他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从京城到江南,沿着运河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找,却始终慢了一步。

    说。他声音嘶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清露唯一留下的东西。

    侍卫递上一封密信:派去江南的人回报,有人在临水镇见过一个长相酷似颜姨娘的女子,带着个小丫鬟,开了家绣庄。

    萧煜一把抓过信,眼睛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原本黯淡的眸子一点点亮了起来。是她!一定是她!那个倔强的、宁折不弯的女子,竟然真的靠自己在江南立足了。

    备马,现在就去临水镇。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世子爷!侍卫急忙拦住他,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至少先休息一晚...

    萧煜摇摇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已经错过太多次,这次一定要赶在她再次离开前找到她。他顿了顿,又吩咐道:去把库房里那匹月影纱带上,还有...那盒绣线。

    侍卫领命而去,心中暗自诧异。世子爷何时对这些女子用的东西如此上心了那匹月影纱可是番邦进贡的珍品,价值连城,世子爷竟要拿去送给一个逃妾

    萧煜站在窗前,望着南方阴沉的天空。清露离开后,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少得可怜。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点心,甚至不知道她最拿手的绣样是什么。他只知道她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还有...那双杏眼里藏着的倔强与骄傲。

    这一次,他要用全新的方式重新认识她,不是作为侯府世子对妾室的恩宠,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真心追求。

    ...

    临水镇比清露想象中还要热闹。这个位于运河支流旁的小镇,因水运便利而商贾云集。她的绣庄开在镇子最繁华的西街上,门面不大,却因绣工精致而渐渐有了名气。

    这天清晨,清露正在后院教几个绣娘新花样,前店突然传来柳芽的惊叫声。她心头一紧,放下针线快步走向前厅,却在门帘处猛地停住了脚步——

    萧煜就站在她的绣庄中央,一身普通商贾打扮,却掩不住通身的贵气。三个月不见,他瘦了许多,轮廓更加锋利,眼中却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柔和。他手里拿着一匹流光溢彩的纱料,正低声与柳芽说着什么。

    清露的手指死死攥住门帘,指节泛白。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会是在自己的绣庄里,在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新生活中。

    姨娘...柳芽看到她,声音都变了调。

    萧煜闻声回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却又很快克制住,只是微微颔首:颜姑娘。

    颜姑娘这个陌生的称呼让清露一怔。从前他不是唤她清露,就是颜姨娘,何曾这样客气地称她颜姑娘

    世子爷。她福了福身,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不知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萧煜将手中的月影纱放在柜台上:听闻颜姑娘绣艺精湛,特来求一幅绣屏。他指了指那匹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的纱料,这是定金。

    清露看着那匹价值不菲的月影纱,心中警铃大作。萧煜这是要做什么以他的权势,大可直接将她绑回侯府,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小店简陋,恐怕配不上这样的好料子。她委婉拒绝,世子爷还是...

    我要的绣样只有你能绣。萧煜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展开,上面是一幅精细的工笔画——江南烟雨,小桥流水,一叶扁舟飘摇水上,舟上两个依偎的人影。

    清露心头一震,这不正是她绣架上未完成的图样吗只是萧煜画中的舟上多了一个人。她猛地抬头,对上萧煜深邃的目光,那里面蕴含的情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一月为限,可够萧煜轻声问道,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恳求。

    清露抿了抿唇。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可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他的出现而悄悄松动。最终,她点了点头:一月为限,世子爷届时来取便是。

    她没有邀请他留下,也没有询问他住在何处,仿佛他只是个普通的客人。萧煜也不多言,留下月影纱和画样,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转身离去。

    柳芽看着萧煜的背影,又看看神色复杂的清露,忍不住小声道:姨娘,世子爷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清露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抚过那匹月影纱,感受着指尖下冰凉的触感。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可为什么看到他消瘦的面容,心还是会疼

    ...

    接下来的日子,萧煜成了绣庄的常客。他从不逾矩,每次来都只是询问绣屏进度,偶尔带些稀奇的绣线或布料,说是供颜姑娘参考。渐渐地,镇上的人都知道了,西街绣庄来了位京城的大主顾,对颜姑娘格外上心。

    清露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她发现萧煜变了,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他会帮年迈的货郎推车,会给街边的乞儿铜钱,甚至会在她忙碌时,默默坐在角落帮她整理杂乱的丝线。

    这天傍晚,清露正在灯下赶制绣屏,突然听到后院传来水声。她推开窗,只见萧煜正赤着上身,在井边打水冲洗。月光下,他精壮的身躯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清晰可见——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在侯府时,他们总是在黑暗中缠绵,她从未有机会看清他的身体。

    最触目惊心的是一道从右肩贯穿到左腹的伤疤,看样子是新伤未愈。清露心头一紧,想起柳芽说过,萧煜是带着伤离开京城来寻她的。当时她还不信,现在看来...

    萧煜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望来。清露慌忙关窗,却听到他在窗外轻声道:剿匪时伤的,不碍事。

    清露背靠着窗,心跳如鼓。她不该关心他的伤,不该在意他的安危,可心底翻涌的情绪却骗不了人。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了埋藏已久的疑问,为什么追到江南来侯府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

    因为她们都不是你。萧煜的声音透过窗纸传来,低沉而坚定,清露,我找遍京城,问遍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才发现我对你的了解少得可怜。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甚至不知道你离开侯府后能去哪里。

    清露屏住呼吸,听着他继续道:直到我看到你留下的那幅未完成的绣品,才想起你曾说过飞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所以我来了江南,一个镇子一个镇子地找,一家绣庄一家绣庄地问...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窗边:清露,我不求你立刻原谅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认识你,不是作为侯府世子对妾室,而是萧煜对颜清露。

    窗内,清露的眼泪无声滑落。她多想打开那扇窗,扑进他怀里,告诉他自己这三个月的思念与挣扎。可理智却让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天色已晚,世子爷请回吧。她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窗外沉默了片刻,随后是萧煜离去的脚步声。清露滑坐在地上,任由泪水打湿衣襟。她不明白,为什么萧煜的温柔比他的冷酷更让她心碎。

    ...

    一个月转瞬即逝。绣屏完工的那天,恰逢临水镇一年一度的荷花节。街上张灯结彩,游人如织。清露将绣屏仔细包装好,等着萧煜来取。按照约定,今天之后,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了。

    可直到日落西山,萧煜都没有出现。清露站在店门口,望着渐渐冷清的街道,心中五味杂陈。他放弃了吗还是终于明白,他们之间隔着太多无法跨越的鸿沟

    姨娘,要打烊吗柳芽小声问道。

    清露刚要点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骚动。街角处,一群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喊着码头着火了!

    清露心头一跳——她明天要发往杭州的那批货还堆在码头仓库!那是她全部的心血,若被烧毁,不仅积蓄尽失,还要赔偿客人的定金!

    她顾不上多想,拎起裙角就朝码头奔去。柳芽在身后喊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码头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人群乱作一团。清露拼命挤到仓库前,却被官差拦在外面。

    我的货!我的绣品还在里面!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不行!太危险了!官差死死拦住她,仓库里堆满了桐油和布匹,火势控制不住!

    清露绝望地看着熊熊烈火,双腿发软。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身边掠过,径直冲向火场!

    萧煜!清露失声尖叫,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浓烟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清露站在火光前,浑身发抖。她想起萧煜身上的伤疤,想起他这一个月来的默默守候,想起他说因为她们都不是你...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

    出来了!有人出来了!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清露抬头,只见一个浑身是火的人影从仓库里冲出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大包袱。周围人赶紧泼水灭火,那人踉跄几步,终于在她面前倒下,却仍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

    清露...萧煜被烟熏得嘶哑的声音响起,你...你的绣品...我抢出来了...

    清露跪倒在地,颤抖着接过那个被水浸湿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她精心绣制的十二幅绣品,除了边角有些烟熏痕迹,竟完好无损!

    而萧煜,他的双手已经被烧得血肉模糊,脸上也满是灼伤的痕迹,却还对着她笑:你看...一匹都没少...

    清露的眼泪终于决堤。她紧紧抱住萧煜,泣不成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煜靠在她肩上,轻声道:因为...这是你的心血...是你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我不能...看着它被烧毁...

    镇上郎中赶来为萧煜处理伤口,清露全程守在旁边,紧紧握着他没受伤的那只手。当郎中说他需要静养时,清露毫不犹豫地道:带他回绣庄。

    夜深了,清露坐在萧煜床前,看着他被纱布包裹的双手,心如刀割。这样一双手,曾经执剑杀敌,曾经批阅公文,曾经在她身上点燃无数激情的夜晚...如今却为了救她的绣品而伤痕累累。

    疼吗她轻声问道。

    萧煜摇摇头,眼中满是温柔:比起找不到你的那些日子,这点伤不算什么。

    清露低下头,泪水滴落在他的纱布上:世子爷,我不值得您这样...

    嘘。萧煜艰难地抬起缠满纱布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唇,叫我萧煜。在你面前,我不是什么世子爷,只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傻瓜。

    清露再也忍不住,伏在他床边痛哭失声。这三个月来的坚强、防备、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哭得像个迷路已久终于归家的孩子,而萧煜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眼中盛满了心疼与爱意。

    窗外,荷灯顺流而下,照亮了整个临水镇。而绣庄内,两颗漂泊已久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归途。

    8

    破镜重圆

    雨,下了一整夜。

    清露坐在客栈窗边,听着檐角滴落的水声。萧煜的伤势需要静养,绣庄后院太过潮湿,她便将他安置在镇上最好的客栈里。说是最好,也不过是间勉强干净的上房罢了。对养尊处优的侯府世子来说,这条件实在简陋得可怜。

    床榻上,萧煜睡得很沉。郎中的汤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帮他暂时忘却双手灼烧的疼痛。清露借着烛光打量他的睡颜,那张曾经令她畏惧的俊美面孔,如今却让她移不开眼。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做了个好梦。

    看够了吗萧煜突然开口,声音因睡意而沙哑。他睁开眼,眸中含着笑意。

    清露慌忙别过脸,耳根发烫:我...我去叫郎中来看看。

    别走。萧煜艰难地支起身子,陪我说会儿话。

    清露犹豫片刻,还是坐回了窗边的椅子上,却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萧煜看在眼里,苦笑道:我都这样了,还能吃了你不成

    世子爷说笑了。清露低头整理衣角,您的手...还疼吗

    疼。萧煜老实承认,但比起找不到你的那些日子,这点疼算不了什么。

    烛光下,他的目光太过炽热,清露不自在地别过脸:世子爷何必如此我不过是个...

    清露。萧煜打断她,看着我。

    她缓缓抬头,对上他坚定的眼神。

    我知道你有顾虑。萧煜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今晚,我们把所有话都说开,好吗

    清露攥紧了衣角。这是她一直逃避的时刻——开诚布公地谈论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可能。但看着萧煜缠满纱布的双手,她突然觉得,至少欠他一个坦诚。

    好。她深吸一口气,世子爷想知道什么

    一切。萧煜艰难地挪到床边,离她更近些,你为什么不愿回侯府除了赵清荷和庶子的问题,还有什么

    窗外雨声渐密,清露的声音几乎被淹没:我怕。

    怕什么

    怕重蹈我娘的覆辙。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家人,我爹虽是秀才,但家道中落。我娘本是富家小姐,执意下嫁,结果...她的声音哽咽了,我爹病逝后,她连口棺材都买不起,最后郁郁而终。

    萧煜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你认为我会让你落到那般境地

    不。清露摇头,我怕的是...身份悬殊带来的不对等。您是侯府世子,将来要承袭爵位。而我...永远都是那个用五十两银子买来的妾室。即使您给我正妻名分,旁人会怎么看我们的孩子会怎么想

    萧煜沉默片刻,突然挣扎着下床,踉跄走到她面前跪下。这个举动惊得清露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世子爷!您这是做什么!

    第一,萧煜仰头看着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会为你父亲平反。当年他因《江南水患疏》被赵鸿儒构陷,我有证据能洗刷他的冤屈。朝廷对平反的忠良之后向来优渥,届时你的出身就不再是问题。

    清露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微发抖:您...您有证据

    我查赵家不是一天两天了。萧煜苦笑,本想等时机成熟一举扳倒他们,却阴差阳错先遇见了你。他继续道,第二,我会请封你为一品诰命夫人,与侯府世子妃的身份匹配。第三...他顿了顿,我们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得到最好的教养。儿子入国子监,女儿嫁名门,绝不会因你的出身受半点委屈。

    清露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竟把她的每一个顾虑都想到了,而且给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不是空洞的承诺。

    还有吗萧煜轻声问,还有什么让你担心的

    清露咬了咬唇,终于问出那个最尖锐的问题:世子爷...为何是我以您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名门闺秀没有何必...

    因为她们都不是你。萧煜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清露,我承认最初是被你的容貌吸引。但让我沦陷的,是你弹《广陵散》时的傲骨,是你面对赵清荷时不卑不亢的智慧,是你宁可喝避子汤也不愿孩子受委屈的倔强...他的声音微微发颤,这三个月,我走遍江南,每到一个地方就想,你会不会喜欢这里的风景会不会在这里停下脚步我才发现,我对你的了解太少,却又爱得太多。

    爱。这个字眼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清露心头一颤。侯府世子萧煜,竟然对她用了爱字

    您...您不必说这些...她慌乱地想起身,却被萧煜用缠满纱布的手轻轻拉住。

    看着我,清露。他的眼中竟有泪光闪烁,我知道自己曾经多么混账。用五十两银子买下你,把你当作玩物,甚至没发现赵清荷在你的药里下避子汤...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清露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煜——脆弱、坦诚、毫无保留。那个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此刻却跪在她面前,像虔诚的信徒面对他的神明。

    我需要时间...她轻声道。

    我给你时间。萧煜立刻道,一个月,一年,十年...只要你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等多久我都愿意。

    雨声渐歇,一轮明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银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两人身上。清露看着月光下萧煜虔诚的面容,突然想起初见时,他也是这样突兀地闯入她的生命,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只是那时他眼中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现在...

    我有个条件。她终于开口。

    萧煜眼前一亮:你说。

    我要参与侯府事务。清露的声音变得坚定,不是作为摆设的主母,而是真正管理田庄、铺面的人。我父亲生前教过我算术和经营之道,我不想这些本事荒废了。

    萧煜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正合我意。侯府在江南有三处茶山,一直经营不善。你若愿意,可以全权打理。他顿了顿,还有什么

    暂时...就这些。清露轻声道。

    萧煜深深看着她:那么,你的答案是

    清露没有立刻回答。她起身走到妆台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当着萧煜的面,将里面的褐色药丸全部倒出,一粒一粒扔进炭盆。药丸遇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随即化为灰烬。

    萧煜倒吸一口气:这是...

    最后一瓶避子汤。清露转身,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从今往后,我不再需要它了。

    萧煜猛地站起身,不顾双手的伤痛,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的拥抱很轻,像是怕碰碎了她,却又紧得让她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

    清露...清露...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喜悦,你答应了你真的答应了

    清露将脸埋在他肩头,轻轻点头。这一刻,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背负已久的重担。萧煜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男性气息,让她安心地闭上眼睛。

    不过,她突然抬头,严肃地看着他,若你违背今日之言,我会立刻离开,而且绝不会让你找到。

    萧煜郑重点头:若我有违此誓,愿受千刀万剐。

    清露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不吉利的话。她的指尖触到他的唇,两人都是一怔。萧煜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眼中满是柔情。

    月光如水,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为一体。萧煜低下头,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唇。这个吻很轻,像羽毛拂过,却让清露浑身颤抖。与从前充满占有欲的吻不同,这一次,萧煜的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疼吗当他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时,清露担忧地看着他缠满纱布的双手。

    萧煜摇摇头,眼中燃着她熟悉的火焰,却又多了些新的东西——珍视、怜爱、尊重。帮我。他沙哑地说,示意她解开自己的衣带。

    清露红着脸,一件件褪去他的衣衫。月光下,萧煜的身体宛如一尊完美的雕像,只是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疤破坏了这份完美。她轻轻抚过那道最长的疤痕,心疼地问:剿匪时伤的

    嗯。萧煜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但最疼的是这里,当你离开的时候。

    清露的眼眶又湿了。她主动吻上他的唇,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他。这一夜,没有算计,没有伪装,只有两颗终于靠近的心,在月光下跳动如鼓。

    ...

    一个月后,临水镇码头。

    都收拾好了吗清露站在甲板上,望着忙碌的仆役们将最后一箱行李搬上船。

    萧煜从身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头:放心,你的绣品一匹都没落下。自从那夜之后,他就变得格外黏人,完全颠覆了清露记忆中那个冷傲的侯府世子形象。

    我不是担心这个。清露笑着摇头,柳芽呢刚才还看见她...

    在这儿呢!柳芽从船舱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木盒,姨娘,您要的梅子糖我装好了,路上够吃半个月的!

    清露接过木盒,脸上微热。她怀孕后突然嗜酸,萧煜知道后,立刻派人买空了镇上所有的梅子糖。

    别叫姨娘了。萧煜皱眉,以后要叫夫人。

    柳芽吐了吐舌头,欢快地跑开了。清露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

    侯府不缺规矩。萧煜在她耳边低语,缺的是生气,是你带来的那种...家的感觉。

    清露心头一暖。这一个月来,萧煜的转变让她惊讶。他会陪她去市集买菜,会蹲在灶台前笨手笨脚地帮她生火,甚至会学着给她梳头——虽然最后总是梳得一团糟。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正在为她变成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想什么呢萧煜轻咬她的耳垂,惹得她一阵轻颤。

    在想...回府后该怎么面对老夫人和其他人。清露轻叹,他们不会欢迎我的。

    萧煜转过她的身子,认真道:有我在,没人敢为难你。况且...他神秘地笑笑,我收到消息,老夫人已经知道你有孕在身,态度软化了不少。

    清露惊讶地睁大眼:你什么时候...

    飞鸽传书。萧煜得意地说,我答应过给你正妻名分,自然要提前安排好一切。

    船缓缓离开码头,江南的景色渐渐远去。清露站在船头,望着水天一色的远方,心中满是期待与忐忑。萧煜站在她身后,双手环着她的腰,像一堵坚实的墙,为她挡住所有风浪。

    冷吗他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立刻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她。

    清露摇摇头,靠在他胸前:只是有点...不真实。三个月前我还拼命想逃离你,现在却...

    却怎样萧煜紧张地问。

    清露转身,仰头看着他紧张的表情,突然笑了:却想不起没有你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萧煜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他低头吻住她,丝毫不顾及甲板上仆役们偷笑的目光。这个吻温柔而绵长,仿佛要将三个月的分离、一个月的甜蜜都倾注其中。

    侯爷!前面有艘船拦路!船老大的喊声打破了这温情时刻。

    萧煜不悦地抬头,只见一艘华丽的官船横在前方,甲板上站着一队侍卫,为首的正是...

    景阳侯府的人清露认出了那熟悉的服饰,心头一紧。

    萧煜眯起眼:是我父亲。

    清露的脸色瞬间苍白。老侯爷亲自出马,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她下意识地护住腹部,后退了一步。

    萧煜立刻察觉到她的恐惧,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有我在。他转向船老大,靠过去。

    两船相接,老侯爷在侍卫的搀扶下登上他们的船。他年约六旬,鬓角斑白,面容与萧煜有七分相似,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清露身上一扫,她就感到一阵寒意。

    父亲。萧煜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清露护在身后,您怎么亲自来了

    老侯爷冷哼一声: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准备把这个女人直接抬进宗祠了他锐利的目光越过萧煜,直刺清露,颜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蛊惑世子...

    父亲!萧煜厉声打断,清露是我的妻子,请您放尊重些。

    妻子老侯爷冷笑,一个逃妾,也配做景阳侯府的世子妃

    清露浑身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她轻轻推开萧煜的保护,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老侯爷容禀,妾身确实出身卑微,但自问行事光明磊落。离府是因不堪赵氏迫害,非有意违逆侯府规矩。

    老侯爷眯起眼:倒是伶牙俐齿。他突然转向萧煜,你可知她父亲是谁

    萧煜皱眉:颜文渊,江南秀才,因上书揭露赵鸿儒贪墨而被构陷...

    不止如此。老侯爷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今早刚从京城送来的。颜文渊当年那封《江南水患疏》,背后另有隐情。

    清露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抓住萧煜的手臂。父亲的事...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萧煜接过信,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他抬头看向父亲,眼中满是震惊:这...这是真的

    老侯爷意味深长地看了清露一眼:回府再说。此事...关乎侯府存亡。

    清露看着父子俩凝重的表情,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好不容易与萧煜破镜重圆,难道又要横生枝节

    萧煜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清露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中的不安稍稍平息。是啊,无论前路如何,至少他们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官船调转方向,向着京城驶去。清露望着渐行渐远的江南,心中默默祈祷:父亲,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女儿...这一次,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9

    锦绣良缘

    景阳侯府的正厅内,沉水香的青烟在空气中蜿蜒盘旋。清露端坐在紫檀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指尖却悄悄掐入掌心。老侯爷方才那番话仍在耳边回荡——颜文渊与先侯夫人之死有关。这怎么可能父亲一生清正如竹,怎会与侯府夫人的死扯上关系

    父亲,萧煜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此事非同小可,若无确凿证据,便是诬陷忠良之后。

    老侯爷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边缘已经破损,上面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二十年前,先夫人暴毙当日,侍卫在她紧握的手中发现了这个。

    清露接过信笺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纸上确实是父亲熟悉的字迹,却只有几个断断续续的字:江南...茶道...毒...侯府危...。她的心猛地揪紧——这字迹虽真,内容却支离破碎,像是仓促间写下的警告。

    这是何意萧煜眉头紧锁,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清露送他的定情信物。

    老侯爷长叹一声,又从袖中取出一本账簿:上月查抄赵府时,在赵鸿儒的密室中发现了这个。江南茶道实为私运鸦片的暗号,先夫人偶然发现此事,欲告知于我,却...他的声音哽住了。

    清露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含糊不清地说着茶道...证据...。当时她只当是父亲病重呓语,如今想来...

    我父亲一定是发现了真相!她倏地站起身,杏眼中燃起灼人的亮光,老侯爷,我父亲与先夫人素不相识,为何要害她分明是有人栽赃!

    老侯爷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这也是我近日才想通的。赵鸿儒杀害先夫人后,故意留下你父亲的笔迹,一石二鸟。

    萧煜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一把攥住太师椅扶手,指节泛出青白色。清露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悄悄将手覆在他手背上。触到那片冰凉,她的心狠狠一颤。

    父亲,萧煜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坚定,请为颜公平反,并准允儿子迎娶清露为妻。这不仅关乎儿子终身幸福,更是弥补侯府对颜家的亏欠。

    老侯爷沉默良久,目光在清露身上逡巡。她今日穿着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子,朴素得不像得宠的姨娘,却自有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度。

    颜姑娘,老侯爷终于开口,以你的出身,即便平反,做世子正妃仍会招来非议。

    清露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腹中那个小生命轻轻的跃动。三个月的孕吐刚刚过去,此刻这孩子仿佛在给她力量。回老侯爷,清露明白。但我不惧人言,只怕辜负世子一片真心。若蒙垂怜,愿以父亲教授的算术经营之道,为侯府分忧。

    老侯爷眉毛一挑:江南那三处亏损的茶山,你敢接手吗

    若蒙信任,愿立军令状。清露不卑不亢,三年内若无起色,甘愿让位。

    萧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骄傲。他的清露,从来不是攀附的菟丝花,而是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乔木。

    老侯爷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腹中胎儿...

    清露心头一紧,却见萧煜猛地起身,玄色衣袍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他走到清露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父亲,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孩子是上苍赐予的珍宝。无论血脉如何,他都会姓萧,都会得到我全部的爱。他转向清露,眼中似有星辰坠落,因为我爱他的母亲,胜过这世间一切。

    这句话像一滴蜜,坠入清露心湖,漾开无数涟漪。她望着萧煜坚毅的侧脸,突然明白,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子,早已将整颗心都捧给了她。

    老侯爷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长叹一声:罢了。三日后是个吉日,准备大婚吧。

    ...

    大婚当日,天还未亮,清露就被嬷嬷们唤醒。沐浴、更衣、梳妆,一道道工序繁琐得令人头晕。她孕吐反应尚未完全消退,被浓郁的脂粉气熏得几欲作呕,却强忍着不敢出声。

    世子妃脸色不太好,陪嫁过来的柳芽担忧地道,要不要歇会儿

    清露摇摇头,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凤冠霞帔,珠围翠绕,这身装扮华贵得让她不敢相认。镜中人眉眼如画,唇若点朱,唯有眼中那抹忐忑泄露了心事。

    别怕。一双温暖的大手突然按在她肩上。萧煜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一袭大红喜服衬得他面如冠玉。他俯身在她耳边轻语:今日之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萧颜氏,我们的孩子也会在阳光下长大。

    清露从镜中与他对视,看到他眼中满满的珍视,心头暖流涌动。萧煜执起梳妆台上的眉笔,亲自为她描眉。笔尖轻扫过眉骨的触感让她微微战栗,他呼吸间的松木香萦绕在鼻尖,这一刻的亲密比任何肌肤之亲都更令人心动。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喜娘唱着吉祥话,为清露挽起青丝。萧煜全程站在一旁,目光片刻不离她的身影,仿佛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拜堂时,清露透过珠帘望向高堂上的老侯爷。老人严肃的面容在红烛映照下柔和了几分,接过她奉上的茶时,轻声道:好好待煜儿。这简单的四个字,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洞房花烛夜,萧煜亲手为她卸下凤冠,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重不重他轻抚她被压出红痕的额头。

    清露摇摇头,却忍不住嘶了一声——腹中的小家伙突然踢了她一脚。

    怎么了萧煜顿时紧张起来,大手覆上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是不是不舒服我这就叫府医...

    没事,清露拉住他,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意,是孩子在动呢。她执起萧煜的手,轻轻按在右腹,感觉到了吗

    萧煜的表情瞬间凝固。当那小小的力道隔着衣料传来时,他眼中竟泛起水光。他...他在跟我打招呼...这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此刻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清露将他的手按得更紧些:嬷嬷说,这么活泼多半是个男孩。

    男孩女孩都好。萧煜将她搂入怀中,在她发顶落下一吻,只要是我们的孩子。

    红烛高烧,帐幔低垂。这一夜,他们相拥而眠,萧煜的手始终护在她腹前,仿佛要为他们母子隔绝世间一切风雨。

    ...

    怀孕五个月时,清露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这日她正在账房核对茶山账目,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萧煜闻讯赶来时,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当场就要把府医拖出去问罪。

    侯爷息怒!府医连连磕头,世子妃只是劳累过度,静养几日便好。腹中胎儿无恙,脉象强健得很。

    萧煜脸色这才稍霁,转头却对清露板起脸:从今日起,账房的事交给二管家,你只管安心养胎。

    清露刚要反驳,腹中又是一阵抽痛,只得乖乖点头。谁知这一静养,就是整整四个月的禁足。萧煜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连朝中事务都尽量带回府中处理。每日清晨,他都要亲手为她穿上特制的软底绣鞋;夜深人静时,他会为她按摩浮肿的双脚,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

    孕后期,清露常常夜不能寐。萧煜就在床边为她读书,有时是诗词歌赋,有时是茶山账目——他说要让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当胎动频繁时,他会俯身对着她的肚子说话,一本正经地告诫小家伙不许折腾娘亲。这模样哪还有半点冷面世子的威严清露常常忍俊不禁。

    临产那日,正值隆冬。半夜里清露突然被一阵剧痛惊醒,身下床单已经湿了一片。萧煜吓得直接从床上弹起来,光着脚就往外跑,边跑边喊:来人!世子妃要生了!

    产房外,萧煜像头困兽般来回踱步。里面每传来一声清露的痛呼,他的脸色就白一分。老侯爷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儿子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女人生孩子都这样,老侯爷拍拍儿子的肩,你母亲当年生你时,疼了整整一天一夜...

    话音未落,产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萧煜双腿一软,竟险些跪倒在地。

    恭喜侯爷!是个小世子!产婆喜气洋洋地出来报喜,却见萧煜已经冲进了产房。

    床榻上,清露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却在对上他视线时绽开一抹虚弱的微笑。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是一张红彤彤的小脸。

    你看,她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他多像你。

    萧煜小心翼翼地接过儿子,那柔软温暖的触感让他心头震颤。婴儿忽然睁开眼,乌溜溜的眸子直直望向他,那一瞬间,萧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是他的骨血,是他与清露生命的延续。

    辛苦了。他单膝跪在床前,将妻儿一同拥入怀中,声音哽咽,谢谢你,清露。

    ...

    转眼十年过去。景阳侯府的后花园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在追蝴蝶,身后跟着两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凉亭中,清露一边绣花,一边含笑看着孩子们嬉戏。

    岁月似乎格外眷顾这位世子妃。年近三十的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更添成熟风韵。一袭淡紫色襦裙衬得肤若凝脂,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簪——那是萧煜去年特意为她打造的生日礼物。

    夫人。萧煜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俯身在她颊边落下一吻。他已承袭爵位,成为新一代景阳侯,却依然保持着每日午间回来陪她用膳的习惯。茶山的账目我看过了,今年比去年又多赚了三成。

    清露笑着摇头:是侯爷用人有方。这十年来,她将侯府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最初反对的老夫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萧煜在她身旁坐下,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有一道疤痕,是当年在火场救绣品时留下的。清露轻轻抚过那道疤,心头泛起熟悉的酸软。

    爹爹!娘亲!小女儿萧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攥着一把野花,送给你们!

    清露接过花,为女儿擦去额头的汗珠。大儿子萧景明带着弟弟萧景曜跟在后面,两个男孩像极了萧煜年少时的模样,却比父亲多了几分活泼。

    爹爹,您答应今天教我们骑马的!景明眼巴巴地望着父亲。

    萧煜揉揉儿子的脑袋:先去换骑装,爹爹一会儿就来。

    孩子们欢呼着跑开后,花园重归宁静。萧煜望着清露恬静的侧脸,突然道: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景吗

    清露目光悠远:记得。那天我正要去跳河...

    幸好我拉住了你。萧煜与她十指相扣,指间的白玉对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一拉,就是一辈子。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融为一体。凉亭外的海棠树下,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偷偷张望。

    爹爹又亲娘亲了。小玥捂住眼睛,却从指缝里偷看。

    羞羞!景曜做了个鬼脸。

    只有景明像个小大人似的摇摇头:你们懂什么,这叫举案齐眉。这是昨日先生刚教的成语,他现学现卖。

    晚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清露靠在萧煜肩头,望着满园春色和嬉笑的孩子,心中满是宁静的喜悦。从江南水乡的孤女,到侯府女主人;从任人欺凌的妾室,到受人尊敬的侯夫人...这一路走来,有泪水,有痛苦,但更多的是爱与成长。

    夫君,她轻声道,若有来世...

    萧煜低头吻住她的唇,将未尽的话语封缄。这个吻温柔而绵长,带着十年的相知相守,带着共同养育三个孩子的默契,带着无数个清晨与黄昏积累的深情。

    不说来世,他在她耳边轻语,今生你我白发齐眉,足矣。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混合着归巢鸟儿的啼鸣。暮色四合,侯府各处次第亮起灯火,其中有一盏,永远为他们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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