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导语:青山村的纹身师陈默,在台风天里埋下第七枚摄像头。
失忆的林小雨每天重复着同一天,挨家挨户发着过期的台风预警。
直到她怀孕,淤青的皮肤下,藏着比记忆更深的证据。
而这一次,腐烂的柚子里,长出了眼睛。
1
针尖刺破皮肤的声音像某种昆虫在啃食树叶,我盯着眼前这片逐渐成形的龙鳞,汗水从客人的太阳穴滑到下巴。
快好了。我用沾着血迹的棉球擦了擦那片皮肤,最后几针。
店里的老电扇吱呀转着,把八月闷热的空气搅成黏稠的漩涡。门外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响,夹杂着几个小孩追打的尖叫。青山村的下午总是这样,燥热、嘈杂,带着某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规律。
阿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默哥,龙头眼睛那块能不能加点红色
我看了眼墙上挂钟,四点二十。王婶家的母猪今天下崽,约好五点去给小猪崽做标记。再加半小时,我把针头浸进墨水,得加钱。
店门被推开时铜铃晃出刺耳的声响。我和阿强同时抬头,林小雨抱着一筐黄桃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陈师傅,新摘的。她把筐子放在茶几上,黄桃的甜香立刻压过了酒精和药膏的气味。阿强的眼睛粘在她挽起的袖口,那里沾着一点泥浆。
我摘下手套拿起一个桃子,表皮还带着晒后的温度。又去果园了
省农科院的专家明天要来,小雨用袖口擦汗,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泥痕,得先把样本准备好。她的指甲缝里塞着黑色的泥土,指关节有几处新鲜的刮伤。
阿强突然坐直身体,毛巾从嘴里掉下来:小雨妹子,给我也来个桃子呗
小雨笑着挑了个最红的递过去,阿强接桃子的手在发抖。我看着他T恤后背的汗渍从巴掌大扩散到整片脊背。去年他让我在左肩纹强者无敌四个字时,针扎到锁骨都没吭一声。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台风,小雨从筐底抽出几张传单,这是防台指南,陈师傅帮忙贴店里好吗传单上印着台风路径图和紧急联系电话,右下角是她手写的补充:老年活动中心已开放为临时避难所。
铜铃又响起来,王德发拎着半瓶白酒晃进门,脖子上的金链子闪着油腻的光。哟,大学生又来发传单啊他伸手去拿桃子,指甲缝里黑得发亮,城里人就是讲究,刮个风还整这么多花样。
小雨不动声色地把筐子往我这边推了推:王叔,您家渔船系牢了吗
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王德发喷着酒气凑近小雨,听说你在城里被大老板包养过怎么又跑回这穷地方他的手快要碰到小雨肩膀时,我拿起纹身枪按下开关,机器突然的嗡鸣让他缩回了胳膊。
小雨睫毛都没颤一下:陈师傅,记得把传单给来店的客人。她转身时马尾辫扫过王德发的酒瓶,留下一阵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我贴完最后一张传单时天色已经发紫。风开始卷着砂砾敲打玻璃,远处传来模糊的雷声。阿强对着镜子欣赏新鲜出炉的龙纹身,王德发早不知晃到哪里去了。
默哥,阿强突然压低声音,你说小雨还是不是处他的指尖在龙头眼睛上摩挲,那里被我点了两滴猩红。
针管扔进医疗垃圾桶时发出哐当一声响。五百八。我扯下一次性床单,现金还是扫码
暴雨在凌晨两点达到顶峰。我躺在阁楼听着瓦片被掀飞的脆响,手机突然震动。村委群里的消息一条接一条蹦出来:后山滑坡、电线杆倒塌、果园进水。小雨的消息混在其中:西坡果园需要人手,能来的带麻袋和铁锹。
我套上雨衣出门时,看见阿强他爸开着拖拉机往村西头赶,车斗里挤着五六个穿雨衣的人。闪电劈开的瞬间,远处山坡上的果树像一群弯腰逃难的幽灵。
果园已经变成泥潭。二十多个人排成长龙传递沙袋,雨水顺着雨帽往脖子里灌。小雨站在最危险的路段指挥,她的雨衣下摆全裹满了泥浆。
陈师傅!她在雨幕中朝我挥手,帮我把这些果筐搬到高处!她脚边的塑料筐里堆满青柚,每个都有拳头大。今年新引进的品种,据说城里超市卖三十块一斤。
我弯腰搬筐时听见土石滑落的簌簌声。老槐树的影子在闪电中摇晃,根系裸露的部分像老人暴起的青筋。
小心——!
小雨的尖叫和树木断裂的脆响同时炸开。我扑向声音来源处,看见她正把一个老太太往路边推。倒下的树干像慢镜头般压下来,树冠扫过我的后背,但真正沉重的撞击声来自前方。
暴雨中传来骨头碎裂的闷响。老太太瘫坐在路边,而小雨躺在泥水里,血从她额角涌出,立刻被雨水冲成淡粉色。她右手还紧紧抓着一只青柚,果皮上沾着头发丝般的血痕。
打120!谁有干净毛巾!我跪在泥水里托起她的头,雨水冲进我的袖管,顺着肘关节往下淌。有人递来一件外套,我把它按在伤口上,布料瞬间变成暗红色。
村医老张挤进人群时,小雨的瞳孔已经不对光了。他掰开她的眼皮,手电筒的光束下,左眼瞳孔大得吓人。脑震荡,可能颅内出血。老张的声音被雨声切得断断续续,得送县医院。
拖拉机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阿强他爸跳下车:路断了!救护车过不来!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小雨惨白的脸上。
我抱起小雨时,她的血和雨水混在一起,在我胸前汇成温热的小溪。她腰上别着的对讲机突然发出刺啦声:东区人员立即撤离!水位还在上涨!塑料壳上贴着的卡通贴纸已经被磨得看不清图案,只隐约辨得出是只蝴蝶。
去县城的路上,小雨在我怀里抽搐了三次。每次痉挛,那只青柚就从她指间滚落,我又得在颠簸中摸索着捡回来。阿强他爸把拖拉机开得像冲锋舟,雨水横着拍在脸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急诊室的荧光灯下,护士剪开小雨的衣服。她腰间露出一块胎记,形状像片被咬过的树叶。医生翻看她的瞳孔时,那对漆黑的眸子映出我扭曲的影子。
家属医生递来签字板。我写下林建国三个字,笔迹和小时候替他签家长回执时一模一样。小雨她爸在深圳打工,去年春节都没回来。
手术中的红灯亮起时,我的雨衣还在往下滴水,在塑料椅上积成个小水洼。窗外,台风正把一棵棕榈树撕成碎片。
2
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我盯着手术室门上那个红色灯箱,直到视网膜上烙出手术中三个字的残影。塑料椅扶手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已经干涸成铁锈色。护士第三次经过时,鞋跟在地砖上敲出不耐烦的节奏。
林小雨家属
我抬头,手术服上沾着血点的医生摘下口罩。他的嘴唇在动,声音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颅骨骨折...记忆中枢受损...暂时性失忆...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盖过了窗外的桂花香。小雨躺在雪白的床单上,额头缠着纱布,像件被精心包装的易碎品。床头柜摆着果篮,最上面那个青柚表皮已经发皱。
陈...师傅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伸手去扶她,她却突然缩了一下:果园...台风要来了...
医生翻病历本的动作顿了顿:今天是9月15日。
小雨的指尖掐进被单:不可能...昨天才7号...她的目光扫过果篮,突然抓起那个青柚,这是西坡果园的!得赶快抢收——柚子上干涸的泥浆簌簌落下。
护士进来换点滴时带进一阵穿堂风。病历卡哗啦响了一声,小雨盯着卡片上的日期,指甲在青柚上抠出五个月牙形的凹陷。
脑外伤导致的顺行性遗忘。医生用圆珠笔敲着病历本,她能记住受伤前的事,但无法形成新的记忆。笔帽上的牙印很深,像被狗啃过。
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王德发拎着果篮挤进来,金链子在领口勒出红痕:大学生咋样了他的视线在小雨病号服领口停留了两秒,被跟进来的村支书撞了个趔趄。
医药费村里出。村支书把红包塞进床头柜抽屉,压低了声音,她爸联系上了没
小雨突然坐直身体:我爸在深圳宝安区打工,住群租房没信号。她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在背诵昨天刚更新的信息。窗外的桂花树摇晃了一下,落了几粒黄蕊在窗台上。
出院那天,小雨坚持要穿台风那天的衣服。牛仔裤膝盖处还留着泥浆干涸后的硬块,t恤领口有碘酒染黄的痕迹。她站在医院门口翻手机,锁屏照片是9月6日拍的果园全景。
专家明天要来考察。她把手机揣回兜里,突然抓住我的胳膊,陈师傅,台风预警发群里了吗
阿强他爸的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小雨爬上车斗时,怀里还抱着那个干瘪的青柚。路过镇口广告牌时,她仰头看着上面崭新的白酒广告——那是台风后新换的,旧广告牌砸伤过两个路人。
村里人最初很热情。王婶每天送鸡汤,村支书老婆拎来一篮子土鸡蛋。直到第五天早晨,我在纹身店门口看见小雨挨家挨户拍门:台风要来了!老年活动中心开放避难!
王德发家的狼狗狂吠起来。小雨拍门的手停在半空,转头问我:陈师傅,今天不是9月7号吗她手腕内侧还留着输液针头的淤青。
阿强叼着烟蹲在电线杆下看热闹:这妞脑子真坏了烟灰掉在他新纹的龙眼睛上,烫出个小黑洞。
第一个月结束时,村里人开始躲着小雨走。她依然每天清晨六点准时出现在村道上,头发扎成马尾,臂弯里挎着装满传单的布包。传单边角已经卷边,上面台风预警的日期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
我发现李瘸子跟踪小雨是在霜降那天。当时我正在给王婶家的小母猪补耳标,抬头看见李瘸子拄着拐杖躲在老槐树后。他的目光粘在小雨后腰上,舌头不时舔过发黄的牙齿。
看啥呢我故意把耳标钳砸进铁皮桶。李瘸子吓了一跳,拐杖戳进泥地里。他左腿比右腿短三公分,走起路来像台失衡的跷跷板。
大学生屁股真翘。他嘿嘿笑着,喉结上下滚动,听说她连昨天吃的啥都不记得
小猪在圈里尖叫起来。我攥着耳标钳的手指发紧,钳口还沾着上一头猪的血迹。李瘸子突然凑近,酒臭味喷在我耳根:你说,要是老子睡了她...第二天她是不是也不记得
王婶在猪圈那头喊我。等我再抬头时,李瘸子已经晃到村口小卖部,正用拐杖拨弄小雨停在门口的自行车后轮。
十一月的第一个周一,小雨来纹身店借厕所。她洗手时袖子滑到手肘,露出手腕上一圈淤紫。水龙头哗哗响着,她突然说:陈师傅,我今早发现内裤有血。
针管差点从我指间滑落。窗外的老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落下。
不是月经。她搓着手腕上的肥皂泡,我查了手机,上次月经是9月5号。泡沫冲进下水道时,她补充道:当然,今天也是9月7号。
第二天清晨我特意早起,看见小雨像往常一样挨家挨户发传单。路过李瘸子家时,那扇掉漆的木门突然打开一条缝,伸出只青筋暴起的手把她拽了进去。
自行车哐当倒在泥地上,前轮空转着。门缝里传出小雨的惊呼:李叔台风要来了您怎么还在家接着是布料撕裂的声音,像拆快递包裹时的那种脆响。
我抄起墙角的铁锹,突然听见身后王德发的咳嗽声。他拎着酒瓶靠在小卖部门框上,金链子垂在汗衫领口:年轻人少管闲事。
铁锹柄上的木刺扎进掌心。门内的哭声突然拔高,又像被什么捂住似的低下去。王德发灌了口白酒,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小雨是半小时后出来的。她低头系着衬衫第三颗纽扣——最上面两颗不见了。自行车筐里的传单被风吹散了几张,她一张张捡起来,用青柚压住。
陈师傅早。她冲我点头,声音哑得像感冒,台风要来了,记得关窗。
她骑车的姿势有点别扭,左脚踏板转到最高点时明显顿了一下。车链子咔哒咔哒响着,碾过地上那张被泥水浸湿的传单,上面9月7日的铅字已经糊成了一团墨迹。
当天下午,我在卫生所门口遇见小雨她妈。她拎着塑料袋装的中药,黑眼圈重得像挨了两拳。
小雨最近...我斟酌着词句,卫生所玻璃窗映出我们变形的倒影。
孩子脑子不清楚。她突然打断我,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声,李瘸子给了五百块钱。她飞快地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反正她也不记得。
药柜上的电子钟显示15:47。玻璃窗外,小雨正把传单塞进村委办公室的信箱。她踮脚时后腰露出一小截皮肤,那片树叶状的胎记边上多了道指甲抓痕。
阿强来纹身店洗纹身那天,带来了最新消息:李瘸子到处吹牛,说大学生比发廊妹还带劲。他龇牙咧嘴地忍着激光灼烧的痛,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小雨爸妈收了钱,现在连李瘸子家狗都能进门。
激光仪嗡嗡响着,他肩上的龙眼睛渐渐褪成粉红色。店门外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链子声,小雨的身影从窗前掠过,车筐里装着新鲜的黄桃。
明天省农科院专家要来。她隔着窗户对我笑,嘴角有个结痂的伤口,我摘了样品。阳光透过黄桃毛茸茸的表皮,在她手背上投下细小的光斑。
阿强吹了声口哨:桃子真大。激光头不小心烫到他锁骨,他骂了句脏话。小雨已经骑远了,车把上挂着的传单在风里哗啦作响,隐约可见台风两个加粗的黑体字。
我数着日子。第十三次看见小雨从李瘸子家出来时,她开始孕吐。当时我正在河边洗纹身工具,听见干呕声从芦苇丛后传来。小雨蹲在水边,手指抠着岸边的青苔。
吃坏肚子了我递过去一瓶矿泉水。她接水的动作突然僵住,盯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看了几秒,然后抬头笑了:可能是昨天剩菜没热透。
河对岸有几个洗衣服的妇女,棒槌砸衣物的闷响惊起一群水鸟。小雨突然撩起衣摆,露出腰上一块淤青:陈师傅,你说这是不是摔的我今早起来就有。
水面反射的阳光太刺眼,我眯起眼睛看她腰间那片瘀伤,形状像只模糊的手印。矿泉水瓶从她指间滑落,顺着河水漂向远处洗衣妇人们的方向。
当天晚上,李瘸子破天荒来了纹身店。他扔在柜台上一沓皱巴巴的钞票,酒气熏得苍蝇都不愿靠近。
给老子纹个猛男。他咧着嘴,露出镶金的犬齿,就纹在...他拍了拍裤裆,笑得浑身发抖。
我拿起纹身针,消毒柜的蓝光映在针尖上:这里皮肤薄,很疼。
疼算个屁!他灌了口白酒,突然压低声音,知道吗那大学生肚子里...他比划了个隆起的弧度,老子种下的。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他杀猪似的嚎起来。我盯着渗出的血珠,想起小雨手腕上那圈淤紫。窗外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链子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去往村东头的方向。
第二天清晨,我看见小雨站在李瘸子家门口。她手里拿着新做的拐杖——李瘸子昨天抱怨旧拐杖硌得他腋下疼。晨雾中,那扇掉漆的木门像张打着哈欠的嘴。
3
腊月里的晨雾像层发馊的棉被压在村子上空。小雨的自行车歪倒在李瘸子家门口,车筐里那个青柚已经烂出黑斑,果皮上爬满霉丝。我蹲在河边洗纹身针时,听见身后传来干呕声。
芦苇丛被拨开,小雨扶着腰走出来,棉袄下摆绷得发亮。她弯腰掬水漱口,腕骨凸得像要刺破皮肤。河面漂来一片菜叶,粘在她袖口上。
陈师傅早。她抹着嘴直起身,肚子把旧棉袄顶出个突兀的弧度,台风要来了,记得收衣服。
洗衣妇人们的棒槌声突然停了。王德发老婆撇着嘴,把洗到一半的床单拧成麻花:哟,大学生肚子里的台风更大吧床单甩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小雨的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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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低头看着鞋面的水渍,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肚子。她指甲缝里塞着黑泥,指节上的冻疮裂了口子。远处传来李瘸子的口哨声,拐杖戳地的笃笃声由远及近。
五十块。李瘸子把钞票塞进小雨口袋,手指在里面多停留了三秒,今晚给你带城里的奶油蛋糕。他咧嘴笑时,金牙闪着寒光。
小雨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陈师傅,我手机天气显示今天9月7号,可王婶说都快过年了。她的掌心烫得像块炭,我是不是中病毒了
洗衣妇人们爆发出一阵尖笑。阿强他妈把湿衣服摔进盆里:脑子坏了倒记得要钱!肥皂泡飘到小雨脚边,啪地炸开。
正午的太阳晒不化地上的霜。我拎着颜料箱路过卫生所,听见小雨她妈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都四个月了...老林回来要打死我...
门帘一掀,村医老张端着尿盆出来,看见我时叹了口气:造孽啊,那胎儿头围都比正常大一圈。尿盆里飘着血丝,在消毒水味里浮沉。
小雨是傍晚被拖去县医院的。她爸从深圳赶回来,工作服都没换,拽着她胳膊往拖拉机上塞。小雨的布鞋掉了一只,脚趾在冻土上刮出血痕。
我不去医院!明天专家要来考察果园!她扒着车斗栏杆,指甲劈了两根。她爸一巴掌甩过去,她耳朵上的蝴蝶耳环飞进泥地里。
拖拉机喷着黑烟开走了。王德发捡起那只耳环,对着夕阳眯眼看:镀金的他用牙咬了咬,随手揣进兜里。
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突然变成电子厂仓库的探照灯,小雨在麻醉失效的瞬间迷迷糊糊地说:2003年7月16日的打卡机...王德发改过时间!
三天后小雨回来时,脸色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她走路时两腿分得很开,裤管空荡荡地晃。李瘸子蹲在小卖部门口嗑瓜子,把壳吐在她经过的路上。
大学生,蛋糕还吃不他晃着手里发霉的奶油蛋糕。小雨没回头,只是把怀里那个烂透的青柚抱得更紧了。
春节前的集市人挤人。我在肉摊前挑猪蹄时,听见卖杂货的老刘头跟人闲聊:...刮宫刮了三次才干净...那大学生在手术台上嗷嗷叫,把护士的手都抓烂了...
秤砣砸在秤盘上,震得我手里的猪蹄颤了颤。摊主咧着黄牙笑:二十一斤,都是今早现杀的。他刀尖挑着块紫红的肉,这块子宫肉便宜,炖汤最补。
回家的路上看见小雨站在果园边。积雪压垮了大棚塑料布,她徒手扒开积雪找幸存的水果。指头被冰碴割出口子,血滴在雪上像散落的枸杞。
陈师傅。她突然叫住我,从怀里掏出个冻伤的苹果,你见过我手机吗我找不到天气预报了。苹果表皮结着冰霜,被她握过的地方留下血指印。
大年三十的爆竹声里,李瘸子喝醉了在村口撒尿,对着小雨家的方向喊:老林!你闺女怀的是哪吒吧流了还能再怀!他腰带没系好,露出胯间新纹的猛男二字,墨水已经晕开了。
开春后第一场雨来得突然。我正在给纹身枪换针,门被猛地推开。小雨浑身滴水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团被血浸透的卫生纸。
我下面一直在流血。她把纸团摊在柜台上,血渍晕染出诡异的图案,卫生所的止血药吃完了。她的嘴唇白得发灰,说话时牙齿咯咯打颤。
我抓起摩托车钥匙,后视镜里看见她蜷在后座,像片风中发抖的叶子。县医院急诊室的荧光灯下,护士掀开她衣服下摆时倒吸了口气——她腰侧青紫的指印叠着指印,像幅丑陋的抽象画。
习惯性流产导致的宫腔粘连。医生把B超单拍在桌上,墨水印蹭花了诊断结果,再这样下去要摘子宫的。他圆珠笔在小雨肚子上画了个圈,这里,已经烂得像块破抹布了。
回程路上小雨异常安静。摩托车经过果园时,她突然掐我肩膀:停车!她跳下车冲向果园深处,回来时捧着个刚结的小青柚,表皮还带着茸毛。
送给李叔。她把青柚装进塑料袋,动作轻柔得像在包婴儿,他上次说想吃新鲜的。
雨又下大了。后视镜里,她护着青柚的样子像护着最后的希望。雨水顺着我的脖子流进衣领,冰凉得像手术台上的金属器械。
第二天清晨,我在李瘸子家后院发现那个被踩烂的青柚。果肉混在泥里,籽粒像碎牙齿。前院传来小雨的声音:李叔,台风要来了...
门板撞在墙上的闷响打断了她的话。我透过篱笆缝看见李瘸子把小雨按在磨盘上,她新换的蓝裙子像面旗子飘起来。磨盘边缘刻着的五谷丰登四个字正对着她大张的嘴。
我数到第四十七步时走回了纹身店。消毒柜的蓝光里,新买的微型摄像头闪着金属冷光。
小雨是半夜来的。她敲门声轻得像猫抓,进门就脱了外套转身给我看——她后腰上的树叶胎记旁边,多了个烟头烫的疤。
今天洗澡时发现的。她手指在疤痕上画圈,李叔说是我自己摔的。她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陷进我皮肉,陈师傅,我是不是活在噩梦里
消毒柜嗡嗡作响,把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我拿出准备好的日记本,翻开第一页:从现在起,把每天发生的事记在这里。
她盯着空白页面看了很久,突然抬头:我能不能...纹个东西她转过身去,手指点在后背中央,纹只凤凰,再纹你的名字。
纹身枪响起时她抖了一下,但没喊疼。我描完最后一根羽毛,她突然说:明天我要去买摄像头。墨水顺着她脊梁流下,像条黑色的小溪。
天亮前下起了雾。小雨穿好衣服,把日记本塞进内衣里。她走路时后背渗出的血珠把白衬衫染出点点红梅。
陈师傅。她站在门口回头,晨雾中她的轮廓模糊不清,要是我又忘了来看日记...
我把微型摄像头装进青柚里,用胶水粘好裂口:那就每天来看你的凤凰。
第一缕阳光穿透雾气时,她抱着改装过的青柚走向李瘸子家。柚子上那个霉斑恰好形如眼睛,正对着那扇即将开启的、布满抓痕的木门。
4
监控画面在手机屏幕上跳动。李瘸子的金牙在青柚霉斑形成的眼睛前闪着油光,他脱裤子的动作带倒了桌上的白酒瓶。我数着他后腰上新增的三颗痦子,突然发现画面边缘多了条穿着胶鞋的腿——王德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后。
小雨的日记本摊在纹身台上。最新一页写着:李叔尿在柚子上时笑了,字迹被水渍晕开。我翻到前一页,发现同样的内容已经重复过四次,每次日期都不一样。
陈师傅。小雨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霉味,她指甲缝里塞着黑紫色的柚子皮,我后背的凤凰掉色了。她转身掀起衣摆,那些羽毛线条里渗着黄脓。
消毒柜蓝光下,我注意到她左耳垂少了块肉。她摸到我的视线,手指在耳垂上搓了搓:李叔说是我自己挠的。她突然凑近镜子,瞳孔在镜面里急剧收缩,这镜子...是不是变矮了
门外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小雨浑身一抖,日记本掉进洗纹身针的水盆里。墨迹在水中化开,露出前天她没写过的半句话:王德发老婆在卫生所偷了——
小雨!她爸的吼声割裂了晨雾。我们看着他在窗外拽断晾衣绳,工作服袖口沾着深圳电子厂的蓝色漆料。小雨机械地抓起日记本塞进内衣,纸页在她胸口发出潮湿的摩擦声。
我递给她刚煮好的姜茶。她接过去时手腕内侧的淤青露了出来,形状像半枚指纹。茶缸突然倾斜,滚烫的液体泼在她大腿上,可她只是眨了眨眼:不疼。
正午的阳光把纹身店的水泥地晒出裂纹。我蹲在后院埋第三个U盘时,听见前屋传来玻璃碎裂声。小雨站在打翻的颜料架前,正把红色墨水往嘴里灌。
这是血。她抹着嘴角对我说,舌头被染得猩红,我记起来了,王德发上周四...话音戛然而止,她眼神突然涣散,今天周几
电子店老板就是这时候推门进来的。他新烫的卷发上沾着菜叶,目光直接钉在小雨沾满墨水的嘴上:大学生,我那监控硬盘...
小雨突然冲向厕所干呕。老板凑近我,袖口露出截U盘金属边:昨晚录像我备份时看见好玩的了。他喉结上下滚动,李瘸子算个屁,王德发才叫畜生。
厕所传来重物倒地声。我们冲进去时,小雨正把额头往水箱上撞,刘海黏在渗血的皮肤上。电子店老板啧了声掏出手机,镜头对准她痉挛的手指:我爸说疯病会传染。
第二天集市上,卖猪肉的摊主突然拽住我:听说那大学生怀的是录像带他刀尖挑着块猪子宫晃悠,老张头卫生所都传遍了,说能拍人魂儿。旁边挑猪蹄的妇女们发出母鸡般的咯咯笑。
我拎着猪油回店时,小雨正在后院挖坑。她十指鲜血淋漓,脚边堆着七个发霉的青柚。青柚里的摄像头是机械胶片式,霉斑恰好构成取景框,转动柚子就能拍摄。摄像头没电了。她把腐烂的果肉塞进塑料袋,李叔昨天吃了两个。她抬头时,我发现她右眼瞳孔边缘有圈不正常的灰白。
黄昏时分电子店老板又来了。他这次直接掀开小雨的后衣领检查凤凰纹身:我姑说这是引鬼的。手指顺着她脊椎往下滑,王德发愿意出五百看原片。
小雨突然转身咬住他手腕。老板嚎叫着抽出手时,表带上沾着她的半颗门牙。我抓起纹身枪抵住他喉咙,他边退后边笑:明早全村都会知道疯狗长什么样。
深夜的纹身店弥漫着血腥味。小雨跪在地上拼撕碎的日记,突然举起片碎纸:这字不是我写的!纸片上卫生所三个字歪扭得像蚯蚓。她疯狂翻找其他碎片,发现每页都混着陌生字迹。
我吞下藏有备份的U盘芯片时,小雨正用口红在镜子上写字。鲜红的王德发下面画着箭头,指向她大腿内侧新出现的烟疤。窗外传来狗吠,我们同时看向月光下的果园——李瘸子和王德发并排站着,手里的白酒瓶反着冷光。
凌晨三点,小雨突然摇醒我:陈师傅,我想起来了。她摊开掌心,里面是电子店老板的半截指甲,他手机里有王德发老婆的裸照。她说话时嘴角抽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钻。
天亮前我们撬开了电子店后窗。主机箱风扇积着厚灰,老板在监控屏幕前打盹,裤链大开着。小雨盯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王德发老婆正把注射器扎进小雨家晾晒的腊肉。
破伤风菌。小雨轻声说,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她每周三来我家帮忙晒被子。屏幕蓝光映出她脖子上紫红的指痕,形状比成年男人的小一圈。
回去路上经过卫生所,老张头正把医疗垃圾往拖拉机搬。小雨突然冲过去扒开废弃纱布,沾血的棉球里混着几个带针头的安瓿瓶。地塞米松。她念着标签,把瓶子塞进鞋垫,王德发女儿去年高考前用过。
暴雨在午后突然降临。我冒雨回来时,看见小雨浑身湿透地站在店门口,怀里抱着被雨水泡胀的日记本。字没了。她把本子摊给我看,水痕吞噬了所有墨迹,但多了这个。她翻开最后一页,角落里印着半个蓝指纹——电子厂专用油墨的颜色。
傍晚雨势稍歇,王德发女儿打着伞出现在巷口。她新烫的刘海别着蝴蝶发卡,和小雨丢失的耳坠是同款。我爸说你要高考复习资料。她把塑料袋放在台阶上,粉红色指甲刮过小雨的手背,小心别划伤,破伤风会死人的。
袋子里是撕碎的高考准考证,每一片都印着同一个名字:林小雨。碎片背面用口红涂着歪扭的字:疯女人别碰我爸爸。
小雨蹲在台阶上拼碎片时,李瘸子的孙子跑过水坑,故意把泥浆溅在她刚拼好的纸片上。小孩跑远后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对我们晃——是微型摄像头的红外线感应器。
爷爷说这是电子眼。他奶声奶气地学舌,能拍到你魂儿被鬼压。转身跑开时,他书包里掉出盒破伤风疫苗。
深夜的纹身店弥漫着酒精味。小雨对着镜子往脖子上涂药膏,突然说:陈师傅,我好像真的病了。她扒开衣领给我看锁骨下的淤青,形状像微型摄像头的轮廓,这里面的东西在发烫。
我摸到她皮肤下坚硬的凸起,那是我们三天前埋的第四个U盘。窗外闪过手电光,王德发和李瘸子的笑声混在雨声里,由远及近。
小雨突然抓起纹身枪,在自己手臂上划了道口子。血滴在拼好的准考证上,她蘸着血在墙面写:他们今晚要来。字迹未干,电子店老板的摩托车已停在巷口,车灯照出他手里拎着的汽油桶。
5
汽油桶砸在卷帘门上的声响像炸雷。我从呕吐物里捡起那片带着胃液的金属片时,听见电子店老板在门外喊:陈师傅,给你送温暖来了!他踢翻门口的煤油炉,火苗顺着油渍窜上窗台。
小雨把U盘塞进我后腰的绷带里,胶布黏在还没愈合的伤口上。她手指在发抖,却准确地把电子厂工牌碎片按进我掌心:我爸的。工牌边角沾着黑红色锈斑,在消毒柜蓝光下像干涸的血迹。
卷帘门被撬开的瞬间,小雨突然抓起纹身枪扎进自己大腿。鲜血喷溅在镜面上,她蘸着血在玻璃写下:王德发女儿2003.7.16。门外传来王德发的咒骂声,铁锹砸碎了门框。
都别动!李瘸子拄着拐杖最后一个进来,金牙上沾着瓜子壳。他踢了踢地上打翻的颜料桶,猩红色液体漫过我的拖鞋,大学生人呢拐杖尖戳进我锁骨,我听见王德发在翻后院埋的U盘。
电子店老板突然揪住我头发往镜子上撞。鼻血在2003.7.16的日期上洇开,他在我耳边说:录像带卖了三十二份。他裤兜里露出一截粉色发绳,和小雨之前戴的一模一样。
后窗传来重物落地声。王德发拎着沾泥的U盘冲进来:操他妈的埋了七个!他踹翻纹身台,针头散落一地。李瘸子用拐杖挑起我下巴:最后一个藏哪儿了他袖口滑出把小手术刀,刀尖在我眼球前晃,卫生所老张等着治白内障呢。
我咳着血笑起来:你们搞错了。扯开衣领露出肩膀上的烟疤,小雨后背的凤凰,是我用烧红的缝衣针烫的。王德发老婆突然冲过来扒我裤子,指甲刮破大腿皮肤:让我看看他是不是真干了!
李瘸子的拐杖停在半空。我趁机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小雨被按在磨盘上的视频特写——王德发老婆正往她嘴里塞药片。五年前你女儿高考前夜,我抹了把脸上的血,你给小雨喂的什么药
王德发的铁锹突然砸向手机。电子店老板却抢先一步夺过去,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等等,这视频我还没看过......他表情突然凝固,镜头里露出他扒小雨衣服的半张脸。
暴雨更大了,雨水混着血水在地面蜿蜒。我被反绑着扔上拖拉机时,看见小雨被堵着嘴蜷在车斗角落。她左耳只剩个血窟窿,右手指甲全被拔了,但眼睛死死盯着我后腰绷带——那里藏着最后一个U盘。
李瘸子开着拖拉机往坟地走,车灯照出路边树上吊着的死狗。王德发往我嘴里灌白酒:陈师傅酒量好,埋人前得暖暖身子。酒精灼烧着胃里的伤口,我吐出一口混着金属碎片的血沫。
老坟场的土被雨水泡发了,铁锹插下去发出噗嗤声。电子店老板把小雨推进挖好的坑里,突然扯开她衣领检查:凤凰呢他手指在那些溃烂的纹身上抠挖,昨天明明还在......
小雨突然咬住他手指。王德发一铁锹拍在她头上,血溅进土坑里。李瘸子把铁锹塞进我手里:陈师傅,请。他金牙闪着寒光,埋到胸口就行,我想看憋死的样子。
第一锹土砸在小雨腿上时,她突然睁大眼睛看我。月光照出她瞳孔里游动的灰白色阴翳,像两团蠕动的蛆。我铲起第二锹土,故意把泥块撒在李瘸子皮鞋上。
操你妈的!王德发夺过铁锹往坑里猛铲。土埋到小雨腰际时,她忽然用脚趾从泥里挑出个东西——半截注射器针头,上面还粘着卫生所的胶布。
电子店老板突然惨叫起来。他抓着自己脖子在地上打滚,皮肤下凸起游走的条状痕迹。王德发老婆倒退两步:破伤风......她猛地转头看小雨,你什么时候......
小雨的指尖突然戳破土层,一根带血的注射器针头刺进李瘸子脚踝。破伤风菌…你卖给我爸的…她声音混着泥浆,而我的铁锹已劈向那张镶金牙的嘴。
李瘸子一拐杖戳进她肩膀:解药!脓血顺着拐杖往下滴,小雨却抬头看我:陈师傅,2003年7月16号......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叫,王德发女儿生日是假的。
拖拉机突然爆炸的巨响震得坟头土簌簌下落。火光中我看见我爸举着猎枪站在坡上,枪管还冒着烟。李瘸子扑向小雨想掐脖子,我抡起铁锹砍在他膝盖上,碎骨声和雷声混在一起。
混乱中有人拽我裤脚。小雨从土里伸出只剩白骨的手指,指尖勾着我绷带里藏的U盘。她嘴唇蠕动着说了什么,我把耳朵凑近,只听见果园......第三棵......就没了声息。
王德发女儿的尖叫刺破雨夜。她抓着溃烂的喉咙跌进坟坑,粉色蝴蝶发卡掉在小雨脸上。电子店老板抽搐着断气时,手指还抠在手机播放键上——视频正停在他往小雨饮料里下药的特写。
我爸的猎枪卡壳了。李瘸子拖着断腿爬过来,手术刀扎进我大腿动脉:U盘......血喷出来时,我抓起坟头的死老鼠塞进他嘴里。远处传来警笛声,王德发老婆突然开始用铁锹猛拍自己脑袋。
我爬向小雨时,摸到她冰凉的手心里攥着的东西——半片电子厂工牌,背面刻着林建国2003.7.16入职。血水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她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土里的注射器,针管中残留的透明液体在月光下发亮。
警车包围坟地时,李瘸子正用打火机烧小雨露在土外的头发。我扯出后腰的U盘扔进燃烧的拖拉机油箱,火焰窜起三米多高。最后一个意识是警察撬开我手指,取出那片沾着脑浆的工牌——王德发女儿临死前塞进来的,上面用眼线笔写着果园第三棵柚子树。
暴雨冲刷着坟场的新土。在彻底昏迷前,我听见挖掘机的声音向着果园方向远去。有只冰凉的手在摸我口袋,掏走了那把纹身店钥匙——可小雨明明已经一动不动地埋在土里。
6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睁开眼时,看见我妈正用棉签蘸着碘伏给我擦手。她手腕上戴着电子厂流水线的蓝色工牌,编号和林建国那枚只差最后两位数。窗外的挖掘机声越来越近,她突然把病床栏杆上的呼叫按钮塞进我手心:果园第三棵。
病房门被推开时,我妈正在削苹果。水果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她手指稳得不像话,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病人需要休息。警察的皮鞋在地板上蹭出两道泥痕,是坟场特有的红土。
我盯着警察胸前的执法记录仪。镜头盖没开,但红灯亮着。他翻开笔记本时,夹在里面的照片滑出来半截——小雨学生证上的照片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叉,日期是2003年7月17日。
你父亲猎枪走火的事...警察的圆珠笔在正当防卫四个字上画圈,墨水晕染开像滩血,李瘸子说是你教唆的。他突然把笔记本转过来给我看,最新一页写着小雨已确认死亡,可落款日期是三天后。
我妈的苹果皮断了。她弯腰去捡时,病号服领口露出脖颈后的淤青——形状像半枚指纹,和小雨手腕上的一模一样。警官,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我儿子纹身用的颜料,和电子厂标记不良品的喷漆是同一批货。
警察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装作不经意地翻过一页笔录,露出下面压着的照片——王德发女儿高考准考证上的钢印,和林建国工牌上的电子厂公章是同一个编码器打的。
走廊突然传来推车碾过的声音。透过门缝,我看见两个护工推着运尸车经过,白布下露出几缕被烧焦的头发。值班医生跟在后面,手里把玩着把手术刀,刀尖上挑着块柚子皮。
我妈突然按住我输液的手。她指甲掐进我静脉,另一只手摸出个小东西塞进我绷带——是纹身店的微型摄像头,镜头盖还带着泥。窗外轰的一声,挖掘机挖倒了果园的第四棵柚子树。
警察走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垃圾桶。带血的棉球滚出来,里面裹着半片电子厂工牌。我妈等脚步声消失后,突然掀开我被子检查大腿伤口:小雨昨晚来过。她指着纱布上新增的缝线,这是她的针脚。
夜班护士来换药时,电视里正在放县里的新闻。画面中李瘸子拄着拐杖在派出所门口哭诉,背后电子屏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比实际日期慢了三天。护士拔针头时故意扎偏两次,棉签按在伤口上碾了碾:你妈交的住院费只够到今天。
凌晨三点,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警报。我睁开眼看见值班医生站在床边,手术刀正往我氧气管上划。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粉红色发绳,是电子店老板之前戴过的那款。
别动。我妈的声音从床底传来。她举着把射钉枪顶在医生膝盖后窝,枪管用绷带缠着消音棉,张医生,2003年你还在镇卫生院打杂吧医生后退时,口袋里掉出个小药瓶,标签上印着地塞米松。
天亮时下起了雾。我拖着输液架走到窗前,看见小雨她爸站在楼下花坛边。他工作服上沾着新鲜的机油,脚边放着个麻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雾太浓了,只能看清他不断看表的样子——表盘上的日期停在三天前。
警察再次出现时带了搜查令。他们翻我病房时,有个年轻辅警不小心踢翻了尿壶。黄色液体流到地上,浮起几片柚子籽。年长的警察蹲下来查看,突然用镊子从里面夹出个微型储存卡。
这是证物。他装模作样地封存,却把真正的储存卡塞进我枕头下。走之前他故意大声说:林小雨的尸体找到了,同时用脚尖在地上划出果园两个字的痕迹。
我妈中午出去买饭后再没回来。护士送来盒饭时,饭粒里埋着把纹身店钥匙。我掰开一次性筷子,发现其中一根刻着第三棵三个小字,切口还很新。
下午转来的新病友一直面朝墙壁。他后颈上有块烫伤的疤痕,形状像监控摄像头。夜里我数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突然听见咔嗒轻响——他悄悄把病房门反锁了。
心电监护仪的线路被人剪断了。月光下,我看见新病友摸出把手术刀,刀柄上缠着粉色发绳。他转身时,我认出这是电子店老板的表弟,去年在王德发肉摊当帮工。
别叫。小雨的声音突然从床底传来。她冰凉的手握住我脚踝,递上来个东西——是李瘸子那枚金牙,牙根还带着血丝。病友扑过来的瞬间,床单下飞出个玻璃瓶,砸在他脸上迸出刺鼻液体。
破伤风疫苗的味道弥漫开来。病友惨叫着想擦脸,小雨从床底滚出,针管扎进他脖子。他倒地抽搐时,小雨掰开他手指,取出个被捏变形的U盘——外壳上刻着2003.7.16备份。
警笛声响彻医院时,小雨正用病友的手术刀割开我绷带。她手指在伤口里掏了掏,夹出枚染血的储存卡:王德发女儿的。她说话时嘴唇没动,声音像是从腹部发出来的,她偷拍了五年。
窗外突然亮如白昼。挖掘机的探照灯照进病房,我看见小雨的瞳孔在强光下变成灰白色。她扒开病号服给我看腰侧——那里纹着个条形码,编号和林建国的工牌只差最后一位。
他们要挖的不是树。小雨把金牙塞进我手心,牙齿内侧刻着微型地图,是我爸的骨头。她跳窗消失前,往我输液管里打了针透明液体,味道像青柚皮泡的酒精。
第二天一早,整个医院都在传停尸房闹鬼。我拖着伤腿去看时,小雨的尸袋敞开着,里面塞满了腐烂的柚子。值班医生正在吃柚子,果肉上刻着五谷丰登——和磨盘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警察来做最后笔录时,我交出了储存卡。年轻辅警检查时突然脸色大变,因为视频里举着注射器的是现任派出所所长——五年前他还是卫生院的实习医生。年长警察合上笔记本时,夹在里面的照片飘落在地:2003年7月16日的电子厂打卡记录,林建国名字后面盖着已死亡的蓝章。
出院那天,我远远看见小雨她爸站在果园。第三棵柚子树被砍倒了,树根处摆着个玻璃罐,里面泡着个发黑的胎儿标本——标签日期是2003年7月17日。树坑里散落着几页被泥水泡发的日记,稚嫩的笔迹写着:王叔叔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弯腰去捡时,后颈突然一凉。小雨的手指拂过我的伤疤,塞给我个东西——是纹身店的摄像头,镜头里最后的画面是李瘸子往拖拉机油箱倒汽油的慢动作回放。远处警车包围了村委会,王德发老婆正把一叠光盘塞进灶膛,火焰吞没了光盘上2003年电子厂年会的字样。
回到纹身店时,门锁完好无损。推开门,消毒柜的蓝光下摆着个青柚,霉斑组成的形状恰似一只眼睛。柚子下面压着林建国的完整工牌,背面刻着串数字——是深圳电子厂的仓库编号。
7
雨水顺着法院哥特式的尖顶往下淌,在花岗岩台阶上汇成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我坐在旁听席第三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片生锈的工牌——林建国的死亡证明和出勤记录同时印在上面,日期都是2003年7月16日。
传被告人李德才、王富贵到庭!
法槌敲响的瞬间,旁听席最后一排传来骚动。王德发被两个法警架着胳膊拖进来,金链子在囚服领口勒出紫痕。他右眼肿得睁不开,却还在朝证人席龇牙咧嘴。李瘸子拄着新换的金属拐杖,每走一步,裤管里就传出电子镣铐的滴滴声。
审判长推了推老花镜:现在出示物证07号。
检察官掀开证物箱的蓝布,冷库特有的白雾立刻在法庭弥漫开来。他戴着手套取出个玻璃罐,里面泡着的柚子标本已经发黑,但表皮上用针尖刻的字迹依然清晰:
【7.16夜
47人
冷库B区】
这是从电子厂冷库通风管道缴获的。检察官转动罐子,柚子底部突然脱落,露出藏在里面的微型胶片,经技术还原,胶片记录了下图画面——
投影仪亮起的刹那,小雨猛地攥紧了我的手腕。画面里,穿蓝裙子的小女孩被王德发按在打卡机上,他粗壮的手指正强行掰开她的眼皮。虹膜识别通过,童工047号。机械女声念出这行字时,王德发女儿——现在应该叫她冒牌货——突然在被告席尖叫起来。
那不是真的!我爸说那是拍电影!
审判长重重敲槌:请法医出示生物检材比对结果。
白发苍苍的老法医走上证人席,投影切换成DNA图谱。两条曲线在2003年样本与2023年样本的标记处完美重合。根据齿模比对,所谓王小雨同学的臼齿发育程度与14岁儿童一致。法医举起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从坟场挖出的乳牙,而这些牙齿,是从林小雨女士12岁时拍摄的X光片上提取的。
旁听席炸开了锅。我看见冒牌货疯狂抓挠自己的手腕,直到把那块条形码疤痕撕得血肉模糊。她母亲——那个总在卫生所偷药的妇人——突然从包里掏出注射器朝证人席冲去。
肃静!审判长的怒吼混着法警的电击枪声响彻法庭。混乱中,小雨缓缓站起,解开病号服最上面的纽扣。她锁骨下方,那个被烟头烫伤的疤痕正巧组成数字7的形状。
2003年7月16日是我生日。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法庭瞬间安静,王叔叔说给我准备了奶油蛋糕。投影仪突然自动切换画面,显示出一张泛黄的出货单:【7.17凌晨
童工遗体
货运冷柜
深港跨境】签字栏里,李瘸子的金牙印泥和王德发的指纹并排盖在质检合格四个字上。
电子厂老会计的证词录音在此刻响起:...他们让我把打卡机时间回拨三小时...林建国发现冷库里的童工就...录音突然被刺耳的干扰音切断,但所有人都听见了背景音里小女孩的哭喊:爸爸!他们在柚子里面——
法警突然押上来个意想不到的人——卫生所的张医生。他白大褂上还沾着手术室的血迹,手里却捧着个密封罐。这是当年从林小雨子宫取出的胚胎组织。他不敢看小雨的眼睛,DNA检测显示...父亲是...
王德发突然挣脱法警,一头撞向证人席。鲜血从他额头喷涌而出时,他竟在笑:老子当年就该把你也塞进冷柜!法警按住他的瞬间,他囚服后背裂开,露出那个被汗水泡褪色的猛男纹身——和我用烧红缝衣针烫的一模一样。
判决书念了整整四十分钟。当听到死刑立即执行时,李瘸子的金牙突然脱落,叮叮当当滚到我脚边。我弯腰捡起时,发现牙内侧用激光刻着冷库的平面图,通风管道的位置被标成红色——和小雨现在溃烂的凤凰纹身伤口完全重合。
休庭时,暴雨更猛烈了。小雨站在法院走廊的落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扭曲了她的倒影。她突然用指节敲了敲玻璃,裂纹立刻组成条形码的图案。
陈师傅。她递给我一个柚子形状的U盘,这里面的监控视频...我看了三十七遍。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坟场的红土,每次看到我爸被塞进冷柜那段,我的记忆就会重置回台风那天。
我接过U盘时,金属外壳上反射出我们两人的倒影。在那些扭曲的影像里,十二岁的小雨和现在的小雨同时开口:
因为7月17日,从来就没真正到来过。
8
消毒柜的蓝光在凌晨三点自动亮起时,五枚工牌正在柜内缓慢旋转。林建国的那枚磁条发出细微电流声,我捏住边缘时,一片柚子皮碎屑飘落,露出下面嵌着的微型芯片。读取器插上的瞬间,李瘸子的声音带着行刑前的痰音:冷库里......突然变成小雨的童声在背诵:七月十七日,晴,王叔叔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父母晨练带回的柚子叶还带着露水。叶脉在阳光下显出一串数字,和我妈昨天签收的快递单号完全一致。快递盒里装着盘磁带,A面录着电子厂下班铃声,B面是段空白,但放在播放器里会散发柚子皮的苦涩味。
小雨回来那天,店里的纹身针全部自行消毒。她推门时带进一阵风,吹开了工作台上的设计图——那张画着条形码的草图突然开始褪色,而她的蓝裙子袖口却渐渐显出一模一样的条形码图案。医生说我需要新刺激。她把手腕放在紫外灯下,原本的纹身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把凤凰改成彩色的吧。
我调颜料时发现钴蓝色颜料管底部结块了,抠出来是颗生锈的铆钉,和电子厂工牌上的同款。小雨突然按住我搅拌的手:用这个。她从衣领里拽出个小瓶子,里面的液体像融化的彩虹,瓶身标签写着2003.7.17制剂——和当年灌她药水的瓶子是同一批号。
针尖刺入她肩胛骨时,凤凰的尾羽开始渗血。血珠在皮肤表面凝成球形,折射出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拼出电子厂的平面图。小雨的呼吸突然变得极轻:王德发女儿转学了。她说话时,我后颈的旧伤疤开始发痒,那里现在纹着只黑凤蝶,翅膀纹理和小雨当年的病历本扉页水渍一模一样。
傍晚关店时,收银机自动打印出一张2003年的电子厂餐券。小雨用打火机烧掉它,灰烬落进水里变成迷你柚子的形状。我们沉默地看着水中的小柚子慢慢溶解,最后剩下一缕蓝色纤维——和她失踪那天穿的蓝裙子布料相同。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所有纹身枪的针头都变成了金色。阳光照在上面时,墙上会投影出模糊的监控画面:2003年的电子厂打卡机正在吐出一张工卡,卡片在空中燃烧,灰烬组成结案两个字。小雨踩着这些光斑走进来,递给我一盒新颜料:昨晚梦见我爸了。她转动手腕,露出内侧几乎消失的条形码,他说柚子熟了。
给最后一位客人纹完彼岸花,消毒柜突然发出咔嗒声。打开看见五枚工牌排成十字形,林建国的在最中央,磁条上粘着片新鲜柚子叶。小雨踮脚取叶子时,后颈露出块新纹身——是只展翅的凤凰,眼睛部分用了我调制的2003制剂。
深夜暴雨冲垮了老电子厂最后一面墙。新闻画面里,漂浮的档案中混着几页彩色纸片,特写显示是当年厂里儿童节活动的手工折纸。小雨关掉电视,从包里拿出个铁盒,里面装满被血染红的千纸鹤,每只翅膀上都写着日期:2003年7月16日。
父母最近迷上种植柚子。今早阳台上那棵幼苗突然开了花,花瓣背面有蓝色墨迹印着的工号。我妈浇水时哼着歌,是电子厂当年的厂歌改编的摇篮曲。水滴在泥土上形成的图案,和小雨今天给客人纹的凤凰尾羽分毫不差。
小雨开始学纹身的第三周,店里来了个特殊客人。她要求在手心纹个微型仓库,纹到货架部分时突然问:你们知道电子厂冷库改建了吗她摊开另一只手掌,上面用红墨水画着平面图,通风管道的位置和小雨背上凤凰的血管走向完全重合。
八月暴雨季,城市下水道反涌出大量电子厂废料。环卫工人在清理时发现个防水袋,里面装着五枚工牌和一张被泡发的照片——年轻的林建国抱着穿蓝裙子的小雨站在柚子树下,树皮上刻着重生两个字。照片背面的字迹还能辨认:给长大后的你。
小雨现在能独立完成整个纹身了。她今天给客人纹的是只破茧的蝴蝶,翅膀用了特殊的变色颜料——在紫外线下会显出电子厂仓库的编号。客人离开后,我发现工作台上有根蓝色长发,发梢分叉的形状像棵迷你柚子树。
消毒柜最近不再自动启动。但每次小雨操作纹身枪时,枪身上的指示灯会突然变成绿色,和当年电子厂合格品流水线的信号灯同款频率。昨天她不小心划伤手指,血滴在设计图上,晕染开的形状恰好覆盖了王德发女儿学籍卡上的钢印。
立秋那天,小雨把凤凰纹身最后的空白处填满了。彩色颜料里混着2003制剂,在阳光下会浮现出极淡的条形码阴影。她对着镜子转身时,凤凰的眼睛突然反射出一道蓝光,在墙上投出个穿裙子的女孩剪影,身高和小雨十二岁时一样。
父母阳台的柚子树结果了。第一个果实掉下来时,里面滚出颗金牙——牙内侧的刻痕变成了平安二字。小雨把它做成吊坠挂在纹身店门口,风铃声响起来时,监控画面里的五枚工牌会短暂地变成五片柚子叶。
现在偶尔还会有穿校服的女孩来纹条形码。但她们要的不再是电子厂工牌编号,而是自己设计的个性图案。上周有个女孩特意要求加入凤凰元素,她带来的参考图和小雨背上的纹身有七分相似,右下角署着个日期:2023年7月17日。
暴雨过后,城市东郊新建了儿童公园。奠基时挖出的时间胶囊里,有张2003年的电子厂员工提议表,在改善建议栏里,稚嫩的笔迹写着:希望仓库里多装小太阳。署名处按着个蓝色指纹,和小雨现在用的印泥颜色一模一样。
小雨昨天修改了店里的价目表。在特殊图案分类下新增了凤凰涅槃,备注写着:需预约,自带颜料优先。第一个预约的客人留下了瓶荧光粉,检测显示成分和当年电子厂标记不良品的喷漆相同,但配比已经调整到对人体无害。
我后颈的黑凤蝶最近开始褪色。小雨说等完全褪掉就给我纹新的,她正在设计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翅膀末端融化成柚子的形状。设计图别在墙上,每晚最后一缕阳光穿过时,会在收银台上投出个模糊的日期:2003年7月17日的日历页,但忌字后面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