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重生回到饥荒前三天。>第一件事就是翻出祖传的粮仓钥匙。
>前世的记忆刻骨铭心——为半块发霉的玉米饼,母亲把最后一捧观音土让给我。
>如今粮仓里堆满救命粮,我却夜夜惊醒。
>直到第五夜,仓房外响起拖沓的脚步声。
>月光下,几十个骨瘦如柴的村民堵在门口。
>秋生哥,听说……你家有粮村长独眼浑浊。
>我握紧钥匙,怀里藏着留给女儿的玉米饼。
>仓门吱呀打开时,我听见自己说:都进来吧。
>——再活一次,还是怕饿,但更怕变成吃人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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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气味,像一团永远无法驱散的、浓得化不开的焦糊和尘土,死死堵在我的喉咙里。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滚烫的沙砾。冰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吞噬一切的冰冷,正一点一点,把我僵硬的身体拖进无光的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虚无的泥沼时,一股极其蛮横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仿佛有只无形巨手,狠狠把我从溺毙的深潭中拽了出来。
嗬——!
我像条濒死的鱼,从硬邦邦的土炕上弹起,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空气。没有焦糊味,没有尘土,只有北方深秋夜晚那种特有的、干冷清冽的空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柴火烟气和泥土的微腥。月光惨白,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缝隙,在地面投下几道冰冷的、窄窄的光带。
我回来了。
不是地狱,不是天堂。是家。是我那间低矮、烟熏火燎、却实实在在能遮风挡雨的土坯房。土炕的另一头,传来妻子秀芹均匀而细弱的呼吸声,还有女儿小丫在梦中无意识发出的、小动物般的嘤咛。
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狂喜猛地攥住了心脏!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回到这……回到这饥荒彻底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掉一切之前的三天!
前世最后几天的画面,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疯狂地涌入脑海,瞬间将那点狂喜碾得粉碎。娘,我干瘪如枯柴的娘,那双曾经无比温暖的手,最后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她把一块从老鼠洞里抠出来的、沾满了霉斑和泥灰、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饼,颤巍巍地塞到我嘴边。她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东西——一种能把人心都烧穿的、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焦灼。
生……娃……吃……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我饿得眼前发黑,胃里像有无数把钝刀在缓慢地切割、搅动。求生的本能几乎要冲破理智。可就在我的牙齿碰到那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饼块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脚边。
一小捧灰白色的粉末。观音土。
她省下那半块能多吊一口气的霉玉米饼,把最后活下去的希望,连同那捧致命的土,一起塞给了我。她用自己血肉的绝路,换了我多苟延残喘几天的可能。那焦灼的眼神,那灰白的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永世不灭!
呜……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血腥味。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牙齿深陷进皮肉里,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眼泪根本不受控制,滚烫的,大颗大颗地砸在粗糙破旧的土布被面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印记。不是梦。那刻骨的饥饿、啃噬脏腑的剧痛、还有娘最后那焦灼的眼神……都是真的!它们回来了,像跗骨之蛆,缠绕着我重生的每一口呼吸。
土炕那头,妻子秀芹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模糊的梦呓。这细微的动静像一根针,猛地刺穿了我汹涌的悲恸。我像被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打了个寒颤,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粮仓!
那个念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惨白闪电,劈开所有混乱的情绪!对,粮仓!陈家庄祖祖辈辈在丰年时偷偷积攒下救命粮的地方!钥匙!那把黄铜的、沉甸甸的、沾满了祖辈手汗和期盼的钥匙!
我几乎是滚下土炕的,手脚并用地扑到墙角那只积满灰尘、笨重无比的枣木箱柜前。黑暗中,指尖摸索着柜面粗糙的木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藏在柜角缝隙里的暗格!指甲抠开松动的挡板,指尖终于触到了——冰凉、坚硬、带着岁月磨砺出的圆润棱角。
当那把黄铜钥匙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时,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四肢百骸。它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分量。这不再仅仅是一块金属,它是命!是秀芹的命,是小丫的命,是娘的命!
前世,这把钥匙在饥荒最烈时不知所踪,粮仓成了绝望的村民疯狂寻找却始终无法开启的传说。如今,它就在我手里,带着冰凉的触感和滚烫的希望。
天刚蒙蒙亮,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笼罩着村庄。我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贴着残破的土墙根,溜向村西头那片被荒草半掩的、孤零零的土坡。坡下,依着山势挖出的那个不起眼的土洞,就是粮仓的入口。洞口被几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条石堵着,伪装得天衣无缝。若非握着钥匙,知道那隐秘的锁孔位置,谁也不会想到这荒草乱石之下,藏着生的希望。
我搬开一块活动条石,露出后面黑黙默的洞口和那把早已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锁。黄铜钥匙插进去,有些滞涩,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转动。咔哒!一声沉闷而清晰的机括弹响,在死寂的黎明前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一股浓烈到呛人的、混合着陈年谷物、干燥泥土和一丝丝霉变的复杂气味,猛地从黑暗中涌出,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急切地划亮一根洋火。微弱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光晕所及之处,是堆积如山的粮食!金黄的玉米棒子层层叠叠,饱满得几乎要撑破外皮;一袋袋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装满了饱满的小米、高粱;还有成堆的、晒得干透的红薯干……它们在火光的映照下,散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令人眩晕的光芒。粮仓!满满的粮仓!前世梦寐以求的一切,此刻就真实地堆叠在我眼前!
呜……我死死捂住嘴,才把那声失控的嚎哭堵了回去。双腿一软,我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粗糙的粮食袋子,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尘土。有救了!秀芹!小丫!娘!有救了!
然而,巨大的狂喜只持续了片刻,就像退潮般迅速消散。一股更深沉、更阴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悄然爬了上来。我猛地抬起头,仓皇地望向洞外那片灰白的天光。这片死寂的村庄,这满仓的救命粮……像一块巨大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肥肉,暴露在即将饿疯的狼群面前。怀璧其罪!这简单的四个字,此刻重如千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让我窒息。
我几乎是扑上去的,用尽全身力气把条石重新堵回洞口,严丝合缝,又慌乱地将周围的荒草和枯枝踢拢过来遮掩痕迹。做完这一切,我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发出擂鼓般的巨响。恐惧,像一条冰冷黏滑的毒蛇,紧紧缠绕住我的脖颈,越收越紧。
接下来的两天,我成了惊弓之鸟。每一个从门口路过的、脚步虚浮的村民影子,都让我浑身紧绷,手心瞬间捏满冷汗。远处传来的任何一点异常的狗吠,或是孩童饥饿的微弱啼哭,都像尖针一样刺进我的神经。白天,我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去早已荒芜、只剩下枯黄草根的田埂上转悠,手里拿着磨损得不像样子的锄头,装模作样地在地上刨几下。眼睛却像不受控制的风车,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晃动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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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夜深人静,秀芹和小丫在土炕上沉沉睡去,发出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时,我才敢拿出那把被掌心汗水浸得温热的黄铜钥匙。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钥匙上那些被岁月磨平的复杂花纹。冰凉的金属触感,此刻成了唯一能稍稍安抚我狂乱心跳的慰藉。可每一次摩挲,指尖都仿佛能感受到它深处传来的灼热——那是无数双饥饿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那是即将到来的、吞噬一切的疯狂风暴。
粮仓的钥匙,此刻更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滋滋作响。
爹……小丫细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只病弱的小猫。她蜷缩在土炕角落里,身上裹着家里唯一一条还算厚实的破棉被,小脸蜡黄,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却空洞无神。她伸出枯瘦的小手,无力地扯了扯我同样破旧单薄的衣角,丫丫……肚肚饿……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让人心碎的、习以为常的麻木。
炕的另一头,秀芹正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用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削着一块灰扑扑、硬邦邦的东西。那是昨天傍晚,她走了十几里山路,在向阳坡上挖回来的最后一点勉强能入口的草根。刀刃刮过草根坚硬的外皮,发出沙沙的干涩摩擦声,听着让人牙酸。
快了,丫丫,快了……秀芹头也没抬,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在摩擦,娘给你煮糊糊……她说话时,握着草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秀芹手里那块灰扑扑的草根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前世娘咽下观音土后,腹部鼓胀如鼓、痛苦挣扎至死的惨状,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那痛苦扭曲的面容,那绝望的呻吟……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她们再碰那些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行!
一股滚烫的、近乎暴虐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我霍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炕边一个缺了口的破瓦罐。哐当一声脆响,瓦罐碎片溅了一地。
爹!小丫吓得一哆嗦,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秀芹也猛地抬起头,削草根的动作僵住了,蜡黄的脸上满是错愕和不解:秋生你……
别弄那个了!我的声音异常粗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戾气。我几步冲到墙角那只枣木箱柜前,粗暴地掀开盖子,手伸进去一阵乱翻。指尖触到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小小硬块。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一点微小的、坚硬的、却无比珍贵的触感。
我转过身,走到土炕边,半跪下来,避开秀芹震惊的目光,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已经有些发软的油纸。里面,赫然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烤得焦黄的玉米饼!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散发着一种温暖、纯粹、令人疯狂的谷物香气。这香气在充斥着草根苦涩味的破屋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奢侈,如此……致命。
小丫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像两颗骤然被点亮的星星,里面爆发出一种原始而纯粹的、属于饥饿野兽的渴望光芒。她小小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急促的、意义不明的呜咽,整个身体都下意识地朝我手心的方向扑过来。
秋生!你……你哪来的!秀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她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炕席上,削了一半的草根滚落一旁。她死死盯着那块玉米饼,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块能引来灭顶之灾的灾星!你疯了!这……这要是让人看见……
闭嘴!我猛地低吼一声,双眼因为激动和一种扭曲的保护欲而布满血丝,凶狠地瞪着她。那眼神,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给小丫!吃了它!现在!立刻!
我把那块小小的、散发着救赎香气的玉米饼,不容置疑地、几乎是粗暴地塞进了小丫急切张开的小手里。小丫像抓住救命稻草的小兽,立刻把整张脸都埋进了饼里,用尽全身力气啃咬起来,发出小动物般急切的、贪婪的吞咽声。
秀芹看着我,又看看疯狂啃食的女儿,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瘫坐在冰冷的炕席上,双手死死捂住了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起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她指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像垂死的小动物在哀鸣。
我僵硬地站在炕边,看着女儿贪婪地啃食,听着妻子绝望的呜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捏得粉碎。玉米饼的香气,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的铁锈味。
夜,像墨汁一样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屋顶上。死寂。整个陈家庄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和饥饿彻底吞噬了,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寂。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微弱的、拉长了的呻吟,像垂死者的叹息,更添几分鬼气。
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眼睛瞪得酸涩发痛,却死死盯着窗外那片混沌的黑暗。怀里,紧紧贴着胸口的地方,藏着那块白天省下来的、属于我自己的玉米饼。它被体温捂得温热,硬邦邦的,像一块小小的烙铁,隔着薄薄的单衣,一下下烫着我的心口。每一分温热,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我粮仓的存在,也提醒着我正躺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秀芹和小丫在我身边蜷缩着,早已在极度的疲惫和饥饿中沉沉睡去。小丫即使在梦里,小小的眉头也紧紧蹙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含糊不清的呓语,带着哭腔。秀芹的呼吸则细弱得几乎听不见,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地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子时刚过,也许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种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死寂,从院墙外极近的地方传来。
像是什么东西拖着脚步,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在地上摩擦。又像是……很多双脚,在虚浮无力地挪动。那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滞感。
来了!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像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疯狂地在胸腔里撞击!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猛地从土炕上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股冷风。
黑暗中,我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那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不再是单一的,而是混杂的,沉重的、虚弱的、拖在地上的……很多!很多双脚!它们就停在了我家那扇摇摇欲坠的、用几根木条勉强钉起来的破木板门外!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绝望、腐烂和垂死气息的味道,顺着门板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那是一种属于饥饿本身的味道,令人作呕,更令人灵魂颤栗。
我像一尊被冻僵的石像,僵坐在冰冷的炕沿上,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冷汗像冰冷的蚯蚓,瞬间爬满了我的脊背和前额。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和心脏疯狂擂鼓的巨响。我死死咬住牙关,牙齿咯咯打颤,尝到了口腔里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黑暗中,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仿佛随时会被压垮的木板门。门外,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敲门声,没有呼喊,只有那无数道沉重、粘滞的呼吸声,如同无形的潮水,从门缝下、从墙壁的每一道裂缝里,汹涌地灌入,沉重地挤压着屋内稀薄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垂死者喉头粘液的微弱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像是从破败风箱里挤出的、绝望的叹息。
月光,不知何时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了下来。惨白、冰冷,像一层薄薄的霜,吝啬地涂抹在院子里。借着这微弱的光,我看到了。
透过门板上那道最宽的裂缝,我看到了一片影影绰绰的黑影。不是清晰的轮廓,而是一根根瘦得脱了形的、如同枯槁树干般的腿脚,无力地戳在冰冷的泥地上。破布条似的裤管空荡荡地挂在上面,随着夜风无力地晃动。再往上,是深陷的、几乎看不见皮肉的肋骨轮廓,在单薄的、布满破洞的衣衫下狰狞地凸起。一张张脸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看不清五官,只有深陷的眼窝,反射着月光,如同一个个空洞、饥饿、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几十个还是更多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更像是一群被饥饿驱赶着、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无声地站在那里,用那无数个空洞的眼窝,穿透薄薄的门板,死死地盯着屋里,盯着我,盯着我怀里那块滚烫的玉米饼,盯着我身后那藏着满仓粮食的土坡方向。
空气凝固了。时间也凝固了。只有那无数道垂死的呼吸,沉重地、一下下地锤打着我的耳膜和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门外那片令人窒息的黑影中,终于有了动静。一个更加佝偻、更加枯槁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了半步。月光恰好吝啬地照亮了他半边脸。
是村长,陈老栓。
他曾经壮实得像头牛,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可现在,他整个人缩水了一大圈,像一具蒙着皮的骨架。一只浑浊发黄、布满血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另一只眼睛则只剩下一个塌陷下去的黑洞,周围结着暗红的痂。那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再没有往日的精明和威严,只剩下一种被饥饿彻底熬干、烧尽后残留的灰烬般的浑浊。那浑浊里,混合着绝望、哀求,还有一丝……一丝被逼到绝境后,如同野兽般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干裂起皮、沾着血丝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嚅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的声音。终于,一个干涩嘶哑、仿佛砂砾摩擦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极其微弱地飘了进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来的:
秋……生……哥……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在皮包骨头的脖颈上痛苦地滚动,听……听说……你家……有……粮
粮字出口的瞬间,门外那片死寂的、如同坟场般的黑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骚动了一下。无数道浑浊的目光,无数道垂死的呼吸,瞬间变得更加灼热,更加沉重,如同实质的针,穿透门板,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皮肤上,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指尖瞬间变得冰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脏,在那里疯狂地冲撞、爆炸。怀里那块紧贴胸口的玉米饼,那点微弱的温热,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
爹……身后土炕上,传来小丫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浓睡意和不安的呓语。那声音像一根极细的针,扎破了我脑中翻腾的血色泡沫。
前世的画面再一次凶猛地撞进脑海:娘咽下最后一口土时那焦灼到极致的眼神;为争夺一点树皮草根,昔日邻里挥舞着锄头、眼神如同噬人野兽的疯狂;那些倒在路边,被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的肿胀尸体……地狱,就在门外。只要我打开这扇门,地狱的业火就会瞬间吞噬掉我和我拼命想要守护的一切!
可是……娘那焦灼的眼神……小丫啃食玉米饼时那纯粹的、属于生命的渴望……秀芹绝望的呜咽……
无数个声音在我脑海里撕扯、咆哮、尖叫!一个声音在疯狂嘶吼:守住!为了秀芹!为了小丫!为了娘!守住!谁也别想进来!谁敢抢,就跟他拼命!另一个声音,却微弱而固执地响起:救救他们……看看陈老栓那只独眼……看看那些孩子……像不像前世饿死在村口的小丫……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撕裂灵魂的痛楚攫住了我。我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握着钥匙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咔吧的轻响,皮肤下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钥匙冰冷的铜棱深深硌进掌心的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这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再活一次……难道只是为了……再变成吃人的鬼吗
门外,陈老栓那只浑浊的独眼,透过门缝,依旧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沉重的呼吸中,仿佛被拉长、凝固、碾碎。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我的身体绷得像一块即将崩裂的岩石,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回响。
终于,在那种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剧痛中,一股奇异的力量从身体最深处涌了上来。不是勇气,不是仁慈,更像是一种彻底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一种认命还是……一种赎罪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过喉咙。然后,我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从冰冷的炕沿上站了起来。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挪动一步,都像是跋涉在粘稠的血泥里。我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隔绝着生死、隔绝着地狱和人间的破木板门。
门外,那片无声的、令人窒息的阴影,似乎因为我靠近的脚步而产生了极其轻微的、如同涟漪般的骚动。无数道浑浊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更加灼热,死死地聚焦在我身上。空气凝重得如同实质,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我的手,那只紧握着钥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冰凉的黄铜钥匙,尖端对准了门上那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锁。
钥匙的尖端,碰到了冰冷的锁孔。那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显得异常刺耳。
我的动作顿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只手,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青筋在皮肤下疯狂地跳动、贲张,仿佛随时要冲破束缚。钥匙尖端抵着锁孔,微微颤抖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角力。
我闭上了眼睛。娘那焦灼到刻骨的眼神,小丫啃食玉米饼时那纯粹的渴望,门外那无数双深陷的、如同黑洞般的眼窝……还有前世饿死在村口,被野狗拖走时那只小小的、枯瘦的手……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气味,所有的痛楚,都在这一瞬间疯狂地爆炸、旋转、撕扯!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金属摩擦声。
不是锁芯弹开的声音。是我握着钥匙的手,用尽了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克服了那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阻力,终于将钥匙的尖端,深深地、决绝地、插进了锁孔冰冷的深处。
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瞬间冻结了血液里所有的喧嚣。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锁孔内壁粗糙的锈迹刮擦着钥匙的棱角。门外,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打破了。无数道垂死的呼吸骤然加重,如同无数破败的风箱在同一瞬间被拉响,汇成一股低沉、粘稠、充满原始渴望的声浪,猛地冲击在薄薄的门板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布满血丝。喉咙里干涩得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那只插入锁孔的手,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带动着冰冷的钥匙也在锁孔里微微晃动,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呵斥想解释想求饶但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挤出一个破碎的、嘶哑得不成调的气音。最终,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艰难地从我痉挛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打磨过,带着血沫:
都……进来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只有那只插入锁孔的手,依旧死死地握着钥匙,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吱嘎——呀——
一声漫长、尖锐、如同垂死者最后叹息般的摩擦声,刺破了凝重的死寂。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混合着绝望和最后希望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