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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诡秘槐树夜

    村口寡妇家每晚都传出斧头砍树声,可院里那棵老槐树完好无损。

    村民们谣传她在用邪术复活死去的丈夫。

    直到招魂夜那晚,我亲眼看见她丈夫的棺材从土里升起。

    槐树根须钻进棺材缝隙时,里面传来指甲抓挠声。

    秀娥突然扑在棺材上:别怕,我这就来陪你——

    她掀开棺盖的瞬间,我听见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笃。

    笃。

    笃。

    声音从村东头秀娥家那黑黢黢的院落里渗出来,穿过沉沉的暮色,像冰冷的钉子,一下下凿在陈家坳所有尚未睡死的人心上。

    陈默坐在知青点冰凉的土炕沿上,正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费力地辨认一本卷了边的旧书。这声音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带着一种磨砺神经的钝感,穿透薄薄的窗纸。不是幻觉。它顽固、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性,每一下都敲在耳膜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在他年轻却过早刻上疲惫的脸上跳跃。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陈家坳早早就沉入了死寂,连狗吠都吝啬。只有这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不依不饶,一下,又一下。

    笃……笃……笃……

    隔壁土炕上,老知青赵卫东翻了个身,发出粗重的喘息,像被什么无形的重物压着。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种浸透骨髓的疲惫:又来了……娘的……睡吧,甭管。

    陈默的心跳得有些乱,一种陌生的、混合着好奇与不安的情绪在胸腔里搅动。他放下书,轻手轻脚地溜下土炕,冰冷的泥地瞬间吸走了脚底的热气。他凑到窗纸破开的小洞前,努力朝村东头望去。视线被浓稠的黑暗和低矮院墙阻挡,只能勉强勾勒出秀娥家那孤零零的轮廓,像一个蹲踞在巨大阴影里的怪物。

    那声音还在继续,单调、冰冷,仿佛永无止境。它来自那院子里唯一的活物——那棵据说有上百年树龄、枝干虬结如鬼爪的老槐树的方向陈默的思绪有些混乱。

    第二天上工,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陈默跟在村民后面,挥着锄头,汗珠子砸在滚烫的泥土里,嗤嗤作响。空气黏稠得仿佛凝固,只有锄头入土的闷响和远处田埂上几个婆娘压得极低的说话声。

    ……听见没昨晚上又响了!那动静,啧啧,听得我后脊梁骨都冒凉气……

    可不嘛!死沉死沉的,听着就瘆人!你说她一个女人家,天天黑灯瞎火的,弄啥呢

    还能弄啥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刻毒的意味插了进来,是村里有名的碎嘴婆子王二婶,守着个空院子,对着棵老槐树……哼,指不定憋着什么邪性!你们想想,春生都死透多少年了她还不安生!

    邪性旁边一个老汉抹了把汗,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和隐秘兴奋的光,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忘了深更半夜,伐木声不断,树却好端端的……那是‘借阴木’,引死人的魂儿回阳间呢!

    引魂先前那个婆娘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她……她还想把春生弄回来

    八成是!王二婶一拍大腿,唾沫星子横飞,没见那老槐树邪门着呢!都说树根都扎到阴曹地府去了!秀娥准是听了哪个野路子的邪法,拿那树当引子,想把她那死鬼男人从土里刨出来!作孽啊!这要惹怒了下面的东西,咱们一村子人都得遭殃!

    老汉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补充:听说啊,那‘借阴木’的邪术,得用至亲的心头血浇树根,还得在特定的时辰……招魂夜!对,就是七月半鬼门开那几天!到那时候……嘿嘿……他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咂了咂嘴,干瘪的脸上皱纹堆叠,像风干的橘皮。

    陈默握着锄头柄的手心沁出冷汗,黏糊糊的。这些愚昧又恶毒的揣测像一群嗡嗡作响的毒蝇,直往他耳朵里钻。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村东头。阳光下,秀娥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和院墙显得格外破败,院墙顶上探出的老槐树冠,巨大的阴影投在地上,浓得化不开,仿佛一块巨大的、不祥的墨迹。那笃笃的幻听,似乎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傍晚收工,陈默磨蹭到最后才离开晒谷场。他绕了点路,鬼使神差地走向村东头。夕阳的余晖给秀娥家那扇紧闭的、油漆剥落的院门涂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色。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傍晚格外清晰,也显得格外突兀。里面那持续不断的笃笃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过了好一会儿,门轴才发出艰涩刺耳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缝。一张脸出现在门缝后面。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

    是秀娥。但眼前的秀娥,和他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脸上总带着挥之不去的悲苦和风霜刻痕的寡妇,判若两人。

    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竟有一种近乎病态的、不自然的红润,像抹了劣质的胭脂。最刺眼的是她身上那件衣服——大红的底子,绣着俗艳的鸳鸯戏水图案,簇新得扎眼。这根本不像一个寡妇该有的穿戴。

    她看着陈默,眼神直勾勾的,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个精心装扮过的躯壳。

    谁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秀娥婶子,陈默定了定神,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我是新来的知青,陈默。这两天夜里……听见您这边有些声响,挺担心的,过来看看您是不是有啥需要帮忙的

    秀娥那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沉寂下去,深不见底。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提了一下,形成一个僵硬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比哭更让人心头发毛。

    帮忙她重复着,声音飘忽,不用。好得很。她的视线越过陈默的肩膀,投向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眼神里忽然注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狂热和温柔,声音也陡然变得轻柔黏腻,像在哄一个看不见的情人,他在呢……就快好了……快了……

    陈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恰好掠过老槐树那粗壮得惊人的主干。树皮深黑皲裂,如同干涸的河床,上面没有任何新近被砍斫过的痕迹。光滑,完好无损。

    可那持续不断的笃笃声,昨晚分明真切地来自这个方向!

    一股寒意顺着陈默的脊椎蛇一样窜上来。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哐当!

    秀娥已经猛地将院门关上,沉重的门板差点撞到陈默的鼻子。门内,那诡异的笃笃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加沉闷、更加执着。

    笃……笃……笃……

    像一把无形的斧头,一下下砍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他僵立在门外,夕阳彻底沉没,巨大的槐树阴影如同活物般蔓延过来,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知青点,陈默的心依旧在胸腔里擂鼓。赵卫东正就着咸菜啃窝头,见他脸色发白地进来,嗤笑一声:碰壁了吧跟你说少管闲事。那女人……他摇摇头,灌了口凉水,把后面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夜里,那笃笃声如期而至,甚至比前几晚更加清晰,更加执拗。它穿透土墙,钻进耳朵,钻进骨头缝里。陈默躺在炕上,睁大眼睛瞪着漆黑的房梁,村民白天那些充满恶意的议论和秀娥那张诡异红润、空洞又狂热的脸交替在脑海里闪现。

    借阴木……引魂……七月半……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隔壁传来赵卫东沉闷的鼾声,在这死寂和诡异声响交织的夜里,那鼾声竟也带上了一种不祥的意味。

    时间在笃笃的敲击声和村民日益恐慌的窃窃私语中,沉重地碾过。

    终于,七月十四到了。

    2

    中元惊魂夜

    中元节的阴云,比往年更加浓重地压在陈家坳上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黄纸燃烧后的呛人烟味,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楣上贴着褪色的、歪歪扭扭的符纸。天刚擦黑,村里就几乎没了人影,连平日最爱串门闲话的婆娘们都缩在了家里,只有偶尔几声零落的狗吠,在死寂的村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凄惶。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整个村子。人们望向村东头秀娥家那被巨大槐树阴影笼罩的院落时,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深入骨髓的畏惧。仿佛那里不是一个寡妇的家,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喷发出灾祸的火山口。

    陈默蹲在知青点院子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土墙。他手里捏着一截草茎,无意识地捻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远处,秀娥家的方向,死寂无声。那持续了多日的笃笃声,今晚竟然诡异地消失了。

    这反常的死寂,比那声音本身更让人窒息。仿佛所有的喧嚣和预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某个东西积蓄力量。

    赵卫东从屋里探出头,脸上带着一种焦躁和强压的恐惧,低声骂道:妈的,这鬼天气,闷死人了!陈默,别在外面杵着了,快进来!把门闩死!

    陈默没动。他抬起头,望向墨汁般浓稠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极其黯淡的星子,有气无力地钉在厚重的天幕上。风不知何时停了,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土腥和纸灰的混合气味,沉重地压在胸口。

    来了……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啥赵卫东没听清。

    陈默没再回答。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朝着村东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走去。

    喂!陈默!你他妈疯了!回来!赵卫东在后面气急败坏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但陈默充耳不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奔跑起来,心跳在耳边轰鸣,压过了身后赵卫东气急败坏的喊叫。

    他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片象征着灾祸和禁忌的黑暗中心。

    秀娥家的院墙并不高。陈默躲在一处坍塌了大半、长满荒草的土墙豁口后面,浓密的杂草和夜色的阴影将他完美地包裹起来。他能清晰地看到院子里的一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院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正屋门框上挂着两盏惨白惨白的灯笼,里面摇曳着微弱的烛火。惨白的光晕只勉强照亮门前一小块空地,反而将整个院子的其他地方衬得更加幽深黑暗,像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洞穴。

    秀娥就站在那惨白的光晕里。

    她依旧穿着那件刺眼的大红衣裳,像一团凝固的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惨白的光下泛着乌沉沉的光泽。脸上那层不正常的红晕似乎更浓了,嘴唇也涂得鲜红欲滴。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盛着黑乎乎的、粘稠的液体。

    她走到老槐树下,动作带着一种梦游般的僵硬和虔诚。她缓缓地跪了下去,对着那盘根错节、如同巨蟒般虬结的树根,将碗里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倾倒下去。

    滋啦……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铁锈腥味和某种腐败甜腻气息的味道,随着液体渗入泥土,猛地升腾起来,弥漫在死寂的空气中。那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直冲陈默的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是血!大量的、浓稠的血!

    秀娥倒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她一边倒,一边用一种近乎歌唱的、痴迷的语调,对着那黑暗的树根低声呢喃:

    春生哥……喝吧……喝了就有力气了……

    别怕黑……别怕冷……我在这儿呢……

    快了……就快了……等树吃饱了……根扎透了……你就能回家了……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的声音轻柔、缱绻,充满了病态的柔情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鬼魅的低语。

    碗里的血终于倒尽了。秀娥双手捧着空碗,慢慢站起身,仰头看着那棵巨大的、沉默的老槐树。惨白的灯笼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那上面洋溢着一种近乎圣洁的狂热光辉。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少女般的憧憬和羞涩,对着空气,仿佛那里站着一个看不见的情人,柔声细语:

    春生哥……你等着……我去接你……

    说完,她转身,脚步轻飘飘地走向院子角落那片荒芜的菜地——陈默知道,春生的坟,就在那片菜地的边缘。

    陈默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秀娥的动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秀娥走到那片荒草稀疏的地方,停下。那里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上面零星插着几根早已褪色发朽的引魂幡残骸。她蹲下身,伸出苍白的手指,开始极其温柔地、一下下地,抚摸那冰冷的泥土。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脸庞。

    笃……笃……笃……

    那消失了许久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不再是斧头砍树的钝响,而是变成了……指甲抓挠硬物的声音!尖锐、急促、绝望!

    声音的来源,赫然就在秀娥手下的那片泥土里!就在春生的坟包底下!

    陈默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咯咯作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可怕。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浓郁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秀娥的动作顿住了。她侧耳倾听,脸上那病态的红晕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但她的眼神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令人胆寒的光亮,混合着狂喜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春生哥!别怕!她猛地尖叫起来,声音撕裂了夜的寂静,尖锐得刺耳,别抓了!别抓了!我来了!我这就来陪你!

    她像疯了一样扑倒在坟包上,双臂死死环抱住那冰冷的土堆,仿佛要将整个身体都融进去。她的脸紧贴着泥土,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咔嚓……嚓……嚓……

    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闷的断裂声从地底深处传来,如同骨骼被硬生生拗断!紧接着,秀娥身下的泥土,开始剧烈地涌动、拱起!

    泥土如同沸腾的黑色粘液,翻滚着,裂开巨大的缝隙。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土腥和尸骸腐败气息的恶臭冲天而起,瞬间盖过了之前的血腥味。

    泥土如同巨大的黑色花瓣,被一股无形的、恐怖的力量从内部顶开、掀翻!一个巨大、漆黑的轮廓,缓缓地、沉重地,从裂开的地缝中升了起来!

    惨白的灯笼光幽幽地照亮了它。

    那是一口棺材!

    一口用劣质薄板钉成的、早已被湿土侵蚀得发黑腐朽的棺材!棺木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泥浆,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棺材的一角已经朽烂变形,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

    棺材!

    春生的棺材!它竟然……自己从地底升起来了!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棺材内部,那指甲疯狂抓挠木板的声音骤然加剧!密集、急促、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绝望!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疯狂地想要破棺而出!那声音尖利得仿佛要刺穿人的耳膜,刮擦着陈默每一根濒临崩溃的神经!

    春生哥!别怕!我来了!

    秀娥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嘶喊。她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口兀自颤动、发出刺耳抓挠声的棺材!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疯狂。

    她扑在冰冷的、沾满泥浆的棺盖上,双臂张开,死死抱住,仿佛要将自己整个钉在上面。她低下头,脸颊贴在肮脏湿冷的木板上,声音骤然变得温柔如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安抚:

    别怕……别怕……我这就来陪你……再也不分开了……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那棵巨大的老槐树,脸上绽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混合着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幸福。她几乎是嘶吼着喊出:

    老槐树!帮帮我!把他……把他给我!

    3

    天雷劈邪树

    话音未落,异变再起!

    沙……沙沙沙……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在枯叶上爬行,从四面八方涌来!声音的源头,正是那棵沉默矗立的巨大老槐树!

    只见它那裸露在地表、盘根错节如虬龙的树根,突然……活了!

    粗壮的主根如同苏醒的巨蟒,在泥土下剧烈地拱动、延展!无数细密的、如同黑色血管般的根须,带着一种贪婪的、令人作呕的活力,猛地从泥土中钻出!它们闪烁着一种诡异的、非自然的幽暗光泽,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毒蛇群,迅疾无比地朝着那口升起的棺材蔓延过去!

    噗嗤!噗嗤!噗嗤!

    细密的根须如同嗅到血腥的蚂蟥,疯狂地钻进棺材朽烂的缝隙、钉孔的边缘!它们贪婪地、不顾一切地挤入那口散发着浓烈尸腐气息的黑暗空间!棺材板在无数根须的钻探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碎裂声!

    呃……嗬嗬……

    就在根须钻入的瞬间,棺材内部那疯狂的抓挠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沉闷、极其痛苦的、仿佛从喉咙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的嗬嗬声!如同垂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喘息,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折磨和绝望!

    春生哥!

    秀娥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她猛地直起身,双手死死抓住棺盖的边缘!那双手因为用力而骨节暴突,青筋毕露,指甲深深抠进朽烂的木头里!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惨白的灯笼光和那口不断颤动的恐怖棺材,里面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火焰!

    别怕!我这就来陪你——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决绝,猛地向上掀开棺盖!

    嘎吱——轰!

    腐朽的棺钉根本承受不住这股巨力,发出刺耳的断裂声!厚重的棺盖被猛地掀开一大半,斜斜地搭在棺材上!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尸腐、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轰然爆发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院子!

    陈默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他的视线,越过豁口处摇曳的荒草,死死地钉在棺材内部那暴露在惨白灯笼光下的景象上!

    棺材里,堆满了湿漉漉的、发黑的泥土。而在那泥土之上,半埋着一具尸体。

    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完整的尸体了。

    它穿着早已朽烂成布条的、勉强能辨认出是下葬时的深色寿衣。露出的肢体部位呈现出一种僵硬的、泛着死灰色的青黑。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它的头颅!那头颅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仿佛脖子已经被扭断。脸上覆盖着一层干涸发黑的泥浆,五官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睁开的!

    眼眶深陷,里面根本没有眼珠!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窟窿的边缘沾着干涸发黑的血迹,如同两扇通往无间地狱的绝望窗口!

    更恐怖的是它的双手!那两只枯槁、指甲脱落、指骨变形的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度僵硬的姿势,死死地向上抓挠着!指尖还残留着木屑和暗黑色的凝固物!正是刚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抓挠声的来源!

    而此刻,无数细密的、如同黑色毒蛇般的槐树根须,正争先恐后地从棺材的缝隙、从朽烂的破口处钻进来!它们蠕动着,缠绕上那具恐怖尸体的手臂、脖颈、躯干……甚至有几根最为细长尖锐的根须,正试图钻进那两个空洞的眼窝!

    嗬嗬……呃……

    那具尸体的喉咙里再次发出沉闷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嗬嗬声!它那僵硬的、被根须缠绕的双手,竟然又开始微微地、痉挛般地抓挠起来!仿佛在承受着万蚁噬心般的痛苦,又仿佛是对这恐怖束缚的最后挣扎!

    春生哥——!

    秀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混合着狂喜和心碎的哭喊!她根本无视那恐怖的景象,眼中只有那具扭曲的尸体!她张开双臂,带着一种殉情的狂热和不顾一切的温柔,就要扑进那口散发着死亡和腐朽气息的棺材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

    一道惨白得刺眼的闪电,如同上苍震怒的利剑,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瞬间将整个破败的院落、那口升起的棺材、棺材里扭曲恐怖的尸体、扑向棺材的红衣女人、以及那无数蠕动缠绕的黑色根须……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大地都劈开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响!整个陈家坳都在这一声巨响中剧烈地颤抖!

    咔嚓嚓——!

    一道粗大得如同巨蟒的紫色电光,带着毁灭的气息,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劈在了那棵盘踞在院中的巨大老槐树上!

    电光炸裂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陈默的视野被一片刺目的、毁灭性的白紫色强光完全吞噬!在那短暂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刹那,他看到了:

    那无数缠绕着尸骸、钻入棺材的黑色根须,在狂暴的电蛇蹿过时,如同被投入沸油的虫子,瞬间剧烈地抽搐、扭曲、崩断!冒出缕缕带着焦臭味的黑烟!

    老槐树那庞大的树冠,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火炬,瞬间被点燃!烈焰冲天而起,发出噼里啪啦的恐怖爆响!粗壮的树干在雷霆的伟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巨大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开来!

    而秀娥扑向棺材的身影,被那狂暴的冲击波狠狠地掀飞出去!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破碎的红叶,重重地摔在几米开外的泥地上,一动不动。

    那口升起的棺材,在剧烈的震动和电光冲击下,轰然侧翻!棺材里的东西——那具扭曲的、被根须缠绕的尸体,连同里面湿冷的泥土,一股脑地倾泻出来,砸在地上!

    嗬——!

    一声极其短促、极其痛苦、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嗬气声,从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泥土和朽烂的肢体中响起,随即彻底沉寂下去。

    强光熄灭,雷声的余威还在山峦间沉闷地滚动。

    院子里只剩下死寂。

    一种绝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只有那棵被天雷劈中的老槐树,巨大的树干从中间裂开可怕的豁口,焦黑的断口处还残留着点点猩红的余烬,如同地狱恶魔残留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浓烈的焦糊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木头的死亡气息。

    雨水,冰冷刺骨的雨水,终于从被闪电撕裂的天幕中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滚烫的余烬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升腾起大股大股带着焦臭的白烟。雨水冲刷着翻开的泥土,冲刷着那口倾覆的、朽烂的棺材,冲刷着从棺材里倾泻出来的、混杂着尸骸残肢和湿泥的污秽之物,也冲刷着不远处泥地里那团刺眼的、一动不动的红色身影。

    4

    雨夜遗恨

    陈默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土墙豁口冰冷湿滑的泥泞里。刺骨的寒意顺着湿透的衣服疯狂地钻进四肢百骸,但他毫无知觉。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发出密集的咯咯咯咯声,在这只有暴雨冲刷大地的哗哗声的死寂里,清晰得如同敲击在朽木上的丧钟。

    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上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地盯着院子中央那片被闪电短暂照亮的、此刻又被暴雨和浓烟笼罩的炼狱景象。

    那具被拖出棺材的尸体……那双空洞的眼窝……那无数疯狂缠绕钻探的根须……秀娥扑向棺材时脸上那种毁灭性的狂热和温柔……还有那最后一声来自地狱般的痛苦嗬气……

    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灵魂深处。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咙,他死死地捂住嘴,身体蜷缩着,在泥水里剧烈地痉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暴雨依旧肆虐,冲刷着一切污秽,也试图冲刷掉这院子里刚刚发生的、足以颠覆认知的恐怖。

    那团倒在泥水里的红色身影,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陈默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秀娥的手指抽搐着,抠进了冰冷的泥浆里。她极其缓慢地、挣扎着抬起头。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精心涂抹的胭脂水粉,留下一道道污浊的泪痕般的沟壑,露出底下死灰般的底色。她茫然地转动着脖子,视线扫过那棵燃烧着余烬、裂开巨口的老槐树,扫过倾覆的棺材,最后……定格在那堆被雨水冲刷、暴露出更多令人作呕细节的污秽泥堆上。

    她脸上的茫然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所取代。那是一种连恐惧都显得苍白无力的、纯粹的绝望。她猛地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没有眼泪,只有雨水顺着她扭曲的脸庞疯狂流淌。

    啊——!!!!!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尖啸,终于撕裂了她的喉咙,冲破了暴雨的帷幕!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疯狂、绝望和一种彻底崩毁的毁灭气息!她猛地从泥水里爬起,手脚并用地扑向那堆污秽的泥堆!

    春生哥——!我的春生哥——!

    她疯狂地用双手扒拉着冰冷的泥浆,扒拉着那些朽烂的布片和……令人不敢直视的残骸碎片。她的动作癫狂而混乱,像是在寻找一件失落的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埋葬。

    陈默再也无法忍受。他猛地低下头,胃里翻腾的东西再也压制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秽物混合着泥水,溅了一身。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只想逃离这个人间地狱,逃得越远越好!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鞭打在他身上,却无法浇熄灵魂深处那彻骨的寒意。他跌跌撞撞地冲回知青点,浑身泥水,脸色惨白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

    哐当!他撞开门,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木桩,直接瘫倒在门槛内的泥地上。

    屋里的赵卫东被这巨大的动静吓得从炕上弹了起来,手里的煤油灯差点打翻。谁!他惊恐地吼了一声,昏黄的光线下,看清了陈默的模样,倒吸一口凉气,陈默!你……你他妈真去了!你看见啥了!

    陈默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牙齿依旧咯咯作响。他抬起沾满泥污的脸,脸上是赵卫东从未见过的、极致的恐惧和茫然。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的气音。

    鬼……鬼……他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树……根……活……活了……棺材……爬出来……眼……眼睛……空的……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每一个词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赵卫东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端着油灯的手抖得厉害。他不敢再问,也不敢靠近,只是惊恐地看着陈默,仿佛他带回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这一夜,陈默在知青点冰冷的土炕上发起了高烧。他浑身滚烫,意识在昏迷与惊厥的边缘疯狂摇摆。无数扭曲恐怖的画面在他紧闭的眼皮底下轮番上演:空洞流血的双眼,疯狂蠕动的黑色根须,冲天而起的烈焰,还有秀娥那张混合着狂喜与极致绝望的脸……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都如同惊弓之鸟,蜷缩在墙角,牙齿打颤,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呓语。

    赵卫东守着那盏昏暗的油灯,坐在离炕最远的角落里,脸色铁青,一夜未眠。每一次陈默发出痛苦的呻吟或惊叫,他都吓得一哆嗦,看向陈默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拖下水的怨毒。

    外面的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

    雨势渐歇,变成冰冷的、连绵不绝的雨丝。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

    陈默的高烧奇迹般地退去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不堪,头痛欲裂,但意识总算清醒了几分。一种强烈的、想要去确认的冲动,压过了残余的恐惧和身体的极度不适。他挣扎着爬起来,不顾赵卫东惊恐的劝阻和疯子的咒骂,摇摇晃晃地再次走向村东头。

    村子死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胆大的村民从门缝里惊恐地窥视着外面,目光扫过陈默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恐惧、憎恶、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窥探。

    他来到那处坍塌的土墙豁口。浓烈的焦糊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弥漫在湿冷的空气中。

    院子里一片狼藉,如同被巨大的犁铧狠狠翻搅过。

    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从中间被彻底劈开!焦黑的树干裂成两半,狰狞地倒向两边,断裂处如同烧焦的兽骨,残留着猩红的火星,在雨丝的浇打下冒着缕缕青烟。庞大的树冠被焚毁殆尽,只剩下光秃秃、黑黢黢的枝桠,扭曲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无数指向地狱的绝望手指。

    院子的地面,以老槐树为中心,呈现出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塌陷坑。坑的边缘泥土翻卷,露出下面盘根错节、但同样被雷电烧灼得焦黑断裂的树根网络。坑的中心,正是昨晚棺材升起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个被雨水灌满的泥泞深坑。

    那口朽烂的棺材和里面令人不敢直视的东西,连同那堆被翻出来的污秽泥土,全都消失不见了。仿佛被那个巨大的塌陷坑彻底吞噬,或者……被狂暴的雨水冲刷掩埋,重新归于大地。

    秀娥,也不见了踪影。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焦黑的断木、翻卷的泥浆、积水的深坑,以及那弥漫不散的死亡和毁灭的气息。那两盏惨白的灯笼早已不知去向,也许被风吹走,也许被烧毁。

    一切都结束了被一场天雷,彻底抹平

    陈默站在豁口处,冰冷的雨丝打在他脸上。他看着那片触目惊心的废墟,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上来,但紧接着,是更深沉、更冰冷的茫然和恐惧。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极其压抑的呜咽声,顺着冰冷的雨丝,幽幽地飘了过来。

    陈默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声音来自院子后面,靠近坍塌的后院墙方向。那里有一小片幸存的、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菜畦。

    一个瘦小的、蜷缩成一团的身影,正跪在泥泞的菜畦边上。是秀娥。

    她身上的大红衣裳早已被泥浆染得污秽不堪,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脖子上,还在往下滴着泥水。她背对着陈默的方向,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整个身体都在痛苦地颤抖。

    她的双手,正死死地抱着一件东西。

    一件沾满了泥浆、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深蓝色土布上衣。那是男人干活的衣服,洗得发白,肩膀处还打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补丁。

    陈默认得那件衣服。村里男人下地干活,很多都穿这种样式。春生……应该也有一件。

    秀娥的脸深深地埋在那件湿冷、肮脏的上衣里,身体蜷缩得如同一个被遗弃在寒冬里的婴孩。她喉咙里发出的呜咽,破碎、压抑,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

    她抱着那件衣服,仿佛抱着她仅存的、最后的世界。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颤抖,如同一片在狂风中即将彻底凋零的枯叶。

    陈默默默地站在豁口外,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他看着那个在泥泞中蜷缩颤抖、抱着亡夫旧衣无声恸哭的身影,昨夜的惊悚画面与眼前这无边无际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凉,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5

    寡妇离村

    他最终没有走进那片废墟,也没有惊动那个沉浸在无边痛苦中的女人。他默默地转过身,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离开了村东头。

    回到知青点,赵卫东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陈默换了身勉强干净的干衣服,躺在冰冷的土炕上,闭上眼睛,只想把一切都隔绝在外。

    日子,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平静中,极其缓慢地向前爬行。

    秀娥家成了陈家坳绝对的禁地。村民们宁愿绕远路,也绝不靠近村东头那片被天雷劈过的废墟。关于那晚的恐怖,成了村里公开却又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人们看向陈默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带着毫不掩饰的疏远和一种隐隐的排斥。仿佛他沾染了那里的不祥,成了需要被隔离的存在。

    陈默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埋头干活,很少与人交流。只有夜深人静,躺在土炕上时,那晚的景象才会不受控制地浮现:空洞的眼窝,蠕动的根须,燃烧的巨树,还有秀娥扑向棺材时那毁灭性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如同烙印。他开始失眠,偶尔睡着,也总会被噩梦惊醒,冷汗浸透衣衫。

    他再也没有见过秀娥。那个曾经在村口沉默寡言、悲苦劳作的寡妇,连同她身上那件刺眼的红衣,仿佛真的随着那场天雷和暴雨,彻底消失在陈家坳的视野里。

    直到大约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

    陈默收工回来,路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树下几个纳凉的老汉正低声议论着什么,看到他走近,声音立刻压得更低,眼神躲闪。

    ……真走了

    可不,天不亮就走了,背着个小包袱……就那点家当,唉……

    走了也好……这地方,她待不下去了……邪门啊……

    谁说不是呢!那晚……啧啧,想想都瘆得慌!走了干净!

    陈默的脚步顿了一下,心头一片沉寂的凉意。秀娥走了。离开了这个带给她无尽悲苦、最终又将她推向疯狂和毁灭边缘的村子。她能去哪里一个孤身的、背负着邪祟名声的寡妇……前路茫茫。

    他沉默地走过,没有停留。

    日子依旧在沉闷的劳作和无声的压抑中流逝。夏末的燥热渐渐被初秋的凉意取代。关于秀娥家那场恐怖事件的议论,也如同被雨水冲刷的痕迹,在村里慢慢地淡去。人们似乎开始努力遗忘,将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归咎于一场无法解释的、可怕的天谴和疯女人的胡闹。

    陈默也试图遗忘。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农活里。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心底深处某个角落,才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困惑。

    那晚,棺材里那痛苦的嗬气声……真的是幻觉吗那些疯狂钻入的根须……它们想干什么老槐树……那棵被劈开的树……它真的只是一棵树吗

    这些问题如同幽灵,偶尔会在他疲惫的脑海边缘闪现,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

    时间冲刷着记忆,也冲刷着恐惧。

    转眼到了深秋。山里的风变得硬朗,刮在脸上带着刀割般的寒意。树叶开始大片大片地凋零。

    这天夜里,陈默睡得比平时沉一些。或许是白天挑谷子累狠了,或许是秋风太冷,他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被噩梦惊醒。

    6

    夜半鬼敲门

    笃。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沉沉的睡眠,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陈默的耳膜。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土炕冰凉。隔壁赵卫东的鼾声均匀。窗纸被风吹得微微作响。

    笃。

    声音又响了一下。比刚才更清晰一些。

    陈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声音……这熟悉到刻入骨髓的钝响!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侧耳倾听着,每一个毛孔都在捕捉着黑暗中的声响。

    死寂。

    只有风声。

    是听错了是幻觉是风声刮到了什么东西

    就在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一丝的瞬间——

    笃……笃……笃……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缓慢,沉重,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性!一下,又一下!仿佛就在很近的地方……不!那方向……

    陈默猛地从炕上坐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他像一尊石雕,僵直地坐在冰冷的黑暗里,侧着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倾听,去分辨那声音的来源。

    不是风。不是幻觉。

    那声音……那令人血液冻结的笃……笃……笃……声……

    它来自窗外。

    来自……村口的方向。

    更确切地说,它来自……陈家沟的方向。那个传说中早已荒废多年、只剩下断壁残垣、连野狗都不愿意去的……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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