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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康熙四十一年中元夜,我们四个皇子在撷芳殿玩四角游戏。

    到你了。本该空着的第四角传来胤礽的声音。

    翌日太子疯了,父皇烧光所有奏折。

    四十年后圈禁中的我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

    到你了。

    铜镜里映出少年胤礽血红的眼睛。

    1

    康熙四十年,七月初七,紫禁城。

    窗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琉璃瓦上,汇成浑浊的急流,顺着翘起的檐角奔腾而下,砸在殿外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

    闪电撕裂浓墨般的夜空,惨白的光瞬间刺透糊着高丽纸的菱花槅扇,将屋内陈设的轮廓,蟠龙金柱,紫檀木几,博古架上的珐琅彩瓶猛地拉长又骤然摁回黑暗,像一幅幅狰狞扭曲的鬼影。

    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贴着屋顶滚过,震得脚下金砖都在嗡嗡作响。

    我猛地从那张硬得硌人的楠木榻上弹坐起来,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室内格外刺耳。

    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黏腻地贴在背上,像一条盘踞的毒蛇。

    又来了,又是这个梦,梦里那黏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撷芳殿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回音。

    还有……还有那三个少年模糊不清,最终被黑暗吞噬的脸孔。

    2

    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经年不散的药草苦涩和陈木朽烂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这间偏殿,是皇阿玛给我最后的恩典,一座富丽堂皇的活人坟墓,金丝楠木的梁柱依旧泛着幽光,描金的彩画却早已斑驳褪色,显出颓败的底子。

    厚厚的灰尘覆盖着每一件器物,烛光摇曳下,只有墙角那面巨大的水银铜镜,幽幽地映出我此刻的模样一个被漫长幽禁岁月彻底榨干了精气神的老朽,须发如乱草,眼窝深陷,皮肤松弛地垂挂在嶙峋的骨头上,浑浊的眼珠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

    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

    我被囚禁在这座金丝笼里,像一件被遗忘的旧物,任凭时光的蛀虫啃噬。从当年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皇长子,熬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皇阿玛早已龙驭上宾,他寄予厚望、又亲手废黜的太子胤礽,也已在深宫幽禁中凄惨离世多年。

    当年那些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兄弟们,如今还活着的,屈指可数。

    可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个最先出局的失败者,被遗忘在这座宫殿的角落,独自咀嚼着那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来自康熙四十一年中元夜的恐怖。

    又是一道惨白的电光,瞬间将窗外风雨飘摇的庭院照得如同白昼。

    就在这刺目的光明中,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铜镜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我的影。

    那轮廓……纤细,带着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单薄,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却足以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冻僵。

    谁

    我哑着嗓子低吼,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回应我的,只有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和雷声,殿内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不匀的喘息声在空旷中回荡,冷汗顺着额角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我死死盯着那面幽深的铜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寒意,正顺着我的脊椎,缓慢而清晰地向上爬升,这寒意如此熟悉,仿佛来自四十年前那个同样闷热,同样令人窒息的夏夜。

    (3)

    那个撷芳殿里,烛火摇曳的,中元之夜。

    记忆的闸门,被这诡异的寒意猛地撞开,时光的碎片带着陈腐的气息,汹涌倒灌。

    康熙四十一年。

    七月十五。

    中元节。

    那年的夏天,紫禁城像个巨大的蒸笼,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空气粘稠滞重,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从宫墙根下水沟里泛上来的腐烂水腥气。

    到了中元节这日,白日里宫人们忙碌着烧包袱,放河灯,为亡魂引路祈福,可一入夜,整个宫苑便陷入一种异样的肃穆和沉寂。

    宫规森严,各宫早早落了锁,连巡夜的侍卫都刻意压低了脚步声,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不该惊扰的东西。

    撷芳殿,这座位于东六宫深处,平日里专供未成年的皇子们读书习字的宫殿,此刻却成了我们几个胆大妄为者暂时的避风港。

    殿内点着几支粗大的白蜡,烛火不安分地跳动着,在绘着松鹤延年图案的高大梁柱和四壁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沉沉的夜色,也隔绝了中元夜特有的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的压抑。

    但殿内依旧闷热,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下,浸湿了月白色锦缎常服的领口。

    大哥,真要玩那个

    三弟胤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坐在一张紫檀木圈椅里,手里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佩的穗子,眼神不安地扫过紧闭的殿门,他素来谨慎,是我们几个里心思最重,胆子也相对最小的一个。

    怕了

    我斜倚在另一张椅子上,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长兄惯有的,近乎轻佻的揶揄,目光扫过他略显苍白的脸。

    我那时刚满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自视甚高的年纪

    身为皇长子,虽非嫡出,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和对储位的渴望,让我无时无刻不想压过那个坐在毓庆宫里的太子一头。

    这种带着禁忌色彩的冒险,正合我意怕了就回你的阿哥所去,守着你的圣贤书过中元节。

    胤祉的脸微微涨红了,梗着脖子道:谁怕了!我只是……只是觉得这日子口,不太吉利。

    宫里嬷嬷们都说,七月半,鬼门开……

    嗤!

    一声不屑的轻笑打断了他,坐在我对面阴影里的胤禛,我们后来的雍正皇帝,那时还是个沉默寡言、心思深沉的少年。

    他放下手里把玩的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抬起眼皮,目光沉静,甚至带着点冷漠地扫过胤祉和我子不语怪力乱神,三哥,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过是民间愚夫愚妇的把戏罢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不容置疑,大哥既然提了,玩玩也无妨,规矩都清楚

    他最后一句是问我的,我点点头,压下心头因胤禛那种老气横秋的语调而升起的一丝不快,转向一直坐在窗边阴影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那个身影。

    老四说得对,规矩简单得很。

    我提高了点声音,目光投向窗边咱们四个,分别站到撷芳殿的四个角落里去。

    灯……

    只留殿门口那一盏小羊角风灯。

    我指了指殿门内侧悬挂的一盏光线极其微弱昏黄的小灯。

    待会儿,从我开始,沿着墙边,朝下一个角落走。走到下一个角,就轻轻拍一下那人的肩膀,然后站定。被拍到的人,就继续朝下一个角走,拍下一个人的肩膀……如此循环。

    记住,走路时绝不能出声!也不能回头!无论听到什么动静,感觉身后有什么,都别回头!明白了吗

    窗边的身影动了动,胤礽缓缓站起身,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那是只有太子才能使用的颜色。在昏黄的烛光下依旧刺眼。

    他走到我们围坐的桌案前,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矜贵,厌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的复杂神情。

    他比我们都小一两岁,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眉宇间那份天生的尊贵和隐隐的孤傲疏离感,已经显露无遗。

    明白了。

    胤礽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哑,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4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扫过我们三个,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听起来……有点意思。

    他那种理所当然的,仿佛天生高人一等的神态,像根细针,无声无息地刺了我一下。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冷哼了一声,有意思待会儿可别吓得尿了裤子才好。

    我甚至恶意地揣测着,若真在这游戏里让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出点小小的丑态,传到皇阿玛耳朵里……

    胤禛已经起身,开始动手熄灭殿内其他几处明亮的烛火

    随着一支支蜡烛被掐灭,撷芳殿内部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巨大的阴影如同墨汁般从各个角落蔓延开来,迅速吞噬了那些描金绘彩的家具和陈设,只留下殿门口那盏小羊角风灯,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独眼,散发出极其微弱、仅能勉强勾勒出物体轮廓的惨淡黄光。

    殿内顿时显得空旷无比,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然弥漫开,取代了之前的闷热,四周高耸的墙壁仿佛在昏暗中无声地向内挤压过来,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压力。

    开始吧。

    胤禛的声音在骤然变暗的光线里响起,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静。

    我们四人沉默地起身,按照之前说好的,各自走向撷芳殿的四个角落,鞋底踩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几乎被心跳声淹没的沙沙声。

    我走向东北角,胤禛走向西北角,胤祉走向西南角,胤礽则走向东南角。

    殿中央那片巨大的,被阴影彻底笼罩的空地,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当我站定在东北角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坚硬,绘着缠枝莲纹的墙壁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幽闭感瞬间攫住了我。

    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那一点微弱如豆的灯火,提醒着我并非身处绝对的虚无。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殿外似乎完全安静了下来,连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声,沉重地撞击着耳膜,汗水从额角渗出,滑过太阳穴,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

    呼……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股莫名滋生的,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我是发起者,不能露怯!

    我定了定神,开始沿着墙壁,朝着下一个角落——也就是胤禛所在的西北角,摸索着走去。

    脚下的金砖冰凉刺骨,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我,我极力睁大眼睛,也只能勉强分辨出前方墙壁模糊的轮廓。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撞上什么,又仿佛在惧怕黑暗中随时会伸出的无形之手。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格外突兀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扭曲了距离感,明明只是从一个角落走到相邻的角落,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却感觉走了许久许久。

    终于,我的手在黑暗中触碰到了前方一个温热的,穿着锦缎衣料的肩膀轮廓。

    是胤禛!

    我轻轻拍了一下。

    被我拍到的肩膀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

    沿着墙壁,向着下一个角落……胤祉所在的西南角走去!

    我立刻站定,代替胤禛,成为了这个角落新的守卫者,背靠着墙壁,面朝着殿中央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

    胤禛的脚步声很稳,一步一步,节奏分明,渐渐远去,接着,我听到西南角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拍击声,应该是胤禛拍到了胤祉。

    然后,胤祉那带着明显迟疑和紧张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朝着东南角,胤礽的位置走去。

    如此循环往复……

    游戏在寂静中进行,每一次拍肩,每一次脚步声的交替,都像一次心跳的律动。

    起初,我还能清晰地分辨出胤祉略显拖沓的脚步,胤禛平稳的步伐,以及胤礽那轻快中带着点随意的步子。

    但随着轮次增加,在这绝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开始悄然滋生。

    脚步声似乎变得有些……模糊

    有时听起来近在咫尺,有时又仿佛隔着很远。

    黑暗中,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不止我们四个在走动。

    似乎……在某个脚步声的间隙里,或者是在某个脚步声的余音里,还夹杂着另一个极其轻微,难以捕捉的,拖沓的声响

    像湿透的布鞋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摩擦,但当我屏息凝神去捕捉时,那声音又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汗水浸透了我的里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轮到我站定在角落,面朝那片黑暗时,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总感觉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冰冷的视线穿透黑暗,牢牢地钉在我的后颈上。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刺痛提醒自己:不许回头!这是规矩!无论感觉身后有什么,都不许回头!

    又一次轮到我走动,我沿着墙壁,朝着胤禛所在的西北角走去。

    黑暗粘稠如故……

    一步,两步……就在我伸出手,准备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去触碰前方胤禛的肩膀时……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空气。

    本该站着胤禛的西北角,空空如也!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猛地炸开,我触电般缩回手,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怎么回事

    胤禛呢

    他应该站在这里等着我拍他才对,他去了哪里

    他……他走到下一个角了吗

    不可能!按照顺序,他前一步应该是被胤祉拍到的,然后他再走到我这里来……

    混乱的念头如同冰水里的气泡,疯狂地涌上脑海

    ,我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恐惧攫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

    黑暗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我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之际……

    身后,本该是胤禛走过来的方向,那面冰冷的墙壁深处,紧贴着我后脑勺的位置,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一个声音!

    轻飘飘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从极深的水底浮上来的空洞和湿冷,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钻进我的耳朵:

    到——

    你——

    了——

    那声音……

    那声音!

    是胤礽的声音!清朗中带着少年微哑的独特音色,此刻却像是被冰冷的井水浸泡过,每一个音节都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可胤礽!

    他此刻明明应该在东南角!他怎么可能绕到我的身后,贴着墙壁对我说话!

    5

    轰!

    我的大脑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像无数冰针,瞬间刺穿了我的四肢百骸,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我忘记了所有的规矩,忘记了不能回头的警告,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猛地扭过头。

    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身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就在我扭头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远处的殿门口,那盏昏黄的小羊角风灯,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灯芯爆出一颗微弱的火星。

    随即,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点光源消失了。

    撷芳殿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的黑暗深渊!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充满了极致惊骇和崩溃的惨叫,如同烧红的烙铁撕裂了凝固的黑暗,猛地从撷芳殿的东南角——胤礽原本应该站立的位置爆发出来!

    不是我!

    别过来!

    滚开!滚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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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胤礽的声音!但那声音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尖利得刺破耳膜,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疯狂和绝望。

    这声惨叫如同炸雷,彻底击溃了我最后一丝理智,什么皇子威仪,什么兄长尊严,在灭顶的恐惧面前荡然无存。

    鬼!

    有鬼啊!

    开门!

    开门!

    我听到自己发出同样不成调的,嘶哑的嚎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凭着记忆和本能,连滚带爬地朝着殿门的方向扑去。

    黑暗中,我撞翻了沉重的紫檀木椅子,膝盖狠狠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剧痛传来,却丝毫无法减缓我逃命的欲望。

    来人!

    快来人!

    开门!

    胤祉惊恐欲绝的哭喊声也从另一个角落响起,带着同样崩溃的腔调。

    混乱中,我似乎撞到了一个人,是胤禛!他也正跌跌撞撞地冲向殿门。

    黑暗中,我们谁也看不见谁,只听到彼此粗重混乱的喘息和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砰!砰!砰!

    我们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捶打着厚重的、镶嵌着铜钉的殿门, 掌心传来麻木的痛感,但那沉重的门扉却纹丝不动。

    开门!

    快开门!

    太子出事了!

    快开门!

    胤禛的声音嘶吼着,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惶,用力拍打着门板。

    殿外终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侍卫惊疑的呼喝声:里面怎么了太子殿下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

    开门!快开门!

    我们几乎是哭喊着回应。

    沉重的门闩被拉动的声音响起,吱呀一声,撷芳殿厚重的殿门终于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刺眼的光线如同利剑,瞬间劈开了殿内浓稠的黑暗,外面廊檐下悬挂的灯笼光芒涌了进来,照亮了我们三个惊魂未定,面无人色的脸。

    我,胤祉,胤禛,三个人都狼狈不堪地挤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锦袍凌乱,沾满了灰尘。

    光线涌入的刹那,我们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惊恐万状地射向殿内东南角……胤礽原本站立的位置!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几支被我们慌乱中撞倒的蜡烛滚落在地上,烛泪流淌着,像凝固的血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蜡烛熄灭后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寒气息。

    太子呢

    冲在最前面的侍卫长脸色大变,厉声喝问。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们的喉咙胤礽……他刚才明明还在那里惨叫!他去了哪里

    找!快找太子殿下!

    侍卫长厉声下令,声音都变了调。

    灯笼的光芒迅速在撷芳殿内移动,汇聚,侍卫们如临大敌,刀剑出鞘,紧张地搜索着每一个角落、每一根柱子后面、甚至那些高大的紫檀木书架底下。

    在这里!

    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从大殿深处、靠近后墙一排高大书架旁的阴影里传来。

    我们三个立刻跌跌撞撞地跟着侍卫冲了过去。

    只见两个侍卫正费力地将蜷缩在书架最底部,一个极其狭窄黑暗缝隙里的胤礽往外拖。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像只受惊过度的幼兽,明黄色的太子常服沾满了灰尘和蛛网,被拉扯得皱巴巴的。

    他的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嗬嗬声。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侍卫长焦急地呼唤着,试图将他扶起来。

    当胤礽被侍卫强行从那个阴暗的角落拖拽出来,暴露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那张原本清秀矜贵的脸,此刻完全扭曲变形,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眶,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却扩散得极大,空洞地映着跳跃的灯火,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纯粹的,癫狂的恐惧!

    他的嘴唇哆嗦着,涎水混合着白沫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往下淌,牙齿咯咯作响。

    他的双手死死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衣襟,指甲在昂贵的锦缎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指缝间甚至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痕。

    嗬…嗬…别过来…别过来…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身体剧烈地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两个强壮的侍卫几乎按不住他。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空洞得吓人的眼睛,毫无焦距地扫过我们三个,又仿佛穿透了我们,死死盯着我们身后那片空旷大殿的深处,某个不存在的点,发出更加凄厉的嚎叫:滚开!

    滚开!

    不是我!

    不是我害的你!别缠着我——!!!

    那声音凄厉绝望,如同地狱恶鬼的嚎哭,在空旷的撷芳殿里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

    侍卫长脸色煞白,猛地抽出腰刀,对着胤礽目光所及的,那片空荡荡的大殿深处厉声喝道:何方妖孽!胆敢惊扰太子!

    刀锋在灯光下闪烁着寒芒。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胤礽更加疯狂、更加歇斯底里的挣扎和嘶吼。

    他猛地挣脱了一个侍卫的钳制,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朝着殿门口的方向没命地冲去,嘴里依旧含糊不清地狂喊着:滚开!都滚开!让我走!让我走——!!!

    整个撷芳殿彻底乱成了一锅粥,侍卫们手忙脚乱地追赶,阻拦。

    我和胤祉,胤禛三人僵立在原地,如同三尊被恐惧冻僵的石像,眼睁睁看着这荒诞而恐怖的一幕。

    胤禛的脸色比我和胤祉更加难看,他紧抿着嘴唇,下颚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疑和后怕。

    撷芳殿的混乱如同瘟疫,瞬间蔓延开来,急促的脚步声,侍卫们惊惶的呼喝、胤礽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疯狂嘶吼……

    像一把把重锤,砸碎了紫禁城这个庞大帝国心脏在中元夜的死寂。

    6

    消息像长了翅膀,带着不祥的寒气,瞬间飞遍了深宫的每一个角落。

    最先赶到的是当值的御前太监总管李德全,这位素来沉稳如山的老太监,在看到被几个侍卫死死摁住,仍在疯狂挣扎嘶吼,形如厉鬼的太子胤礽时,他那张见惯了风浪的脸上也瞬间褪尽了血色,连尖利的嗓音都劈了叉:我的老天爷!快!快禀报万岁爷!去请太医!快啊!

    紧接着,大批侍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来,将撷芳殿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刀剑出鞘,在灯笼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森森寒光,气氛紧张得如同战场。

    急促的马蹄声在宫道上响起,是太医院院判带着几名最得力的御医,几乎是被人从马背上拖下来,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殿门。

    我和胤祉,胤禛被粗暴地分开,分别被带到了撷芳殿外不同的偏殿里,由御前侍卫亲自看守。

    我们被勒令待在原地,不许交谈,更不许离开半步,殿门紧闭,只留下几个小太监在门外瑟瑟发抖地守着。

    我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干了,汗水早已冷却,黏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脑子里嗡嗡作响,混乱不堪,

    胤礽那双布满血丝,空洞癫狂的眼睛,和他那凄厉绝望的嘶吼,如同梦魇般反复在我眼前闪现,在我耳边回响。

    还有……还有黑暗中,那个紧贴着墙壁冰冷空洞的到你了

    ……

    那真的是胤礽的声音吗他怎么可能瞬间出现在我的身后

    如果不是他……那……那是什么东西

    巨大的恐惧和无法解释的诡异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

    我死死地攥着椅子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半个时辰,也许漫长如同一个世纪。殿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乌云般迅速笼罩过来。

    殿门外守卫的侍卫和太监们瞬间跪倒一片,头深深埋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是皇阿玛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殿门没有立刻被推开,外面一片死寂,我甚至能想象出皇阿玛那张威严的脸此刻是何等的阴沉可怕。

    隔着厚重的殿门,我都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怒意和……某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终于,吱呀——一声,殿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一张脸出现在缝隙中。

    是李德全!

    这位老太监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悸和疲惫。

    他并没有进来,只是透过门缝,用一种极其复杂,带着深深后怕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的目光,飞快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随即,他用一种刻意压低了、却依旧带着颤抖的尖细嗓音,对我,也是对看守我的侍卫说道:

    万岁爷口谕:今日之事,撷芳殿内所见所闻,凡有一字片语泄露于外者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立斩无赦,诛连九族!

    说完,他甚至不敢再多看我一眼,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地,无声地关上了殿门。

    哐当!

    沉重的关门声,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一软,从椅子上滑落,瘫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立斩无赦,诛连九族!

    皇阿玛的反应,比胤礽的疯狂更让我感到彻骨的寒意和绝望,他不是震怒于我们的胆大妄为,也不是第一时间询问太子为何发疯。

    他的第一道旨意,是封口!是铁幕!用最血腥的屠刀,将今夜撷芳殿里发生的一切,彻底埋葬!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今夜之事,触碰到了某种比太子疯癫,比皇子失仪严重千万倍的东西。

    某种让九五之尊都感到恐惧,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掩盖的东西!

    我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无法抑制的恐惧。

    那黑暗中响起的到你了

    那盏骤然熄灭的风灯,胤礽那双疯狂的眼睛……这一切,到底是什么那个多出来的东西……它还在吗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陷入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噩梦,紫禁城表面上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森严,但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和令人窒息的寒意。

    太子胤礽被严密地隔离在毓庆宫深处,关于他的消息被彻底封锁,如同石沉大海。

    只有一些极其零碎,如同鬼魅般在宫墙夹缝中流传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只言片语,能偶尔飘进我们这些被刻意疏远,如同惊弓之鸟的皇子耳中。

    ……太子殿下他……他根本不认人了!见谁都咬,像条疯狗……

    一个小太监在御花园假山后与人低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毓庆宫日夜都有萨满作法驱邪,那铃铛声,鼓声,还有那些听不懂的咒语……瘆人得很……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

    ……听说……听说万岁爷亲自去看过一次……出来时脸色铁青,当场就呕了血……

    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边的恐惧。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胤礽真的疯了!

    彻底疯了!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储君,被那个中元夜的黑暗彻底摧毁了。

    而我,是这场疯狂游戏的始作俑者……这个认知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我的神经。

    我和胤祉,胤禛三人,如同瘟疫的源头,被彻底孤立了,往日里趋炎附势的太监宫女们,如今见到我们,如同见了鬼魅,远远地就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疏离。

    连我们的贴身太监,也变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闪,动作小心翼翼,仿佛侍奉的不是主子,而是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邪物。

    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我们三个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绝口不提那个夜晚。

    偶尔在去尚书房读书的路上远远打个照面,彼此的眼神都复杂难言,有恐惧,有猜疑,有同病相怜,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绝望。

    我们都被那个夜晚打上了烙印,一个无法洗脱、随时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烙印。

    胤禛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像个影子,他每日只是埋头读书,练字,将自己关在阿哥所的书房里,极少外出,也极少与人交谈。

    他那双眼睛,比以往更深沉,更冷,像两口结了冰的深潭,偶尔掠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恐惧的煎熬,但他选择了用绝对的冷静和自律来压制,这份克制,反而让我感到一种更深的寒意。

    胤祉则明显地憔悴下去,眼窝深陷,精神恍惚,他变得异常迷信,整日求神拜佛,偷偷在房里供起了不知名的神像,焚香祷告,喃喃自语。

    有一次,我无意中经过他的窗外,听到他在里面神经质地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四角……四个人……不能玩……四个人……不能玩……会多一个……会多一个……

    声音里充满了崩溃般的恐惧。

    四个人不能玩……会多一个……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浑浑噩噩的大脑,我僵在胤祉的窗外,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几乎冻结了我的血液!

    那个游戏!那个该死的四角游戏!

    7

    我猛地想起了游戏开始前,胤祉那欲言又止、带着深深不安的劝阻。他想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这个禁忌这个……来自民间的、关于四的可怕忌讳在满人的习俗里,四一直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与死谐音,是极大的忌讳。

    而那个游戏,恰恰需要四个人,站在四个角落……难道……难道我们无意中,真的触犯了某种无法想象的禁忌,在那个中元鬼门大开的夜晚,召唤来了……

    第五个!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跗骨之蛆,再也无法驱散,我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那个黑暗中贴着我后脑勺响起的到你了,那个本该空着却传出声音的角落……那个……多出来的东西!

    恐惧彻底淹没了我,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撷芳殿那无尽的黑暗,就是胤礽那双疯狂的血红眼睛,就是那个冰冷空洞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到你了。

    我变得极度怕黑,寝殿里必须灯火通明,连角落里也必须点上蜡烛,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风吹窗棂的声音,老鼠跑过的悉索声,甚至守夜太监轻微的咳嗽——都能让我如同惊弓之鸟般从床上弹起来,冷汗涔涔。

    我几乎不敢独处,总觉得身后有人,总觉得黑暗的角落里,有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我。

    我变得暴躁易怒,动辄对身边伺候的人打骂呵斥,我知道这样不对。

    但我控制不住……那巨大的,无形的压力,那日夜缠绕的恐惧,快要把我逼疯了。

    宫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皇阿玛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召见皇子,询问功课。

    他把自己关在乾清宫里,脾气变得异常暴戾,动辄雷霆震怒。朝臣们噤若寒蝉,奏对时无不战战兢兢。

    终于,在一个深秋的午后,一个更加令人窒息的消息,如同寒流般席卷了整个宫廷。

    乾清宫总管太监带着一队面无表情的侍卫,分别来到了我们几个皇子的住所。

    没有宣旨,没有解释,只有冰冷而简短的口谕:

    奉上谕:着皇长子胤禔,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即日起,闭门读书,无旨不得出户,不得与外人交结。

    8

    软禁!

    这道旨意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锁死了我们的宫门,没有期限,没有理由。

    名义上是闭门读书,实际上就是画地为牢,我们被彻底囚禁在了自己的方寸之地。

    胤祉接到口谕时,当场就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被太监架着才拖回房去。

    胤禛则异常平静,他默默地听完口谕,甚至对着乾清宫方向叩了个头,然后便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那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孤绝的寒意。

    而我,在听到无旨不得出户几个字时,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头顶。

    皇阿玛……他果然还是迁怒于我们了,或者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将我们这些知情者,参与者与外界彻底隔绝,防止那个可怕的秘密有丝毫泄露的可能。

    软禁的日子,如同被活埋,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孤寂和挥之不去的恐惧。

    宫门紧闭,窗户也被厚厚的帘子遮挡了大半,偌大的寝殿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我开始整日整日地枯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方被宫墙切割得只剩下四角的天空。

    阳光照不进来,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死寂,偶尔有鸟雀飞过,也只是匆匆一瞥,留下几声凄凉的鸣叫。

    恐惧并未因囚禁而减少,反而在绝对的寂静中疯狂滋长,那撷芳殿的黑暗似乎渗透了进来,弥漫在我的寝殿里。

    我总觉得有人站在我的身后,就在那光线无法照到的阴影角落里,我无数次猛地回头,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墙壁和摇曳的烛影,但那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我开始出现幻听。

    风声里,似乎夹杂着少年们压抑的喘息和脚步声;烛火的噼啪声里,仿佛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夜深人静时,似乎总有一个冰冷空洞的声音,贴着我的后颈,轻轻地唤着:……到你了……

    滚开!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嘶吼,声音嘶哑破裂。回应我的,只有死寂。

    我变得疑神疑鬼,送饭的太监低着头进来,放下食盒便匆匆退出,不敢多看我一眼。

    我却总觉得他那低垂的眼皮下,藏着窥探和恐惧。他放下食盒时那轻微的声响,都让我心惊肉跳,怀疑他是否在食盒里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是否在传递着某个关于它的消息

    精神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中迅速崩溃,我吃不下,睡不着,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形销骨立。

    镜子里的那个人,眼神涣散,充满了惊惧和疯狂,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皇长子。

    支撑着我最后一点理智的,是那点不甘,我不甘心就这样被恐惧吞噬,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

    我是皇长子!即便被废被囚,我也要知道真相!那个撷芳殿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它……它还在吗

    它下一个目标……是谁

    9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中滋生——我要想办法看到乾清宫的奏折!皇阿玛如此震怒,如此严密地封锁消息,甚至不惜软禁我们。

    他一定会下令彻查!那些查案的奏报,那些萨满、喇嘛们的诊断,一定记录着最接近真相的东西!

    机会,在一个月后的深夜,如同鬼使神差般降临。

    那晚,伺候我的小太监福海,一个才十二三岁、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家伙,在给我端洗脚水时,不小心把水洒在了我的袍角上。

    这本是小事,但在那种高度紧张、草木皆兵的环境下,我积压已久的恐惧和暴戾瞬间爆发了。

    没用的奴才!想烫死本王吗!

    我厉声咆哮,一脚踹翻了水盆,滚烫的水溅了福海一身。

    他吓得扑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看着他涕泪横流,惊恐万状的样子,我心头那股邪火却莫名地消减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快意和一种更为阴暗的念头。

    我盯着他,放缓了语气,声音却依旧冰冷:饶命可以。替本王办一件事,办成了,既往不咎,本王还赏你。办砸了……哼!

    福海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死里逃生的希望和更深的恐惧:王爷吩咐!奴才……奴才万死不辞!

    你有个干爹,是在乾清宫茶水房当差的,对吧

    我俯下身,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想办法,从他那里……弄点东西出来。

    最近,所有关于……撷芳殿那晚之后,关于太子病情的……奏报抄件。

    或者,是萨满、喇嘛们做法后写的……那种东西!

    懂吗

    福海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王……王爷!这……这是窥探宫闱机密……是……是杀头的罪过啊!

    杀头

    我冷笑一声,眼中闪过疯狂的光芒,你现在不办,本王现在就让你人头落地!

    而且……让你干爹,让你全家,都陪你上路!

    我故意加重了全家两个字。

    福海彻底瘫软在地,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知道,他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焦灼和恐惧中煎熬等待,每一次殿门开启的声音,都让我心惊肉跳,既盼着福海回来,又怕他带回来的是催命符。

    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鬼的福海,像一缕幽魂般溜了进来。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还在不停地颤抖。

    王……王爷……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要哭出来,奴才……奴才……

    他哆嗦着,将那个冰冷的油布包裹递到我面前,仿佛递过来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一把夺过包裹,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同样颤抖着,粗暴地撕开油布。

    里面露出几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纸色微黄,带着一种陈旧的

    属于奏折特有的气味。

    我迫不及待地展开最上面一份。是某个负责稽查此案的御前侍卫的密报,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紧张和恐惧中写就:

    ……奴才等奉旨彻查撷芳殿,掘地三尺,未见任何暗道机关……询问当夜值守宫人,皆言未闻异响,未见生人……太子殿下所蜷缩书架后之缝隙,狭窄异常,仅容幼童勉强藏身,且布满厚尘,并无新近挪动痕迹……

    然太子殿下口中断续呓语,皆指认殿中‘有人’、‘有东西’……奴才等百思不得其解,惶恐万状……

    我的心沉了下去。

    没有暗道没有生人那胤礽是怎么瞬间移动到书架后的那个在我身后说话的东西……是什么

    我颤抖着手,又翻开下一份。这是一份萨满作法后的呈报,字迹歪歪扭扭,带着浓重的诡异色彩:

    ……神鼓响,神铃摇,请得白山黑水众神临……撷芳殿内,阴气森重如寒潭,怨念凝结不散……

    非寻常鬼魅,其形……其形若少年,然气息极古,纠缠极深……似与……似与龙气有染……冲撞太子真魂……驱逐……难!难!难!……

    与龙气有染

    纠缠极深的少年我的头皮一阵发麻!难道……难道是前朝……甚至是……更早的……某个夭折的皇子阴魂不散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冲动,翻开了最后一份。

    这张纸似乎被水浸过又晾干,边缘有些卷曲破损,字迹也有些洇开模糊,但内容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的眼睛!

    ……奴才冒死再奏:太子殿下昨夜忽发癫狂,以头抢地,血流披面,口中反复嘶吼,其言令人毛骨悚然……‘不是我!是胤禔!是他点的头!是他要玩的!去找他!去找他——!’

    ……奴才等魂飞魄散,万不敢隐瞒,然此等大逆之言,实恐污圣听,更恐……更恐引来不祥……

    去找他!去找他——!

    胤礽那疯狂扭曲的面容和凄厉的嘶吼,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他指认了我!在那种彻底的疯狂中,他依然记得,是我!是我提议玩的游戏!是我点的头!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眼前一黑,身体剧烈摇晃,手中的纸张如同烧红的铁片般脱手飞出,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王爷!

    福海惊恐地想要上前搀扶。

    滚!滚出去!

    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将他推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胤礽指认了我!那个东西……它听到了!它会来找我!下一个……轮到我了!

    啊——!

    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发出凄厉绝望的哀嚎。散落在地上的奏报,那些冰冷的文字,如同无数双充满怨毒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死死地盯着我。

    就在这时,殿门被猛地撞开!

    10

    几个如狼似虎、面无表情的乾清宫侍卫冲了进来,为首的手里赫然拿着一道明黄色的谕旨!

    皇长子胤禔接旨!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如同宣判。

    ……狂悖妄为,行止乖张,屡失皇子体统……着革去多罗直郡王爵位!即刻圈禁于咸安宫西偏殿,非诏不得出!钦此!

    圈禁!

    真正的……永无天日的圈禁!

    我瘫倒在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侍卫们粗暴地将我架起,向外拖去。

    经过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福海身边时,我看到一个侍卫头目对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福海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随即身体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被像丢垃圾一样,丢进了咸安宫西侧这座更加偏僻,更加破败的偏殿。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落锁的声音沉重得如同盖棺。最后一点光线被隔绝在外,世界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11

    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

    我被遗忘在这座活人墓里,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皇阿玛驾崩了。

    胤禛,那个在撷芳殿之夜异常冷静的四弟,踩着无数兄弟的血泪和尸骨登上了帝位。

    胤祉死了,死得无声无息,胤礽……那个曾经尊贵无比的太子,也早已在幽禁中凄凉地咽了气,至死疯癫。

    而我,爱新觉罗·胤禔,曾经的皇长子,像一段腐朽的木头,在这座散发着霉味和死亡气息的宫殿里,日复一日地腐烂着。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四季更迭的景色和殿内日益厚重的灰尘,提醒着我光阴的流逝。

    我的身体早已垮掉,关节如同生锈的门轴,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和咯吱作响。

    浑浊的老眼只能勉强分辨近处物体的轮廓,耳朵也背了,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雨声,偶尔能穿透进来。

    然而,那撷芳殿的噩梦,却从未远离,它如同一种深入骨髓的顽疾,随着我身体的腐朽,反而在我混沌的意识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狰狞。

    胤礽那双血红的,充满疯狂和怨毒的眼睛,几乎成了我梦魇中永恒的主角。

    他总是站在无边的黑暗里,死死地盯着我,无声地张着嘴,似乎在重复着那句绝望的嘶吼:去找他!

    去找他——!

    有时,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黑暗中传来少年们压抑的脚步声,还有那一声如同跗骨之蛆的——到你了!

    我变得极度依赖角落里的那面巨大的水银铜镜,它是我幽暗世界里唯一能映出活物的东西。

    即使那活物只是一个枯槁如鬼的老朽,我常常整日整日地蜷缩在镜子对面的椅子里,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面。

    镜子里那个须发蓬乱,形销骨立的身影,也在同样空洞地望着我,我们在死寂中对视,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了四十年的,无声的审判。

    有时,在极度恍惚中,我会觉得镜子里那个枯槁的影子,嘴角似乎会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冰冷而怨毒,像极了当年黑暗中的某个瞬间。

    每当这时,我就会发出一声惊骇的嘶叫,猛地抓起手边任何能抓到的东西——茶杯、砚台、甚至是一只破旧的鞋子——狠狠砸向镜子!

    哗啦!

    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破碎的镜片散落一地,每一片都映出我惊恐扭曲的脸。

    看守我的老太监闻声进来,麻木地清扫掉碎片,再默默地换上一面新的铜镜,他们早已习惯了我的疯癫。

    镜子换了一面又一面,如同我在这座活坟墓里熬过的一个又一个年头。

    每一面新镜子,都像一个新的、冰冷的见证者,记录着我日益腐朽的躯体和日益疯狂的灵魂。

    恐惧和悔恨,早已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变成了陈年的毒疮,深深地烂在我的骨头里,日夜散发着腐朽的恶臭。

    我知道,它终会来的。那个在撷芳殿黑暗中应召而来的第五个。胤礽用他的疯狂和生命作为了献祭。

    下一个……轮到我。它只是在等待,等待着我这具腐朽的躯壳彻底走到尽头,等待着我的灵魂虚弱到无法反抗的那一刻。

    这个认知,成了支撑我在这活地狱里苟延残喘的唯一执念——

    我必须活着!哪怕活得如此不堪,如此痛苦!我不能死!我绝不能死在它前面!我要熬着,熬到它等不及……或者……熬到它彻底被时间遗忘……

    然而,在康熙四十一年中元夜过去整整四十年后,在康熙八十一年,同样一个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的中元夜,那被我用四十年光阴苦苦拖延,用疯狂和恐惧筑墙抵挡的它,终于还是来了。

    12

    窗外,是康熙八十一年七月初七的暴雨,与四十一年撷芳殿那夜,何其相似!

    狂躁的雨点砸在瓦片上,汇成震耳欲聋的轰鸣,惨白的闪电一次次撕裂夜幕,将殿内映照得如同鬼域,炸雷贴着屋顶滚过,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我蜷缩在冰冷的楠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

    每一次雷声炸响,我这具朽坏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一下,心脏在干瘪的胸腔里痛苦地抽搐。

    四十年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早已和我的血肉融为一体,这雷雨交加的夜晚,简直就是撷芳殿那恐怖一夜的完美复刻,将我强行拖回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一道格外刺目的闪电,将殿内那面巨大的水银铜镜瞬间映照得一片惨白时——

    笃……笃……笃……

    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穿透了狂暴的雨声和雷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脚步声!

    不是看守老太监那拖沓迟缓的步履!这脚步声……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轻快节奏!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正沿着殿外的廊檐,朝着我紧闭的殿门走来!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心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速度在胸腔里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猛冲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谁!外面是谁!

    看守的老太监不可能!他早该睡死了!侍卫更不可能!这咸安宫是比冷宫还冷的地方,几十年如一日,除了送饭,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这中元夜的深更暴雨,谁会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它停在了我的殿门外!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窗外的暴雨和雷声,在这一刻都诡异地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门外……那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僵在榻上,眼珠因极度的恐惧而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地盯着那两扇紧闭的,厚重的,镶嵌着铜钉的殿门。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冰冷黏腻。

    然后——

    一个声音,贴着门缝,钻了进来。

    轻飘飘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极遥远又极近处的空洞和湿冷,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敲打在我脆弱的神经上:

    到——你——了——

    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全身的血液瞬间逆流!

    是它!就是它!

    和四十年前撷芳殿黑暗中,贴着我后脑勺响起的声音,一模一样!那冰冷的,空洞的,仿佛从黄泉深处传来的少年嗓音!

    嗬……嗬……

    我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鸣,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痉挛起来。

    我想逃,可这具枯朽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沉重得像灌了铅。我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几乎要将我意识彻底撕裂的瞬间,我的目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牵引着,猛地投向了角落里那面巨大的水银铜镜!

    惨白的闪电再次撕裂夜空!

    借着那一闪而逝的、令人心悸的强光,铜镜幽暗的镜面深处,景象骤然扭曲,变幻!

    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这间破败腐朽的偏殿,不再是那个蜷缩在榻上,枯槁如鬼的老朽!

    那是一片熟悉的,令人灵魂颤栗的黑暗背景——是撷芳殿!

    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四个穿着华丽锦袍的少年身影,清晰地映在镜中,他们分别站在镜面映出的四个角落,正是当年我们四人的位置!

    东北角,是少年时的我,脸上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西北角,是少年胤禛,眉头微蹙,眼神沉静而锐利。

    西南角,是少年胤祉,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恐惧,身体微微颤抖。

    而东南角……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角落!

    镜中,本该是少年胤礽站立的位置,那个穿着明黄色太子常服的身影,此刻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状态!

    他的身体轮廓在烛光下微微扭曲,波动,仿佛隔着晃动的水波,更恐怖的是他的脸!

    那张原本清秀矜贵的少年脸庞,在镜中竟是一片模糊的血红!仿佛被剥去了皮肤,只剩下淋漓的血肉!而在这片刺目的血红中央,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晰地凸现出来!

    那双眼睛!

    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血丝,瞳孔扩散得极大,占据了几乎整个眼白,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里面燃烧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怨毒、疯狂和……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非人的饥饿感!

    这双血红的、疯狂的眼睛,此刻,正穿透了四十年的时光,穿透了冰冷的镜面,死死地、精准无比地——盯住了镜子外的我!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终于冲破了我被恐惧扼住的喉咙,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悲鸣,在这座埋葬了我四十年的活人墓里,绝望地回荡开来。

    镜中,那双血红的眼睛,似乎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

    唇角,那一片模糊的血红中,极其诡异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个贴着门缝响起的,空洞湿冷的少年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

    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再一次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灵魂深处:

    到——!

    你——!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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