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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日的阳光透过梨树枝桠,在晒药台上投下斑驳光影。苏玉瓷踮起脚尖,将最后一把连翘铺在竹筛上,额前碎发已被薄汗浸湿,贴在白皙的肌肤上。

    苏姑娘,前堂有人找!药童阿竹在院门处探头。

    不是说了今日闭门晒药,不接诊么苏玉瓷头也不抬,手指灵巧地挑拣着药材中的杂质。

    是沈家公子,带着绸缎来的。

    苏玉瓷手指一顿,嘴角不自觉扬起,又迅速压下。让他等着。她故意放慢动作整理衣襟,却还是忍不住瞥向院门方向。

    刚踏入前堂,一卷靛青色绸缎便迎面飞来。苏玉瓷下意识接住,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让她瞬间皱起眉头。

    沈砚清!这就是你说的上等云锦她抖开布料,阳光下清晰可见织纹疏密不均,这种次品也敢拿来糊弄我

    柜台边倚着个蓝袍青年,闻言懒懒抬眼,一双桃花眼里盛满笑意。苏大夫好眼力,不愧是药罐子神医。

    你!苏玉瓷抄起手边的药杵就砸过去。沈砚清侧身避开,那药杵砰地砸在药柜上,震得几个瓷瓶摇摇欲坠。

    谋杀亲夫啊沈砚清故作惊恐,却在她追来时敏捷地绕到药架后。两人围着药架追逐,苏玉瓷抓起一把当归粉扬过去,沈砚清袖袍一挥,药粉在空中绽开一朵橙黄色的云。

    小心!

    沈砚清突然伸手拽住她手腕。苏玉瓷猝不及防向前扑去,撞翻了整排药架。霎时间,药材如雨纷落,甘草与白芍在阳光下划出金白交错的弧线。

    在漫天药雨中,苏玉瓷跌进沈砚清怀里。青年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混着药香扑面而来,她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眸,那里面映着自己微微发红的脸。

    你...苏玉瓷慌忙推开他,却在抓住他手腕时变了脸色。受伤了

    沈砚清腕间一道寸余长的伤口已经结痂,却仍能看出当时的凶险。小伤,前日清点货物时被木箱划的。

    伤口边缘发红,分明是铁器所伤。苏玉瓷不由分说拉他到后堂,取出药箱,而且根本没好好处理。

    沈砚清任由她摆布,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睫毛下投下细密的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疼就说。苏玉瓷蘸了药酒的棉布按在伤口上。

    嘶——沈砚清突然倒吸冷气,苏大夫轻点,我这手还要用来给你捧彩礼呢。

    谁要你的彩礼!苏玉瓷手上加重力道,却见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才意识到被戏弄了。骗子!

    沈砚清低笑出声,趁她包扎时忽然伸手拂过她耳畔。有药粉。他指尖拈着一抹黄色粉末,眼神却落在她倏然红透的耳尖上。

    夜色如墨,沈砚清换上一身夜行衣,轻巧地翻过兵部尚书府的高墙。月光下,他眼中再无白日里的散漫笑意,只剩一片冰冷。

    书房内,兵部尚书正在烛下阅信。沈砚清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寒光一闪,那封信和尚书喉咙同时被利刃划开。

    圣上问尚书大人安。沈砚清在尸体倒地前扶住,轻轻放在椅上,从尚书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收入袖中。

    离开时,他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芒——那玉中空,藏着的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晨雾还未散尽,苏玉瓷便带着药箱出了门。城南贫民区的义诊是她每月必做的事,父亲生前常说:医者如灯,照暗不照明。

    苏姑娘,这边请。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童引着她穿过狭窄的巷道。巷子尽头已排起长队,多是面黄肌瘦的妇孺老人。

    苏玉瓷刚摆好药箱,一个佝偻老妇便跪倒在地:神医娘子,救救我孙子吧!

    孩子约莫五六岁,浑身滚烫,胸口起伏急促。苏玉瓷把过脉,眉头微蹙:肺热壅盛,再晚半日就危险了。她取出银针,在孩子的少商、尺泽等穴位快速施针,又配了副退热方子。

    多谢恩人!老妇连连磕头,从怀中掏出个粗布包,家里只剩这点糙米...

    苏玉瓷将米推回去:留着给孩子熬粥吧。她余光瞥见队伍末尾几个彪形大汉正推搡病人,心中一紧。

    让开让开!为首的刀疤脸一脚踢翻药箱,谁准你在这儿行医的问过我们青龙帮没有

    银针散落一地,苏玉瓷强自镇定:这位大哥,我只是...

    只是什么刀疤脸一把攥住她手腕,小娘子生得标致,不如跟哥哥们去喝杯酒

    苏玉瓷摸向腰间针囊,却听嗖的一声破空响,刀疤脸突然惨叫松手——一枚铜钱深深嵌入他手背。

    光天化日,欺负弱女子,青龙帮就这点出息熟悉的声音从巷口传来。苏玉瓷抬头,只见沈砚清摇着折扇缓步而来,月白长衫在污浊巷中如一片清雪。

    刀疤脸暴怒:哪来的小白脸!兄弟们上!

    五六个大汉扑上去,沈砚清折扇一收,身形如游鱼般穿梭其间。苏玉瓷看得分明,他每次出手都精准击中对手关节穴位,不过十息,那群地痞已全部倒地哀嚎。

    滚。沈砚清轻飘飘一个字,地痞们连滚带爬逃走了。

    你怎么在这苏玉瓷弯腰捡拾药材,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沈砚清蹲下帮忙:路过听见狗叫,进来看看。他拾起一根银针,用袖角仔细擦拭,城南不太平,下次义诊叫上我。

    谁要你管。苏玉瓷嘴硬,却在他指尖碰到手心时没有躲开。

    苏姑娘!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婴儿奔来,孩子烫得厉害!

    婴儿面色青紫,呼吸微弱。苏玉瓷迅速检查:喉部肿胀,气道阻塞,必须立刻放血!她摸向针囊,却发现银针所剩无几。

    沈砚清突然扯开婴儿襁褓,在颈后大椎穴用力一按,随即从腰间取出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在婴儿咽喉处快速刺了三下。

    你会金针渡穴苏玉瓷震惊地看着婴儿呼吸逐渐平稳。

    沈砚清收起金针:走南闯北的绸缎商,总得懂些急救之法。

    苏玉瓷眯起眼:大椎穴深刺需分寸拿捏极准,寻常商人怎会...

    苏大夫,沈砚清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你再这样盯着我看,我会以为你对我别有用心。

    胡说八道!苏玉瓷耳根发烫,转身去照料婴儿,却没看见沈砚清注视她时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

    忙碌至日头西斜,苏玉瓷收拾药箱准备回城。沈砚清不知从哪弄来辆马车:苏大夫悬壶济世,在下权当一回车夫。

    马车颠簸中,苏玉瓷困倦地靠在厢壁上。朦胧间感觉有人轻轻将她的头扶到肩上,她想睁眼,却沉沉睡去。

    苏姑娘到了。

    苏玉瓷惊醒,发现自己竟枕在沈砚清肩头,慌忙坐直,却见他肩部衣料有一片深色痕迹——是血。

    你受伤了她伸手去扯他衣领。

    沈砚清敏捷地避开:别闹,在你药铺门口呢。

    果然,马车已停在苏氏药堂前。掌柜赵伯迎出来,看到沈砚清时脸色微变:小姐回来了沈公子也在啊。

    多亏沈公子相助。苏玉瓷跳下马车,没注意到赵伯忧虑的眼神。

    待沈砚清告辞,赵伯低声道:小姐,老奴多句嘴,沈家背景复杂,您还是...

    赵伯,苏玉瓷打断他,沈家世代绸缎商,能复杂到哪去

    三十年前那场宫变...赵伯欲言又止,罢了,老奴多嘴了。

    夜深人静,沈砚清独坐书房,拆开袖中密信。烛火下,他眉心渐渐拧紧——信中言明圣上对苏家药铺格外关注,命他密切监视。

    他起身推开暗格,取出一摞泛黄纸页。那是苏玉瓷历年来的药方,每张旁边都密密麻麻标注着用药原理和她身体反应。最新一页记载着今日她救治婴儿的针法,边上写着:玉瓷施针时神情专注,甚美。当寻一套金针赠她。

    沈砚清提笔又添一行:圣意难测,苏家恐有险。当竭力护之。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响动。沈砚清眼神骤冷,信纸在烛焰上化为灰烬。他无声抽出枕下短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寒光——正是昨夜取兵部尚书性命的那把。

    梅雨季的清晨,苏玉瓷正在药房研磨珍珠粉。连日的潮湿让药材都泛着股霉味,她不得不加倍小心检查每味药。

    小姐,该用早膳了。丫鬟碧竹在门外轻唤。

    放着吧。苏玉瓷头也不抬,专注地将珍珠粉过筛。父亲留下的《奇症录》中记载,珍珠粉合以微量朱砂可缓解心脉淤堵,她正想试试新配比。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低头看时,才发现药杵边缘不知何时裂了道口子,将她的食指划了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滴在雪白的珍珠粉上,晕开一点嫣红。

    苏玉瓷忽觉心口一阵绞痛,像是有人突然攥住了她的心脏。她扶住药台想喊人,却发不出声音。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声。

    砰——

    药杵跌落在地的声响惊动了院外的碧竹。小丫鬟推门看见倒在地上的苏玉瓷,顿时尖叫起来:小姐!快来人啊!

    苏玉瓷感觉自己沉在漆黑的深水里,隐约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有人将她抱起,那怀抱温暖又熟悉,带着松木和铁锈混合的气息。

    都出去。

    是沈砚清的声音,但比平日低沉冷峻许多。苏玉瓷想睁眼看他,眼皮却重若千钧。

    沈公子,这不合规矩...赵伯的声音透着犹豫。

    出去!把门带上。沈砚清几乎是吼出来的,再耽搁她会死!

    房门关闭的声音后,苏玉瓷感到一双有力的手解开了她的衣领。微凉的指尖按在她颈侧动脉上,随即移到胸前几个穴位快速点按。

    玉瓷,忍着点。

    沈砚清的声音突然近在耳畔。下一刻,一股灼热的气流从他掌心涌入她心口,如滚烫的岩浆般顺着经脉流遍全身。苏玉瓷在剧痛中微微睁眼,模糊看见沈砚清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眉心紧蹙如刀刻。

    这是...内力他怎么会...

    剧痛再次袭来,苏玉瓷陷入更深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太冒险了。若被人发现你身怀武功...

    闭嘴。

    主上命你监视苏家,不是让你用内力救她!万一...

    我说,闭嘴。

    一声闷响后,屋内重归寂静。苏玉瓷感觉有人轻轻托起她的后颈,微苦的药汁缓缓流入喉中。那双手在发抖。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苏玉瓷发现自己躺在闺房的床上,窗外雨声淅沥,烛火轻轻摇曳。她试着动了动手指,还好,虽然无力但已不再疼痛。

    转头时,她看见了趴在床边的沈砚清。他仍穿着那件靛青色长衫,只是皱得不成样子。俊朗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疲惫不堪,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他的一只手还搭在她腕间,似乎是在随时监测她的脉象。

    苏玉瓷心头一暖,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取过床尾的外衣想给他披上。就在衣角即将触到他肩膀时,那只搭在她腕间的手突然翻转,扣住了她的手腕。

    沈砚清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你...早就醒了苏玉瓷手腕被他握着,一时忘了动作。

    沈砚清松开手,接过外衣自己披上:暗卫出身的人,不会在陌生环境里熟睡。

    话一出口,他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神色微变。

    暗卫苏玉瓷眯起眼睛。

    说笑的。沈砚清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我爹以前当过兵,从小把我当斥候训练。

    苏玉瓷将信将疑地接过水杯,忽然注意到他递水时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那里有一圈青紫,像是被什么绳索勒过。

    你的手...

    沈砚清迅速拉下袖子:赵伯说你这是胎里带的心疾,为何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苏玉瓷低头喝水,天生的毛病,能活到二十就算赚了。

    胡说什么!沈砚清突然提高音量,吓得苏玉瓷差点摔了杯子。他似乎也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才道:我会找天下最好的大夫医好你。

    苏玉瓷怔住了。烛光下,沈砚清的眼神炽热得几乎灼人,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她一时看不懂。

    咚咚。敲门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凝滞。

    小姐,老爷请您和沈公子去前厅。碧竹在门外道。

    前厅里,苏玉瓷的叔父苏明远正在品茶。见他们进来,这位苏家现任家主笑眯眯地放下茶盏:砚清来了啊,正好有事要说。

    苏玉瓷心头突然涌上不好的预感。

    昨日太医院院使赵大人来访,对他家公子与你侄女的婚事很有意向。苏明远捋着胡须,我看是门好亲事。

    什么苏玉瓷猛地站起,我不同意!

    胡闹!苏明远沉下脸,赵公子青年才俊,家世显赫,哪点配不上你

    我连他面都没见过!

    下月初三赵家设宴,自然能见。苏明远转向沈砚清,砚清啊,你与玉瓷交好,帮忙劝劝她。

    沈砚清面上仍带着惯常的散漫笑意,手中的折扇却咔地一声断了骨:苏世叔,婚姻大事确实急不得。不如我先打听下赵公子为人

    离开苏府,沈砚清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拐进一条暗巷,轻叩三下墙面。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

    查太医院院使之子赵昱,越详细越好。

    三日后,沈砚清在书房翻阅刚送来的密报,眉头越皱越紧。赵昱表面温文尔雅,实则狎妓成性,更与朝中贪腐大案有牵连。最令他心惊的是,密报末尾提到,赵家突然对苏玉瓷感兴趣,似乎是有人向赵院使透露了苏家秘传的还魂丹方。

    果然冲着这个来的...沈砚清烧掉密报,从暗格取出一本陈旧册子。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个奇异图案——半块碎裂的玉佩,与苏玉瓷颈间常戴的那枚残玉恰好能拼成完整图形。

    他指尖轻抚图案旁的朱批:苏氏女,钥也。

    窗外,一只信鸽扑棱棱飞向皇城方向。

    快点!灯会要开始了!

    苏玉瓷提着裙摆小跑穿过街道,发间银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今日是上元节,整个京城张灯结彩,暮色还未完全降临,街边已挂满各式花灯。

    慢些,小心摔着。沈砚清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精致的兔子灯,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稀罕花灯。

    你懂什么苏玉瓷回头瞪他,一年就这一次。再说了,是谁死乞白赖非要陪我来的

    沈砚清笑而不答,只是快走两步与她并肩。今日他难得穿了件月白色锦袍,腰间玉佩在灯火下泛着温润光泽,衬得整个人越发挺拔俊朗。苏玉瓷偷偷瞥了一眼,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朱雀大街上人潮如织,各色灯笼将夜空映得如同白昼。苏玉瓷踮起脚尖想看清远处的舞龙表演,冷不防被人群一挤,险些摔倒。

    小心。

    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握住了她的手腕。苏玉瓷抬头,正对上沈砚清近在咫尺的侧脸。他的手掌顺着她手腕下滑,自然而然地与她十指相扣。

    人太多,别走散了。他目视前方,语气平常,可苏玉瓷分明看见他耳尖泛起了红晕。

    她的手心微微出汗,却不敢动,生怕一动他就会松开。两人就这样牵着手穿行在灯海中,谁都没有提这个过于亲密的动作。

    猜灯谜去沈砚清指向一处围满人的摊位。

    苏玉瓷刚点头,一阵骚动从身后传来。有人高声惊呼:有人晕倒了!

    医者本能让她立刻松开沈砚清的手,朝声源处挤去。人群中央,一个年轻男子倒在地上,面色青紫,四肢抽搐。

    让开些,给他透气!苏玉瓷跪在男子身旁,迅速检查他的瞳孔和脉搏,是癫痫发作。

    她抬头四顾:需要软木塞防止他咬伤舌头...

    一块削好的软木已经递到眼前。苏玉瓷惊讶地看向沈砚清,他另一只手已经取出针囊展开:要哪根

    三寸毫针。她接过针,在男子人中、合谷等穴位快速下针。沈砚清在一旁默契地递上她需要的每样东西,甚至在她额角渗出细汗时,适时地用帕子轻拭。

    你们是大夫夫妇吗配合得真好。围观的老妇人赞叹道。

    苏玉瓷手一抖,差点扎偏穴位。沈砚清却面不改色:她才是大夫,我只是个跟班。

    男子终于停止抽搐,悠悠转醒。他的家人千恩万谢,非要送他们一盏精致的莲花灯。离开时,苏玉瓷发现沈砚清一直用身体隔开拥挤的人群,为她撑出一方安全空间。

    你刚才...苏玉瓷摩挲着莲花灯边缘,怎么知道我要用什么

    沈砚清轻笑:看你配药这么多年,傻子也记住了。他忽然指向天空,看!

    夜空中绽开一朵巨大的烟花,金色光雨洒落,照亮了整个京城。在明灭的光影中,苏玉瓷看见沈砚清凝视她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比烟花还要绚烂的情绪。

    下雨了!有人惊呼。

    果然,冰凉的雨滴开始砸落。沈砚清二话不说脱下外袍罩在苏玉瓷头上:快走!

    雨越下越大,等他们跑到苏府门口时,两人都已湿透。沈砚清的单衣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肌肉轮廓。苏玉瓷慌忙移开视线,却瞥见他锁骨下方有一道奇怪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伤口边缘整齐得不像意外所致。

    进去换件干衣服吧。她推开门。

    沈砚清却后退一步:不必了,我回去...

    少废话!苏玉瓷一把拽住他手腕,你想得风寒吗

    半炷香后,沈砚清穿着借来的衣服坐在客房榻上,苏玉瓷端来热气腾腾的姜汤。

    全喝了。她命令道,我去给你熬副预防风寒的药。

    等她端着药碗回来时,发现沈砚清靠在床头,面色潮红,呼吸粗重。她伸手一探他额头,顿时变了脸色:这么烫!

    沈砚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玉瓷...

    叫你逞强!苏玉瓷又急又气,赶紧拧了冷毛巾敷在他额头,又去解他衣襟准备用酒精擦身降温。

    当衣襟拉开,她倒吸一口冷气——沈砚清胸前竟横亘着数道狰狞伤疤,最新的一道还泛着粉红,显然受伤不久。这些伤痕排列规律,分明是刻意为之的...

    暗卫烙印...苏玉瓷喃喃自语。她曾在父亲留下的典籍中见过记载,皇室暗卫都会在胸前烙下特殊印记。

    正出神间,她的手腕突然被抓住。沈砚清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平日含笑的眸子此刻烧得通红,却异常清醒。

    别看...他声音嘶哑,脏。

    苏玉瓷心头一酸,轻轻挣脱他的手,继续擦拭他滚烫的胸膛:傻瓜,伤疤有什么脏的。

    沈砚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苏玉瓷连忙扶他起身喝药。药汁太苦,他皱着脸别开头。

    多大的人了还怕苦。苏玉瓷无奈,从袖中取出块冰糖塞进他嘴里,给,甜的。

    沈砚清的嘴唇擦过她指尖,两人都是一怔。他含着糖,忽然笑了:没有砒霜甜。

    胡说什么!苏玉瓷拍了他一下,谁告诉你砒霜是甜的

    你说的啊。沈砚清声音渐低,八岁那年,你说...砒霜最甜...比黄连甜...

    苏玉瓷愣住了。她确实说过这话,那时她刚尝了父亲开的黄连汤,苦得直哭。沈砚清偷偷塞给她一颗麦芽糖,她赌气说砒霜都比这甜。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

    沈砚清的高烧持续到半夜。苏玉瓷守在床边,不断更换冷毛巾。窗外雨声渐歇,月光透过窗纱洒落床前。

    玉瓷...沈砚清突然在梦中呓语,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快走...别过来...

    我在这儿。苏玉瓷握住他的手。

    沈砚清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让她生疼:这次...换我护着你...

    苏玉瓷呆住了。这句话像一滴热水落在心尖上,烫得她眼眶发酸。她轻轻回握那只滚烫的手,直到他呼吸渐稳,沉沉睡去。

    天光微亮时,沈砚清的烧终于退了。苏玉瓷累得趴在床边睡着,手里还攥着半块湿毛巾。

    沈砚清睁开眼,看见她熟睡的侧脸。晨光中,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嘴角还微微抿着,像是梦里也在生气。他想伸手拂开她颊边散落的发丝,却在半途停住,缓缓收回了手。

    傻姑娘...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下床,将外袍轻轻披在她肩上。

    苏玉瓷醒来时,床上已经空了,只留下叠得整整齐齐的借穿衣物和一张字条:多谢照料,改日赔你新药杵。——沈

    她揉着酸痛的脖子,忽然发现桌上多了个锦盒。打开一看,竟是一套纯金打造的针灸工具,每根针尾都雕着小小的玉兰花——她最喜欢的花。

    盒底压着一张纸条: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苏玉瓷拿起一根金针,在晨光中细细端详。针尖寒光闪烁,映出她微微上扬的嘴角。

    又错了!

    苏玉瓷气呼呼地将药碾一推,当归粉洒了满桌。她正在试验父亲医书上记载的护心丹新配方,可接连三次都失败了。

    窗外蝉鸣刺耳,更添烦躁。她抹了把额上的汗,决定去后院井边洗把脸。刚推开门,差点撞上一堵人墙。

    沈砚清!你站我门口当门神吗她抬头瞪向那张含笑的脸。

    沈砚清举了举手中的锦盒:听说某位大夫试药失败三次,特来雪中送炭。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长衫,衣襟上绣着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衬得整个人如修竹般挺拔。

    苏玉瓷一把夺过锦盒:谁说我失败了我只是...在尝试不同配比。打开盒子,她呼吸一滞——里面竟是一株完整的雪山参,通体晶莹如冰,须根完好无损。这...这是长白山百年雪山参你从哪弄来的

    商人自有门路。沈砚清倚在门框上,不过嘛,得请苏大夫帮个小忙。

    什么忙

    我家书房近日霉味重,想请苏大夫配些祛湿防虫的药包。

    苏玉瓷撇嘴:就这她小心翼翼地将雪山参放好,现在就去。

    沈府书房比她想象中整洁。四壁书架上分门别类放着账册和货样,临窗的书桌上笔墨纸砚排列有序。这井井有条的模样与沈砚清平日散漫的形象大相径庭。

    看不出啊,沈大少爷书房这么整齐。苏玉瓷揶揄道,一边检查各个角落的湿度。

    沈砚清正在沏茶:找你的药方学来的习惯。分类整理,方便查找。

    苏玉瓷蹲下身检查书架底层,忽然发现地板有一块颜色略深。她好奇地按了按,木板竟然微微下陷,随即咔的一声轻响,书架侧面弹出一个小暗格。

    沈砚清!你这儿有机关...她话音戛然而止。

    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叠纸,最上面那张正是她上周开的治疗暑热的方子。她颤抖着手取出那叠纸,发现全是她这些年来开过的药方,按年份排序。每张方子边缘都密密麻麻写着小字,标注每味药的性味归经、适用症状,甚至还有服药后的效果记录。

    玉瓷,茶好了...沈砚清的声音在看到她手中的东西时突然消失。

    苏玉瓷抬头,见他僵立在原地,茶盏倾斜,茶水滴在衣襟上都没察觉。那张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此刻竟显出几分慌乱。

    这些...你什么时候...苏玉瓷翻到最下面,发现最早的方子竟是十年前她刚学医时开的,稚嫩的笔迹旁是沈砚清工整的批注:玉瓷第一张方子,虽配伍生涩,但思路清奇。

    沈砚清放下茶盏,轻咳一声:就...随手收着。你开的方子效果都很好,留着参考。

    苏玉瓷指着最新一张方子旁边的小字:服药后心悸减轻,但夜间多梦...这些症状我根本没告诉过你!

    碧竹说的。沈砚清眼神飘忽,丫鬟们闲聊...

    碧竹根本不知道我多梦!苏玉瓷声音发颤,你...你监视我

    沈砚清几步上前,夺过药方塞回暗格:不是监视。是...他深吸一口气,是关心。你心疾发作那次...我很害怕。

    他声音低下去,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苏玉瓷突然注意到,他左眼角有一颗极小的泪痣,平日被笑意掩盖,此刻才显出来,莫名添了几分脆弱。

    你...她刚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公子!城南出事了!是沈府管家的声音,好多百姓上吐下泻,官府来人请苏大夫去看看!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向外奔去。

    城南一片混乱。十几个百姓躺在临时搭起的草席上,症状皆是呕吐、腹泻伴高热。苏玉瓷蹲下身检查一位老妇人的瞳孔和舌苔,眉头越皱越紧。

    像是中毒,但找不到共同饮食来源...她喃喃自语。

    沈砚清不知何时蹲在了她身旁,递过一块帕子:查查水源。

    苏玉瓷眼前一亮:对!你们最近都喝哪口井的水

    病患们指向城郊同一口老井。苏玉瓷取了水样,细细嗅闻后又用银针试探,却没发现异常。

    让我看看。沈砚清接过水囊,轻轻晃了晃,对着阳光观察,水里有细微悬浮物。他沾了一点在指尖搓捻,不是普通泥沙...像是某种矿石粉末。

    苏玉瓷猛地想起什么:附近可有矿场

    里正点头:西山上个月新开了个朱砂矿。

    就是它了!苏玉瓷迅速写下解毒方子,朱砂矿渗水,导致井水含汞。快派人封井,按这个方子熬药!

    忙碌到日暮,病患们情况终于稳定。苏玉瓷累得直接坐在了药棚外的石阶上。沈砚清默默递来一碗热粥,她接过时注意到他袖口沾满了药渍,显然一直在帮忙煎药。

    没想到沈大少爷还会熬药。她小口啜着粥。

    沈砚清在她身边坐下:看得多了就会了。他顿了顿,你今日...很厉害。

    夕阳余晖映在他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线条。苏玉瓷突然发现,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棱角分明的男子。

    沈砚清。她轻声道,今天在书房...

    公子!苏姑娘!碧竹急匆匆跑来,苏老爷找你们呢,说明日是苏姑娘生辰,要准备宴席...

    沈砚清猛地站起身:明日是你生辰

    苏玉瓷无奈:你每年都忘。

    这次不会了。他神秘地笑笑,转身离去。

    次日傍晚,苏府宾客满座。太医院院使之子赵昱也来了,一双眼睛不住地在苏玉瓷身上打转。苏玉瓷借口查看菜肴溜到后院,却见月光下沈砚清独自站在梨树下。

    躲这儿干嘛她走过去。

    沈砚清转身,手中捧着一个锦盒:生辰贺礼。

    苏玉瓷打开盒子,倒吸一口气——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雕成玉兰花的形状,花蕊处一点天然绯红,在月光下如血滴般鲜艳。她小心地拿起玉佩,指尖触到沈砚清的掌心,两人同时一颤。

    这...太贵重了。她摩挲着玉佩上细腻的纹路。

    沈砚清的手覆上她的:戴着它。这玉...对身体好。

    月光透过梨树枝桠,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苏玉瓷抬头,发现他正凝视着自己,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专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书房里那些药方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了自己为何会为这个总是惹她生气的人心跳加速。

    谢谢。她轻声说,却觉得这两个字远远不够。

    沈砚清忽然抬手,从她发间取下一片花瓣:有梨花。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苏玉瓷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混合着梨花的清甜,让人头晕目眩。

    前院突然传来喧哗声,两人如梦初醒般分开。赵昱摇着折扇走来:原来二位在此。苏姑娘,家父有请。

    沈砚清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苏玉瓷悄悄将玉佩系在腰间,跟着赵昱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砚清仍站在梨树下,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如一场随时会醒的梦。

    宴席散后,苏玉瓷回到闺房,对着烛光细细端详那枚玉佩。翻转间,她发现玉背刻着极小的两个字:承欢。

    她的心猛地一跳。这两个字太过亲昵,亲昵到让人脸红。正出神间,碧竹急匆匆跑来:小姐!城南又有人发病了!

    苏玉瓷抓起药箱就往外跑,在府门口撞上了沈砚清。他显然也得了消息,已经备好马车。

    一起去。他简短地说,伸手扶她上车。

    马车颠簸中,腰间的玉佩轻轻撞击药箱,发出清脆声响。苏玉瓷偷偷看向对面的沈砚清,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接,又同时移开,像两个偷糖被捉住的孩子。

    那一刻,苏玉瓷忽然希望这辆马车永远不要停下。

    苏姑娘这气色,怕是活不过二十吧

    刺耳的声音从药铺门口传来。苏玉瓷正在称药的手一顿,抬头看见太医院院使之子赵昱摇着折扇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家丁。他今日穿了件绛紫色锦袍,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一副纨绔做派。

    赵公子若是看病,请排队。苏玉瓷冷声道,继续低头捣药。

    赵昱却径自走到柜台前,一把按住药臼:本公子是来提亲的。家父说了,就冲你们苏家那张还魂丹方,娶个病秧子也值当。

    药杵当啷一声掉在铜臼里。苏玉瓷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住衣角。店里几个病人见状,纷纷低头溜了出去。

    怎么,高兴傻了赵昱俯身凑近,放心,就冲你这张脸,本公子也会好好疼你,在你死之前...

    赵公子。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沈砚清倚在门框上,手里抛接着几个鲜红的山楂果。他今日穿了件墨蓝色长衫,衣领微敞,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沈家小子赵昱直起身,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这儿没你事。

    沈砚清走进来,将山楂果放在柜台上,顺手拿起苏玉瓷的药杵把玩:赵公子刚才说,要娶我们家玉瓷

    你们家赵昱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卖布的商贾之子...

    确实,比不得赵公子出身高贵。沈砚清突然手腕一翻,药杵尖端抵在赵昱喉结上,不过赵公子既然自诩医术世家,敢不敢比试比试

    赵昱脸色一变:拿开这脏东西!比什么

    沈砚清收回药杵,在指间转了个花:城南贫民区,三日义诊。谁救治的人多,算谁赢。若你胜了,我亲自送玉瓷上花轿。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若我胜了,你赵家从此不得再提这门亲事。

    你赵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一个商贾懂什么医术

    我不懂。沈砚清看向苏玉瓷,但她懂。

    苏玉瓷猛地抬头,正对上沈砚清的目光。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此刻满是坚定,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好!赵昱啪地合上折扇,三日后午时,县衙派人计数。不过...他阴鸷地扫视苏玉瓷,若这病秧子中途发病死了,可算我赢。

    沈砚清突然一拳砸在赵昱耳边的药柜上,震得瓶罐哗啦作响:你再敢咒她一个字,我让你横着出去。

    赵昱脸色铁青,带着家丁悻悻离去。等人走远,苏玉瓷才颤声问:你疯了万一输了...

    不会输。沈砚清拿起一个山楂果咬了一口,我信你。

    简单三个字,却让苏玉瓷鼻尖一酸。她低头整理药材掩饰情绪:城南那么大,我一个人...

    谁说你一个人了沈砚清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我找了五个医馆学徒帮忙,药材由沈记绸缎庄赞助。

    苏玉瓷展开纸,上面详细列出了义诊所需的人手、物资和流程,甚至标注了城南各区域的常见病症。她抬头,发现沈砚清正凝视着她,嘴角还沾着一点山楂的红色果肉。

    你...她伸手想替他擦掉,又在半途缩回,这里有果肉。

    沈砚清舌尖一舔嘴角:甜吗

    傻子。苏玉瓷别过脸,却掩不住上扬的嘴角。

    三日后,天还没亮,城南空地已搭起数个义诊棚。苏玉瓷穿了一身简素的藕荷色衣裙,头发利落地挽成髻,正在指导学徒们分类药材。

    肺热咳嗽的往左棚,腹痛腹泻的往右棚,外伤的去最里面...她声音清亮,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沈砚清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在晨光中忙碌的身影。她检查每个病人时的专注神情,捻药时的灵巧手指,甚至训斥学徒偷懒时的瞪眼,都让他移不开视线。

    公子,药材都送到了。沈府管家来报,按您吩咐,多备了三成。

    沈砚清点头:再去找几个厨子,熬些粥和姜汤。看病的多半空腹,容易晕针。

    日头渐高,义诊棚前排起长龙。苏玉瓷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偶尔抬头,总能看见沈砚清在人群中穿梭,或扶老人就座,或帮抱孩子的妇人提东西。有次她针法进行到一半突然手抖,抬头正对上沈砚清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后,温热的手掌轻轻托住她手肘,稳住了她的动作。

    黄昏时分,人流终于减少。苏玉瓷累得直接坐在了地上,背靠药箱闭目养神。忽然,一阵熟悉的松木香靠近,接着额前一凉——沈砚清将沾了凉水的帕子敷在她额头。

    喝口水。他递来竹筒,加了蜂蜜。

    苏玉瓷小口啜饮,甜丝丝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她这才注意到沈砚清的衣袖沾满药渍,发髻也松散了几缕,显然一天都没闲着。

    赵昱那边怎么样她问。

    沈砚清在她身边坐下:摆了五个棚,专治富贵病。他嗤笑一声,贫民区谁有那些毛病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洒下一地银辉。学徒们都去休息了,只剩他们二人坐在空地的石碾上。夜风微凉,苏玉瓷不自觉地往沈砚清身边靠了靠。

    冷他解开外袍要给她披上。

    不用。苏玉瓷按住他的手,你也累了一天。

    沈砚清的手在她掌心下微微发烫。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月光将他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

    为什么帮我苏玉瓷轻声问,得罪赵家对你没好处。

    沈砚清望着月亮: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

    七岁那年,我在后院晒药,你翻墙掉进我的药筐里。

    其实那天,我是故意翻墙的。沈砚清声音低沉,我听见墙那边有小女孩在唱歌,就想看看是谁。

    苏玉瓷惊讶地转头。月光下,沈砚清的侧脸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遥远。

    我七岁前...没有玩伴。他慢慢说,父亲说,沈家子孙不能与外人深交。

    苏玉瓷想起沈家那些神秘的传闻,没有追问。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我父亲走后,也只有你记得我爱吃桂花糖。

    沈砚清反握住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嬉闹的青梅竹马,而是两个在月光下互相舔舐伤口的孤独灵魂。

    明日还会更忙。沈砚清最终打破沉默,去睡会儿吧。

    苏玉瓷点头,却舍不得松开他的手。直到远处传来学徒的脚步声,两人才如梦初醒般分开。

    三日义诊转眼结束。最后一日午时,县衙师爷带着账本来计数。

    苏氏义诊棚,共诊治四百七十三人;赵氏义诊棚,二百零九人。师爷高声宣布,苏姑娘胜!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一阵欢呼。赵昱脸色铁青,折扇都捏断了:沈砚清,你给我等着!甩袖而去。

    苏玉瓷长舒一口气,腿一软差点跌倒。沈砚清及时扶住她:我们赢了。

    是我们吗苏玉瓷仰头看他,明明是我...

    永远是我们。沈砚清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回城路上,苏玉瓷在马车里睡着了,头不自觉歪在沈砚清肩上。沈砚清轻轻揽住她,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他指尖轻触那点绯红花蕊,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公子,到了。车夫低声提醒。

    沈砚清刚要叫醒苏玉瓷,却见她睫毛颤动,自己醒了过来。

    我睡了多久她揉着眼睛问。

    不久。沈砚清帮她整理压皱的衣襟,回去好好休息。

    苏玉瓷点头,下车时突然回头:沈砚清,谢谢你。阳光下,她的笑容比腰间的玉佩还要耀眼。

    沈砚清目送她进府,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转向车夫:去查赵昱最近接触了哪些人。他今日的反应不对,像是...

    公子!一个黑衣人匆匆赶来,附耳低语几句。

    沈砚清脸色骤变:确定是凤印

    黑衣人点头。沈砚清闭了闭眼:备马,我要出城一趟。

    当夜,苏玉瓷被雷声惊醒。窗外电闪雷鸣,她起身关窗,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马冒雨出城——是沈砚清,一身黑衣,腰间佩剑在闪电下泛着寒光。

    这么晚去哪...她皱眉,忽然想起这几日义诊时,沈砚清总是不见人影,回来时袖口常有可疑的暗色痕迹。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进脑海:他在隐瞒什么

    雨越下越大。苏玉瓷站在窗前,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玉佩,做了一个决定。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苏玉瓷蹲在城隍庙外的老槐树上,湿透的裙裾紧贴在腿上,冰冷刺骨。半个时辰前,她尾随沈砚清出城,亲眼看他进了这座荒废的庙宇。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庙内情形——沈砚清背对着门口,面前跪着三个黑衣人。他手中举着一块青铜令牌,令牌在电光中泛着诡异的青芒。

    暗卫沈砚清,奉旨查办朱砂矿案。他的声音冰冷得不似真人,证据确凿,赵院使勾结前朝余孽,在矿中提炼水银谋害今上。尔等即刻随我缉拿要犯。

    苏玉瓷脚下一滑,树枝咔嚓断裂。庙内瞬间寂静,下一秒,沈砚清如鬼魅般出现在树下,长剑直指她咽喉。

    玉瓷剑尖猛地顿住,沈砚清脸色煞白,你怎么...

    苏玉瓷跌坐在泥水中,斗笠脱落,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眼前这个目光如刀的男人,真的是那个为她熬药、陪她义诊的沈砚清吗

    暗卫她声音发抖,所以这些年...都是假的

    沈砚清收剑入鞘,伸手想扶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碰我!苏玉瓷猛地后退,你监视我多久了十年从我七岁起父亲临终前的警告突然在耳边响起:玉瓷,永远不要相信带着青玉令牌的人...

    沈砚清的手僵在半空:这里不安全,我先送你回去。

    回答我!苏玉瓷抓住他的衣襟,你接近我是不是为了我父亲的还魂丹方是不是...啊!

    心口突然一阵剧痛,她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沈砚清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心疾犯了,别说话。

    放...开...苏玉瓷挣扎着,但疼痛抽走了所有力气。

    沈砚清将她背起,大步走向城中。暴雨如注,他的后背是唯一的热源。苏玉瓷趴在他肩上,眼泪无声地混入雨水。

    为什么...是砒霜...她在他耳边呢喃,你说...砒霜最甜...

    沈砚清脚步一顿,随即走得更快:你查了那包药

    回答我!苏玉瓷攥紧他肩头的衣服。

    微量砒霜可缓解心绞痛,古籍有载。沈砚清声音干涩,我改良了配方,减了毒性。

    骗子...苏玉瓷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领,全都是骗局...

    沈砚清沉默地背着她穿过雨幕,每一步都踏得极稳,生怕颠簸加重她的疼痛。入城时,守城士兵惊讶地看着他们,被他一个眼神逼退。

    苏家门口,沈砚清轻轻放下她:药按时吃,七日内我必回。

    苏玉瓷扶着门框,浑身发抖:别再来了。

    玉瓷...

    滚!她拼尽力气吼道,暗卫大人!

    沈砚清站在雨中,脸上水珠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最终他转身离去,背影很快被雨帘吞没。

    苏玉瓷瘫坐在门内,心口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碧竹闻声赶来,惊叫着扶她回房。更衣时,她发现手中还攥着从沈砚清衣领上扯下的一块布条,上面绣着个小小的凤字。

    三日后,雨停了,苏玉瓷的心疾也稳定下来。她拖着虚弱的身子来到父亲生前的书房,翻出那本从不让她碰的《奇症录》。书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只有半张药方,边缘呈撕裂状。

    药方最上方写着还魂丹,下方几味药材被墨水污损,唯见朱砂砒霜等字眼。背面有父亲的字迹:凤印现,苏门危。此方切不可全。

    凤印...苏玉瓷想起沈砚清衣领上那个凤字,胃里一阵翻腾。她继续翻找,在书架暗格里发现一封未寄出的信,上书:沈兄:令郎与玉瓷年岁相当,可结姻亲。然暗卫一事万勿告知,以防...

    信纸从她指间飘落。原来父亲早知道沈家是暗卫,却还是安排了他们相识。为什么

    窗外传来喧哗声。苏玉瓷推开窗,看见街上一队官兵押着赵院使父子游街。赵昱脖子上套着枷锁,突然抬头与她对视,眼中射出怨毒的光。

    苏玉瓷!他嘶声喊道,你以为沈砚清真喜欢你他不过是奉旨查案!等着吧,等他亲手给你喂下那杯毒酒!

    官兵一棍打在赵昱背上,他惨叫着扑倒。苏玉瓷猛地关窗,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赵昱的话像毒蛇般钻入耳朵——沈砚清给她吃的砒霜,真的只是为了治病吗

    入夜,苏玉瓷辗转难眠。腰间玉佩碰到床沿,发出轻响。她解下玉佩就着烛光细看,那点绯红花蕊在光下竟微微泛青,像是不纯的...朱砂

    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她。沈砚清说七日内必回,今天已是第三日。若他回来是要执行什么任务呢比如,取走她父亲的秘方,或者...灭口

    次日清晨,苏玉瓷顶着黑眼圈来到药房,将沈砚清给的糖粉倒入瓷碟。她加入少量醋液,粉末立刻变成淡红色——确是砒霜无疑。但当她进一步检验时,发现其中还混有微量金粉,与玉佩花蕊的颜色一模一样。

    姑娘!碧竹慌张地跑进来,沈公子派人送东西来了!

    苏玉瓷手一抖,瓷碟打翻在地。来的是个陌生少年,递上一个木匣便匆匆离去。匣中是一套金针,比她见过的任何针具都要精致,针尾雕成玉兰花的形状,与沈砚清送她的玉佩如出一辙。

    匣底有张字条:金针渡穴可缓解心疾,用法详见《奇症录》第37页。七日后当归。

    苏玉瓷颤抖着翻到指定书页,上面详细记载了金针治疗心脉淤堵的方法。页脚有一行小字:玉碎留痕处,砚墨已干时。这是...藏头诗

    她突然想起什么,冲回闺房从枕下取出那块从沈砚清衣领上扯下的布条。对着阳光细看,发现凤字下面还有极小的字迹:卫司。

    凤印...凤卫司...苏玉瓷喃喃自语。父亲的信,沈砚清的令牌,赵昱的诅咒,一切都在她脑中旋转。她必须弄清楚真相,在沈砚清回来之前。

    黄昏时分,苏玉瓷悄悄来到沈府。管家说主人不在,她谎称来取落在书房的医书。书房还是老样子,但那个暗格已经空了。她仔细搜寻,终于在书架底层发现一张被遗漏的纸片,上面只有半句话:...主上疑苏氏通前朝,然臣查十年未得实证,恐...

    纸片在她手中颤抖。十年...果然从七岁起就是监视。那些笑容,那些关怀,那些月下谈心,全是任务需要

    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苏玉瓷凑到窗边,看见沈砚清风尘仆仆地下马,左臂缠着绷带,面色苍白如纸。他快步走向书房,苏玉瓷慌忙躲到屏风后。

    门被推开,沈砚清的气息瞬间充满房间。他似乎在翻找什么,突然停住——苏玉瓷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屏风上,暴露了位置。

    出来吧。沈砚清的声音疲惫不堪。

    苏玉瓷攥着纸片走出屏风,直视他的眼睛:解释。

    沈砚清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纸片上,苦笑一声: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是暗卫,知道你监视我十年。苏玉瓷声音嘶哑,不知道的是,你究竟有没有一刻...是真的

    沈砚清伸手想碰她的脸,又在半途收回:每刻都是。

    骗子!苏玉瓷将纸片砸在他脸上,这是什么主上疑苏氏通前朝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你们凭什么...

    不是苏世伯。沈砚清打断她,是你生父。

    苏玉瓷如遭雷击:什么...生父

    沈砚清从怀中取出一块残玉,与她颈间戴的那枚恰好能拼合:你本姓萧,生父是前朝太医萧景明。二十年前宫变,他携还魂丹方潜逃,将你托付给挚友苏太医抚养。

    苏玉瓷颈间的残玉突然变得滚烫。她想起父亲临终时塞给她这枚玉,说永远戴着,但别让人看见。

    所以...你接近我,是为了丹方

    最初是。沈砚清直视她的眼睛,但后来...

    够了!苏玉瓷拔出随身银簪指着他,我要看你的令牌。

    沈砚清沉默片刻,从腰间取下青铜令牌递给她。令牌正面刻着凤卫司指挥使沈,背面是一朵玉兰花——与她玉佩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指挥使...苏玉瓷惨笑,难怪能调动那么多人手帮我义诊。全是演戏,对吧

    沈砚清突然咳嗽起来,指缝渗出鲜血。他虚弱地靠在书桌上:玉瓷,事情很复杂。现在京城危险,你必须跟我离开...

    跟你走苏玉瓷银簪直指他咽喉,好让你完成毒杀我的任务

    沈砚清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若要杀你,何必等十年

    因为丹方还没到手!苏玉瓷歇斯底里地喊道,赵昱说了,你会亲手给我毒酒!

    赵昱父子为脱罪,诬告你通敌。沈砚清艰难地站直,我三日前已呈上证据,证明你与萧景明无关。但朝中有人不信...

    他忽然闷哼一声,单膝跪地。苏玉瓷这才注意到他腹部的绷带已被鲜血浸透。医者本能让她上前一步,又硬生生停住。

    苦肉计她冷笑。

    沈砚清抬头,脸色白得吓人:银簪...刺这里。他指着自己心口一处旧伤,若我有半句虚言,让我当场毙命。

    苏玉瓷的手抖得厉害。她想起那日高烧,他胸前的伤痕;想起他书房暗格里她的每一张药方;想起月下他说永远是我们时的眼神...

    银簪当啷落地。苏玉瓷转身冲向门口,却在跨出门槛时听见身后重物倒地的声音。她咬牙回头,看见沈砚清倒在血泊中,手中还攥着那块残玉。

    医者仁心最终战胜了愤怒。苏玉瓷跪在他身边,撕开他的衣服准备止血,却在看见他胸前伤口时僵住了——那处旧伤,赫然是她最拿手的金疮药才能留下的特殊愈合痕迹。

    而这样的伤,她只给一个人治过:七岁那年,那个从墙上掉进她药筐的男孩。

    血。到处都是血。

    苏玉瓷的手指在沈砚清腹部的伤口上按压,温热的血液不断涌出,浸透了她的袖口。这是箭伤,伤口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青黑色。

    有毒...她喃喃自语,医者的本能让她暂时忘却愤怒,迅速从腰间针囊取出三根银针,封住伤口周围的穴位。

    沈砚清在昏迷中闷哼一声,眉头紧锁。苏玉瓷的目光落在他胸前那道旧伤上——七岁那年,她第一次用父亲教的金疮药为一个男孩处理伤口。那男孩从她家墙头摔下来,肋骨处被尖锐的瓦片划了道口子。她永远记得他咬牙不喊痛的样子,记得他送她的第一颗麦芽糖。

    为什么是你...苏玉瓷声音哽咽,手上动作却不停。她撕开沈砚清的衣襟准备全面检查,突然僵住了。

    沈砚清的内衫上,绣着密密麻麻的红线图案——那是人体穴位图,每个止血要穴都被特别标注,旁边还有小字注明下针深度和手法。这分明是...为她准备的。

    苏玉瓷颤抖着解开他的外袍,发现每件衣服内衬都绣着同样的图案,只是新旧程度不同。最旧的那件,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者所为;而最新的那件,绣工精细到令人发指。

    十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冲回自己的药房,从暗格中取出那摞药方——沈砚清书房暗格里的那些。一张张翻看,果然,每张药方边缘的批注笔迹,与衣服上的绣字一样,从稚嫩到成熟,记录着一个人的成长轨迹。

    姑娘!碧竹慌慌张张跑进来,外面都在传沈公子是朝廷暗卫,说他接近苏家是为了查前朝余孽!赵家的人说...说姑娘您就是余孽之女!

    苏玉瓷手中的药方洒了一地。她木然地回到沈砚清身边,发现他腰间的暗卫令牌滑落在地。铜牌背面朝上,刻着一行小字:凤卫司指挥使沈,奉旨监察萧氏女。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眼睛。苏玉瓷猛地抓起令牌砸向墙壁,铜牌当地一声弹回,落在沈砚清手边。他似有所觉,手指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眼。

    玉...瓷...他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苏玉瓷站在三步之外,双手紧握成拳:你衣服上的穴位图,是怕我哪天突然死了,没法完成任务吗

    沈砚清艰难地支起身子,腹部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是为了...第一时间救你。

    救我苏玉瓷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监视我十年,骗我吃砒霜,现在又说要救我沈指挥使的戏演得真好!

    她一把扯下腰间的玉佩——他送她的生辰礼,狠狠摔在地上。羊脂白玉应声碎裂,那点绯红花蕊滚落出来,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光。

    这是什么苏玉瓷捡起花蕊,朱砂还是...掺了金的砒霜

    沈砚清脸色比纸还白:是药引...能中和砒霜毒性。

    够了!苏玉瓷从发间拔出银簪,你们凤卫司是不是专门训练怎么骗人怎么让人心甘情愿吃毒药她举起银簪,我父亲...苏太医是怎么死的

    沈砚清瞳孔骤缩:玉瓷,事情不是...

    说实话!银簪尖抵上他喉咙,否则我立刻杀了你,再服毒自尽!

    沈砚清望着她疯狂的眼神,突然平静下来:苏世伯...是自愿服毒的。为了保护你。

    胡说!

    他发现了你的身世可能暴露...沈砚清每说一个字,喉结都在银簪上摩擦出一道血痕,选择服下慢性毒药,制造病逝假象。这样朝廷就不会深究...

    苏玉瓷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谁...谁给他的毒药

    沈砚清闭上眼睛:我父亲。

    银簪嗤地一声刺入沈砚清胸前的旧伤。苏玉瓷用了全力,簪子几乎没入一半。沈砚清闷哼一声,却一动不动,任由鲜血顺着簪子流到她的手背上。

    为什么不躲苏玉瓷松开银簪,踉跄后退。

    沈砚清苦笑:这是我...欠你的。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苏玉瓷看着血从沈砚清胸前汩汩流出,与雨水混合在一起,在地板上蜿蜒成一条红色的小溪。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心口熟悉的绞痛再次袭来。

    药...她摸索着腰间,才想起玉佩已经摔碎。

    沈砚清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吃...下去...

    苏玉瓷打落纸包,淡黄色粉末撒了一地:还想骗我吃毒药

    不是...毒...沈砚清艰难地爬向那堆粉末,用手指蘸了一点含入口中,看...没毒...

    心绞痛越来越剧烈,苏玉瓷眼前一阵阵发黑。在陷入黑暗前,她最后看到的是沈砚清拖着流血的身体向她爬来,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恐惧。

    醒来时,苏玉瓷发现自己躺在闺房的床上,心口的疼痛已经减轻。窗外雨声依旧,偶尔夹杂着雷鸣。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药,底下压着张字条:此药无毒,可缓解心痛。我已在院中跪候发落。——砚清

    苏玉瓷撑起身子看向窗外。暴雨如注的庭院里,沈砚清跪在青石板上,上身赤裸,任凭雨水冲刷着胸前和腹部的伤口。银簪仍插在他心口,随着每次呼吸微微颤动。

    疯子...苏玉瓷咬牙躺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每次雷声响起,她都忍不住看向窗外。三更时分,雨势稍缓,她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

    沈砚清仍跪在那里,脸色惨白,嘴唇已经泛青。苏玉瓷站在窗前,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早已接受所有惩罚。

    滚进来。苏玉瓷最终开口。

    沈砚清摇头,雨水顺着他下巴滴落:我...该跪着。

    你想死在我家院子里吗苏玉瓷提高音量,进来把伤口处理了,然后永远滚出我的视线!

    沈砚清缓缓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当他跨入门槛时,终于支撑不住向前栽去。苏玉瓷下意识接住他,两人一起跌坐在地。沈砚清的身体冷得像冰,唯有伤口处还残留一丝温度。

    银簪...他虚弱地指了指自己胸口,拔出来...

    苏玉瓷握住簪尾,猛地一拔。沈砚清身体剧震,却咬紧牙关没出声。鲜血立刻涌出,她迅速用准备好的药粉按住伤口。

    为什么跪着她冷声问,手上动作却轻柔。

    沈砚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让你...出气。

    我要是想杀你呢

    那就杀。他闭上眼睛,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

    苏玉瓷的手一顿。这句话太过熟悉——七岁那年,那个男孩伤好后,也曾用稚嫩的声音说:我的命是你救的,以后就是你的了。

    她粗暴地包扎好伤口,起身拉开房门:滚吧。

    沈砚清艰难地站起来,却在门口停住:玉瓷,明日无论发生什么...别出门。备足药材和食物,锁好门窗。

    什么意思

    新帝登基在即...京城会乱。沈砚清没有回头,记住,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别信。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沈砚清终于转身,雨水和血水从他身上滴落,在脚边汇成一小滩。他的眼神是苏玉瓷从未见过的哀伤:我从未骗你...除了我的身份。

    滚!苏玉瓷狠狠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门外,沈砚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雨声中。

    次日清晨,苏玉瓷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碧竹慌张地冲进来:姑娘!出大事了!赵家父子昨夜越狱,煽动暴民要屠城!说是要杀尽前朝余孽!

    苏玉瓷心头一紧:沈...有人来报信吗

    碧竹摇头:沈府空无一人,据说沈公子带伤去了皇宫。

    苏玉瓷披衣起身,发现心口的疼痛又隐隐发作。她下意识摸向腰间,才想起玉佩已碎。桌上放着昨夜沈砚清留下的药,她犹豫片刻,还是喝了下去。

    药很苦,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甜。服下不久,心绞痛果然缓解。苏玉瓷来到药房,开始按沈砚清的嘱咐准备药材和食物。当她打开存放珍稀药材的柜子时,一个小瓷瓶滚落出来——瓶上标签写着砒霜,却是沈砚清的笔迹。

    她小心地打开瓶子,里面是淡黄色粉末,与昨日沈砚清给她的药一模一样。瓶底卷着一张薄纸,上面写着:每日一厘,温水送服。可缓心疾,延寿数载。——砚清

    纸上还画了朵小小的玉兰花,与那块碎掉的玉佩上的纹路一模一样。苏玉瓷突然想起什么,冲回房间捡起地上的碎玉。那点绯红花蕊仍在,她小心地刮下一点放入水中——粉末立刻溶解,水变成淡金色。

    金...金针渡穴用的药引苏玉瓷想起《奇症录》中的记载:微量砒霜合金粉,可疏通心脉淤堵。原来他给她的,真是药

    窗外突然传来喧哗声。苏玉瓷推开窗,看见远处浓烟滚滚——那是皇宫方向。一阵心悸袭来,她扶住窗框才没跌倒。

    沈砚清说今日京城会乱...他说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别信...他今早去了哪里

    正出神间,大门被猛地撞开。赵昱带着十几个手持棍棒的暴徒冲进院子,脸上带着疯狂的笑意:找到前朝余孽了!

    前朝余孽!杀了她!

    赵昱的嘶吼在院中回荡。苏玉瓷后退几步,抓起药台上的剪子。暴徒们砸烂药柜,药材洒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你父亲是前朝太医,私藏逆党秘方!赵昱一脚踢翻晒药架,沈砚清那杂种也是,假装绸缎商监视你十年!

    苏玉瓷背抵着墙壁,手指紧紧攥着剪子:沈砚清...在哪

    死了!赵昱狂笑,今晨带伤拦截我们的人,被乱箭射死在东华门!尸体都喂了野狗!

    世界在瞬间失去声音。苏玉瓷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人用铁锤重重敲击她的太阳穴。沈砚清...死了那个总是笑着逗她生气,为她熬药,陪她义诊的沈砚清...不在了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心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比任何一次心疾发作都要剧烈。

    赵昱逼近一步,眼中闪烁着疯狂:现在轮到你了。交出还魂丹方,给你个痛快!

    苏玉瓷突然笑了,笑得凄然:你永远找不到。

    搜!赵昱一挥手,暴徒们开始打砸抢掠。有人点燃了窗帘,火舌迅速吞噬着木质家具。

    浓烟中,苏玉瓷摸索着向后退,手指触到药柜暗格的机关。这是父亲设计的密室,只能从外部开启。若躲进去...

    在这儿!一个暴徒发现了她,高举木棍冲来。

    千钧一发之际,院门轰然倒塌。一道黑影如疾风般掠过,剑光闪过,那暴徒的棍子连同手臂一起落地,鲜血喷溅在苏玉瓷裙摆上。

    沈...砚清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人浑身是血,左肩插着半截断箭,正是沈砚清。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却燃着骇人的杀意。剑锋所向,三个暴徒瞬间倒地哀嚎。

    暗卫!杀了他!赵昱尖叫着后退。

    沈砚清没有理会其他人,径直冲到苏玉瓷面前,染血的手抓住她的手腕:走!

    他的掌心滚烫,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苏玉瓷被他拽着冲向院门,身后传来赵昱歇斯底里的喊声:放箭!杀了他们!

    破空声袭来。沈砚清猛地转身,将苏玉瓷护在怀中。噗噗几声闷响,三支箭深深扎入他的后背。

    沈砚清!苏玉瓷尖叫。

    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却仍紧紧搂着她:没事...没伤到要害...

    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和号角声——是官府的平乱军队。赵昱脸色大变:撤!暴徒们跟着他仓皇逃窜。

    沈砚清艰难地站起身,拉着苏玉瓷往药房跑:跟我来...

    你中箭了!必须马上处理!苏玉瓷想去拔箭,却被他制止。

    没时间了...沈砚清推开药房门,径直走向最大的药柜,这柜子有暗格,进去。

    苏玉瓷这才发现药柜已被砸得半毁,暗格机关暴露在外。沈砚清转动机关,柜内隔板缓缓移开,露出仅容一人的空间。

    躲进去...平乱结束前别出来。他推她进去。

    苏玉瓷抓住他的衣袖:你呢

    沈砚清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染血的布包塞给她:看完...就明白了。

    外面喊杀声越来越近。沈砚清突然低头,冰凉的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碰:对不起...骗了你十年。

    不!苏玉瓷死死拽住他,一起躲进来!

    太小了...容不下两人...沈砚清苦笑着掰开她的手指,记住...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声...

    沈砚清!你敢丢下我!苏玉瓷的眼泪夺眶而出,你说过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

    沈砚清的手抚上她的脸,擦去泪水: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他猛地关上柜门,从外部锁死。

    沈砚清!沈砚清!苏玉瓷捶打着柜门,透过缝隙看到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拔出佩剑拄在地上,如门神般挡在药房门前。

    苏玉瓷,你记住——他回头看了一眼药柜,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这辈子是我沈砚清,不要你了。

    话音未落,赵昱带着更多暴徒冲进院子。沈砚清挥剑迎上,一人独战十几人。箭伤让他动作迟缓,但每一剑都精准狠辣。一个、两个、三个...暴徒接连倒下,但他的伤势也越来越重。

    苏玉瓷在柜中泪流满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看着一支长矛刺穿沈砚清的大腿,看着他被砍中后背仍反手斩杀敌人,看着他最终力竭跪地,却仍死死守住药房门口。

    丹方...在哪赵昱踩着沈砚清的伤腿逼问。

    沈砚清吐出一口血,笑了:你永远...找不到...

    赵昱暴怒,举刀砍向沈砚清的脖子。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赵昱咽喉。大队官兵涌入院子,剩余的暴徒四散逃窜。

    沈砚清艰难地转头,最后看了一眼药柜,嘴唇微动。透过泪水和缝隙,苏玉瓷读出了那无声的三个字:活下去。

    他的头缓缓垂下,再无声息。

    三日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苏家药铺的废墟前,苏玉瓷一身素缟,怀中抱着沈砚清的牌位。官府的人找到了他的尸体,却不准她领回安葬,说是暗卫有暗卫的规矩。

    小姐...碧竹红肿着眼睛递来一个青瓷坛,沈府管家送来的...说是公子生前吩咐...

    瓷坛上刻着玉碎留痕处,砚墨已干时。苏玉瓷抚摸着那行字,打开坛盖——里面是灰白色的骨灰,混着无数碎玉的残片。那些都是她生气时摔碎的玉佩,他竟一片不落地收着,如今与他一同化为灰烬。

    她终于打开了那个染血的布包。里面是一封血书和一小包砒霜。血书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痛苦中写就:

    吾妻玉瓷:

    若你读此信,我已赴黄泉。十年监视实为十年守护,圣上疑你身怀前朝秘术,命我查证。我以性命担保你清白,换得七年宽限。

    砒霜是药非毒,合以金粉可续心脉。你心疾非天生,乃萧太医为保你隐姓埋名所施之术。解药在此,服之可愈。

    凤卫司已除名,你安全了。碎玉已烧作青瓷,权当陪葬。今生无缘,来世必娶。

    ——砚清绝笔

    信纸背面是一幅用血画的简图:一对新人饮合卺酒,男子身着喜服,女子盖着红盖头。

    苏玉瓷将信贴在胸口,泪如雨下。原来他所有的欺骗背后,藏着比砒霜更毒的爱。

    新帝登基那日,京城张灯结彩。苏玉瓷却在自己院中摆了两张椅子,一身大红嫁衣,怀中抱着沈砚清的牌位。

    一拜天地。她轻声念着,对着虚空盈盈下拜。

    二拜高堂。转身向着父母灵位再拜。

    夫妻对拜。她将牌位放在对面椅子上,自己缓缓跪地。

    最后,她取出两只酒杯,一只放在牌位前,一只自己端起。酒中溶入了那包砒霜——不是毒药,而是他留给她的解药,也是通往他的桥梁。

    合卺酒...苏玉瓷一饮而尽,随即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唇角溢出。

    她艰难地爬到书桌前,用最后的力气写下几行字,将纸折好塞入医案中,藏入药柜暗格。然后回到椅子上,轻轻抱住沈砚清的牌位。

    这次...换我苦一苦...她微笑着闭上眼睛,等我...

    当碧竹发现时,苏玉瓷已经没了气息,唇角却带着笑。她穿戴整齐,妆容精致,如同睡着的新娘。桌上摆着两杯酒,一杯空了,一杯满着。牌位旁放着一封休妻书,背面是用胭脂画的合卺酒交杯图。

    新帝感其情深,准予合葬。下葬那日,沈府管家带来一个青瓷坛,说是按公子遗愿,将苏姑娘的骨灰与之混在一处。坛身刻着那十个字:玉碎留痕处,砚墨已干时。

    多年后,一位游医在废弃的苏家药柜暗格中发现一本医案。最后一页记载着一个奇特病例:

    患者苏氏,年十九,患心疾十载。后得一奇药,成分砒霜合金粉,服之痛减。然药引特殊,需以挚爱之心血为引,故投药者终因失血而亡。患者知情后,服余药追赴黄泉。异哉!此非医案,实乃情志致病之例也。然情之至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医案边缘有一行小字:碎玉可承欢,砒霜亦甘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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