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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流言

    冰冷的雨点,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脸上,又顺着湿透的廉价校服领口往里钻。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出口的呜咽。脚下的烂泥裹着碎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又滑又粘,好几次差点将我拽倒在这条通往家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完的泥泞小路上。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黑影在风雨里张牙舞爪,树下,几个裹着脏棉袄的影子缩在屋檐下避雨。他们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渣子,精准地穿透雨幕,钉进我的耳朵。

    啧,丧门星回来咯!许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东西。

    就是!小小年纪,心肠歹毒哟,连亲爹都敢送进去……不知羞耻的东西,以后谁敢要

    许家婆子说了,这种祸害,就该早点打发出去换点彩礼,留在村里都是晦气!

    那些话,比打在脸上的冷雨更刺骨。我挺直了僵硬的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早已冻得麻木的皮肉里,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停,不能倒。那个所谓的家,是唯一能暂时躲避这铺天盖地恶意的地方,尽管里面等待我的,是另一张冰冷刻薄的脸。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馊和剩饭菜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奶奶那张布满褶子的脸像风干的橘子皮,正对着灶台忙碌。听见门响,她头也没回,只有那阴鸷刻薄的声音像毒蛇一样窜过来:

    还知道死回来怎么不死在外面!省得丢人现眼!我老许家的脸都让你这赔钱货给丢尽了!她猛地转身,浑浊的老眼死死剜着我,扫把星!克死你那个没用的妈不算,现在连你爹也坑进去了!滚去把猪喂了,再把院子里的柴劈了!干不完别想吃饭!

    胃里早已饿得火烧火燎,但我只是沉默地放下被雨水浸透、沉重不堪的书包,默默走向散发着恶臭的猪圈。冰冷的铁瓢舀起冰冷的猪食,沉重的斧头劈开湿透的木柴。每一次挥动,手臂都像灌了铅,每一次劈砍,震得虎口开裂的旧伤钻心地疼。冷,饿,累,像三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啃噬着我的骨头。可这些,都比不上奶奶那淬了毒的咒骂,比不上村里那些指指点点、鄙夷唾弃的目光。

    只要我做得足够好,足够乖,足够拼命……他们总会看见的吧总会……对我好一点点的吧

    这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念头,是我在这片冰冷泥沼里唯一能抓住的、一根虚无缥缈的稻草。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讨好,去忍耐,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日复一日地在这令人窒息的泥潭里挣扎。

    直到那个带着血腥味的晚上。

    2

    侵犯

    白天在田里顶着毒日头割稻子,沉重的稻穗压弯了腰,锋利的稻叶在手臂和小腿上划出无数细密的血口子,汗水混着泥土流进去,火辣辣地疼。晚上回来,又劈了小山一样高的柴堆。身体早已透支到极限,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头一沾上那散发着霉味的硬枕头,意识立刻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不知睡了多久,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沉重感突然压了上来。像一块冰冷的、带着腥气的湿布,死死捂住了口鼻。浓烈的酒气和劣质烟草的臭味混杂着汗味,直冲鼻腔。我猛地惊醒,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冲破喉咙。

    黑暗中,一个粗重的、带着贪婪和急切的喘息声就在耳边。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令人汗毛倒竖的温度,正试图蛮横地撕扯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薄得可怜的旧背心!

    是父亲!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血液在那一刻似乎全部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

    跑!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混沌的恐惧。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狠狠一口咬在那只探向我脖颈的、带着浓重烟味的手背上!

    啊——!一声吃痛的惨叫在死寂的夜里炸响。

    趁着对方吃痛缩手的刹那,我像一条滑溜的鱼,猛地从炕沿滚了下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可我顾不上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黑暗中,我凭着记忆,手脚并用地疯狂向后爬,只想离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源头远一点,再远一点!

    慌乱中,后背猛地撞到了墙角那张破旧的小书桌。桌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就是这声音,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混乱的脑海!

    书桌!抽屉!里面……里面有东西!

    是那个小小的、银色的、一节电池能用很久的廉价录音笔!那是镇上初中毕业时,班主任李老师偷偷塞给我的礼物。她当时没多说什么,只是用一种混合着担忧和鼓励的眼神看着我,轻声说:许念,收好它。有时候,沉默的‘声音’比喊出来更有力量。

    那时我并不完全明白老师的意思。只是觉得那是老师的一份心意,便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只在夜深人静想家(那个遥远而模糊的、想象中的温暖的家)时,会拿出来看看。后来上了高中,为了省下住校费,只能每天天不亮就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自行车往返十几里山路,书包里除了课本,就是它了。好像带着它,就带着老师那份沉甸甸的、无声的守护。

    声音!记录声音!

    李老师的话在生死关头骤然变得无比清晰!黑暗中,我凭着肌肉记忆,闪电般地拉开那个小小的、有些生锈的抽屉,手指准确地摸到了那个冰凉光滑的金属小方块!

    就在那个粗重的喘息声再次逼近,带着酒气的黑影就要完全笼罩下来的前一秒——

    我的拇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按下了录音笔侧面的那个小小的红色按钮!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夜里却仿佛惊雷般的机械轻响。

    小贱人……敢咬老子……

    黑暗中,许大富的声音粗嘎而愤怒,带着被酒精点燃的兽性,老子养你这么大……白吃白喝……该是你报答的时候了!躲我看你往哪躲!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沉重的身体带着风声扑压下来,带着酒臭和汗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

    爸!不要!求求你!我是你女儿!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尖锐得刺耳。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泥土地面,仿佛要抓住什么虚无的依靠。

    女儿嘿嘿……

    他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那笑声在狭小的土屋里回荡,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老子今天就要尝尝……黄花闺女是啥滋味……

    他那只粗糙油腻的大手再次伸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撕扯着我单薄的衣服。

    布料撕裂的嗤啦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不——!

    绝望的哭喊冲口而出。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奶奶尖利刺耳的咒骂,伴随着用力拍打门板的砰砰声:作死的!大半夜嚎什么丧!许大富!你个灌了黄汤的混账东西!给老娘消停点!明天还要去老光棍家谈价钱呢!别弄破了皮子不值钱了!

    拍门声和咒骂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在了许大富头上。他压在墙角的动作猛地一僵。那股疯狂的气息似乎被短暂地打断了。

    这个间隙!

    我像被高压电击中,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趁着许大富被门外咒骂分神的零点几秒,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用尽全身的力气从他身下的空隙里猛地钻了出去!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破旧的木门!

    开门!奶奶!开门啊!

    我哭喊着,用拳头拼命砸着门板,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出血痕。门外的咒骂声停顿了一下。

    奶!爸他……他……

    我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牙齿都在打颤。

    死丫头!嚎什么嚎!再嚎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奶奶不耐烦的骂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更加用力的拍门,许大富!听到没有!给我滚出来!再闹腾明天就把这赔钱货捆了直接送过去!省得夜长梦多!

    门外的威胁似乎让屋内的许大富彻底失去了耐心和理智。他低吼一声,像一头发狂的棕熊,再次凶狠地扑了过来!

    砰!

    沉重的身体撞在门板上,发出巨响。我的后背被狠狠撞在门板上,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眼前阵阵发黑。他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了我瘦弱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那张喷着酒气的、扭曲的脸,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疯狂,近在咫尺!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时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是来自门内,而是来自门外!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用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了!木屑飞溅!

    刺眼的手电筒强光如同利剑,瞬间刺破屋内的黑暗,精准地打在许大富那张惊愕、狰狞又带着醉意迷茫的脸上,也照亮了我惨白如纸、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

    住手!警察!

    两个穿着藏蓝色制服、身影挺拔的身影如同天神降临般出现在门口!强光之下,他们帽檐上的警徽反射着冰冷而令人心安的光芒。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许大富被强光刺得眯起了眼,抓着我的手因为惊愕而本能地松开了些。他脸上的狂怒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呆滞取代,仿佛不明白这些官家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我,在看清那身警服和那熟悉的身影的刹那,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软软地顺着冰冷的门板滑了下去,像一滩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意识模糊前,只看到李老师那张写满焦急、愤怒和心痛的脸,她不顾一切地冲向我,一把将我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别怕!许念!别怕!老师来了!警察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像温暖的毯子裹住了我冻僵的灵魂。

    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上许大富手腕的脆响,夹杂着他如梦初醒般的粗野咆哮和奶奶在外围歇斯底里的哭嚎咒骂,还有村民们被惊醒后纷杂的议论声……所有嘈杂混乱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而遥远地传来。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褪色。只有李老师怀里那一点点微弱却固执的暖意,是我坠入无边黑暗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黑暗温柔地、彻底地包裹了我。

    我问过老师,为什么那晚来的及时,老师说,她听说我第二天会被被卖给老光棍,我还是未成年,所以她那晚带着警察来找我,原本是想普法,结果看到了侵犯未成年。

    3

    决裂

    许念同学,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断绝关系……这可不是小事。

    镇派出所那间简陋却肃穆的调解室里,头发花白的老所长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沉重地看着我。他面前的桌上,摊着几张薄薄的纸,上面印着冰冷的铅字——自愿解除关系声明书。

    调解室的窗户开着一条缝,带着雨后泥土腥气的冷风灌进来,吹得我单薄的校服一阵冰凉。但我脊背挺得笔直,坐在硬邦邦的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李老师坐在我身边,一只手始终紧紧握着我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

    我确定。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打破了调解室里凝滞的空气。目光平静地迎上老所长忧虑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许大富的行为,奶奶的态度,还有村里……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老所长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里面那个伤痕累累却异常倔强的灵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无奈、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他拿起桌上的钢笔,拧开笔帽,笔尖在粗糙的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唉……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学校和李老师也愿意做你的监护人……签吧。

    他将签好自己名字的声明书推到我面前,又递过那支沉甸甸的钢笔。

    冰凉的笔杆握在手里。我低下头,看着声明书上那几行冰冷的、决定命运的字句。目光扫过许大富、王秀芬(奶奶的名字)这些曾让我无比恐惧又渴望得到一丝温情的名字。没有犹豫,没有颤抖。我的名字,许念,两个字,一笔一划,工整而用力地落在了纸上。笔尖划破纸张的纤维,发出轻微的、如同割裂某种沉重枷锁的声音。

    签下名字的瞬间,仿佛有什么沉重得让人窒息的东西,真的从肩膀上卸了下去。空气似乎都变得轻盈了些。但同时,一种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空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瞬间淹没了心脏。从此以后,这世上,我真的就只剩下自己了。

    好了,许念同学。

    老所长收起文件,语气郑重,从法律上讲,你和许家不再有任何关系。学校那边,李老师会帮你协调住宿。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记住,无论多难,都要堂堂正正地走下去!

    谢谢所长。

    我站起身,对着他,也对着身边眼眶微红的李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

    走出派出所那扇刷着绿漆、有些斑驳的木门,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李老师的手一直没松开,她拉着我,没有走向回村的路,而是朝着镇中学的方向。

    许念,以后你就住校,费用…老师先替你垫上。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什么都别想,安心准备高考。那是你唯一的出路,唯一的……希望。

    说到希望两个字时,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哽。

    我用力地点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更紧地回握住老师那只温暖的手。那是寒冷世界里,唯一可以汲取热量的来源。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学校宿舍楼顶那间堆放杂物的狭小阁楼,成了我暂时的栖身之所。每天天不亮,当校园还沉浸在寂静的黑暗中,我就悄悄爬起来,借着走廊尽头那盏昏黄灯泡的光,在冰冷的塑料盆里用刺骨的水草草洗把脸,然后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破旧帆布包,开始一天的第一份工作——在镇上的几条主街和学校操场、宿舍区周围翻找空塑料瓶、废纸壳、旧书报。每一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每一张被丢弃的硬纸板,都意味着距离那张通往未来的车票更近一步。

    早自习的铃声是我奔跑的信号。我会掐着点冲进教室,在同学们或好奇、或鄙夷、或漠然的目光中,气喘吁吁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摊开书本,贪婪地汲取着书本上的每一个字。课间十分钟,当别人在嬉笑打闹或趴在桌上休息时,我则拿出从食堂后厨帮忙洗菜切菜换来的冷馒头,一边飞快地啃着,一边争分夺秒地演算习题。油墨的清香和馒头淡淡的碱味混合在一起,成了那段灰暗时光里最深刻的味道。

    放学铃声一响,我不是冲向食堂,而是冲向镇子另一头的好再来小餐馆。油腻腻的厨房里,堆积如山的脏碗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馊味。滚烫的洗碗水灼烫着手臂,劣质洗洁精的刺激让手上裂开的口子火烧火燎地疼。老板娘的呵斥声永远比油锅里的爆炒声更刺耳。

    死丫头!磨蹭什么呢!没看见后面还有一堆吗!手脚麻利点!不想干趁早滚蛋!

    这点碗都洗不干净!眼睛长后脑勺了扣钱!这个月工钱别想要了!

    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用尽全身力气去擦洗那些顽固的油污,让哗啦啦的水声尽量盖过那些刻薄的言语。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腰背也疼得像是要断掉。支撑我的,是那几张薄薄的、沾着油污的钞票——那是书本费,是模拟试卷费,是……通往高考那座独木桥的铺路石。

    深夜,当整个宿舍楼陷入沉睡,只有我这间狭窄的阁楼还亮着一豆微弱的灯光。那是一个用捡来的旧电池和废电线改装的简陋小台灯,光线昏黄而摇曳。我趴在用废弃课桌拼成的书桌上,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在演算纸和课本上奋笔疾书。困倦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眼皮沉重得要用火柴棍才能撑住。每当这时,我就会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内侧,尖锐的疼痛总能暂时驱散睡意。指尖被冻得僵硬通红,写出的字迹都有些变形。窗缝里透进来的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身体的疲惫和寒冷深入骨髓,但心中的那簇火苗,却因为对未来的渴望而始终不肯熄灭。

    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考出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是支撑我熬过每一个冰冷夜晚的唯一薪柴。

    高考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如同一道赦令,在沉闷的夏日午后骤然响起,悠长地回荡在空旷的校园里。

    我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微微颤抖,掌心全是冰凉的汗水。没有如释重负的狂喜,也没有忐忑不安的焦虑。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像风暴过后死寂的海面。三年,不,是十八年积压的所有重量,似乎在这一刻都暂时卸下了。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浮起来。

    走出考场,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晃得人眼前发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青草、尘土和年轻汗水的气味。身边是汹涌的人潮,考生们欢呼着、哭泣着、拥抱着,将复习资料抛向天空,雪白的纸页在阳光下翻飞。

    我默默地逆着人流,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穿过喧嚣,走向宿舍楼那个寂静的角落。世界很吵,但我的心里很静。一个无比清晰而急迫的念头,迅速取代了高考结束带来的短暂空白:

    学费。大学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像一座无形的大山,瞬间压在了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上。

    靠捡废品和在小餐馆洗碗挣的那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跑遍了镇上所有可能招临时工的地方:新开的奶茶店、超市、快递点……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冰冷或敷衍的:

    我们招长期的,不要暑假工。

    满了满了,早招满了。

    你高中刚毕业没经验,干不了我们这活。

    希望像肥皂泡,一个接一个无声地破灭。夏日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我心底不断蔓延的焦灼。

    就在我捏着最后几枚硬币,站在街角茫然无措时,一张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的小广告,牢牢抓住了我的视线。它就贴在电线杆上,被其他花花绿绿的广告半遮半掩。

    诚招短期试药员!待遇优厚!日结!要求:18-45岁,身体健康。地点:市中心医院药物临床试验中心。

    日结、待遇优厚这几个字,像黑暗中的萤火虫,瞬间点燃了我眼中几乎熄灭的光。市中心医院……离这里有几十公里。我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记下了上面的联系电话和地址。

    4

    试药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透,我就登上了开往市区的第一班长途汽车。破旧颠簸的车厢里弥漫着汗味、汽油味和劣质香烟的味道。我紧紧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我的身份证、高中毕业证复印件和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倒退,从熟悉的破败小镇,逐渐变成宽阔的马路和高耸的楼房。心,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一半是未知的恐惧,一半是孤注一掷的决然。

    市中心医院庞大的建筑群在眼前展开,像一座冰冷的白色迷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穿着白大褂的人步履匆匆,病人的轮椅和担架车在光洁的地面上无声滑过。压抑感扑面而来。

    药物临床试验中心在住院部后面一栋相对僻静的副楼里。走廊光线有些昏暗,墙壁是单调的灰白色。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挤着十几个和我年纪相仿或稍大一些的年轻人。大家沉默地坐着,气氛沉闷而压抑,只有偶尔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相似的茫然、窘迫和对金钱的急切渴望。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淡漠眼睛的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叠表格。他例行公事般地讲解着试药项目的流程、可能的风险(说得极其简略模糊)、以及……丰厚的报酬数额。当那个数字从他嘴里报出来时,我清楚地听到旁边一个男生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确实是一笔足以解决我燃眉之急的巨款。

    自愿参加,签知情同意书。后果自负。

    医生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在宣读一份产品说明书。他把表格和笔分发下来。

    我低头看着那份密密麻麻印着专业术语的知情同意书。那些关于肝肾功能损伤、未知过敏反应、甚至可能危及生命的风险条款,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握着笔的手,指尖冰凉。

    学费……通知书……离开这里……

    这几个词在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最终,它们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倒了所有的恐惧。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神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平静。笔尖落下,在受试者签名那一栏,用力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许念。

    签完字,我们这一批人被带进一间更大的观察室。里面排列着十几张简易的躺椅。护士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动作麻利地给我们每个人手臂上绑上压脉带,消毒,然后,将一支装着淡黄色透明药液的注射器,精准地刺入静脉。

    冰凉的液体缓缓推入血管。

    起初是细微的针刺感,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开始在血管里蔓延,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头开始发晕,像被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胃里一阵阵翻搅,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咙。心跳变得又沉又快,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闷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手脚却一阵阵发冷。

    我躺在冰冷的躺椅上,紧闭着眼睛,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对抗身体里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观察室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单调滴滴声,以及旁边有人抑制不住的、痛苦的干呕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眩晕感和恶心感稍微退去了一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和沉重感却更清晰了。护士过来记录了一次生命体征,又给每人发了一个小塑料杯,里面是几颗白色的药片,要求立刻服下。

    我撑着沉重的身体坐起来,端起塑料杯,和着护士递过来的温水,艰难地将那几颗苦涩的药片吞了下去。喉咙干涩发紧,药片卡在食道里,带来一阵灼烧感。

    去卫生间留尿样,然后回位置继续观察,两小时后没事就可以走了。

    护士的声音依旧毫无温度。

    我扶着躺椅的扶手,慢慢站起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眼前一阵发黑。我不得不扶着冰凉的墙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挪去。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身体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胀痛。视线模糊,走廊尽头那扇标示着卫生间的小门在视野里摇晃、变形。

    终于挪到门口,我几乎是撞开门冲进去的。冰凉的瓷砖墙面给了我一点支撑。我靠在洗手池边,弯下腰,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眩晕感。抬起头时,视线无意间掠过墙上那面宽大明亮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毫无血色。头发被冷汗濡湿,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嘴唇干裂起皮,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疲惫、痛苦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

    这张脸……好陌生。又……好熟悉。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阵清雅而低调的香水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飘了进来。一个穿着剪裁考究的米白色香云纱连衣裙的身影走了进来。她身姿优雅,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容和担忧,但那份骨子里的从容贵气,如同无形的光环,瞬间让这简陋的医院卫生间都显得逼仄起来。

    她走到我旁边的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响起。

    几乎是同时,我和她,都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在明亮清晰的镜子里——相遇了。

    时间,在那一秒,被无限地拉长、凝固。

    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两张脸。

    一张,苍白、憔悴、布满冷汗,写满了挣扎和苦难的痕迹,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另一张,妆容精致,皮肤白皙细腻,虽然带着一丝倦意,却掩盖不住那份养尊处优的从容和优雅。

    然而,那眉眼的轮廓,鼻梁的弧度,嘴唇的形状……甚至那微微上挑的眼尾,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照镜子,却又分明是两个人!是……一个在泥泞里挣扎的倒影,和一个在云端俯视的本体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震动,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我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比刚才注射药物后的反应更猛烈百倍!我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洗手台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镜子里的那张苍白面孔,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惊骇与茫然。

    旁边的贵妇显然也看到了镜中的景象。她正准备抽纸巾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那张从容的脸上,优雅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她猛地转过头,不再是看镜中的虚影,而是真实地、直直地看向我本人!那双保养得极好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仿佛见了鬼般的骇然。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角落来回扫视,从眉骨到下颌,不肯放过任何一丝一毫。那目光太过锐利,太过直接,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穿透力,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放在手术台上。她甚至无意识地向前微微倾身,似乎想看得更真切些。

    时间在无声的、充满惊涛骇浪的对视中一分一秒流逝。医院卫生间里只有水龙头没有关紧的滴答声,空洞地回响着。

    最终,是她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虽然极力保持着镇定,但那优雅的声线里透出的惊疑却无法掩饰:

    小姑娘……你……

    她斟酌着词句,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

    这突兀的问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包裹着我的震惊泡沫。强烈的自我保护本能瞬间抬头。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瓷砖墙壁。眼神里的茫然迅速被警惕和疏离取代。这个衣着光鲜、气质非凡的女人,她的出现,她的问题,都带着一种巨大的、未知的危险气息。我在这里只是一个卑微的试药员,一个为几百块报酬赌上健康的穷学生。我和她,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的关注,绝不会带来任何好事。

    我抿紧了干裂的嘴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她那探究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身体内部药物的反应似乎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精神冲击而变得更加汹涌,胃里翻搅得厉害,冷汗又一次浸透了后背。

    我……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没事。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我强撑着虚软无力的身体,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卫生间,将那混合着香水、消毒水和巨大谜团的空间,以及镜子里那张让我灵魂都为之震颤的脸,彻底甩在了身后。

    走廊的灯光依旧惨白。我扶着墙,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刚才镜中那两张如同孪生般的脸,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是谁

    我……又是谁

    这个荒谬又惊悚的疑问,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几乎让我窒息。

    5

    鉴定

    几天后,当我拖着依旧残留着药物不适感的身体,再次来到药物临床试验中心领取那笔用健康换来的微薄报酬时,那个穿着米白色香云纱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在观察室门口。

    她似乎一直在这里等着。看到我,她立刻站起身,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期盼和不容置疑的坚决。这一次,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西装、表情严肃的男人,像是助理或保镖。

    许念同学,

    她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显然已经调查过了。她的声音比上次在卫生间里平稳了许多,但那份急切依然清晰可辨,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就一会儿,不会耽误你太久。

    她的目光紧紧地锁住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这和她通身的气派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

    我沉默地看着她,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那几张刚领到的、带着体温的钞票。心里充满了抗拒。她的世界太耀眼,太复杂,不是我这种挣扎在泥泞里的人该触碰的。我只想拿了钱,离开这里,然后等待高考成绩,再想办法凑够学费。

    是关于……上次的事。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戒备,声音放得更柔缓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我们可能需要……确认一些事情。为了……我们双方。

    她递过来一个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助理。

    那个严肃的男人立刻上前一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印着医院标识的文件袋。隔着袋子,能看到里面装着几样东西:两个全新的、未拆封的一次性采样拭子(口腔拭子),一份空白的DNA检测委托书,还有一张……名片。

    名片是深蓝色的磨砂材质,设计简洁而昂贵。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手机号码:

    林雅琴

    名字下方印着一行小字:林氏集团董事局副主席。

    林氏集团……那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耳边炸响!那是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本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商业帝国!首富之家!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涌向了我的脚底,又在下一秒冲回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眼前这个自称林雅琴的女人,她那张和我如同复刻般的脸……一个可怕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藤,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心神!

    许念同学,请你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

    林雅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美丽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光,那份急切和痛苦如此真实,完全不像作伪,我只是想……求一个答案。无论结果如何,我保证,不会给你带来麻烦,而且……会给你相应的补偿。

    她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期盼,有恐惧,有审视,还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观察室里还有其他等待的试药员和医护人员,好奇的目光已经若有若无地投射过来。这种被围观的感觉让我如芒在背。我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卑微的恳求,看着那张和我如此相似的脸,再想到那足以改变我困境的补偿……心底那堵抗拒的高墙,裂开了一道缝隙。

    是恐惧是好奇是对那渺茫补偿的一丝渴望还是……内心深处那从未熄灭过的、对家的微弱幻想在作祟

    我不知道。

    在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命运洪流的裹挟下,在周围无声的注视中,我沉默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林雅琴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难以抑制的狂喜光芒,那光芒亮得几乎灼人!她立刻示意助理上前。

    冰冷的采样拭子探入口腔,在脸颊内侧反复刮擦。那感觉并不好受,带着一种冰冷的侵入感。我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配合着。整个过程很快,助理将两个密封好的样本袋郑重地收好。林雅琴亲自在委托书上签下她的名字,然后将另一份空白的推到我面前,笔尖指向受试者签名处。

    我看着那份委托书,看着DNA亲子鉴定那几个冰冷的黑体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指尖有些发凉。最终,我拿起笔,在那空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许念。字迹有些僵硬。

    谢谢你,许念!真的……谢谢你!

    林雅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她似乎想伸出手碰碰我,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她将那张深蓝色的名片塞进我手里,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结果出来,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名片上有我的私人电话,24小时开机。你……如果遇到任何困难,也可以打给我。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然后才在助理的陪同下,脚步有些急促地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冰冷昂贵的名片,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口袋里那几张试药挣来的钞票,此刻也变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走出医院大楼,夏日的阳光依旧刺眼。我抬头望向那高远的、湛蓝的天空,只觉得一阵阵眩晕。那个荒谬的念头,那个关于首富、调包、真假千金的、只有在最狗血的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节,此刻却像最真实的鬼魅,紧紧缠绕着我。

    命运,你到底要开一个怎样的玩笑

    等待的日子异常煎熬。高考成绩尚未公布,巨大的不确定性悬在头顶。我搬出了学校的阁楼——高考结束,宿舍不能再住。用试药和之前攒下的钱,在镇子最边缘、靠近垃圾处理站的地方,租下了一间只有几平米、终年不见阳光的潮湿小屋。租金便宜得可怜,代价是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腐臭味。

    白天,我继续在镇上的小餐馆后厨洗堆积如山的碗碟,双手被油污和洗洁精泡得发白发皱。晚上,则拖着疲惫的身体,拿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在昏暗的路灯下翻找着垃圾桶里的塑料瓶和硬纸板。汗水浸透了廉价的T恤,紧贴在身上,闷热而黏腻。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

    就在我几乎要将那张深蓝色名片和医院里那次诡异的会面抛之脑后时,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了进来。

    喂,是许念小姐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公事公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林董让我通知您,亲子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请您今天下午三点,到滨江路的‘云顶’私人会所,林董会亲自和您面谈。

    云顶会所。那是本地传说中顶级的私人会所,只对极少数人开放,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巅峰。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下午两点五十,我站在了云顶那宏伟得如同艺术宫殿般的大门前。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我身上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起了球的旧T恤,脚上是沾着泥点的帆布鞋,手里还拎着一个装着刚捡来的空瓶子的脏兮兮的编织袋。与这里金碧辉煌、衣香鬓影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仙境的乞丐。

    门童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审视。我强作镇定,报出了林雅琴的名字。门童用对讲机确认后,才勉强侧身,用眼神示意我进去,仿佛我是什么需要被隔离的污染物。

    会所内部奢华得令人窒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咖啡的混合气息。穿着精致套裙的服务生无声地穿梭。我被引到一个极其私密的包间门口。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小型的会客室,布置得典雅而奢华。

    林雅琴独自坐在宽大的丝绒沙发里。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更显庄重的深蓝色套裙,脸上化了精致的妆,但依旧掩盖不住眉宇间的憔悴和眼底浓重的红血丝。看到我进来,她立刻站起身,眼神复杂地在我身上扫过,尤其是在我拎着的编织袋和沾着污渍的鞋子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有痛楚,有难堪,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

    她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份文件,递向我。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放下那个格格不入的编织袋,在距离她最远的单人沙发边缘坐下,没有去碰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看起来就很昂贵的咖啡。深吸一口气,才接过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文件。

    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鉴定结论:

    依据DNA分析结果,支持林雅琴是许念的生物学母亲。

    白纸黑字,冰冷、清晰,不容置疑。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所有的猜测、怀疑、荒谬感,在这一刻被彻底证实!拿着报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纸张发出细微的簌簌声。视线瞬间变得模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无法呼吸。

    我是……林雅琴的女儿那个首富林家的……真千金

    那么,那个代替我在金窝银窝里长大的女孩……是谁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了十八年的、尖锐的委屈与愤怒,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心防!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林雅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林雅琴显然也哭了。她用手帕按着眼角,泪水冲花了精致的妆容。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激动和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挣扎

    念念……

    她哽咽着,第一次用这样亲昵的称呼,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她似乎想靠近我,想拥抱我,但身体却僵硬地停留在原地,眼神里充满了矛盾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6

    再次抛弃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了!

    一个穿着当季奢侈品牌连衣裙、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娇纵气息的年轻女孩闯了进来。她的目光像雷达一样瞬间锁定了我,以及我手里那份刺眼的鉴定报告。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英俊却带着不耐烦神色的年轻男人(后来知道是我血缘上的哥哥林景琛),还有一个穿着打扮明显是佣人模样、眼神闪烁、神情惶恐不安的中年女人(王妈)。

    妈!

    那女孩——林薇薇,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喊,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过来,猛地扑进林雅琴的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胸前,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

    妈!她是谁那份报告是什么她是不是……是不是想抢走我的一切!

    林薇薇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雅琴,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控诉,手指却精准地指向我,我才是您的女儿啊!妈!我才是!您不要被她骗了!她肯定是穷疯了,看到我们林家有钱,就想来冒充!她跟她那家子穷酸养父母一样,都是不要脸的骗子!他们就是联合起来想讹诈我们!

    她的哭诉极具煽动性,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林景琛立刻上前一步,站在林薇薇身边,用一种极度厌恶、仿佛在看什么肮脏垃圾的眼神冷冷地扫视着我,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对着林雅琴不满地开口:妈!这到底怎么回事薇薇说得对!这种来历不明、一看就心术不正的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认谁知道她和她那家子下贱胚子打的什么主意肯定是冲着我们林家的钱来的!赶紧让她滚!看着就晦气!

    他的声音带着富家子弟特有的傲慢和不耐烦。

    旁边的王妈也适时地往前挪了半步,搓着手,脸上堆着谄媚又惶恐的假笑,声音尖细地帮腔:是啊,夫人!您可千万不能糊涂啊!大小姐(指林薇薇)是您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知根知底,又贴心又孝顺!这……这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野丫头,您看她那样子!脏兮兮的,还捡垃圾!肯定是在她那个穷山沟里混不下去了,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点风声,就敢来攀扯咱们林家!她那个养父……不就是个畜生吗坐牢了!这种下贱胚子养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夫人,您可不能被她们骗了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鄙夷的眼神斜睨着我,仿佛我是什么携带致命病菌的害虫。

    三个人,如同排练好一般,默契地构成了一个无形的包围圈,将林雅琴围在中心。他们的指责、控诉、抹黑,如同密集的冰雹,铺天盖地地砸向我。

    林雅琴被林薇薇紧紧抱着,身体僵硬。她看着怀里女儿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又看看站在一旁满脸怒容的儿子林景琛,再看看惶恐不安、却句句戳向养父母痛处的王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个穿着寒酸、拎着垃圾袋、刚刚被证实是她亲生骨肉的女孩身上。

    她脸上的激动和悲伤,在儿子、养女和心腹保姆的联合施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被一种巨大的疲惫、挣扎和……妥协所取代。她搂着林薇薇的手臂收紧了些,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眼神里的痛苦更深了,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疏离。

    她没有反驳林薇薇的哭诉,没有呵斥林景琛的恶语,也没有制止王妈的污蔑。她只是疲惫地、带着一丝哀求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那沉默,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它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在这个天平上,她选择了她熟悉并珍视了十八年的亲情,选择了维持表面的和平,选择了……牺牲我这个刚刚被找回的、满身泥泞的亲生女儿。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误入风暴中心的孤岛。手里那份薄薄的鉴定报告,此刻重得几乎拿不住。方才汹涌而出的眼泪,在极致的冰冷和荒谬感中,瞬间冻结在脸上。

    心,像是被扔进了最寒冷的冰窟,一寸寸冻裂,发出无声的脆响。最后一丝关于家的、不切实际的微弱幻想,被眼前这赤裸裸的、充满恶意的现实彻底碾碎。

    原来,血缘……在十八年的养育和财富地位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我慢慢地、慢慢地收紧了手指,将那份鉴定报告攥得死紧,纸张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在对面那几道或厌恶、或得意、或怜悯的目光注视下,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那份报告,一点一点地,塞进了我那个装着空瓶子的、脏兮兮的编织袋里。

    这个动作,无声地宣告了我的态度。

    没有质问,没有哭喊,没有纠缠。我抬起手,用同样沾着污渍的袖子,狠狠擦掉脸上冰冷的泪痕。眼神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平静。

    我拎起那个与这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编织袋,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包间那扇沉重的、象征着两个世界的门。

    身后,是林薇薇刻意压低的、带着胜利意味的啜泣声,是林景琛不耐烦的冷哼,是王妈小心翼翼的劝慰,还有……林雅琴那压抑的、沉重的叹息。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令人作呕的一切。云顶会所金碧辉煌的走廊,像一条冰冷的、通往未知的隧道。空气里昂贵的香氛味道,此刻闻起来令人窒息。

    我挺直了僵硬的脊背,拎着我的编织袋,像一个战败却拒绝投降的士兵,一步一步,穿过那些投射过来的、惊诧鄙夷的目光,走出了这座华丽的水晶牢笼。

    阳光依旧刺眼。我站在喧嚣的街头,看着车水马龙,看着衣着光鲜的人群,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口袋里那张深蓝色的名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疼。

    我掏出它,没有任何犹豫,手指用力,将它撕成两半,再撕,直到变成无法辨认的碎片。然后,手一扬,那些碎片如同蓝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林家首富千金

    呵。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冰冷的弧度。然后,紧了紧肩上编织袋的带子,迈开脚步,汇入街边步履匆匆的人流。目标明确——下一个垃圾桶,或者,小餐馆后门堆积如山的脏碗碟。

    生活,从未停止它的碾压。学费,依然像一座大山压在头顶。只是现在,这座山下,又多了一层冰冷的、名为血缘的寒霜。

    没有伞的孩子,只能拼命奔跑。

    李老师的话,又一次在心底响起,像黑暗中唯一的路标。

    日子在捡拾废品、油腻的洗碗水和手指被洗洁精泡得发白发皱的重复中,一天天滑过。滨江路云顶会所那场短暂的、充满恶意的会面,像一场荒诞的噩梦,被我有意地封存、遗忘。林雅琴那个号码,再也没有在我的旧手机上亮起过。林家,连同那张被我撕碎的名片,都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偶尔在深夜,躺在出租屋那张潮湿发霉的床板上,听着窗外垃圾处理站传来的隐约噪音时,那份被塞在编织袋最底层的亲子鉴定报告,才会像一个冰冷的幽灵,悄然浮现。提醒着我那荒谬的出身和更加荒谬的现实。心口某个地方,会传来一阵细密的、迟来的钝痛。

    7

    状元

    高考放榜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爬起来,在弥漫着腐臭味的巷子里翻找着昨夜丢弃的纸壳和塑料瓶。手机是早就欠费停机的。直到临近中午,才在小餐馆油腻的后院里,用老板娘那台卡得半死的旧电脑蹭了一下网。

    输入准考证号的手指有些颤抖。

    页面缓慢地刷新着……刷新着……

    当那个鲜红的、巨大的、全省排名第一的数字——1,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时,我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几秒钟后,血液才轰然冲上头顶,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省……省状元!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一遍又一遍地确认那个数字和我的名字。直到老板娘不耐烦的呵斥声在耳边炸响:死丫头!看完了没有!磨磨蹭蹭的!后面碗都堆成山了!还想不想干了!

    哦……哦!来了!

    我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关掉页面,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梦游般的傻笑。巨大的喜悦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省状元!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最高额的奖学金!意味着学费全免!意味着……我终于可以真正地、靠自己的力量,走出这片泥沼,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然而,这份巨大的喜悦,仅仅持续了几个小时。

    傍晚,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小屋时,巷子口几个摇着蒲扇纳凉的老太太正聚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议论着。

    ……听说了吗咱们市的首富林家!嗨哟,了不得!他家闺女考上状元啦!

    真的假的省状元哎哟喂,那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那还能有假电视里都播啦!说要在‘星辉’大酒店大办三天!流水席!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啧啧,真是好命啊!生在那种人家,还这么会读书……啧啧……

    听说北大的招生老师到时候会亲自过去送通知书呢。

    林家状元

    我脚步猛地一顿,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全部冲向了脚底,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林薇薇她顶替了我的名字林家……要为她这个假千金,举办盛大的庆功宴!

    荒谬!无耻!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冰冷的讽刺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他们明明知道真相!明明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状元!却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窃取我的荣耀,为那个冒牌货铺就鲜花和掌声的道路!

    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我咬着牙,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那间昏暗的小屋。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愤怒过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疲惫。

    算了。李老师说过,人是为自己活的。我的通知书,我的奖学金,我的未来……都在那里,谁也夺不走。林家林薇薇他们爱演这场戏,就让他们演去吧。与我何干

    我靠着门板,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良久,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带着血丝的月牙印。

    忍。拿到通知书,离开这里。永远离开。

    三天后,星辉大酒店。

    这里如同一个璀璨的水晶宫殿。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落,折射出无数道令人目眩的光晕。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绣着繁复花纹的波斯地毯。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雪茄和昂贵食物的混合气息。衣着华贵的宾客们端着香槟杯,言笑晏晏,低声交谈,举手投足间皆是上流社会的优雅与从容。

    穿着崭新制服的服务生托着银盘,如穿花蝴蝶般在衣香鬓影中无声地穿梭。

    我站在宴会厅入口处那巨大的、描金绘彩的罗马柱阴影里,与这金碧辉煌、觥筹交错的世界格格不入。身上依旧是那套洗得发白的旧衣裤,脚下是沾着灰尘的帆布鞋。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个陪伴我许久的、磨损严重的帆布书包。包里,装着那份省招生办寄给我的、薄薄的高考成绩单复印件,以及……几张更重要的纸。

    我是混在一群送食材的后勤人员中溜进来的。门卫看到我的穿着,只当是哪个供货商手下不懂规矩的小工,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让我进来了。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穿着如同乞丐的女孩,会是这场盛宴真正的主角。

    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轻易地锁定了宴会厅的中心。

    林薇薇穿着一条价值不菲的粉色抹胸小礼服裙,裙摆上缀满了细小的水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妆容精致,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幸福的笑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她亲昵地挽着林雅琴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被林景琛小心翼翼地护着。林父(林宏远)端着酒杯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矜持而满意的笑容,正和几位看起来身份不凡的客人交谈。

    王妈也穿着一身崭新的佣人制服,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杆挺得笔直,眼神时不时扫过林薇薇,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得意,仿佛她才是那个培养出状元的功臣。

    司仪拿着话筒,声音洪亮而充满激情,正在烘托气氛:……今天,我们齐聚一堂,共同庆祝林家千金林薇薇小姐金榜题名,荣膺我省高考理科状元!这是林家的荣耀,也是我们全市的骄傲!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才华横溢、美丽动人的状元小姐,以及她可敬的父母家人,上台!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响起,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宴会厅。闪光灯此起彼伏,追逐着林家几人走向中央舞台的身影。

    林薇薇在掌声和瞩目中走上台,接过司仪递来的话筒。她微微扬起下巴,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时刻,声音甜美而带着一丝刻意的娇羞:

    谢谢大家!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我最要感谢的是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她深情地看向林宏远、林雅琴和林景琛,换来他们慈爱和骄傲的目光回应,他们给了我最好的生活环境和无条件的支持!当然,还要感谢我的老师们,特别是我的班主任李老师……

    林景琛立刻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富家子弟特有的傲慢和鄙夷:薇薇说得对。学习固然重要,但人品才是根本!有些人,出身低贱,心术不正,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这种垃圾,就算侥幸考得好,也是社会的渣滓,永远上不了台面!我们林家,向来最看重门风和品德!

    他的话掷地有声,赢得了不少宾客的点头附和。

    林宏远也微微颔首,沉声道:景琛说得不错。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们林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堂堂正正做人,光明磊落做事!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王妈在台下激动地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对着旁边的人小声嘀咕:听听!听听!这才是大家风范!大小姐(指林薇薇)被教得多好啊!知书达理,品学兼优!哪像某些人……

    她刻意停顿,鄙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射向我所站的角落阴影,从小在那种下三滥的地方长大,养父还是个强奸犯!骨子里就烂透了!整天就知道捡垃圾、做下贱活!还敢来碰瓷我们林家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穷酸样!给我们大小姐提鞋都不配!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宾客听见。那些穿着华服的男男女女们,脸上立刻露出了然、鄙夷和看好戏的神情,目光纷纷顺着王妈的视线,如同聚光灯般汇聚到我身上。

    窃窃私语声像无数只苍蝇,嗡嗡地在耳边响起。

    啧,就是那个女孩看着真寒酸……

    听说就是她,诬陷养父,还妄想冒充林家小姐

    心机真深啊!林家也是倒霉,被这种下三滥缠上……

    看她那样子,脏兮兮的,还敢混进这种场合保安呢还不快赶出去!

    那些目光,那些议论,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身上。冰冷,粘腻,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我站在阴影里,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污泥中的标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帆布书包的带子,在掌心被攥得死紧。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冷的决绝。

    舞台中央,林薇薇享受着众星捧月,享受着对我这个垃圾的公开处刑,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得意。林景琛护在她身边,像一头忠诚的猎犬。林宏远矜持地微笑着。林雅琴……她站在丈夫身边,目光有些闪烁地看向我的方向,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林薇薇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赎。

    就在这场由林家主导的、对我极尽羞辱的盛宴达到高潮,宾客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也终于注意到角落里的异常,开始朝我这边走来时——

    宴会厅那两扇厚重的、雕花的大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巨大的声响瞬间压过了厅内的喧嚣!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只见几个穿着朴素但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男女快步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位戴着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气质威严中透着书卷气的中年男士,手里正高高举着一个印着醒目红色大字和校徽的、厚厚的信封!

    他步履生风,目光如炬,径直穿过人群,无视了所有人惊诧的目光,声音洪亮而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大厅:

    请问!哪位是许念同学许念同学在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难以掩饰的激动,瞬间让整个喧闹的宴会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台上的林家四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戴上了一副拙劣的面具。林薇薇得意的笑容僵在嘴角,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丝不祥的预感。林景琛皱紧了眉头。林宏远脸上的矜持变成了错愕。林雅琴则猛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那位举着信封的男士环视全场,目光锐利,再次提高了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许念同学!恭喜你!以全省理科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被我校录取!我是北京大学招生办的陈正源!你的录取通知书和全额奖学金证书,我们亲自给你送来了!

    轰——!

    整个宴会厅,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

    死寂只维持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比刚才热烈百倍的、震耳欲聋的惊呼和议论声!

    什么!

    许念不是林薇薇!

    省状元是许念!

    搞错了!

    北大招生办主任亲自送通知书天啊!

    所有的目光,像无数道聚光灯,瞬间从舞台中央的林家四人身上移开,疯狂地扫射着全场,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地钉在了角落阴影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裤、拎着破旧帆布书包、刚刚还被他们肆意羞辱的垃圾女孩身上!

    我迎着那无数道惊愕、震撼、难以置信的目光,迎着台上林家四人瞬间惨白、扭曲、如同见了鬼般的表情,缓缓地,一步一步,从罗马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脚步很稳,踏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沉稳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那些虚伪面具的碎片上。

    我径直走向那位北大招生办的陈主任。在他温和而鼓励的目光注视下,在他身后几位老师欣慰的笑容中,我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个印着神圣校徽的、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信封。

    指尖触碰到那厚实纸张的瞬间,一股暖流从冰冷的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十八年的挣扎与冰冷,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

    我转过身,面向整个死寂的、落针可闻的宴会厅,面向台上那几张惨白扭曲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得意,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平静。

    是我。许念。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省理科状元,是我。

    轰——!

    又是一阵巨大的哗然!

    不可能!你撒谎!你这个骗子!

    林薇薇第一个失控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歇斯底里,她指着我的手都在剧烈颤抖,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这一定是假的!是你偷了我的成绩!是你这个贱人陷害我!

    她精心维持的优雅形象荡然无存,像个撒泼的疯妇。

    林景琛也脸色铁青地冲上前,对着陈主任吼道:陈主任!你们一定搞错了!我妹妹林薇薇才是状元!这个许念,她就是个心术不正的骗子!她……

    够了!

    陈主任眉头紧锁,威严的目光扫过林景琛,带着明显的不悦。他身后的另一位女老师立刻拿出平板电脑,调出数据,声音清晰地朗声道:经省考试院最终确认,本省理科最高分735分,考生姓名:许念。准考证号:XXXXXXXXXX。录取院校: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林薇薇同学的成绩为618分,全省排名第1572位。数据公开可查,不存在任何疑问!

    她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法槌,敲碎了林家最后一丝狡辩的幻想。

    不——!我不信!不可能!

    林薇薇发出凄厉的哭喊,身体摇摇欲坠,被同样脸色煞白、眼神呆滞的林雅琴下意识地扶住。

    台下的宾客彻底炸开了锅!震惊、鄙夷、幸灾乐祸、难以置信的目光,像无数把利刃,射向台上失魂落魄的林家众人。刚才还围绕着他们的赞美和阿谀,瞬间变成了最刺耳的嘲讽。

    天啊!原来是冒名顶替

    林家这也太……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为了面子,连亲生女儿的成绩都敢抢啧啧……

    那个许念……才是真状元天啊,刚才还那样骂人家……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像风暴的中心,却异常平静。看着林薇薇崩溃大哭,看着林景琛脸色铁青却哑口无言,看着林宏远那张威严的脸瞬间垮塌,面如死灰,看着林雅琴抱着林薇薇,眼神空洞而绝望。

    8

    真相

    时机到了。

    在所有人震惊混乱的目光聚焦下,在北大几位老师惊愕而担忧的注视下,我缓缓地拉开了那个旧帆布书包的拉链。

    没有理会那些探究的目光,我的手伸进去,没有去碰那份崭新的录取通知书。指尖掠过冰冷的纸张,准确地抽出了另一样东西——那支小小的、银色的、陪伴我度过无数绝望夜晚的录音笔。它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金属外壳在宴会厅璀璨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坚硬的光泽。

    然后,我的另一只手,探入了书包的夹层深处。那里,藏着几张更重要的纸——那份亲子鉴定报告的复印件,还有几张……泛黄的、边缘磨损的纸页,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以及一个清晰的、带着油墨指纹的红色指印。那是王妈当年调换婴儿后,偷偷写下的自白书和与同伙(当年接生的护士)的分赃协议复印件,是我在离开那个山村前,从王妈藏得极深的旧箱子夹层里找到的,连同她后来偷偷给亲生女儿(林薇薇)汇款的银行流水单。

    我抬起头,目光如同最冷的冰棱,直直刺向台上那个已经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的王妈,再缓缓扫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林薇薇。最后,视线定格在脸色灰败、摇摇欲坠的林雅琴脸上。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宴会厅:

    你们一定很好奇,为什么省状元是我,而不是被你们捧在手心十八年的‘林家大小姐’林薇薇

    为什么我一个‘捡垃圾的’、‘下贱胚子’,能拿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为什么你们费尽心机掩盖的‘秘密’,会被我这样一个‘垃圾’轻易戳破

    我扬了扬手中的录音笔,然后,将它轻轻放在旁边侍应生慌忙推过来的麦克风前。

    拇指,轻轻地,按下了播放键。

    小贱人……敢咬老子……

    老子养你这么大……白吃白喝……该是你报答的时候了!躲我看你往哪躲!

    女儿嘿嘿……老子今天就要尝尝……黄花闺女是啥滋味……

    不——!

    许大富那粗嘎、狰狞、带着酒气和兽性的喘息、狞笑、污言秽语,还有我绝望凄厉的哭喊、布料被撕裂的刺耳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音,瞬间通过高保真的音响设备,无比清晰地、赤裸裸地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每一个角落!

    啊——!

    有女宾客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捂住了耳朵。

    畜生!简直是畜生!

    男人们愤怒地低吼。

    我的天……这……

    更多的人则是目瞪口呆,满脸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台上,林雅琴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锥心刺骨的痛苦和难以置信!她似乎想冲过来,却被身旁同样被震得魂不附体的林宏远死死拉住。林景琛像是被雷劈中,僵在原地。林薇薇则彻底瘫软在地,捂着脸发出崩溃的呜咽。

    王妈更是吓得浑身筛糠,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跪在地上,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录音还在继续,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我面无表情地关掉了录音。刺耳的魔音戛然而止,但宴会厅里的死寂却更加沉重压抑,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声。

    这是去年冬天,在我所谓的‘养父’试图侵犯我时,我录下的证据。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力量,清晰地穿透寂静,正是这份证据,把他送进了监狱,也让我彻底和那个地狱一样的‘家’决裂。

    至于为什么……

    我扬起了手中那几张泛黄的纸和银行流水单复印件,将它们举高,让前排的宾客甚至台上的林家人都能看清,为什么我会在那个‘地狱’,而林薇薇会成为你们的掌上明珠

    我的目光如同利刃,再次刺向瘫软在地的王妈:问问她吧。问问这位在你们林家‘忠心耿耿’服务了二十多年的王妈!

    十八年前,是她,亲手把自己的女儿,

    我的手指,如同法官宣判的权杖,精准而冰冷地指向台上同样瘫软在地的林薇薇,和真正的林家千金,也就是我——许念,调换了!

    这份,是她当年写下的‘自白书’和与同伙护士的‘分赃协议’!上面有她的签名和指印!还有这些,

    我扬了扬那几张银行流水单复印件,是她这些年,偷偷给她的亲生女儿林薇薇汇款的记录!数额不大,但足够证明她们早已相认!

    轰——!

    真相如同最猛烈的飓风,将整个宴会厅彻底掀翻!所有的宾客都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哗然之中!看向王妈和林薇薇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鄙夷和唾弃!看向林家人的眼神,则充满了复杂的同情、嘲讽和幸灾乐祸!

    林雅琴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林宏远和林景琛手忙脚乱地扶住。林宏远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暴怒!林景琛则完全傻掉了,看看我,又看看地上哭泣的林薇薇,再看看瘫软的王妈,眼神一片混乱茫然。

    台上的林薇薇,在无数道如同实质的鄙夷目光下,终于承受不住,捂着脸,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精心打扮的妆容糊了一脸,狼狈不堪。王妈则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抖得说不出一个字。

    一场精心策划的、风光无限的庆功宴,瞬间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足以让林家名誉扫地、成为整个上流社会笑柄的巨大丑闻!

    整个星辉酒店顶层宴会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般的混乱和哗然之中。所有的目光,所有的议论,所有的鄙夷和嘲笑,都如同汹涌的海浪,将舞台中央那失魂落魄的林家众人彻底淹没。

    而我,许念,这场风暴最初的中心和最终的引爆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像一座矗立在惊涛骇浪中的孤岛。

    戏已落幕。闹剧该收场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台上那几张写满惊骇、痛苦、崩溃和难以置信的脸,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然后,我毫不犹豫地转身。

    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不再看身后那一片狼藉的闹剧,不再理会那些聚焦在我身上的、复杂无比的目光(震惊、同情、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敬畏),迈开脚步,坚定地朝着宴会厅那两扇敞开的、象征着自由出口的大门走去。

    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往的泥泞和冰冷。

    北大招生办的陈主任和几位老师默默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撼、心疼、还有深深的敬意。他们默契地让开了一条路。

    就在我即将踏出那扇门,将身后所有的喧嚣、丑恶和所谓的血缘彻底抛下时——

    念念!我的女儿!

    一声凄厉的、带着无尽悔恨和绝望的哭喊在身后响起!

    林雅琴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气,猛地挣脱了林宏远和林景琛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冲下舞台,高跟鞋都跑掉了一只。她披头散发,妆容糊成一团,脸上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首富夫人的优雅她像疯了一样扑过来,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被混乱的人群绊了一下,狼狈地摔倒在我脚边的地毯上。

    她甚至顾不上爬起来,就那样匍匐着,伸出涂着蔻丹、此刻却沾满灰尘和泪水的、颤抖的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我的裤脚!

    念念!别走!是妈妈错了!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苦!原谅妈妈!求求你!给妈妈一个机会!妈妈补偿你!妈妈什么都给你!别走!我的孩子……别离开妈妈……

    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迟来的、巨大的、仿佛能摧毁一切的痛苦和绝望。她死死地攥着我的裤脚,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泪水混合着脂粉,在她脸上冲刷出狼狈的沟壑,她仰头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孤注一掷的哀求。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这对奇异的母女身上。震惊、叹息、怜悯、看好戏……各种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流淌。

    我停下脚步。

    低头,看着脚边这个痛哭流涕、狼狈不堪的女人。看着这张和我如此相似、此刻却写满了痛苦和悔恨的脸。看着她紧紧抓住我裤脚的那只颤抖的手。

    心脏深处某个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但也仅仅是一丝涟漪。

    十八年的遗弃,十八年的苦难,云顶会所里那令人心寒的选择,以及刚才在这庆功宴上,她和她的家人对我那毫不留情的、充满恶意的羞辱和污蔑……像一幕幕冰冷的电影画面,清晰地、残酷地在脑海中闪过。

    那丝微弱的涟漪,瞬间被冻结,被碾碎。

    我缓缓地、坚定地弯下腰。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然后,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用不容抗拒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掰开了林雅琴那只死死攥着我裤脚的手。

    她的手指冰凉,带着绝望的颤抖。

    我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力量。

    林夫人。

    我的声音响起,平静,清晰,没有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挡着我的路了。

    林雅琴的手被我彻底掰开,无力地垂落在昂贵的地毯上。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眼中那最后一丝希冀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空洞和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绝望。

    我直起身,不再看她一眼。

    目光越过她瘫软在地的身影,越过她身后那些表情各异的林家人,越过整个奢华而狼藉的宴会厅,投向那两扇敞开的、洒满外面世界自由光芒的大门。

    我的前程在那里。

    在燕园的未名湖畔,在图书馆浩瀚的书海里,在凭自己双脚走出的、无限广阔的未来里。

    再也不需要回头。

    我紧了紧肩上那个装着录取通知书的、磨损的帆布书包,像背着一整个世界的光明与希望。

    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身后那片死寂的、充满巨大讽刺的废墟之上,我迈开脚步,踏着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走向门外那片属于我的、自由的、洒满阳光的天地。

    身后,是林家崩塌的世界,是迟来而廉价的忏悔。

    而我,许念,只是平静地留下最后一句低语,如同告别,亦如宣言,消散在身后那片奢华的废墟里:

    借过。我的前程,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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