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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火舌舔上房梁的时候,我听见顾砚钦的声音穿透浓烟和噼啪燃烧的爆裂声,清晰地砸在我耳膜上。

    快!去东暖阁!救皎月!

    王妃……王妃那边……

    让管家带人去救!快!皎月不能有事!

    冰冷。比呛入肺里的浓烟更冷,比烧灼皮肤的火焰更冷。

    那是我成婚三载,用尽心力去捂的夫君。大燕朝尊贵的端亲王,顾砚钦。

    此刻,他站在我居住的正院栖梧苑外,隔着冲天火光,毫不犹豫地把生的机会,指给了住在东边暖阁的侧妃,苏皎月。

    而我这个正妃沈知微,成了让管家带人去救的、轻飘飘的附注。

    浓烟熏得我睁不开眼,泪水混着烟灰滚下来,在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喉咙火烧火燎,想喊,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栖梧苑位置靠里,火势从外向内蔓延,库房、小厨房、仆役房……烧得最旺。苏皎月的东暖阁靠近前院,火还没完全烧过去。

    他选了她。

    毫不犹豫。

    心口那块地方,像是被那火舌狠狠舔舐过,瞬间焦黑成灰,风一吹,簌簌地落,只剩一个空荡荡、冷飕飕的大洞。

    王妃!王妃您在哪!丫鬟云岫嘶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哭腔和浓重的烟熏味。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起妆台上一个沉重的黄铜镇纸,狠狠砸向离我最近的窗棂。

    哐当一声脆响,木头断裂的声音在火声中微不足道。

    王妃!窗边!快!云岫的声音陡然拔高。

    几个灰头土脸的粗使婆子撞开了摇摇欲坠的门,浓烟裹着火苗猛地窜进来。云岫和一个婆子冲进来,用湿透的棉被猛地裹住我。

    王妃!快走!

    她们架起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冲。热浪扑面,燃烧的碎屑像火雨一样砸落。一根燃烧的椽子带着骇人的呼啸声,直直朝我们头顶坠落!

    王妃小心!云岫尖叫着,猛地将我往旁边一推!

    我重重摔倒在地,手肘膝盖磕在滚烫的地砖上,火辣辣地疼。几乎是同时,那根椽子擦着我的后背砸下,轰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灼热的剧痛瞬间从后背蔓延开,像被烙铁狠狠烫过。

    云岫!我嘶喊。

    快…快带王妃走!云岫的声音被淹没在倒塌声里。我看到她小小的身影被几个婆子拼命拽开,堪堪躲过了被直接压住的厄运,但飞扬的火星和碎木还是扑了她一身。

    婆子们七手八脚地重新裹紧我湿透的被子,连拖带拽地把我拉出了火海。

    外面乱成一团。救火的人声、泼水声、哭喊声混在一起。

    我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后背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皮开肉绽的灼伤。冰冷的雪沫落在滚烫的伤口上,激起一阵钻心的疼。

    抬眼望去,顾砚钦就站在不远处。

    他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怀里紧紧搂着一个人。

    苏皎月。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外面裹着顾砚钦那件玄色绣金蟒的亲王常服,发髻松散,几缕青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楚楚可怜。她整个人缩在顾砚钦怀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身体微微颤抖着。

    顾砚钦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搂着苏皎月的手臂,收得那样紧,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的大氅,严严实实地裹着苏皎月,生怕她沾染一丝寒气。

    而我,他的正妃,只穿着被火燎得破烂、又被雪水浸透的单薄中衣,后背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冻得麻木又刺痛。寒气无孔不入,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冷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云岫踉跄着扑到我身边,她半边袖子都烧没了,手臂上红肿一片,脸上也蹭着黑灰,狼狈不堪。她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单薄破旧的外衫,哆嗦着想要盖在我身上。

    王妃…王妃您怎么样后背…后背伤得重不重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黑灰往下淌。

    我按住她的手,那件破外衫根本挡不住什么风寒。

    别管我…你的手……我看着云岫手臂上那片刺目的红肿,喉咙哽住。

    奴婢没事!王妃,您疼不疼太医!快去叫太医啊!云岫朝着混乱的人群哭喊。

    没有人理会我们。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关切,都集中在顾砚钦和他怀里的苏皎月身上。

    王府长史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脸焦灼:王爷!侧妃娘娘可安好快!暖轿!抬暖轿来!送侧妃娘娘回清辉阁!再请太医!多请几位!

    立刻有健壮的仆妇抬着一顶铺着厚厚锦褥的暖轿小跑过来。

    顾砚钦小心翼翼地将苏皎月抱起来,像捧着易碎的琉璃,轻轻放进轿中。他弯腰,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苏皎月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轻轻点了点头,依赖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暖轿的帘子被仔细放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混乱。

    顾砚钦这才直起身,目光终于扫了过来,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很冷,没什么温度,像是在看一件被火燎坏了的、碍眼的家具。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的声音比这冬夜的风还冷,管家没把你安置好

    安置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王妃她伤得很重!后背被烧着的木头砸到了!云岫护在我身前,带着哭腔和愤怒,王爷!求您快叫太医给王妃看看!

    顾砚钦的目光这才落在我脸上,又滑向我狼狈不堪、浸满雪水泥泞的身躯,最后,停留在我明显因剧痛而佝偻的后背上。他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抓不住。

    伤着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多少关切,府里养着医女,让她先处理。太医都在清辉阁那边,皎月受了惊吓,身子弱,离不得人。

    他说得那样理所当然。

    他的皎月受了惊吓,身子弱。

    而我沈知微,后背皮开肉绽,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只需要一个府里的医女。

    王爷!云岫急得要跳起来,王妃伤的是后背!皮肉都……

    够了!顾砚钦打断她,眼神冷厉,主子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扶你们王妃去西边的空院子,让医女过去。他不再看我,对着旁边一个管事婆子吩咐,李嬷嬷,你去安排。再让人熬些安神汤送过去。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暖轿离开的方向走去,背影没有丝毫留恋。玄色的大氅在风雪中扬起一角,很快消失在回廊深处。

    李嬷嬷是个精明的老仆,脸上堆着公式化的恭敬,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王妃,您受惊了。老奴扶您去‘听竹轩’暂歇吧,那边清净。她伸手来扶我,动作谈不上多轻柔。

    听竹轩,王府最偏僻、最冷清的院落,久无人居。

    我挥开她的手,看向云岫烧红的手臂和我自己破烂单薄的衣衫,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先拿两件厚实的干净棉衣来,再提一桶干净的冷水。

    李嬷嬷愣了一下:王妃,这……

    王爷让你安置我,我抬眼,直视着她,眼神里大概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硬,这就是我的安置。去办。

    或许是我此刻的眼神太骇人,或许是王爷的命令压着,李嬷嬷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去安排了。

    很快,两件半旧但厚实的棉衣送来。我和云岫互相搀扶着,在听竹轩冰冷空荡的屋子里,艰难地换下湿透破败的衣物。

    当棉衣覆盖住冰冷的皮肤时,那一点点暖意几乎让我落下泪来。

    医女背着药箱匆匆赶来时,我已经冻得快失去知觉。

    她看到我后背的伤,倒抽一口凉气。

    王妃……这伤……太重了……医女的声音发颤。灼伤面积很大,从右肩胛一直蔓延到后腰,皮肉焦黑翻卷,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底下嫩红的血肉,边缘处红肿不堪,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烟灰和泥水,狰狞可怖。在冰冷的环境里冻了太久,伤口边缘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

    您忍着点,奴婢…奴婢先给您清理……医女的手都在抖。

    冰冷的布巾沾着清水,轻轻擦拭伤口边缘的污秽。每一次触碰,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皮肉,再狠狠搅动。

    我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换上的棉衣,眼前一阵阵发黑。

    王妃……云岫哭着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也滚烫,那是她手臂灼伤的温度。

    没事……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清理伤口的过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医女终于敷上厚厚一层气味刺鼻的褐色药膏,用干净的细布勉强包扎起来。药膏带来的微末清凉感,暂时压过了那钻心的疼。

    王妃,这伤……奴婢只能尽力而为。怕是……怕是会留下很大的疤。而且寒气入骨,若调理不当,日后阴雨天,恐会疼痛难忍。医女低着头,声音带着惶恐。

    疤疼痛

    我扯了扯嘴角。比起心口那个被顾砚钦亲手剜出的空洞,这点皮肉的疤和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知道了。退下吧。我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王妃,您……您后背伤得这么重,王爷他……云岫看着我苍白的脸,又急又气,眼泪止不住。

    云岫,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以后,别再提他了。

    眼泪终于冲垮了堤坝,汹涌而出。不是为伤,不是为痛,是为那三年倾尽所有的真心,在火场外他喊出救皎月三个字时,就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听竹轩成了我的囚笼。

    寒冷,偏僻,死寂。

    每日只有医女定时来换药,李嬷嬷会派人送来一日三餐,谈不上精致,只能果腹。

    顾砚钦一次也没来过。

    府里的消息,像长了脚的风,还是会钻进这冷僻的院子。

    苏侧妃受了惊吓,夜夜惊梦,王爷心疼不已,日夜守在清辉阁,连早朝都告了几日假。

    苏侧妃胃口不好,王爷特意请了江南的厨子,流水似的珍馐美味送进去。

    苏侧妃喜欢梅花,王爷命人将府里开得最好的红梅,连枝剪下,插满清辉阁的每一个花瓶。

    而我后背的伤,在听竹轩的阴冷潮湿里,愈合得异常缓慢。伤口反复红肿,流脓,每一次换药都像重新经历一次酷刑。医女换的药膏越来越没效果,她脸上的惶恐也一日深过一日。

    王妃……这……这伤口恶化了……奴婢……奴婢实在……医女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看着铜镜里映出的后背,狰狞的伤口边缘发黑,脓血混合着药膏,散发出隐隐的腐臭。高烧反反复复,折磨得我形销骨立。

    不怪你。我哑声说。这地方,这境遇,神仙药也难救。

    王妃!王爷怎么能这样!云岫看着我的伤口,又急又怒,奴婢去求王爷!去请太医!您不能这么耗下去!

    不许去!我厉声喝止,牵扯到伤口,疼得一阵眩晕,你去了,不过是自取其辱。

    他连看都不愿来看我一眼,又怎会为我请太医在他心里,我早已是那场大火里就该烧尽的残骸。

    心死之后,身体的痛楚反而变得清晰而麻木。

    就在我以为会在这听竹轩里悄无声息地腐烂掉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是顾砚钦身边的贴身大太监,福海。

    他弓着身子,脸上堆着笑,眼神却精明地扫过我苍白憔悴的病容。

    王妃娘娘金安。王爷惦记着您的伤,特命老奴送来一支百年老山参,给您补补身子。他捧上一个锦盒。

    我靠在冰冷的床头,连眼皮都懒得抬。

    搁着吧。

    福海把锦盒放在桌上,搓着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王妃娘娘,王爷还有句话……让老奴带给您。

    我没作声。

    福海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王爷说……那晚栖梧苑走水,烧毁了不少贵重物件。其中……有先帝御赐给老王爷的一对羊脂玉如意,还有……还有几件要紧的田产铺面的契书。王爷的意思是……这些东西,王妃娘娘您……是不是该有个交代

    交代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福海那张看似恭敬实则刻薄的脸,一股冰冷的怒意猛地窜上头顶,烧得我后背的伤口都突突地跳着疼。

    原来如此。

    他不是惦记我的伤,他是惦记他那些被烧毁的宝贝!

    交代我冷笑出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福公公,你回去告诉王爷。那晚的大火,我没死在里头,已是万幸。他那些玉如意、金元宝、田产地契,是烧了、熔了、还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趁乱卷走了,我沈知微一概不知!让他想要交代,去火场里扒灰烬去!

    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病怏怏的王妃还能有如此尖锐的爆发,福海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

    王妃息怒!王妃息怒!老奴……老奴也是奉命行事……

    滚出去!我抓起手边一个冰冷的药碗,狠狠砸在地上!

    瓷片四溅。

    福海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伤口火烧火燎的痛楚。

    王妃……云岫担忧地看着我,眼圈通红。

    呵……我颓然靠回床头,浑身的力气都被刚才的怒火抽干了,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荒谬,云岫,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嫁的男人。在他心里,我沈知微的命,还比不上几件死物。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

    这王府,真脏。

    福海来过之后,听竹轩的日子似乎更冷了。

    送来的饭菜,从温热变成了冰冷。

    炭盆里的炭,从勉强够用,变成了时有时无,而且都是些呛人的劣炭。

    医女来得也更少了,送来的药膏敷衍了事,气味刺鼻,敷在伤口上反而更痛更痒。

    我知道,这是顾砚钦的态度。他在用这种最下作、最无声的方式,惩罚我的不识抬举。

    后背的伤,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彻底溃烂发炎。高烧不退,有时烧得迷迷糊糊,眼前全是那晚冲天的大火,还有顾砚钦抱着苏皎月离开的冰冷背影。

    王妃!王妃您醒醒!喝点水!云岫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勉强睁开眼,看到云岫哭肿的眼睛。她的手臂,因为得不到好的治疗,也发炎红肿起来,但她根本顾不上自己。

    云岫……我气若游丝,是我…连累了你……

    不!王妃您别这么说!是奴婢没用!云岫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我手上,奴婢…奴婢再去求王爷!奴婢给他磕头!求他给您请个太医!您不能这样下去!

    没用的……我闭上眼,意识又开始模糊。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一天深夜,听竹轩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敲响了。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谁云岫警觉地问,声音嘶哑疲惫。

    门外沉默了一下,一个压得极低、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云岫姑娘,是老奴,陈太医。

    陈太医

    我和云岫都是一愣。陈太医是太医院院判,医术高超,向来只给宫里最尊贵的主子看诊,怎么会深夜出现在这王府最偏僻的角落

    云岫犹豫地看向我。

    我强撑着精神,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深灰色不起眼棉袍、背着药箱的老者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他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医者的仁和与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老臣……见过王妃娘娘。陈太医看着床榻上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我,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浓浓的怜悯。他行了礼,没有多问一句废话。

    陈太医,您……云岫又惊又喜,又带着巨大的疑惑。

    莫问。陈太医摆摆手,径直走到床边,王妃,得罪了,容老臣先看看您的伤。

    他示意云岫扶我侧身,动作极轻地解开我后背的包扎。

    当那狰狞溃烂、散发着腐臭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时,饶是见多识广的陈太医,也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紧紧锁起。

    混账!简直混账!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骂的是谁。

    他不再说话,迅速打开药箱,拿出银针、小刀、药瓶、干净的细布,手法极其娴熟地开始处理伤口。

    刮去腐肉的过程痛彻心扉,我死死咬着软木塞,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但陈太医的动作又快又稳,敷上的药膏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凉,瞬间压下了那灼烧般的剧痛。

    伤口拖得太久,溃烂深及肌理,寒气更是深入骨髓。陈太医一边包扎,一边沉声道,语气凝重,王妃,您这伤……已损了根本。老臣只能尽力为您清除腐肉,控制炎症。但日后……这疤痕,恐难消除,且每逢阴雨湿寒,筋骨深处必如万蚁噬咬,痛楚难当。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复杂,有悲悯,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至于容颜……他目光扫过我因为高烧和病痛而枯槁凹陷的脸颊,以及额角一处被火星燎出的浅淡疤痕,……病去如抽丝,精心调养,或可恢复几分气色。只是这心伤……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心伤我扯了扯嘴角。心都没了,哪来的伤

    多谢……陈太医救命之恩。我声音嘶哑。

    陈太医摇摇头,迅速收拾好药箱。他从袖中摸出两个小巧的白玉瓶,塞到云岫手里。

    白瓶内服,一日一粒,连服七日,清内热,固根本。绿瓶外敷,每日一次,换药前用烈酒擦拭伤口边缘。切记,伤口万不能再沾生水,受寒气。炭火……务必烧足。

    他交代得极其仔细。

    陈太医,您的大恩……云岫捧着药瓶,感激涕零。

    不必言谢。陈太医打断她,眼神扫过这间冰冷破败的屋子,最终落回我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王妃娘娘,老臣早年……曾受过沈老大人些许恩惠。今日之事,权当……偿报旧恩。

    我父亲

    我父亲沈知节,一个清贫的翰林院编修,早已过世多年。他怎会与太医院院判有旧

    陈太医似乎不欲多言,只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有悲悯,有惋惜,还有一种……决绝

    王妃,老臣言尽于此。这王府……非久留之地。您……好自为之。

    说完,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沉沉的夜色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背上那清凉镇痛的药膏,和手中温润的玉瓶,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我的幻觉。

    王府非久留之地……

    陈太医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是啊,这地方,从里到外,都烂透了,臭透了。

    它吃掉了我的三年时光,啃噬了我所有的真心,最后还想用这冰冷的角落和溃烂的伤口,把我无声无息地埋葬。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把我弃如敝履的男人和他的温柔乡旁边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求生欲,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炸开!烧得我冰冷的四肢百骸都滚烫起来!

    云岫……我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绝,我们走!

    云岫的眼睛瞬间亮了,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王妃,我们……我们能去哪里王爷他……

    他不是我的王爷了!我盯着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和冰冷,沈知微已经死了。死在那场火里了。听懂了吗

    云岫看着我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再次涌出,却是带着希望的:奴婢懂了!奴婢跟着您!刀山火海都跟着!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我和云岫无声的密谋。

    陈太医留下的药有奇效。内服的药丸压制了内热,外敷的药膏让伤口不再流脓,边缘开始收敛,虽然依旧狰狞丑陋,但至少不再恶化。高烧也渐渐退了,精神恢复了一些。

    我强撑着下床走动,忍受着筋骨深处的剧痛,慢慢恢复体力。

    云岫则利用每天外出提水、领饭食的机会,小心翼翼地观察王府的守卫轮换,尤其是后角门一带。她本就是家生子,在王府多年,认识一些不起眼的旧人。

    我们变卖了身上所有能变卖的首饰——几支素银簪子,一对成色普通的玉耳坠,还有我当年陪嫁里唯一没被烧掉的一个小金锁。换来的散碎银子,被云岫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带出去,藏在听竹轩外一处假山的石缝里。

    钱不多,但足够我们离开京城最初几日的嚼用。

    最难的是时机。

    顾砚钦忙于安抚他那受惊体弱的皎月,苏皎月也似乎很享受这份独宠,两人在清辉阁里蜜里调油,府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长史和管事。对我们这偏僻角落的看管,松懈了许多。

    但要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守卫森严的王府,依旧难于登天。

    直到半个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席卷了京城。

    狂风怒号,鹅毛大雪毫无征兆地落下,天地间一片混沌。

    王妃!就是今晚!云岫从外面回来,冻得嘴唇发紫,眼睛却亮得惊人,后角门当值的张婆子,她儿子前年打坏了府里一个古董花瓶,是您帮忙说情,只赔了银子没被撵出去。她一直记着这份情。今夜是她值夜,又碰上这鬼天气,守卫都缩在门房里烤火打盹儿!她说……子时三刻,角门外的巷子口,有辆不起眼的青布骡车等着!

    子时三刻。

    听竹轩里,我和云岫最后一次检查行囊——两套最不起眼的粗布棉衣,几块硬邦邦的干粮,一个装水的皮囊,还有那一点点用命换来的散碎银子。

    我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拿起剪刀。

    王妃!云岫惊呼。

    我没有犹豫。

    咔嚓。咔嚓。

    一缕缕曾经被顾砚钦随口赞过如云如瀑的青丝,无声地飘落在地。很快,镜中出现了一个面色枯黄、眉眼黯淡、顶着参差不齐短发的陌生女子。

    毁容不,是新生。

    走吧。我扔掉剪刀,声音平静无波。

    风雪如同野兽在咆哮,吞噬着一切光亮和声音。

    我和云岫穿着灰扑扑的粗布棉袄,头上包着同样灰暗的头巾,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潜入风雪中。听竹轩到后角门的路,在狂风暴雪中显得格外漫长。

    后背的伤在寒风和剧烈动作的撕扯下,传来阵阵钻心的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终于,看到了那扇不起眼的后角门。门房里透出昏黄的光和隐约的鼾声。

    一个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缩在门边的阴影里,是张婆子。她看到我们,没说话,只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飞快地打开了角门上的小锁。

    快走!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巨大的恐惧,一直往东,巷子口有车!菩萨保佑你们!

    我和云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无声的一躬。

    然后,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门外肆虐的风雪世界。

    冰冷的雪片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身后的角门,在风雪中悄无声息地合拢、落锁,彻底隔绝了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

    巷子口,果然停着一辆破旧的青布骡车。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裹着厚厚的皮袄,帽檐压得很低。

    上车!他只说了两个字。

    我和云岫手脚并用地爬进冰冷的车厢。车厢里铺着些干草,散发着牲畜和干草混合的气味。

    鞭子轻响,骡车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地、缓慢地,朝着未知的黑暗,驶去。

    风雪很快掩盖了车辙的痕迹。

    端亲王府,栖梧苑的废墟,听竹轩的冰冷,顾砚钦那张冷漠的脸,苏皎月依偎在他怀里的画面……所有的一切,都被狂暴的风雪撕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骡车在风雪中颠簸了不知多久。

    天蒙蒙亮时,雪停了。我们停在城外一处荒僻的河滩边。老汉沉默地递给我们两个粗硬的杂粮饼子。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沿着河往下游走三十里,有个柳树镇,还算安稳。他声音沙哑,以后……好自为之。

    我和云岫再次道谢,目送着骡车消失在茫茫雪原。

    柳树镇很小,很破旧,但足够偏僻。

    我们用最后一点银子,租下了镇子最西头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屋顶漏风,墙壁透光,但至少,是自由的。

    王妃……不,小姐,云岫改了口,看着这四面漏风的屋子,有些无措,我们……以后怎么办

    活下去。我环顾着这个冰冷的、空无一物的家,声音平静,靠我们自己。

    活下去。

    三个字,重若千钧。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翰林家小姐、端亲王府的王妃,如今要学着在泥泞里刨食。

    第一步,是治好我们的伤。陈太医的药所剩无几。

    云岫手臂的灼伤比我轻,在柳树镇唯一的老郎中那里抓了几副最便宜的草药敷着,渐渐好转。

    而我后背的伤,成了最大的难题。溃烂虽然被陈太医控制住,但留下了大片狰狞扭曲、紫红交错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背上。更可怕的是寒气入骨,稍微劳累或天气一变,骨头缝里就像有无数冰冷的针在扎,痛得整夜整夜无法安眠。

    老郎中看着我的伤口直摇头:姑娘,你这伤……拖得太狠了。寒气入了骨髓,老夫……无能为力。只能开些温经散寒、活血止痛的草药,你且熬着喝,能缓解几分是几分。只是这痛……怕是得跟你一辈子了。

    一辈子

    我接过那包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草药,心里一片冰凉的麻木。

    也好。这痛,就当是提醒我,永远不要忘记那场火,和火场外那个男人冰冷的声音。

    活下去需要钱。

    我和云岫能做什么

    云岫心灵手巧,以前在王府就擅长绣活。她咬牙当掉了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的贴身小衣(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念想),换来了针线和一些最便宜的素布。

    她开始接一些缝补的活计,给镇上的妇人绣些简单的帕子、鞋面。工钱微薄,勉强够我们买些糙米咸菜。

    我呢

    我对着河水里自己枯黄憔悴、顶着狗啃般短发的倒影,自嘲地笑了笑。翰林家小姐读的那些诗书,端亲王妃学的那些管家理事、插花品茗的本事,在这泥泞的小镇上,一文不值。

    我唯一能卖的,只有力气。

    我学着去镇子码头,混在那些粗壮的妇人堆里,等着帮路过的货船卸些零散的、不值钱的东西。沉重的麻袋压在背上,每一次弯腰起身,后背那狰狞的伤疤和骨头深处的寒气都叫嚣着抗议,痛得我眼前发黑,冷汗浸透单薄的衣衫。

    但我咬着牙,一声不吭。一趟,两趟……换回几个冰冷的铜板。

    手指被粗糙的麻袋磨破,结了痂又磨破,最后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冬天最难熬。

    茅草屋挡不住寒风,破棉被薄得像纸。我和云岫只能紧紧依偎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取暖。后背的伤处和骨头缝里的寒气,在湿冷的冬夜里格外猖獗,像无数冰冷的虫蚁在啃噬骨髓,痛得我蜷缩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整夜整夜无法入睡。

    云岫会爬起来,把屋里唯一一个破陶罐里温着的、仅剩的一点热水倒出来,用布巾浸湿了,敷在我的后腰和背上。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是寒夜里唯一的慰藉。

    小姐……疼得厉害吗她声音带着哭腔。

    还好。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都怪我……当时要是再快一点……云岫又开始自责。

    不怪你。我抓住她冰冷的手,云岫,活着就好。活着……就还有指望。

    是的,活着。

    再苦再痛,也比在那个冰冷的王府里,像一件垃圾一样被丢弃、被遗忘、被无声地腐烂掉要好。

    日子在清贫、劳碌和病痛中缓慢流淌,像结了冰的河。

    转眼,竟也过去了一年多。

    我和云岫,像两株被暴风雪摧残过的野草,在这贫瘠的土壤里,顽强地扎下了一点微弱的根须。

    我在码头搬货时认识了一个常跑南北货的船娘,姓赵。赵大娘为人豪爽泼辣,看我一个寡妇(我们对外宣称是死了丈夫投亲不遇的姐妹)带着个妹妹生活艰难,有时会偷偷多给我几个铜板,或者把船上一些压坏了的、不值钱的果子、干货分给我。

    一天卸完货,赵大娘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沈家妹子,我看你识文断字的,手脚也麻利,光在这码头扛包太糟践了。大娘给你指条路,就看你敢不敢干。

    我擦着汗:大娘您说。

    镇东头‘济世堂’的孙掌柜,你晓得吧他家婆娘前年没了,就剩个半大小子。药铺里缺个能写会算、抓药稳当的人。那孙掌柜人倒是不坏,就是脾气有点怪,前面请了几个账房先生和抓药的,都被他骂跑了。工钱给得还算厚道,一个月五钱银子,管一顿午饭。赵大娘顿了顿,就是……他那药铺挨着义庄,晦气得很,一般人都不乐意去。

    义庄

    我心头微微一动。

    大娘,您看我……行吗我问道。五钱银子,对我和云岫来说,是笔巨款。而且管一顿饭,能省下不少口粮。

    我看你行!赵大娘拍了下大腿,你识药不我看你好像懂点

    翰林府的小姐,虽不精医理,但父亲藏书甚丰,医书药典也翻过不少,常见的药材倒也识得。在王府时,偶尔风寒小病,也看过太医开方抓药。

    认得一些常见的。我如实说。

    那就够了!孙掌柜自己懂医,抓药主要靠他,你帮着打下手,记记账就行!赵大娘热心道,明儿个我带你去试试!

    济世堂果然很偏僻,紧挨着镇外荒凉的义庄。药铺不大,陈设也旧,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药香和淡淡霉味的特殊气息。

    孙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山羊胡子,眼神锐利得像鹰。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粗糙的手和枯黄的脸色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我额角那道浅淡的疤痕。

    识字会算账懂药他声音沙哑,言简意赅。

    识得一些字,会打算盘,认得常用的药材。我垂着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可靠。

    当归头、当归尾、全当归,药性有何不同银柴胡、北柴胡、南柴胡,效用又差在何处他冷不丁发问,语速极快。

    我定了定神,凭着记忆里看过的药典,一一答了。虽然不算精深,但要点还算清楚。

    孙掌柜盯着我看了半晌,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穿透。就在我以为没戏时,他拿起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手:行,留下吧。先试用三天,工钱按天算,一天二十文。干得好,留下,五钱一月。干不好,走人。

    谢掌柜。我松了口气。

    济世堂的活计并不轻松。要打扫铺面,整理药材,按方抓药,核对分量,还要记录账目。孙掌柜脾气确实古怪,要求严苛,抓药分量差一丝一毫都要被骂得狗血淋头,账目上更是锱铢必较,容不得半点差错。

    但比起码头扛包的纯粹体力折磨,这里的活计,至少能让我的脑子转动起来。那些熟悉的药名、药性,甚至唤起了几分久违的、属于沈知微的记忆。

    我学得很快,手脚也麻利。三天后,孙掌柜没说什么,只是把一串钥匙和一个旧算盘丢给我:以后铺子酉时落锁,钥匙你拿着。账目每晚盘清。工钱月底结。

    我正式留在了济世堂。

    生活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亮光。

    五钱银子,加上云岫做绣活的钱,我们终于能吃饱饭了,还能在冬天多买一点劣质的炭,夜里少挨些冻。

    只是后背的伤和骨子里的寒气,依旧如影随形。阴雨天和劳累过后,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会变本加厉地折磨我。孙掌柜药铺里有现成的药材,我偶尔会偷偷按着老郎中的方子,抓一点最便宜的温经散寒药自己熬了喝,聊胜于无。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贫病交加和平淡的辛苦中,一天天熬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那个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轰然砸下。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空气湿漉漉的,预示着一场大雨。我的后背骨头缝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药铺里没什么人,我正低头整理着刚晒好的柴胡。

    几个衣着光鲜、像是城里来的行商模样的人,一边在隔壁茶摊喝茶歇脚,一边大声谈笑着。

    ……听说了吗京城里可出了件大事儿!

    哦什么大事快说说!

    端亲王府!就是那位权势滔天的端亲王顾砚钦!他府里前年不是走水,烧死了正妃吗

    我捏着柴胡的手猛地一紧,指尖掐进了干燥的药材里。

    嗨,这事儿谁不知道啊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听说那王妃烧得可惨了,尸骨都没找全……

    对!就是这事儿!可邪门了!前些日子,京郊修官道,挖出了一具无名女尸!穿着被火烧过的绸缎衣裳!仵作验了,说是死了快两年了,尸骨不全,像是被火烧过又埋的!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快说啊!

    那女尸身上,掉出来半块玉佩!羊脂白玉的!上面刻着个模糊的‘砚’字!再一查那地方,离端王府当年走水的庄子不远!这下可炸了锅了!

    嗡——的一声,我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后背的剧痛瞬间变得尖锐无比,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玉佩刻着‘砚’字那……那难道是……

    可不就是那位烧死的端王妃嘛!都说当年尸骨无存,原来是被人偷偷埋了!啧啧,堂堂亲王妃,死得不明不白,连个像样的坟茔都没有,曝尸荒野两年多……真是造孽哦!

    哎呦,那端王爷……

    嗨!听说王爷当时就疯了!看到那半块玉佩,当场呕了一口血!抱着那尸骨不撒手,哭得撕心裂肺的!皇上都惊动了!下令彻查当年走水的事呢!

    查能查出什么都两年多了!我看啊,这王妃死得蹊跷……说不定就是……

    嘘!慎言!慎言!贵人的事,也是我们能瞎猜的不过啊,这端王爷现在可是成了满京城的笑话!都说他当年宠妾灭妻,连王妃死了都没好好找,如今对着副枯骨演什么深情晚了!

    可不是嘛!活该!报应!

    行商们唏嘘感慨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耳朵里。

    玉佩……那半块羊脂玉佩……

    是我当年冲进火海时,慌乱中从妆台上抓起的。那是顾砚钦大婚那晚随手丢给我的东西,据说是他母妃的遗物。我从未珍惜过,只当是个物件。大火中逃命时,不知何时掉落,竟被当成了尸骨的证物!

    原来,在所有人眼里,包括顾砚钦眼里,沈知微已经死了。

    死得透透的,只剩下一具荒野枯骨。

    而他,抱着那具枯骨……呕血痛哭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嘲讽,像毒蛇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

    顾砚钦,你现在哭给谁看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手背上。

    我茫然地抬头。

    铅灰色的天空,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冰冷的雨水顺着屋檐流下,织成一片迷蒙的水帘。

    后背骨头缝里的寒气,被这湿冷的雨气一激,瞬间化作无数冰冷的钢针,疯狂地攒刺!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我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踉跄着扶住了冰冷的药柜。

    小姐!云岫惊恐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她大概是听到了前面的动静,冲了出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的手死死抠着药柜冰冷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痛。太痛了。

    身体里的寒气像是在呼应着外面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叫嚣着,肆虐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狰狞的旧伤和骨头深处的病灶。

    但那痛,却奇异地盖过了心底那片翻江倒海的荒谬与悲凉。

    也好。

    沈知微死了。

    死得好。

    从此,这世上只有柳树镇济世堂里,沉默寡言、一身病痛的女伙计,沈娘子。

    雨,越下越大。

    这场倒春寒带来的暴雨,断断续续下了小半个月。

    我的骨头也跟着疼了小半个月。

    孙掌柜看我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走路都有些打晃,难得没骂人,只是皱着眉扔给我一包配好的药:回去歇两天,工钱照扣。别死在铺子里,晦气。

    话虽难听,但我知道,这是他难得的好意。

    我谢过他,撑着伞,一步一挪地回到那间漏风的茅草屋。

    云岫熬了浓浓的姜汤,又用粗盐炒热了包在布里,一遍遍给我敷在后腰和背上。那点热意短暂地驱散些许寒冷,但盐包一凉,那蚀骨的疼痛立刻卷土重来。

    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后背和骨头缝里像有无数冰冷的虫蚁在啃噬、在钻洞。意识在剧痛和昏沉中浮浮沉沉。

    偶尔清醒的片刻,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些行商的话。

    抱着那尸骨不撒手,哭得撕心裂肺……

    呕了一口血……

    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真是……讽刺至极。

    当年栖梧苑冲天火光里,他抱着苏皎月离开时,可曾想过被他留在火海里的王妃,会冷、会痛、会绝望

    我在听竹轩里伤口溃烂、高烧不退,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时,他守着苏皎月,可曾有过半分想起我

    现在,对着一具不知从哪个乱葬岗挖出来的枯骨,他倒演起情深似海、痛失所爱的戏码了

    迟来的深情,比这茅草屋漏进来的雨水还廉价,比我这身剜心刺骨的寒痛更令人作呕。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着后背的伤,痛得我蜷缩起来。

    小姐!喝口水!云岫慌忙扶起我,喂我喝了点温水。

    她看着我苍白如纸的脸和额角的冷汗,眼圈又红了:小姐,都怨我……要不是为了救我……

    说了不怪你。我喘着气,打断她,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云岫,记住,沈知微已经死了。死在那场火里了。现在活着的……只是我自己。

    云岫用力点头,眼泪砸在我手背上:嗯!小姐,我们好好活着!气死那些没良心的!

    好好活着。

    这四个字,在病痛的折磨下,显得那么艰难,却又那么必要。

    雨终于停了。

    我的病痛也稍稍缓解,勉强能下床走动。济世堂堆积了不少事情,孙掌柜那张脸拉得老长。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码头搬货,药铺抓药,记账盘库。唯一的区别是,镇上关于端王妃尸骨重见天日的闲言碎语,像雨后冒出的蘑菇,渐渐多了起来。茶馆里、街边歇脚的地方,总有人津津乐道地谈论着京城里的这桩奇闻。

    我充耳不闻。

    沈知微的生死悲欢,与我何干

    我只是柳树镇的沈娘子,一个沉默寡言、一身病痛、靠力气和一点微末本事讨生活的寡妇。

    直到那个傍晚。

    夕阳的余晖给破旧的柳树镇镀上了一层暗淡的金边。我锁好济世堂的门,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往镇西头的家走。后背的伤处和骨头缝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我明天可能又要变天。

    刚拐进那条通往我家茅屋的泥泞小路,就看到云岫像只受惊的兔子,慌慌张张地从家里跑出来,脸色煞白。

    小…小姐!她看到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有…有人!家里来了好多人!凶神恶煞的!说要找…找沈娘子!

    找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年多来,我们像尘埃一样隐没在这小镇,谁会来找我

    难道是王府的人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不可能!我们离开时做得足够干净!而且,在他们眼里,沈知微早就化成枯骨了!

    难道是孙掌柜的债主或者……我在码头得罪了什么人

    无数念头在脑中飞转,后背的痛楚似乎都感觉不到了。

    别慌。我反手抓住云岫冰冷的手,强自镇定,看清楚是什么人了吗说什么了

    都…都穿着黑衣服!腰上挎着刀!看着像…像是大户人家的护卫!云岫嘴唇哆嗦着,为首的是个年轻男人,穿得特别好,长得…长得也特别……但他脸色好吓人,眼睛红红的,像要吃人!他…他就问‘沈娘子是不是住这里’,我说是,他就带人闯进去了!小姐,我们…我们跑吧!

    护卫大户人家年轻男人

    一个模糊又极其荒谬的猜测,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进我的脑海!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跑能跑到哪里去如果真是他……找到这穷乡僻壤,跑是没用的。

    走,回去看看。我拉着云岫,尽量让自己的脚步显得平稳。

    离那间破败的茅草屋还有十几步远,我就停住了脚步。

    屋外围满了人。

    都是柳树镇的街坊邻居,远远地站着,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脸上混杂着惊惧、好奇和探究。

    而我家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此刻大敞着。

    门口,左右各站着两个身材高大、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他们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这偏僻的小巷空气都凝滞了。

    茅屋低矮破败,昏黄的油灯光线从门里透出来,映出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

    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护卫冷硬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门内那双眼睛里。

    他就站在我那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桌两条瘸腿板凳的屋子中央。

    一身玄色织金云纹的锦袍,在这昏暗破败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华贵和……刺眼。

    是顾砚钦。

    真的是他。

    一年多不见,他瘦了很多。曾经丰神俊朗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去,下颌线绷得极紧。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最刺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像濒死的野兽,混杂着难以置信、狂喜、痛苦、绝望……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人吞噬的执拗。

    他站在那里,像一座压抑着惊涛骇浪的活火山。

    而我,穿着洗得发白、沾着药渍和灰尘的粗布衣裙,顶着一头狗啃似的短发,枯黄憔悴的脸上还带着白日劳作的疲惫和病痛的苍白。额角那道浅淡的疤痕,在昏黄的光线下无所遁形。

    隔着一道破败的门槛,隔着一群惊惧的乡邻,隔着一年的风霜雨雪和剜心刺骨的痛。

    一个是云端之上、尊贵无匹却形容枯槁的亲王。

    一个是泥泞之中、挣扎求生满身病痛的村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风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们两人,隔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无声地对视着。

    他眼中的狂喜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

    而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后背和骨头缝里的剧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痛得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云岫死死扶住我。

    就在顾砚钦抬脚,似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时,我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因为剧痛而佝偻的脊背,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悲,没有喜。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彻底的疏离。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清晰地开口:

    这位贵人,你带人闯入民宅,意欲何为

    顾砚钦的脚步,像被钉死在地上,猛地顿住了。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破碎的痛苦覆盖。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将我剥皮拆骨,确认我是不是一个幻影。

    知微……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置信的颤抖,是你……真的是你……你没死……

    他朝我伸出手,那曾经修长尊贵的手,此刻也在微微发颤。

    我后退了一步。

    仅仅是一小步,动作甚至有些迟缓(因为后背的剧痛),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贵人认错人了。我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民妇姓沈,是这柳树镇济世堂的伙计,不是什么知微。贵人要找的人,怕是早已不在了。

    不!是你!就是你!顾砚钦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他猛地往前一步,赤红的眼睛死死锁着我,你的眼睛……你的声音……就算你变了样子,我也认得!知微!跟我回去!我……

    贵人请自重。我打断他,声音冷硬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民妇有夫家姓沈,守寡在此,安分度日。贵人身份尊贵,带刀擅闯民宅,恐于名声有碍。还请带着您的人,离开。

    守寡顾砚钦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刺中了,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看着我身上那身粗陋的寡妇装束,眼神痛苦得像要滴出血来,你……你怎能……

    他身后的护卫头领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这位……夫人,我家王爷寻您已久,日夜煎熬,肝肠寸断。今日得见,实乃天意。还请您……

    王爷我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惶恐,随即对着顾砚钦,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极其疏远、极其标准的平民见贵人的礼,民妇不知是王爷驾临,多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只是王爷确实认错人了。民妇并非王爷故人,更不敢高攀。此地简陋腌臜,恐污了王爷贵体,请王爷移步。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切割着顾砚钦紧绷的神经。

    他看着我行礼时那刻意拉开的距离,听着我口中那一声声冰冷客套的王爷、贵人,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压抑地咳嗽起来,指缝间竟隐隐渗出一点刺目的猩红!

    王爷!护卫头领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

    周围的街坊邻居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

    顾砚钦却不管不顾,他推开护卫,依旧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是毁灭般的痛苦和哀求:知微……别这样……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是我负了你!是我该死!跟我回去……我什么都给你……王妃之位……我的命……都给你!求你别这样对我……

    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破碎,哪里还有半分端亲王的尊贵威严,只剩下一个被悔恨彻底击垮的男人。

    如果是当年的沈知微,看到他这副样子,或许会心软,会动摇。

    可惜,沈知微早就死了。

    死在那场大火里,死在他的冷漠和舍弃里,死在听竹轩的绝望里。

    活下来的这个人,心早就冷了,硬了,裹满了风霜和伤疤。

    我看着他指缝间的猩红,看着他眼中那摇摇欲坠的泪光,看着他因为痛苦而佝偻的脊背,心中竟没有半分波澜。

    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王爷,我再次开口,声音清晰而冰冷,在这死寂的小巷里回荡,您说的那位王妃,民妇在茶馆里也听过几句闲话。听说她两年前就死了,尸骨都找到了。

    我顿了顿,看着顾砚钦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死了的人,是回不来的。

    民妇姓沈,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活法。王爷的深情厚谊,民妇承受不起,也不需要。

    请回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拉着已经完全吓傻、浑身发抖的云岫,径直从那几个护卫身边走过,无视他们惊愕复杂的目光,一步步,走进了我那间破败的茅草屋。

    然后,在顾砚钦那几乎要碎裂的目光中,在满巷子人惊骇的注视下,我反手,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将那个曾经主宰我命运、如今却只剩痛苦悔恨的男人,彻底隔绝在了门外。

    也将那个名为沈知微的过去,彻底封存。

    门板合拢的轻响,像是为过去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似乎停了。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因为强撑和后背的剧痛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抠进腐朽的木纹里。

    云岫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小姐……他…他会不会……

    不会。我打断她,声音嘶哑却异常笃定。我了解顾砚钦,他那点仅存的骄傲,在我刚才那番诛心的话语和冰冷的拒绝下,已经被碾得粉碎。他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个守寡村妇用强。

    果然,门外沉寂了片刻。

    我听到护卫头领压抑着担忧的声音:王爷……您的身体……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

    滚!都给我滚开!顾砚钦嘶哑的咆哮声响起,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接着,是护卫们被推搡的声音,还有顾砚钦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那声音,痛苦、绝望、不甘,撕心裂肺。

    我闭上眼,后背的骨头缝里,那熟悉的、冰冷的剧痛再次汹涌袭来,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这痛,如此真实。

    它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经历过什么。

    门外那迟来的、歇斯底里的悔恨哭声,与我何干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护卫们低声劝解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最终都消失在巷子尽头。

    柳树镇的夜,重新恢复了它原有的、带着泥土和贫穷气息的沉寂。

    云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探头看了看,长长松了口气:小姐,他们……都走了。

    我嗯了一声,靠着门板的力气仿佛被抽干,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冷汗浸透了里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小姐!您怎么样云岫吓坏了,连忙蹲下来扶我。

    没事……老毛病……我喘着气,指了指墙角那个破陶罐,水……

    云岫慌忙倒了一碗凉水递给我。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一点喉咙口的腥甜和后背的灼痛。

    小姐……云岫看着我苍白的脸,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声音疲惫。

    他……王爷他……好像真的……云岫嗫嚅着,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

    后悔了我替她说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嘲讽的弧度,云岫,迟来的后悔,一文不值。它既不能抹平我后背的疤,也不能驱散我骨头缝里的寒气,更不能让那三年像个傻子一样的沈知微活过来。

    我看着这间漏风的、冰冷的、家徒四壁的茅草屋,声音平静无波。

    我现在,有瓦遮头,有食果腹,有病痛……但也自由。这就够了。

    至于他顾砚钦,我顿了顿,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是呕血还是痛哭,是疯魔还是悔恨,都与我无关。

    他的深情,他的眼泪,他的命……都太脏了。

    我嫌恶心。

    日子并没有因为顾砚钦的突然出现而改变。

    柳树镇依旧平静而贫穷。济世堂的孙掌柜依旧脾气古怪。码头上的麻袋依旧沉重。后背的伤和骨子里的寒气,依旧在每一个阴雨天准时拜访。

    只是,关于沈娘子的闲话,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那些惊鸿一瞥的护卫,那个穿着华贵、形容枯槁的贵人,成了小镇居民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谈资。各种离奇的猜测在街头巷尾流传。

    有人猜我是某个大户人家私逃出来的妾室,有人猜我是被负心汉抛弃的糟糠,甚至有人神神秘秘地说我身上背着命案……

    对此,我一概沉默。

    云岫起初还气愤地想辩解几句,被我拦住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去。我低头整理着药柜里的防风,日子是我们自己的。

    流言蜚语伤不了我分毫。真正让我有些困扰的,是顾砚钦并没有真正离开。

    他没有再来柳树镇,但他的影子无处不在。

    济世堂开始收到一些匿名送来的东西。

    有时是几盒包装极其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上等药材——血燕、老参、雪莲……贴着温补、驱寒、养颜的字条。

    有时是几匹柔软厚实、颜色素雅却质地顶级的锦缎棉布。

    甚至有一次,送来了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锭子,足有上百两。

    每一次,都只说是贵人所赠,放下东西就走,绝不纠缠。

    孙掌柜看着那些东西,山羊胡子翘了翘,眼神在我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最终只是哼了一声:东西是好东西,搁这儿占地方!你要么拿走,要么老夫扔出去喂狗!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虽古怪,但骨子里有股清高气。

    掌柜的,您看着处置吧。能用的药材留下入药,按市价记在账上。布料和银子,劳烦您捐给镇上的孤寡,或者……给义庄添几口薄棺也行。我平静地说。

    孙掌柜愣了一下,看我的眼神第一次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他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我去干活。

    那些价值千金的心意,最终都化作了济世堂药柜里几味普通的药材,或者变成了镇上几户孤寡老人身上的新棉袄、碗里的几顿肉食。

    顾砚钦大概以为,用这些物质的东西,就能弥补些什么。

    真是可笑。

    我缺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转眼又到了深秋。

    一场连绵的秋雨带来了刺骨的寒意。我的骨头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痛得整夜整夜无法安睡,白天在药铺里精神萎靡,抓药时手都在抖。

    孙掌柜皱着眉头看我:你这身子骨,是纸糊的一场雨就蔫了不行就回去躺着!别把老子的药抓错了!

    我强撑着:没事,掌柜的,我能行。

    正说着,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

    来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袍子,身形挺拔,面容是那种久经风霜的硬朗,眉眼间带着点江湖人的疏阔。他手里拎着个湿漉漉的油布包裹。

    是赵大娘的侄子,赵无疾。常年在运河上跑船押镖,是个爽快仗义的汉子。

    孙掌柜,沈娘子。他声音洪亮,带着笑意,把油布包放在柜台上,我姑让我捎点新鲜的河虾过来,给孙掌柜下酒,给沈娘子补补身子。

    哟,赵小子,有心了。孙掌柜脸色缓和了些。

    赵大哥。我也勉强笑了笑。

    赵无疾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爽朗的笑容微微收敛,眉头皱起:沈娘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这鬼天气,你那旧伤又犯了

    老毛病了,不碍事。我摇摇头。

    赵无疾没再多问,只是利落地解开油布包。里面是活蹦乱跳、青壳透亮的大河虾,用湿水草裹着,新鲜得很。

    这虾好!够肥!孙掌柜难得露出点笑模样。

    赵无疾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我:给,沈娘子。我前阵子押镖去北边,路过一个老猎户家,讨了点他们自己炮制的虎骨膏。说是对陈年的寒湿骨痛特别管用!你试试!

    我愣了一下,看着那包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药草味的小纸包,心头微微一暖。这种来自市井的、带着烟火气的关心,比那些包装华贵的心意,要熨帖得多。

    这……太贵重了,赵大哥……虎骨难得,我知道价值。

    嗨!什么贵重不贵重!赵无疾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那老猎户跟我投缘,白送的!放我这儿也是浪费,你用得着就拿去!要是管用,下次我再给你捎!

    他的眼神坦荡而真诚,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关心。

    那……多谢赵大哥了。我没有再推辞,接了过来。这份情,我记在心里。

    谢啥!赵无疾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行了,东西送到,我还得去码头卸货!走了啊孙掌柜,沈娘子!

    他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像一阵爽朗的风,驱散了药铺里些许沉闷的药味。

    孙掌柜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我手里的虎骨膏,哼了一声:这小子,倒是个实心眼的。他拿起那袋河虾,掂了掂,晚上让云岫丫头过来拿一半,剩下的,够老夫喝一顿了。

    我看着手里的虎骨膏,又看看柜台上活蹦乱跳的河虾,再想想孙掌柜那别扭的关心,一直冰冷沉寂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几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暖意。

    日子虽苦,但活着,总还能遇到一点光。

    我以为顾砚钦终于明白,他的任何补偿都是徒劳,会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但我低估了他的执拗,或者说,低估了他那份迟来的、扭曲的深情。

    秋雨下得没完没了。

    这天傍晚,雨势稍歇,天色阴沉得厉害。我锁好药铺的门,撑着那把破旧的油纸伞,忍着后背和骨头里一阵紧似一阵的抽痛,慢慢往家走。

    刚走到镇子西头那条泥泞小路的拐角,脚步就顿住了。

    昏沉的天色下,淅淅沥沥的冷雨里。

    我家那间破茅屋前,站着一个人。

    没有护卫,没有随从。

    只有他一个人。

    依旧是那身华贵却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玄色锦袍,只是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清瘦得有些嶙峋的身形。

    他没有打伞。

    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冰冷的雨幕中,任由雨水冲刷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打湿他鸦羽般的黑发,顺着脸颊脖颈往下流淌,狼狈不堪。

    他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

    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淋着冷雨的玉石雕像,孤寂,绝望,透着一股濒死的灰败。

    我停在几步之外,撑着伞,静静地看着他。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单调的啪嗒声。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比上次见面时更红了,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像晕开的墨。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泥泞的地上。

    那眼神,空洞,痛苦,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绝望希冀。

    知微……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被雨声打得七零八落,我……我知道你恨我……你该恨我……

    他踉跄着往前一步,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只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你看看我……他张开双臂,像个献祭的囚徒,声音破碎不堪,你看看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没有你……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知微……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别不理我……别不要我……

    他语无伦次,高大的身躯在冷雨中瑟瑟发抖,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与记忆中那个高高在上、冷漠矜贵的端亲王判若两人。

    如果是以前,沈知微大概会心碎,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他。

    可惜。

    我撑着伞,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雨水打湿了我的鞋面和裤脚,带来刺骨的寒意。后背的旧伤和骨头缝里的寒气,因为这湿冷而更加嚣张地叫嚣着。

    这真实的痛楚,比眼前男人任何悔恨的表演都更有力量。

    它提醒着我,我是谁。

    我看着他在雨中狼狈不堪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崩溃的痛苦,心中一片冰封的死寂。

    没有报复的快意,也没有丝毫的怜悯。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烦。

    王爷,我的声音穿过雨幕,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下雨了。

    顾砚钦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没听懂。

    您身份尊贵,金枝玉叶,淋病了,民妇担待不起。我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您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这泥地腌臜,别脏了您的靴子。

    脏……顾砚钦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得吓人。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锦靴,又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是灭顶的绝望,你嫌我……脏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不断滴落,滑过他赤红的眼眶,流过他颤抖的嘴唇。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一点点佝偻下去,最终颓然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

    泥水瞬间溅了他满身。

    知微……他仰起头,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泣血的哀求,求你……别嫌我脏……我洗……我洗干净……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他像个疯子一样,用手抓起地上的泥水,胡乱地往自己脸上、身上抹着,试图擦掉什么,华贵的锦袍彻底污秽不堪。

    那场景,疯狂又悲哀。

    我撑着伞,站在几步开外,像一个冷漠的看客。

    看着他跪在泥泞里自虐般的表演,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悔恨和哀求。

    心底,一片荒芜。

    王爷,我再次开口,声音穿透他的呜咽和雨声,清晰地响起,您的心,您的命,都太贵重了。民妇命薄福浅,承受不起。

    民妇只想守着这间破屋子,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您这样,让民妇很为难。

    请回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撑着伞,绕开那个跪在泥泞里、浑身污秽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向我那间破败的茅草屋。

    在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即将走进去的那一刻。

    身后传来他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嘶喊,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

    沈知微——!

    我没有回头。

    木门在我身后,轻轻合拢。

    将他,和他那迟来的、廉价而扭曲的深情,连同这冰冷的秋雨,一起关在了门外。

    也将那个属于王妃的、充满屈辱和痛苦的过去,彻底封存。

    门外,是尊贵亲王在泥泞中的崩溃与绝望。

    门内,是贫病村妇在破屋中的沉默与坚韧。

    一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也隔断了所有的前尘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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