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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是秦家耗费千万彩礼的上门女婿。

    五年生三子,豪门妻子却还要更多。

    半夜给儿子换尿布时,我发现她偷偷给我喝的养生汤是促孕中药。

    你这样的种马不好找,不多生几个太浪费。她亲了亲我的脸。

    我连夜开车逃离这座金丝牢笼。

    隔天却看见自己车祸身亡的新闻。

    电视里妻子抱着三个儿子哭得撕心裂肺。

    躲在郊区出租屋的我毛骨悚然。

    直到深夜溜进秦宅看儿子——

    育儿室监控画面中,她正对医生笑靥如花:

    库存精子还有多少这次配六个胚胎好了。

    奶瓶磕在冰冷昂贵的石英石台面上,发出一声闷而短促的咔,在凌晨三点死寂如墓的豪宅厨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江辰猛地缩回手。指尖残留着一丝不受控制的颤意,连带着手背皮肤下凸起的青色筋脉都在微微跳动。奶水晃荡了一下,温热地烫着他指根麻木的皮肤。巨大的疲惫,沉重得如吸饱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堵塞在他的胸腔里,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拖着巨石在沙地上艰难挪动。额角嗡嗡作响,太阳穴那处钝痛顽固地盘踞着,提醒他已经多久没能睡上一个完整的圆圈。三个儿子夜醒的接力赛——老大蹬腿,老二哭嚎,老三饥饿……永无休止。镜子上方,那盏冷调的感应灯将他此刻的影子削薄地投在地上,如同被榨干了养分的标本。

    身后传来拖鞋踏过大理石地砖的细微声响,光洁的表面甚至映出了模糊晃动的影子。

    还没弄好秦薇的声音被凌晨的空气滤过,带着一丝尚未清醒的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静,小宝肠胃敏感,冷热差一点都不行,测试温度要刚好三十七度,这个你记不住么她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真丝睡袍勾勒着曼妙轮廓,长发带着慵懒随意搭在肩上,那张无论何时都宛如精心描绘过的脸庞上,却没有任何因深夜起身而应有的倦色。她甚至不用靠近孩子一步,只用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挑剔地掠过他指尖的动作,掠过他眼下的乌青,最终落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

    江辰喉咙干涩发紧。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胃里一阵翻腾的酸意,指尖无意识用力抠着温热的奶瓶壁。又是这种语气,精确得像是在校准仪器的工程师。他舀起温水,小心地滴在自己手腕内侧,温度合适了才灌进奶瓶。做完这一切,才转过身,声音干哑得像砂纸摩擦:刚试过,温度正好。他举起奶瓶。

    秦薇的目光却轻飘飘掠过奶瓶,直接撞上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嗯。鼻音轻轻哼出,听不出太多情绪。辛苦了。她走近几步,带着昂贵的、冷冽的香水味道,忽然抬手,冰凉的指尖突兀地拂过他汗湿的颈侧。那触感让江辰皮肤下每一根寒毛瞬间立起,仿佛被蛇信舔过。

    她没有看他的反应,指尖收回去,语调轻松得像在讨论明天郊游的天气。上次给你开的那个补气的药汤,吴妈放小火煨着呢,记得按时喝,一滴都别剩。她靠近时,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亲昵,还有,那双漂亮的杏眼微微弯起,眼底却是一片江辰无法理解的深渊,再给我生个女儿吧。她的笑容美得惊心,话语却像淬了冰的针,三个儿子,总觉得不够热闹……辰,我们就再生一个,像我的。那双眼睛里,有纯粹的渴望,有掌控一切的笃定,还有一种江辰无法解读、却本能感到毛骨悚然的深意。

    他整个人冻住了,指尖捏着奶瓶的感觉早已麻木消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气流直冲头顶,头皮都要裂开。这三个孩子——每一个都像一个沉重的、刻着他名字的铅块,紧紧缚在背上。他们的啼哭,他们的吵闹,他们的依赖,早已抽干了他灵魂里最后一点名为自己的空气。他就是这座辉煌牢笼里,一头被精心饲养、功能精确的动物。

    夜更深了,窗外是价值百万的人工园林夜景,灯光诡谲,影影绰绰,像某种巨大兽类的冰冷竖瞳,无声地注视着这华丽的囚室。他将刚吃完奶、再次沉沉睡去的小儿子轻轻放回那张堪比小公主寝床的豪华婴儿床里,轻得像放下一个一碰即碎的梦。孩子睫毛长而卷翘,天使般的睡颜在柔和的壁灯光下无比安宁,完全不知这精心打造的摇篮外,环绕着怎样密不透风的绝望。

    江辰走出育儿室,穿过幽深的长廊。空气里还残留着秦薇那种昂贵而凛冽的香水味。

    厨房角落,那只小巧精致的陶瓷药罐静静地坐在智能保温垫上,氤氲着温热的药气。棕褐色的汤药散发着复杂浓郁的苦香,那是金钱堆砌出的关怀,日复一日,经由吴妈那双枯瘦却不容置疑的手,强灌进他的胃囊。他端起旁边的青瓷小碗,手指摩挲着冰凉光滑的边沿。碗底沉淀着一小层细密的、几乎不可见的深褐色药渣。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黑暗中猝然划过夜空的流星,照亮了他脑中某个从不敢深究的角落。这药……为何如此有效这强加于身的生育力,究竟源于何处他喉咙发堵,一股滚烫的气血猛地上涌,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腥气。他放下碗,像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疾步走向厨房角落那个巨大到近乎浪费空间的黑色分类垃圾桶。手伸下去时有些发抖,手指摸索着那光滑冰冷的垃圾桶内壁,拨开里面价值不菲的厨余,触到了垃圾袋最底下那个熟悉的保温袋。他屏住呼吸,把那个袋子整个提了出来。

    保温袋里还带着药的温意和呛人的味道。他粗暴地扯开密封条,急切地翻找。一张被汤汁浸透了一半的折叠纸片,混在一堆黏腻变色的草药根茎里滑了出来。他急切地展开,纸张被浸湿的地方字迹已经晕开一片暗褐色的暧昧水渍。

    ……黄芪,党参,熟地……菟丝子……他低声念出那些辨识度极高的常用滋补药材名称,手指在纸上划动。接着,一个陌生的、冷僻的名字猛地刺入眼帘——鹿茸粉。不是增补气血那种普通的粉,旁边括号里赫然标注着——(特殊炮制,高活性提取物)。

    不是普通的鹿茸!像冰冷的毒蛇信子突然舔过心脏,血液瞬间冻结了。

    他的目光继续往下。在药方最下方,几行比前面药材小一号、明显是后来手写的蝇头小楷,被药汁濡湿却顽强地留存着墨迹,每一笔都像尖锐的钉子,直直凿入他的瞳孔:

    ……促进生精细胞增殖,提高活性达临床峰值……建议高频率摄入……与服用对象生理周期同步增效最佳……

    字迹冰冷精准,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温度。江辰的手指抖得厉害,湿软的纸角在他指间摩擦出沙沙的悲鸣。药汁渗进了他指甲缝里,留下狰狞的褐色印记。药方右下角,那枚小小的、熟悉的、用朱砂印就的、属于那个秦家专属中医诊所的鲜红私章印记,像一团燃烧的血,狠狠地烙进了他的视网膜深处,烫得他眼睛剧痛。

    ……高频率摄入……

    ……生理周期……

    每一个曾经被忽略的细节都在此刻呼啸着、咆哮着回涌:床头柜那个只准他吃的糕点,里面可疑的甜味;健身时喝的运动饮料,吴妈那过分坚持的眼神;每一次他被关心地催促服下药汤时,秦薇隐藏在温柔笑容背后,那一丝捕捉不到的、计算精确的眼神……

    他根本不是什么丈夫!是工具!一台被榨取种子与气力的机器!什么再要一个女儿这分明是永不枯竭的掠夺!

    胃里刚刚灌下的那碗关怀猛然翻腾起来,灼热滚烫的恶心感顶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弯下腰,眼前金星乱冒,一只手死死攥紧冰冷的橱柜台面边缘,用力得指关节咯吱作响,另一只手捂住嘴,试图把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压下去,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濒死般、带着血腥味的呜咽。这华丽冰冷的厨房像一个巨大的、精心布置的祭坛,他就是那献上血肉骨髓的祭品。

    不!死也不能!他猛地把那张浸透了他耻辱的药方狠狠攥成一团,用力揉捏,坚硬的纸角硌痛手心也不在乎。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突出。药罐里散发出的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苦香与金钱腐朽气息的味道,此刻只让他作呕。他冲到水槽边,拧开冰冷的水龙头,把头伸过去,用刺骨的冷水泼溅滚烫发麻的脸颊,水滴顺着下巴砸进池底不锈钢漏斗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水很冷,但冷不过心底那个被凿开的冰窟窿。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水痕狼藉的脸,眼窝深陷,颧骨凸起,眼睛里是血丝缠绕的疯狂和一片枯死般的空洞。那个曾经带着几分书生气的青年,被这五年抽干了所有鲜活水分,只剩下干瘪的空壳。

    他猛地直起身,水珠沿着湿透的头发往下滚落,跌进衣领,冰冷刺骨的感觉反而让他混乱的神经稍微清明了零点零几秒。逃!

    再也没人能用他当那永不停歇的种马!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挤压出大量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动作快得如同被鬼魅追逐。没有回那个华丽宽敞、却让他彻骨生寒的主人卧房。他直接冲向位于别墅东翼尽头、常年阳光充足但已被三个儿子玩具杂物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房。那里有他藏在角落的文件袋。他几乎是扑进去的,带倒了一把儿童塑料椅,发出一声响亮的噪音。黑暗角落里,他心跳骤停一秒,僵在原地竖耳静听。只有远处走廊另一端佣人房方向的隐约电视声隔着厚重的空间传来,混着自己的心跳。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书桌。手指急切地在黑暗中摸索熟悉的位置,碰到硬质的文件夹边缘。掏出来!身份证、驾驶证、一张自己偷偷去办的、里面存了这五年来一点点攒下的所有零花钱——大约十几万的银行卡——一张他从未激活过的信用卡。这是他最后的底气。他熟练地将它们塞进外套内袋,紧贴着滚烫跳动的胸口。接着,他像一头在寂静丛林里潜行的困兽,屏住呼吸,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移动,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车钥匙在哪客厅玄关那个黑檀木置物架上!

    经过宽大的餐厅区域,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泻一地冷白,照在高档酒柜的玻璃门上,映出他模糊、破碎、仓惶如惊弓之鸟的影子。

    一步,两步……他极力放轻脚步,厚软的地毯吸收了绝大部分声响。远处主卧的方向没有任何异动,安静得可怕。只有豪宅里价值不菲的恒温系统发出极其细微的、嗡嗡的运转声。

    终于挪到玄关。置物架冰冷而沉。他的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颤,飞快地在上面摸索。冰凉的金属触感!他的五指猛地将车钥匙圈紧紧攥入掌心。金属棱角硌痛了皮肉,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但这痛感竟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的安全感。那是通往自由的钥匙,带着金属刺骨的冰冷与真实的存在。

    他猛地拉开那扇沉重的、价值不菲的双开铜艺大门。深夜冰冷的空气如同汹涌的潮水,带着别墅区绿化植物特有的冰冷湿意,猛地灌了他满头满脸。他的身子细微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冷,而是那骤然开阔、却又充满未知变数的黑暗空间带来的巨大压迫感。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囚禁了他五年、如同黄金打造的牢笼。

    车库卷帘门无声地在电动马达带动下缓缓升起。车库里停着几辆车,最不起眼、靠近角落的位置,那辆白色的家用SUV安静地蛰伏在阴影里,像一匹沉默等候突围的良驹。这是他买的,用秦家发放的家庭用车购置费。车身有细小的划痕,后座还残留着孩子们零食的碎屑——这本是他带着孩子们出去疯玩的保姆车,此刻,它成了逃离地狱的唯一方舟。

    按下解锁键,车门弹开。他几乎是扑了进去,重重摔在驾驶座上。座椅被迅速调整。钥匙插进锁孔的手依旧在抖,指关节僵硬发白。一连拧了两次才让那引擎发出嗡鸣,最后顺畅地吼叫起来。

    车子像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从车库中滑出,融入别墅区那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车轮碾过路面平整的沥青,发出低沉而稳定的节奏。他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夜风刀子一样灌进来,抽打在脸上生疼,驱赶着那令人窒息的药味和陈腐气。冰冷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深深、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由的、带着尘埃和草木气息的空气。

    后视镜里,秦家那栋犹如巨大黑曜石般压在地平线上的豪宅轮廓在快速缩小,直至完全被浓稠的夜色吞没。高楼如同巨大的冷兽,在黑夜中潜伏,冷漠注视着每个逃亡者。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跑!离那座噬人的金丝牢笼越远越好!离秦薇那双洞穿一切、将他视为一件精密活体工具的眼睛越远越好!

    车子轰鸣着冲上高速,汇入稀疏的车流灯河。道路两旁的灯牌和霓虹在夜色里拉扯出流光溢彩的虚影,像一张张浮动的、诡异的、色彩斑斓的巨口,高速摩擦的轮胎声和掠过耳际的狂风,竟带给他一丝恍惚的安心感。自由像毒药,令人迷醉。他在一个偏僻的服务区短暂停下,灌了一大瓶冰水,冰彻心肺的凉意让他因高度紧张而痉挛的胃稍微平复。天色是接近破晓前那种沉滞的灰蓝。他重新发动引擎,盲目地朝着远离那座城市的方向继续奔驰,如同被某种本能的恐惧驱策。

    直到车轮碾过一条不知名的碎石小路,强烈的颠簸感传来。他才在极度疲惫中强迫自己停下,随意将车藏在一排遮住半截车身的废弃广告牌后面。他瘫在方向盘上,世界一片混沌,疲惫排山倒海般淹没了他紧绷的神经。就在眼睛即将合拢的刹那,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是新闻

    APP

    的突发推送。

    刺目的标题瞬间像强光刺穿了他浑噩的意识:突发!豪门女婿车祸身亡!秦氏制药总裁夫人痛失爱夫!一张模糊的事故现场照片强行跳入眼帘——扭曲的汽车残骸,白色的车漆!警灯闪烁的红蓝光线交织着冰冷刺眼,地面残留着暗黑色的液体印记……

    他心脏骤然停止了一拍!紧接着,冰窟窿里刮出来的彻骨寒意顺着脊椎飞速爬满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嗖嗖地往里冒寒气。手指僵硬地点开视频。

    秦薇那张美丽绝伦、此刻却写满巨大悲恸的脸,如同高清电影画面,占据了整个屏幕。精致的妆容被眼泪冲刷得狼藉不堪,眼睛红肿如桃,嘴唇没有半分血色,脆弱得像狂风里飘摇的花瓣。怀里紧紧抱着他们年仅三岁的小儿子,孩子似乎被吓到了,茫然无措地瞪着眼睛看着她痛哭。她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声音嘶哑破碎,在媒体的无数闪光灯和摄像机的围堵下显得那么柔弱无助:江辰……他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老天……为什么这样对我们……那哭声撕裂空气,撕心裂肺。

    媒体的话筒像一支支利剑向她递去,杂乱的提问中有人喊着节哀,有人追问事故原因调查如何。秦薇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把脸埋进小儿子细软的颈窝里,瘦削的肩膀剧烈抖动。

    画面晃动、模糊、切换。

    屏幕的光在江辰脸上明明灭灭。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里那个悲泣的女人,以及周围闪烁刺目的镜头。后槽牙咬得死紧,齿根磨得咯咯作响,一股腥甜的锈味溢满口腔——那是咬破了自己口腔软肉的滋味。巨大的恶心和排山倒海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这女人的表演!这精心编织的死亡!她竟然连他的尸体都准备好了!

    他用尽全力稳住颤抖的手,点开一个匿名的本地小网站,搜寻事故细节报道。没有确切地点,含糊其辞的高速避让不当深夜独自驾车……一切都如同一个为瞒天过海而设的粗陋布景。他那辆白色的家用SUV!在秦薇的镜头里成了事故车的形状!

    他猛地丢开手机,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冷,是愤怒和恐惧在血液里激烈厮杀。他想吼叫,想砸烂这车里的一切!但肺部像被巨石压扁,只能发出嗬嗬的、濒临窒息的抽气声。他瘫在座椅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手指痉挛地抓住方向盘,皮革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冷却心头那快要炸开的恐慌。

    她需要他死!江辰这个身份的存在是个障碍还是……她需要完全、彻底、隐秘地占有他身体里唯一有价值的部分一个不敢深究却极其可能的答案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心脏。一股彻骨的寒意钻进骨髓,冻结了血液。

    手机屏幕上,秦薇那撕心裂肺的悲痛画面固执地悬停着,宛如一出精心排练的荒诞哑剧。他死死地盯着,几乎要将屏幕灼穿。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上,泪水纵横,那曾经亲吻过他、命令过他的唇瓣颤抖着,一声声凄婉的江辰从扬声器里传出,那么真切。但在江辰此刻的耳中,那呼唤犹如女妖的尖啸。

    他猛地挥臂,手机重重砸在副驾驶座的真皮椅背上,弹了一下,无声无息地滑落在地毯上,屏幕瞬间熄灭。世界只剩下窗外荒芜小路上呜呜的风声,和他自己如同破风箱般沉重、压抑而断续的喘息。每一口气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血腥味。

    他蜷缩在坚硬冰冷的驾驶座上,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他失去了身份,失去了名字,甚至失去了证明自己存在的权利。如今的他,只是一个蜷缩在黑暗中、甚至连影子都不能拥有的鬼魂。

    时间像是流沙,凝固在郊区边缘这破败的老旧出租屋内。窗户玻璃缺了半块,被前任房客用沾满污渍的硬纸板胡乱糊着,冷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发出细微又刺耳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霉菌和旧灰尘混合的呛人味道。

    江辰蜷缩在唯一一张硬板床上,只有一张薄得几乎透明的被单盖在身上。他瘦了很多,眼睛深陷在苍白的眼窝里,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颧骨像是用刀削出来一样突兀地立着。唯一陪伴他的,是床头柜上那只屏幕摔出蛛网状裂纹的手机,和一个塑料袋里装着的最后几块压缩饼干。墙角堆着他仅有的几件从车里带出的换洗衣物,以及那桶泛着油光的廉价方便面。

    连续三天,他像个幽灵,把自己锁在这不足十平米的水泥格子里。每次门外稍有动静——房东趿拉着拖鞋慢吞吞走过的踢踏声,隔壁租客醉醺醺的咒骂和摔门声,甚至远处一声模糊的车辆喇叭——都让他浑身瞬间绷紧如受惊的野兔,心口一阵窒息般的狂跳。他屏住呼吸,背死死抵着冰冷粗粝的墙壁,仿佛那能给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竖耳捕捉那声音每一次细小的起伏,直到一切再度沉入污浊的寂静里。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凌乱贴着的碎发,顺着太阳穴冰凉地滑下。

    胃里又一阵火烧火燎地拧痛起来。他下意识地抓起一块压缩饼干,干涩的面粉和油脂的味道粘稠地堵在口腔里。机械地嚼着,味同嚼蜡。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伴随着喉结痛苦的滚动,饼干屑刮过食管壁,带来一阵锐痛,激起一阵剧烈的干呕欲望。他强压下去,硬是把那口粗糙的食物哽下去。

    他无法思考。每一次试图去分析秦薇的目的,那女人冰冷精确如同手术刀的眼神,那张泪痕狼藉宣告他死亡的脸,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搅动着胃里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巨大的荒谬感和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孤绝感,如同深不见底的海水,慢慢淹没了他的头顶。

    夜越来越深。窗外城市边缘昏黄的路灯光晕透过破损的窗户纸板缝隙,在地上切割出几道摇曳的光痕。风似乎更大了一些,呜咽声更响了一些。手机被他握在手里,屏幕是熄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在冰冷的塑胶外壳边缘摩擦着,指腹的皮肤因为连日来的焦虑和自我伤害般的抠挖,有些发红脱皮,一阵细微的疼。

    他用力闭上眼,黑暗中那些画面反而更清晰了。大儿子恒恒学会走路那天,第一次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时咯咯的笑声。恒恒柔软的脸颊带着奶香贴在他耳边。恒恒遗传了他小时候的习惯,思考时会不自觉地、轻轻地用上牙咬住下嘴唇,眉头会微微蹙起一个小疙瘩,那神态,和他当年参加完高考对着难题发愁时被父亲偷偷拍下的照片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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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汹涌的、尖锐的酸楚猛地冲破了他强行构筑的麻木外壳,从心底最深处蛮横地冲撞上来,直逼眼眶,烫得他几乎无法承受。

    不能想!他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可那思念像藤蔓,一旦破土就疯狂缠绕攀援。老二瑞瑞呢那孩子怕黑,晚上睡觉非得抱着他的一件旧T恤当枕头才能睡得安稳。离开那晚,他的T恤是不是被瑞瑞的小手死死攥着他会不会在找爸爸的气味瑞瑞那个小家伙……特别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月牙儿,和秦薇偶尔流露出的纯粹笑意一模一样……

    还有小宝……他离开时,小儿子还在婴儿床里睡得安静。现在呢才那么丁点大,还不会喊爸爸……他记得最后一次给小宝喂奶,那小东西握着他一根手指,那么小,那么软,那么毫无保留地全然信任。

    巨大的恐慌猛地攫住了他!秦薇,那个在他面前平静残忍说着再生一个的女人,那个冷酷地宣告他死亡的女人,会不会因为他的死迁怒他的孩子!那个精确得如同手术刀的女人,她那深不见底的谋划里,三个带有他江辰血脉、却冠着秦家姓氏的孩子,会是什么位置他们安全吗

    这个念头像一道灼热的闪电,瞬间将他多日来浑浑噩噩的状态劈开!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排山倒海!

    不行!

    得去看看他们!哪怕就一眼!隔着那扇熟悉又冰冷的窗户,远远地,确认那三个小东西还活着!还在呼吸!没有受到伤害!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瞬间如同野火燎原,烧毁了一切顾虑和恐惧。窗外浓稠的墨黑此刻不再是吞噬人的巨口,反而像一层掩护。城市边缘的夜格外深沉,雨点敲打着纸板糊住的窗户缝隙,发出细密、沉闷、规律如擂鼓般的沙沙声。这是最好的掩护!

    他腾地从那张硬板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大得带起一阵尘灰在微弱光线里舞动。身体因为这突兀的动作而晃了一下,眼前短暂发黑,是低血糖的征兆。他稳了稳心神,没再管胃里那熟悉的空虚绞痛,甚至忽略了一直磨着他的疲惫感和恐惧。他只从墙角那堆可怜的行囊里迅速扒拉出两样东西:一套深灰色的连帽卫衣——这是在小区超市随手拿的,材质粗糙;还有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压得有些变形。这是他仅有的伪装。

    他快速把自己罩进宽大的帽衫里,拉链拉到下巴处,帽檐压得很低很低,遮住前额和眉眼的大半。棒球帽再扣在外面,双重遮盖下,他大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他甚至不敢看镜子里的鬼祟模样——那感觉只会带来更深沉的屈辱。

    他需要交通工具。那辆逃离时驾驶的白色SUV无疑是暴露身份的巨大靶子。他小心翼翼靠近糊着纸板的那半扇破窗,警惕地观察窗外寂静的小路和对面黑黢黢的廉价旅店。确认没人留意,才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旧房门。楼道里没有灯,只有下面一层的微弱光线反射上来一些模糊的轮廓。他像个真正的窃贼,身体紧贴布满污渍的墙壁,每一步都蹑足潜踪,踩着木质楼梯边缘避免吱呀声,一点点挪下昏暗的楼道。

    他运气不算差。在距离出租屋隔了两条街巷的一个无人便利店旁的阴影里,找到了一辆废弃的单车。链条锈迹斑斑,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沉闷的哑光,车胎气不足,骑起来发出嘶嘶的漏气声和金属部件间沉闷的刮擦噪音,像濒死动物的喘息。他顾不上这些,跨上去,迎着冰冷的雨点和呼啸的风,朝着城市中心的方向,奋力蹬踏。雨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外衣,冰凉的湿意贴着皮肤往里钻。

    路远得超出想象。记忆里那些快速掠过的街景,如今像被无限拉长扭曲的画卷,缓慢得折磨人。霓虹灯光被雨水晕染成一团团诡谲迷离的光斑,泼洒在湿漉漉、反射着冰冷光芒的路面上。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弓着背,帽檐压得极低,雨水不断顺着他帽檐和额发往下滴落。每一次抬头辨认方向,那冰冷的雨水就趁机模糊他的视线。夜风吹在湿透的身上,激起一阵又一阵难以抑制的寒颤。

    不知过了多久,体力几乎耗尽,肺部每一次扩张都像破风箱在拉扯。就在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视野豁然开阔。那如同庞然巨兽般蛰伏在专属地段、有着熟悉轮廓和灯火点缀的秦家豪宅,终于撞入眼帘!

    他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捏刹车!破旧单车的刹车皮发出刺耳的尖叫,在雨夜里划出一道短促而尖锐的声响。他迅速拖着这辆累赘躲进不远处一丛精心修剪过、此刻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浓密黝黑的冬青绿化带后面,动作急切得几乎摔进去。枝杈刮擦着他湿透的裤腿和冰凉的手臂。

    躲好身体,他才敢喘着粗气抬起头。隔着厚重的雨幕望去,整栋宅邸像一个漂浮在雨海里的巨大玻璃岛屿。主体部分在暗夜里一片沉寂,如同沉睡的巨人。只有一层大客厅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玻璃像一块块巨大的、毫无防备的荧幕,毫无遮拦地向外界展露着里面的世界,在浓重的夜色中散发着温暖的、不真实的光晕。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扭曲的玻璃,他清晰地看到里面布置得一派喜气洋洋,彩带和气球点缀着天花板,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打着闪亮的Happy

    Birthday,中间是瑞瑞胖乎乎咧开嘴笑得眼睛都没了的大头照片!

    里面人影晃动。穿着剪裁合体小西装的瑞瑞被一个精心打扮的女人揽在身前,正被几个人围着夸奖拍照,小脸红扑扑的。旁边站着保姆抱着的小宝。再旁边——恒恒!大儿子恒恒安静地坐在一张巨大的欧式沙发角落里,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旁边沙发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新玩具盒子。恒恒偶尔抬起眼睛,看看满厅跑来跑去尖叫的孩子和大人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疏离。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周围嘈杂喧闹的人群,小小的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上排牙齿又无意识地轻轻咬住了下嘴唇,一下一下的。那个动作——那种仿佛被隔绝在热闹之外、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神态——像一根细针,隔着雨幕和玻璃,狠狠刺穿了江辰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酸楚和剧痛汹涌而上,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不顾一切地对着那透明的玻璃幕墙嘶喊儿子的名字!

    就在这时,视线被客厅另一侧移动的人影吸引过去——是秦薇!

    她正和一个穿着整洁白大褂、气质精悍、明显区别于寻常客人的年轻男人站在一起。那人脸上挂着专业又带着几分亲切的微笑,手里拿着一个超薄的银色平板电脑。两人正对着平板上显示的内容低声交谈着,表情专注。秦薇今天化了精致的淡妆,穿着一身柔和的米白色套装,衬得她气色极好,甚至容光焕发。她微微歪头看着平板,侧脸的线条在室内柔和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而专注。嘴角,竟然挂着一丝……浅浅的、纯粹的、放松的笑意!

    她不是在丧夫吗江辰的身体瞬间绷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清晰的刺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口那片猛然坠入冰窟的、彻骨的寒意和荒谬感!

    隔着厚厚的雨幕和冰冷的玻璃,他看着秦薇抬起那张艳光四射的脸庞,红唇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裹着剧毒的冰针,从窗口破开的细微缝隙传出来,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紧绷欲断的神经末梢上:

    ……那批库存样本活性报告我刚看过,很好。她的语调轻松愉悦,带着一种谈论满意资产的从容,冷冻时间在半年内的还有多少份……唔……她侧耳听了白大褂几句补充,笑意更深了,像是得到了非常中意的答案,那就好……上次移植的三个胚胎全失败了,损耗有点大。这次技术不是更成熟了吗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纯粹的、兴奋的光,索性……一次性配六个!成功率高点!正好年前赶一赶!说到六个时,她的手指在平板屏幕上轻轻点了点,姿态轻松得像在购物网站挑选了六件称心的商品。

    江辰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真的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之后,是尖锐的耳鸣,眼前所有奢华温暖的光影都褪去了色彩,只剩下一片扭曲晃动的灰白噪点。冷冻……样本!六个!

    她是货真价实地……要批发他的血脉!像一个工厂主在规划流水线的产能!她口中的库存样本,就是他!就是他身体里那些被当做珍贵遗传物质的活体零件!原来那些偷偷灌进他胃里的、精心配制的汤药,那些一次次榨取的过程,还有那场宣告他死亡的车祸……这一切都是为了将她对基因库的掌控权推向极致!她的哭泣,她的悲伤,她那对亡夫刻骨铭心的爱恋……都仅仅只是保证这场掠夺能够毫无阻碍、无限延续下去的戏码!

    他以为自己是工具,却没想到工具早已升级成了标准化生产资料。一股难以形容的生理性呕吐欲猛地涌上喉头!胃里翻腾绞痛!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剧烈的恶心感压下去,尝到了自己嘴里腥咸的血味儿。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巨大的羞辱、愤怒和被彻底非人化的惊恐混合成的灭顶浪潮,冲击着他每一寸血肉神经!

    他看着那个年轻医生的笑容更加热情洋溢,对着平板电脑飞快操作了几下,似乎在做记录和调取数据。

    他又看向客厅角落沙发里的恒恒。儿子小小的身影依旧孤零零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咬着小嘴唇的动作也更用力了。那张酷似自己的小脸上,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喧嚣生日场合的茫然、被孤立感和一丝压抑的不安。

    最后,他猛地转向秦薇那张神采奕奕、充满精确规划喜悦的脸。那笑容,在他此刻的眼中,如同地狱深渊裂开的一道罅隙,里面涌动着的是冰冷无情的欲望和永无止境的贪婪。她谈笑风生计划着六条新生命时,他那已经死亡的丈夫就隔着咫尺冰冷的玻璃在雨夜里目睹着这一切!

    远处,那栋灯火通明的豪宅如同黑夜里的巨型怪兽,温暖明亮的窗户像巨大空洞的眼睛,嘲弄着他渺小而破败的身躯。

    冰冷的大雨无情地泼洒下来,冲刷着出租屋破损玻璃外糊着的肮脏硬纸板。风在缝隙里尖啸。黑暗中,江辰佝偻在墙角唯一的硬板床边沿,像一尊正在缓慢风化的石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攥在他几乎捏出指痕的手中的手机。碎裂的屏幕上无声地播放着一个片段——那是他刚刚在雨夜的冬青树丛后,用几乎冻僵的手指,颤抖着,冒着随时被发现的风险,隔着雨帘模糊但依旧能辨清地录下的秦宅客厅的画面:

    镜头里,瑞瑞生日的热闹喧嚣像是另一个星球的声音,被过滤后只剩画面的喧嚣浮动。镜头聚焦在另一处:落地窗边缘,秦薇那张在暖光下依然冷冽如刀锋的脸清晰地对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她唇齿开合,无声地比着口型——六个。最后唇角勾起,那个冰冷、势在必得的清晰笑容。

    短短数秒的偷拍录像,江辰反复地播放着。动作僵硬地按键,回退,再播放。屏幕的光映照着他深陷的眼窝和绷紧如石刻的下颌线。每一次看见秦薇那抹笑容定格,一股新的寒意就裹挟着难以遏制的暴怒冲上头顶,又被更大的屈辱和剧痛狠狠拽回深渊。胃部像被无形的手反复揉搓,胃酸灼烧着食道,那碗被她精心安排灌下、带着浓重中草药味的补汤气息在记忆里泛起更腥苦的滋味。冰冷的雨水还残留在他的发梢衣角,渗入骨髓的凉意仿佛永远不会消退。身体在寒冷和残余的惊悸中微微打着颤,那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破败的房间里尤为刺耳。

    屏幕又一次回放结束,暗下片刻又重新亮起,映出秦薇那张定格的笑脸。江辰的眼神如同死水,却暗流汹涌。

    他伸出冰凉的食指。指尖因寒冷和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触碰到屏幕碎裂的裂痕上。裂痕正好切过画面里秦薇的半边唇角。冰冷的触感透过碎裂的玻璃碴传递,硌着指腹。他的指腹顺着那道裂开的缝隙,一点一点地,狠狠地划过去。粗糙的屏幕边缘和参差不齐的玻璃边缘刮擦着他的皮肤,传来清晰的、细微的痛感。像是用钝刀在割裂某种具象的、但永远无法真正触摸到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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