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乘客您好,开往古城方向的末班车即将进站,请有序排队,先下后上。凌晨十点四十五分,地铁通道特有的阴冷裹着陈年机油和混凝土粉尘的气味,沉甸甸地压进肺里。加班的倦怠像一床浸了水的厚棉被,裹得人透不过气。
近日,临安市地铁九号线在检修员遭遇事故后,经多次调试再次投入运营……
这个时间终于不用抢座了,我把自己塞进靠门的塑料座椅,伴着车厢里的新闻背景音,习惯性地摸出手机,熟练地打开星铁。最近新剧情里的
boss
好强,连打两回,我点了自动战斗,放下手机活动了下脖子。
左右两边什么时候没乘客了没过几站就都下去了吗我抬眼看了下电子屏,还有好几站才到,正好等下把每日任务做完。
第二形态了,这
boss
就快打完了。嚯,这新皮肤还挺精致,希望出角色的时候美工也能这么细。就在快打完的时候,突然开始加载,信号好差,在地铁里倒也是常有的事。等下,怎么退出去了!
我看向信号格那里,一个煞白的×像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这一站信号怎么这么差算了,没信号也好,省点电。车轮摩擦铁轨发出单调催眠的呜呜声,窗外的隧道壁融化成一片流动的墨汁。困意像潮水,一点点漫过意识的海岸线。
就在意识即将沉没的瞬间,车厢里那毫无波澜的机械女声,毫无预兆地炸响:
下一站,极乐站。请准备下车。
极乐站
我猛地睁开眼,睡意被惊飞了一半。这条贯穿城市南北的动脉,每一站都刻在打工人的脑子里,绝没有极乐二字。是幻听还是加班加得神经错乱我起身,走到车厢连接处。手指划过冰冷的塑料线路图——光华门、长乐街、市民广场……终点站古城清晰无比,再无其他。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缓缓下沉。
地铁的速度在明显减缓。窗外纯粹的黑暗里,渗进了一抹昏黄的光晕,越来越近。那光不是现代
LED
的冷白,倒像是旧式钨丝灯泡发出的、带着暖色却毫无暖意的光,朦朦胧胧,勉强涂抹着隧道壁油腻的表面。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变得格外刺耳、拖沓,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咬合。
哧——嘎——!
剧烈的晃动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地铁猛地顿住。那昏黄的光源正对着车门。车门缓缓滑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气味瞬间涌入——陈年灰尘、地下深处潮湿的土腥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却极其顽固的……焚烧纸钱和劣质香烛后残留的灰烬味。一股比车厢内阴冷数倍的寒气,顺着敞开的门缝蛇一样钻入,激得我打了个寒噤。
站台展现在眼前。
昏黄的光线有气无力地笼罩着不大的空间。水泥地面坑洼遍布,积着厚厚的、如同棉絮般的灰尘,踩上去定是悄无声息。墙壁大片大片地斑驳、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旧砖,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空气里悬浮着无数微尘,在昏黄的光柱下无声飞舞。没有指示牌,没有广告灯箱,没有安检机,更没有穿制服的身影。整个站台透着一股被时光彻底遗忘的破败和死寂,如同一个废弃多年的防空洞。
空。绝对的,令人心悸的空。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太安静了,安静得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不对劲。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必须离开。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跟抵住了车厢内壁冰冷的金属。
就在脚步移动的瞬间,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车门外,昏黄光影的边缘,无声无息地……多了一抹深色的影子。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脖子僵硬地、一寸寸转向车门。
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敞开的车门外,离我不过两步。那是一个老太太。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布料粗糙僵硬的深蓝色老式工装,袖口和肘部磨得起了毛边,颜色褪得深浅不一。裤腿肥大,显得空荡荡的。她佝偻着背,仿佛背上压着无形的重物,花白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极小的、松垮的发髻,几缕碎发黏在枯瘦的脖颈上。昏黄的光线吝啬地打在她脸上,皮肤如同揉皱又风干的黄纸,布满了刀刻般的深纹。她左手提着一个老旧的、竹篾颜色发黑的竹编篮子,篮口盖着一块同样褪色的靛蓝粗布。
她微微抬起松弛的眼皮,那双浑浊发黄、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眸子,没什么神采,却像两颗生了锈的钉子,直勾勾地钉在我脸上。
姑娘——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朽木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等车呢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恐惧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这老太太的外表实在太过普通,甚至带着旧时代底层劳动者那种令人心酸的卑微感,像个迷了路、误入此地的孤寡老人。
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那干瘪的嘴角向上费力地扯了扯,露出一个极其僵硬、如同木偶般的笑容,黑洞洞的、一颗牙齿也没有的牙床暴露无遗。
好啊……好啊……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在死寂的站台上异常清晰刺耳,这站台啊……冷清……就我一个老婆子守着……等啊等……
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牢牢锁着我,目光里没有明显的恶意,却透着一种黏腻的、令人极度不适的专注,仿佛我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她等待已久的、失而复得的旧物。
……等了……好些年了……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倾诉,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孤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执念,终于……又有人来了……
好些年了又有人这几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之前那点因她外表而产生的怜悯瞬间被刺骨的寒意取代!
离开!必须立刻、马上离开!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张枯槁的脸和黑洞洞的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车厢深处扑去!手指几乎要碰到冰冷的金属扶手杆!
咣当——!!!
一声震耳欲聋、足以撕裂灵魂的金属撞击巨响在身后猛然炸开!狂暴的风压和恐怖的冲击波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后背!我整个人被这股巨力推得向前飞扑出去,膝盖和手肘重重地、毫无缓冲地磕撞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剧痛瞬间席卷了半边身体!
我惊骇欲绝地回头——
那扇刚刚还洞开的车门,此刻已死死地、严丝合缝地关闭着,冰冷的金属表面映出我因疼痛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隔着布满灰尘和蛛网状污痕的车窗玻璃,站台昏黄的光线下,那个穿着深蓝工装的老太太,依旧佝偻着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她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像一尊风干的泥塑,只有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睛,透过肮脏的玻璃,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了然。
呜——!
地铁猛地一震,发出低沉的、如同困兽般的咆哮。巨大的牵引力开始拉扯这钢铁的躯体。车窗外,那个佝偻的身影随着地铁的启动开始模糊、后退、缩小。她始终没有动,也没有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仿佛穿透了物理的距离和污浊的玻璃,依旧牢牢地锁定着我,直到被加速流动的黑暗彻底吞噬。
只有站台上那点昏黄的光晕,如同坟茔间飘摇的鬼火,在车窗上拖出长长的、扭曲摇曳的光痕,最后彻底熄灭在隧道深处。
我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车厢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冷汗浸透了内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颤抖。膝盖和手肘传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刚才那一切绝非幻觉。那个老太太,那身蓝工装,那昏黄的灯光,那纸钱的余烬味……
嗡…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嗡鸣在死寂的车厢里如同平地惊雷!我浑身剧震,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亮着刺眼的白光——信号格,竟然是满的!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喷涌,几乎冲垮了残留的恐惧堤坝!得救了!一定是地铁驶离了那个鬼地方,信号恢复了!
我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划了好几下才接通地铁站的工作电话,迫不及待地将听筒死死按在耳朵上,声音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尖锐变形:
喂!喂!听得见吗救命!我在地铁上!最后一班车!刚才在一个叫极乐站的地方停了!地图上根本没有这个站!有个穿老式蓝工装的老太太!她不对劲!你们在哪!
我语速飞快,像倒豆子一样倾诉着刚才的恐怖遭遇,仿佛这样就能把恐惧从身体里驱赶出去。
然而,听筒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呼吸声,没有电流杂音,只有一片……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耳膜上,令人窒息。
几秒钟令人发疯的沉默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冰冷。僵硬。毫无起伏。每一个字的间隔、音调、甚至那细微的金属摩擦质感,都和地铁报站的那个机械女声……严丝合缝,如出一辙!
乘客,您好。
那声音毫无阻滞地钻进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神经上。
您已进入极乐站服务区。
请勿惊慌。
下一班接引列车即将到达。
请保持原地等待。
短暂的停顿,冰冷的寂静再次吞噬一切。
嘟…嘟…嘟…
忙音单调而冰冷地响起。
我僵在原地,手机还紧紧贴在耳边,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像一块墓碑。车厢里惨白的灯光打在我脸上,映出一片死灰。刚才那短暂的狂喜被瞬间冻结、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铅水灌满了胸腔。
极乐站……服务区……接引列车……原地等待……
我缓缓放下手机,手指冰凉僵硬。目光茫然地扫过这节空旷死寂的车厢。车轮摩擦铁轨的哐当声依旧单调地响着,如同丧钟的余音,载着我驶向隧道深处更浓、更绝望的黑暗。
下一站,会是什么地方那个所谓的接引列车,又是什么东西那个蓝工装老太太,就是被接引走的吗而我,就是下一个等待被服务的对象
我蜷缩在座椅的角落里,竖起耳朵捕捉着车厢内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不知道煎熬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时——
嗡……
极其细微的震动,从脚底传来。
不是手机。是整个车厢……在震动。
很轻微,起初像是远处有重型卡车驶过引起的地面共振,又像是某种沉睡在地底深处的巨大机械被唤醒,开始缓缓运转。震动感透过冰冷的座椅和地板,清晰地传递到我的骨骼里。
来了!那所谓的接引列车!
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得我头晕目眩。我死死抓住座椅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眼睛瞪得几乎裂开,透过布满灰尘和污迹的车窗,死死盯着外面那片浓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震动感在迅速增强。由细微的嗡鸣变成了低沉、压抑、充满力量感的隆隆声,仿佛有钢铁巨兽正从隧道最幽深的地狱里苏醒,沿着平行的轨道,由远及近地碾压而来!
窗外的黑暗不再是均匀的流动。在隧道深不可测的尽头,一点微弱的光晕开始顽强地显现。那光……不是站台昏黄的钨丝灯光,也不是车厢惨白的荧光,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凝固氧化血液般的暗红。不祥,污浊,带着铁锈和死亡的气息。
暗红的光晕在视野中急速扩大、逼近,如同黑暗中缓缓睁开的、充满恶意的巨眼。那沉重的隆隆声也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整个车厢都在随之剧烈颤抖!车顶的灯管发出滋滋的哀鸣,疯狂地闪烁、明灭,在车厢内投下跳跃闪烁、如同群魔乱舞般的诡异光影!灰尘簌簌落下,像下着一场无声的雪。
光晕靠近了!借着那不断跳跃闪烁的暗红光芒,我终于看清了那庞然大物的真容!
那根本不是我所认知的任何一种地铁列车!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陈旧、肮脏、如同干涸血痂般的暗红色,车身布满了扭曲狰狞的凹痕、撕裂的伤口和深深的刮擦痕迹,仿佛经历过无数次惨烈的碰撞与碾压。车窗极小,如同牢房的透气孔,而且被厚厚的、黑黄色的污垢完全覆盖,根本无法窥视内部。没有车灯,只有车头部位镶嵌着几块形状不规则、边缘扭曲的暗红色晶体,散发着那令人不安的红光,如同地狱恶兽饥渴的眼睛。整列车的造型粗犷、野蛮、扭曲,透着一股原始的暴戾和冰冷的死寂,仿佛是从废弃的钢铁坟墓里爬出来的怪物。
它正沿着旁边平行的轨道,沉默无声却又带着碾压一切的毁灭气势,轰然驶近!庞大的暗红色车头,如同移动的断头台,一点点地、无可阻挡地占据了我整个车窗的视野!那几块暗红的眼睛,隔着污浊的玻璃和疯狂闪烁的光影,仿佛正冰冷地、戏谑地注视着我这节孤零零的、脆弱的车厢。
它没有鸣笛,没有减速,就那么沉默地、带着宣告死亡的压迫感,靠近,再靠近……巨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了我!
就在它那庞大的暗红色车头即将与我所在车厢平行的一刹那——
轰!!!
我所在的这列地铁,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暴怒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朝着与接引列车相反的方向,用尽全力猛地一甩!
啊——!!!
巨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惯性将我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从座椅上狠狠抛起!身体完全失控,重重砸在对面冰冷坚硬的车厢壁上!肩膀、后背传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眼前瞬间被金星和黑暗占据!车厢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濒临解体的金属呻吟和扭曲声!车顶的灯管在疯狂闪烁中啪啪爆裂了好几根!碎片如同冰雹般砸落!剩下的灯管更加狂乱地明灭,将车厢内的一切都切割成跳动闪烁、光怪陆离的恐怖碎片!
窗外,那列暗红色的接引列车庞大的、布满伤痕的钢铁之躯,如同一条来自地狱的熔岩巨蟒,紧贴着我的车窗呼啸而过!污浊的车窗玻璃上,暗红的、不祥的光影和车厢内狂乱闪烁的惨白光芒疯狂地交错、撕扯、融合!在光影交错的瞬间,我似乎瞥见那污浊车窗的后面,紧贴着玻璃……有无数张惨白扭曲、痛苦到极致的脸孔一闪而过!它们空洞的眼睛大睁着,嘴巴无声地张开到撕裂的程度,死死地盯着这边!那景象如同地狱图卷的惊鸿一瞥,瞬间烙印在视网膜上!
轰隆隆隆——!!!
震耳欲聋的、仿佛世界末日般的巨响在耳边疯狂炸开!两股狂暴的钢铁力量在狭窄的隧道里猛烈地碰撞、撕扯、角力!我被巨大的力量死死按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像狂风中的落叶一样被抛掷、撞击,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翻江倒海。绝望的尖叫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濒死的窒息感和骨头摩擦的咯咯声。
突然!
哐啷——!!!嗤啦——!!!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的金属断裂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我惊恐万状地看到,车厢连接处那厚重的金属隔断门,在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力撕扯后,如同纸片般被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一米多长、犬牙交错的巨大裂口!隧道里冰冷刺骨的、如同无数冤魂嚎叫的强风,瞬间从裂口处狂灌而入!风里夹杂着浓烈的铁锈味、机油燃烧后的焦糊味、以及一股无法言喻的、如同打开了千年古墓般的浓烈土腥与深重腐朽混合的气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吱嘎——!!!!!!
一声更加刺耳、更加悠长、仿佛用尽最后生命嘶吼的刹车声,盖过了一切噪音!我所在的这列地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布满老茧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以一种几乎要将轮毂磨穿、让铁轨迸出火星的狂暴姿态,硬生生地刹停了!
巨大的惯性让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贴着冰冷的地板向前猛冲!额头毫无缓冲地、狠狠地撞在前排座椅下方坚硬的金属支架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头碎裂般的剧痛在颅骨内炸开!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迸溅的金星完全吞噬!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顺着额角、眉骨汹涌地流下,模糊了视线,糊住了半边眼睛。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将我的意识彻底淹没。
车厢终于停止了那毁灭性的摇晃和震动。只剩下那道狰狞裂口外灌入的强风还在凄厉地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
我瘫在冰冷、肮脏、布满灰尘和玻璃碎屑的地板上,额头流下的血糊住了左眼,右眼的视线也被血水和泪水模糊成一片猩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疼痛。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蜂鸣和外面鬼哭般的风声。
世界在旋转、颠倒。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眩晕感稍稍退去,留下的是尖锐的头痛和全身散架般的钝痛。我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颤抖着抬起未被血完全糊住的右臂,用同样沾满灰尘和血迹的袖口,胡乱地抹了一把眼睛。
视线依旧模糊,但勉强能看清一些轮廓。
窗外……那列庞大、暗红的接引列车已经消失不见了。隧道里又恢复了那种浓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只有我所在的这节车厢,像一头被开膛破肚、濒临死亡的钢铁巨兽,瘫在冰冷的轨道上苟延残喘。车顶仅存的几根灯管还在神经质地闪烁着,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忽明忽灭,将车厢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不稳定的、如同坟场磷火般的惨淡光影里。
暂时……安全了
这个念头刚刚冒起,就被一股更深的、源自骨髓的寒意所冻结。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额头和全身的剧痛。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那道被撕裂的巨大裂口上。裂口边缘的金属狰狞地向外翻卷着,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裂口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隧道。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阵极其轻微、极其缓慢、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裂口外那深沉的黑暗中……传了进来。
那脚步声沉重而拖沓,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迟滞感,仿佛行走者背负着千斤重担。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每一步都伴随着一种生锈金属摩擦粗糙水泥地面的细微刮擦声——嚓…嗒…嚓…嗒…。
嗒…嚓…嗒…嚓…
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节奏感,目标明确地……朝着这道狰狞的裂口走来。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呼吸都停滞了!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蜷缩起身子,拼命地往座椅下方更深的阴影里缩去,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是谁是那个穿着深蓝工装、没有牙齿的老太太还是……接引列车上下来的东西
嗒…嚓…嗒…嚓…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沉重的步点和生锈金属的刮擦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碾磨着我的神经。
终于,脚步声停在了裂口外。一个佝偻的、模糊的黑色轮廓,出现在那道狰狞裂口的边缘,挡住了外面灌入的大部分强风。那轮廓在车厢内闪烁不定的惨白灯光下,投下一条扭曲变形、不断晃动的长长影子,如同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笼罩了大半个车厢的地面。
然后,一只枯瘦如同老树根、皮肤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缓缓地、慢慢地……从裂口的黑暗中伸了进来。
那手指的关节粗大变形,指甲又长又厚,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黄色,边缘参差不齐,里面嵌满了黑色的污垢。正是这只手的指甲,在行走时刮擦着地面,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嚓嚓声。
那只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受着车厢内的空气,又像是在确认方向。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稔。仿佛它曾经无数次地……从这里进出过。
接着,它开始摸索裂口边缘那些被巨力撕裂、如同獠牙般外翻的锋利金属断茬。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目的性。
它不是在试探危险。它是在……清理障碍。
那只枯瘦、指甲灰黄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耐心,用指关节和坚硬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将裂口边缘那些尖锐外翻的金属断茬,用力地向内或向外扳压、折弯。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金属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和指甲刮擦金属的刺耳噪音。
嘎吱…嘎吱…嚓…嚓…
这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如同钝刀子割在神经上。我的心脏随着这声音疯狂地抽搐。它在干什么它要把这裂口弄成什么样子方便它……进来
冷汗混合着额头的血水,沿着我的太阳穴流下,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我蜷缩在座椅下的阴影里,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到了极限,肺部火烧火燎地疼。眼睛死死盯着那只在惨白闪烁灯光下不断动作的手。
几分钟令人崩溃的折磨后,裂口边缘那些最危险的尖刺似乎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那只手停了下来。
然后,它改变了动作。它开始抓住裂口内侧相对平整的金属边缘,五指用力,青筋在手背上如蚯蚓般暴起。同时,一个佝偻的、穿着深蓝色布料的身影轮廓,开始向裂口内用力地……挤进来!
那身洗得发白、僵硬的深蓝色工装,在闪烁的光线下无比刺眼!
是那个老太太!她真的来了!从这道裂口爬进来!
巨大的恐惧瞬间炸开!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剧痛!我不能被她抓住!绝对不能!
就在她大半个佝偻的身体已经挤进裂口,那颗花白稀疏发髻的脑袋也即将探入车厢的刹那——
我爆发出一声自己都未意识到的、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座椅下方猛地窜出!不再顾及方向,不再思考后果,朝着远离裂口的车厢另一端——那扇紧闭的、通往下一节车厢的隔断门——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额头撞击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流进眼睛,视野一片模糊的血红。膝盖和手肘的伤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我已经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离那个裂口!离那个蓝衣服的老太太越远越好!
嗬……
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气音,带着一丝……意外的玩味
我没敢回头,也无力回头。身体重重地撞在那扇冰冷的隔断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我绝望地抓住门把手,疯狂地拧动、拉扯!
纹丝不动!这该死的门从外面锁死了!
嗒…嚓…嗒…嚓…
那沉重拖沓、伴随着金属刮擦的脚步声,再次在身后响起。不紧不慢,却如同死神的丧钟,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它进来了!它完全进来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水浇头。我背靠着冰冷的隔断门,身体因为脱力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向下滑坐。模糊的血色视野里,那个佝偻的、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瘦小身影,正一步一步,从车厢那头,踏着闪烁不定的惨白光影,朝我走来。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伴随着那令人牙酸的嚓嚓声。她低着头,花白的发髻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她手里,依旧提着那个老旧的、盖着靛蓝粗布的竹编篮子。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针,扎遍全身。我瘫坐在冰冷的车门旁,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金属隔断门,像一条搁浅在绝望滩涂上的鱼。额头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心跳泵出温热的血,流进眼睛,将本就模糊的视野染成一片粘稠的猩红。我只能勉强看到那个穿着深蓝工装、如同从旧年画里走出来的佝偻身影,正一步一步,踏着车厢地板上闪烁不定的惨白光影,朝我逼近。
嗒…嚓…嗒…嚓…
沉重的脚步伴随着生锈金属刮擦地面的声音,如同丧钟,每一次落下都敲打在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那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扭曲,钻进耳朵,直刺骨髓。
近了。更近了。
浓烈的气味先于她到达——陈年灰尘、潮湿的土腥气、焚烧纸钱香烛的灰烬味,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深埋地下棺木散发出的阴冷腐朽气息。这混合的气味冲击着我的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终于停在了我面前,距离不过一米。佝偻的身躯挡住了大部分闪烁的光源,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我被迫仰起头,透过糊满血水的视线,对上了那双浑浊发黄、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眸子。
没有愤怒,没有狰狞,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如同两口废弃多年的枯井。她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黑洞洞的嘴微微抿着。
她缓缓地弯下腰,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生锈的机器。那只提着老旧竹篮的枯手伸了过来。我惊恐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等待着那冰冷枯爪的触碰,等待着被拖入那未知的恐怖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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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预想中的触碰并未到来。
哐啷。
一声轻微的、硬物落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
我惊疑不定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视线艰难地聚焦。
就在我脚边的地板上,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盒子,约莫成年男子手掌大小。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铁锈,边缘甚至有些腐烂剥落的痕迹,看上去像是被遗弃在潮湿角落几十年甚至更久。盒子没有锁,只有一个简单的、同样锈死的金属搭扣。
老太太直起腰,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平静无波地看着我,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只枯瘦的、指甲灰黄的手,极其缓慢地……指了指我脚边那个生锈的铁盒。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我,佝偻着背,提着那个盖着靛蓝粗布的竹篮,一步一步,踏着那嗒…嚓…嗒…嚓…的脚步声,朝着车厢另一端那道被撕裂的巨大裂口走去。她的身影在闪烁的光影里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和沉重。
她就这样,慢慢地,消失在了那道如同巨兽伤口的裂口外,融入了隧道深处无边的黑暗里。
嗒…嚓…嗒…嚓…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车厢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灯管滋滋的电流声,以及那依旧从裂口灌入的、凄厉呼啸的隧道风声。
走了她就这么走了留下这个……生锈的铁盒
巨大的困惑暂时压倒了恐惧。我挣扎着坐直身体,顾不上额头的剧痛,死死地盯着脚边那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盒子。它躺在地板上,在闪烁的灯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暗红色光泽,如同凝固的血块。
老太太最后那个指点的动作是什么意思这盒子里有什么是陷阱还是……别的什么
求生的本能和强烈的好奇心在脑海中激烈交战。留在这里是等死,那个接引列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随时可能再来。这个盒子……或许是唯一的变数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必须做点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全身的疼痛,伸出颤抖的、同样沾满血污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个冰冷的、布满铁锈的盒子。
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凉的锈蚀表面,激起一阵寒意。我尝试着去抠动那个锈死的金属搭扣。
嘎嘣……
出乎意料,搭扣虽然锈蚀严重,却在我用尽全力下应声弹开!一小块暗红色的铁锈碎屑掉落在我的裤子上。
盖子……可以打开!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我用指甲抠住盖子边缘的缝隙,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一掀!
咔哒……哗啦……
盖子被掀开了,更多的锈屑簌簌落下。
借着车厢顶闪烁不定的惨白灯光,我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
没有预想中的毒虫、诅咒之物或者腐烂的器官。
盒子里铺着一层同样被锈迹浸染、颜色发黑的绒布。在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U
盘。
一个极其普通的、塑料外壳的黑色
U
盘,接口是常见的
USB-A。它看起来崭新,与这个布满厚重铁锈、仿佛出土文物般的盒子形成了极其刺眼、极其荒诞的对比!
U
盘在这种地方在这个穿着几十年前蓝工装的老太太留下的、锈蚀了几十年的铁盒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这比看到任何恐怖的东西都更让人毛骨悚然!时间的错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这
U
盘是谁放进去的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它里面……存储着什么
老太太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再次浮现在脑海。她指点的动作……难道这
U
盘是……钥匙是线索是逃离这鬼地方的唯一希望
没有时间犹豫了!我一把抓起那个冰冷的
U
盘,塑料外壳入手微凉,与锈盒的粗糙形成鲜明对比。它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环顾这节如同钢铁坟墓的车厢,哪里可能有电脑驾驶室!只有驾驶室可能有控制台!
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剧痛和眩晕。我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冰冷摇晃的车厢壁,踉踉跄跄地朝着车头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额头的血还在不断渗出。裂口灌入的冷风吹在湿透的后背,带来刺骨的寒意。
终于挪到了车头驾驶室的门前。这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观察窗,玻璃同样布满污垢。我尝试着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同样锁死了!
绝望再次袭来。难道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吗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门把手下方,靠近门缝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个接口一个标准的
USB
接口!它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几乎与门板的颜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是了!现代地铁驾驶室的门禁或者某些应急系统,可能会有这种物理接口用于检修或紧急情况!
心脏狂跳起来!我几乎是扑过去,用袖子胡乱擦掉接口上的厚厚灰尘,露出了下面标准的
USB-A
母口。顾不上手上沾满的血污和锈迹,我颤抖着将那个从生锈铁盒里取出的黑色
U
盘,用力地、稳稳地插了进去!
嘀——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电子提示音响起!
紧接着,咔哒一声轻响,驾驶室厚重的金属门……弹开了一条缝隙!
成了!狂喜瞬间冲上头顶!我猛地拉开车门——
驾驶室内一片狼藉。控制台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各种仪表盘碎裂,指示灯大部分熄灭,只有零星几个还在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如同垂死野兽的眼睛。正前方的挡风玻璃布满放射状裂痕,完全看不清外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臭氧味。
我的目光迅速扫过控制台。大部分屏幕都是黑的。只有正中央一块相对完好的、尺寸较大的主控屏,在
U
盘插入的瞬间,竟然……亮了起来!
屏幕从一片雪花噪点中稳定下来,显示出极其简陋的蓝底白字界面,没有任何图形,只有几行简单的
DOS
命令符风格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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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自检中……
>检测到外部存储设备:Emergency_Key_1983
>启动紧急脱困协议……
>警告:能源严重不足!仅能维持基础逃生通道开启
30
秒!
>倒计时启动:29...28...
Emergency_Key_1983!1983
年的紧急钥匙!那个铁盒和
U
盘果然有来历!
倒计时在无情地跳动!
我顾不上去想这诡异的时间错位,目光疯狂地在狭小的驾驶室里搜寻所谓的逃生通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暗门,没有拉环,没有任何明显的逃生标识!
倒计时:20…19…18…
冷汗瞬间浸透全身!难道还是死路一条
就在数字跳到15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主控屏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颜色暗淡的绿色指示灯,旁边印着一个几乎磨灭的图标:一个奔跑的小人,指向下方。
下面!
我猛地低头!就在主控台正下方的地板上,有一块大约半米见方的金属盖板!盖板的边缘,此刻正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绿色荧光!那荧光正随着倒计时的跳动而微微闪烁!
就是这里!
我像一头绝望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扑到那块盖板前!盖板没有把手,边缘严丝合缝。我情急之下,用沾满血污的手指疯狂地抠着盖板的边缘!
咔!
一声轻响!盖板边缘被我硬生生抠起了一条缝隙!一股更冷的、带着浓重泥土腥气的风瞬间从缝隙里涌出!我双手抠住缝隙,用尽吃奶的力气向上一掀!
哐当!
沉重的金属盖板被掀开,砸在旁边地板上!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出现在眼前!洞口边缘嵌着一圈发出微弱绿光的
LED
灯条,如同鬼火,照亮了向下延伸的、狭窄陡峭的金属阶梯!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浓重泥土和混凝土味道的气流扑面而来!
倒计时:8…7…6…
没有时间犹豫了!这就是唯一的生路!
我回头看了一眼主控屏幕上跳动的猩红数字:5…4…3…
不再有任何迟疑!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身的伤痛和血迹,手脚并用地钻进了那个漆黑的洞口,踏上了冰冷的金属阶梯!
就在我整个身体没入洞口,头部即将低于驾驶室地板的瞬间——
嗡……
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嗡鸣,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那块沉重的金属盖板,在我头顶上方,猛地自动合拢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也被彻底隔绝!
与此同时,驾驶室内,主控屏幕上猩红的倒计时归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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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逃生通道关闭。
能源耗尽。
系统离线……
屏幕彻底暗了下去。整个驾驶室,连同后面那节伤痕累累的车厢,重新陷入了无边的死寂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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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跌撞撞地冲进灯火通明的派出所值班室,像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难民。额头上凝固的血痂糊住了左眼,右眼也被血水和灰尘糊得视线模糊。身上的衣服被刮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暗红色的锈迹、黑黄色的油污以及凝固的、属于我自己的血迹。每走一步,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值班的年轻民警小王正打着哈欠整理文件,被我这个突然闯入、状如疯鬼的血人吓得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警棍上。
你……你干什么的!小王的声音带着惊疑和警惕。
车站……古城站……不,是极乐站!蓝衣服的老太太……地铁……裂开了……U
盘……通道……我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干裂,像破风箱在抽动。巨大的恐惧、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剧烈的伤痛交织在一起,让我的思维一片混乱,只能吐出几个破碎的关键词。
小王皱着眉,强忍着刺鼻的血腥味和铁锈混合的怪味,示意我坐下:同志,你别急,慢慢说!你受伤了要不要先叫救护车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打量着我,显然把我当成了精神异常或者遭遇严重事故的伤者。
不!先别叫!听我说!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让他吃了一惊,地铁!最后一班地铁!它在一个叫极乐站的地方停了!地图上没有!有个穿老式蓝工装的老太太!她想抓我!后来地铁差点被另一辆怪车撞散架……我……我找到一个
U
盘……打开了驾驶室的门……下面有个通道……我爬出来了……我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让他理解这匪夷所思的经历。
U
盘通道小王一脸茫然,但看我神情激动、伤势严重,还是示意旁边另一位民警去倒杯热水,自己则拿出记录本,同志,你先冷静一下。你说你坐地铁,遇到了奇怪的车站和人能具体说说地点吗还有,你的伤是怎么弄的遇到抢劫了
不是抢劫!我急得快要哭出来,是那个车站!古城站!它后来变成了极乐站!那个老太太……她不是人!她给我一个生锈的铁盒子!里面就是这个
U
盘!我哆哆嗦嗦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沾满血污和锈迹的黑色
U
盘,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塑料外壳的
U
盘在派出所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平平无奇,与我描述的恐怖故事格格不入。
小王看着那个
U
盘,又看看我额头上狰狞的伤口和满身的狼狈,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显然更倾向于我遭遇了暴力袭击导致精神创伤。同志,你确定是坐地铁受的伤哪条线大概在什么位置
环线!肯定是环线!我加班在科技园上的车!后来……后来那个极乐站……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它根本不该存在!我痛苦地抱着头,伤口被牵扯,疼得我倒吸冷气。
科技园小王和旁边倒水回来的民警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同志,环线最后一班到科技园是凌晨
10:45,现在……他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快凌晨三点了。而且,环线根本没有你说的极乐站。
不可能!我明明……我还想争辩,但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倒。
哎!快!扶住他!叫救护车!小王和另一个民警手忙脚乱地扶住我。
很快,刺耳的救护车警笛声由远及近。我被抬上担架,额头的伤口被医护人员紧急处理包扎。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死死抓住一个护士的衣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U
盘……那个
U
盘……千万别丢了……里面有东西……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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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鼻的消毒水味。
我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雪白的天花板。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床边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额头上传来包裹严实的紧绷感,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艰难地转过头,看到小王警官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旁边还站着一位年纪稍大、面容严肃的老警察,肩章显示他的级别更高。
感觉怎么样小王问道,语气比昨晚缓和了许多。
好疼……我声音沙哑,水……
小王连忙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扶我起来喝了几口。
这位是我们刑侦支队的李队长。小王介绍道,关于你昨晚说的情况……我们做了一些调查。
李队长点点头,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我:你昨晚在环线科技园站上车,声称列车在一个不存在的极乐站停下,遭遇了一个穿蓝色工装的老太太,然后列车发生剧烈碰撞,你通过一个
U
盘打开驾驶室地板通道逃生。是这些内容吗
是!都是真的!我急切地说,那个
U
盘呢你们看了吗里面一定有东西!
李队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里面正是那个黑色的
U
盘,塑料外壳上还残留着我的血指印和暗红的锈迹。
U
盘在这里。我们技术科的同事检查过了。李队长的声音很平稳,这个
U
盘……是空的。里面没有任何文件,没有任何数据。格式化得非常彻底,连恢复软件都找不到一丝痕迹。
空的!我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个老太太……那个生锈的铁盒……她特意给我的!Emergency_Key_1983!驾驶室电脑上显示了这个名字!它启动了逃生通道!
我们查了你说的Emergency_Key_1983。李队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探究,这个名字,以及你描述的1983这个年份,指向了一起尘封已久的事故。
事故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的。李队长点点头,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份泛黄的、边缘卷曲的旧档案复印件,小心地摊开在病床边的柜子上。1983
年
11
月
7
日,凌晨。当时还在建设中的地铁环线西段,尚未投入运营的永兴路施工区间段,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工程事故。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事故报告显示李队长指着档案上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和手写记录,由于突发的隧道局部塌方和支撑结构失效,一列正在该区间进行夜间轨道测试和系统调试的工程列车被掩埋。车上当时有七名工程技术人员和两名司机……全部遇难。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1983
年……工程列车……被掩埋……九人遇难……
档案里提到,李队长的声音低沉下来,遇难者中,有一位负责后勤和物料管理的女同志,名叫……赵秀兰。根据记录,她当时……穿的正是单位配发的深蓝色工装。
深蓝色工装!赵秀兰!那个老太太!
巨大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是幻觉!不是精神错乱!那个老太太……是三十九年前的遇难者!那个极乐站……难道就是当年的永兴路施工站
那……那个
U
盘……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们也很困惑。李队长眉头紧锁,1983
年,个人电脑都极其罕见,更别说
U
盘这种存储设备。它不可能出现在那个年代的事故现场。技术科反复确认,这个
U
盘是近几年生产的常见型号,里面也确实没有任何数据。唯一的异常是……他顿了顿,在它的金属接口上,检测到了极其微量的、与
1983
年事故隧道区域土壤成分高度吻合的……放射性同位素残留。这种残留非常特殊,且半衰期很长,像是……在事故核心区域被掩埋了相当长的时间。
U
盘是新的,却带着四十二年前事故核心的泥土烙印
那……那个逃生通道呢我爬出来的地方!我急切地问,这是我能回到现实的唯一证据。
李队长和小王对视了一眼,眼神更加凝重。
这正是最匪夷所思的地方。李队长深吸一口气,根据你的描述,你最后是从驾驶室地板下的通道爬出。我们调取了环线所有列车,尤其是昨晚最后一班的监控和行车记录。车辆运行完全正常,准时到达终点站北郊车辆段,没有任何异常停靠或事故报告。技术人员对那列车的驾驶室进行了最详细的检查……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驾驶室地板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暗门,没有任何通道的痕迹。控制台系统也没有任何被外部设备(U
盘)接入或启动紧急协议的记录。那列车……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依旧明媚,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但我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我的经历是真的。那血,那痛,那锈迹,那恐惧,都刻骨铭心。U
盘上的泥土残留证明了它与那场古老灾难的联系。老太太的身份也找到了。
但现实世界,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列车完好无损,记录干干净净。仿佛那惊魂一夜,那生死逃亡,连同那个恐怖的极乐站,都只是我失血过多后的一场……逼真到极致的噩梦
不可能……我明明爬出来了……就在那附近……我喃喃自语,失魂落魄。
我们根据你描述的逃生方向和大致的体感时间,小王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同情和不解,在你被发现的神农路派出所附近进行了拉网式搜索。那里靠近老城区边缘,确实有一些废弃的地下管道和防空洞入口。但是……所有已知的入口都被检查过,要么被封死,要么完好无损,没有近期被强行打开的迹象。更没有任何一条通道,能连通到还在运行的地铁隧道深处。
没有入口。没有通道。没有证据。
逻辑的链条在这里彻底断裂。物理的现实与我血淋淋的记忆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
那……那些伤呢我指着自己被包扎的额头和身上的淤青。
外伤是确实存在的,李队长没有否认,额头的撞击伤,身上的多处软组织挫伤和擦伤。医生诊断符合剧烈碰撞和翻滚造成的伤害。但是……他话锋一转,单凭这些伤,无法证明它们一定发生在地铁隧道里,更无法证明你描述的……超自然事件。
他合上了那份泛黄的档案,将物证袋里的
U
盘也收了起来。
佘楚,同志,李队长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的遭遇……非常离奇。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无法证实你关于极乐站和超自然现象的说法。U
盘来源不明,通道无法查证,列车运行记录正常。现有的伤情,也可以解释为你在别处遭遇意外袭击或事故后,因创伤和失血产生了严重的幻觉和记忆混乱。
他站起身,小王也跟着站起来。
我们会继续关注这个
U
盘的来源调查。你好好养伤。如果想起任何新的细节,或者有新的证据,随时联系我们。李队长递给我一张名片。
他们离开了病房。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我独自躺在病床上,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额头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那个生锈铁盒冰冷的触感,老太太浑浊平静的眼神,U
盘插入接口时的轻微嘀声,还有那狭窄陡峭、泛着绿光的金属阶梯……所有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是幻觉吗那
U
盘接口上来自
1983
年地狱的泥土残留又算什么
现实与记忆的断层,如同那道将我吞噬又吐出的裂口,横亘在眼前,深不见底。
几天后,我带着满身的伤痛和更深的迷茫出院了。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显眼的疤痕,像一枚诡异的勋章。身体的外伤在愈合,但内心的某个角落,仿佛永远留在了那个昏黄灯光、纸钱灰烬味弥漫的站台上,留在了那列锈迹斑斑、布满伤痕的接引列车的阴影里。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我换了份不用加班到深夜的工作,刻意避开地铁环线,甚至对任何深蓝色的工装都产生了条件反射般的恐惧。那晚的经历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暗伤,不敢轻易触碰,却又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
那个
U
盘被警方寄回了。李队长后来打过一次电话,语气平淡地告知,放射性同位素的微量残留不足以支撑进一步调查,U
盘本身也查不到任何购买或使用记录,案件因缺乏实质证据和调查方向暂时搁置。
挂掉电话,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冰冷攫住了我。我是唯一的亲历者,也是唯一的证据。我的记忆,成了悬浮在现实之外的孤岛,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那场意外可能就像警方说的,不过是我加班过度的噩梦。
三个月后,又是一个潮湿的深夜。
我在家整理文件,随手转存时又翻到这个空白
U
盘。
就在这时——
屏幕上的文件突然消失,没有桌面,没有程序。只有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漆黑。
如同极乐站隧道里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然后,在这片漆黑的中央,缓缓地、一行行地,浮现出几行惨白色的、如同墓碑刻字般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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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接成功。
欢迎来到极乐站。
状态:已完成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