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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温阮第一次见到陈妄时,他正被人按在肮脏的后巷暴打。

    血水混着雨水流进她的高跟鞋缝,她用手语比划你很珍贵。

    第二天,男人用染血的绷带在她教室窗台写下离我远点。

    直到他为了护她,被挑断手筋。

    温阮握着他颤抖的废手贴上自己嘴唇:陈妄,教我打架。

    三年后UFC冠军赛,温阮KO对手的瞬间。

    观众席突然亮起闪光灯牌:阮阮,你才是我的救赎。

    ——他复健成功的右手,终于能稳稳举住她的光。

    城市憋着一场大雨,沉甸甸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温阮拢了拢薄外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锁骨下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银质音符吊坠。风里卷着潮湿的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她本能地蹙起眉,加快了脚步。

    温老师!

    清脆的童音带着点喘,小雅像只灵活的小鹿从后面追上来,小手一把抓住了温阮的衣角。女孩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她没说话,只是飞快地打着手语,手指像跳舞的精灵:老师,我的画夹,忘在教室了!很重要的!

    温阮停下,低头看着小雅焦急的小脸,心软了。她蹲下身,视线与小雅平齐,脸上绽开一个安抚的、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她用手语回应,动作清晰而温柔:没关系,老师陪你去拿。跑慢点,安全第一。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小雅微微沁出汗珠的鼻尖,带着点宠溺的嗔怪。

    小雅立刻像被顺了毛的小猫,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的焦急被雀跃取代,小手紧紧攥住温阮的两根手指,拉着她转身就往学校的方向小跑回去。

    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那股铁锈般的腥气似乎也浓重了几分。

    回学校取了画夹,温阮牵着小雅的手送她回家。小雅家住在老城区一片迷宫似的巷子深处,七拐八绕,光线越来越暗,墙壁斑驳,涂满了各种凌乱模糊的涂鸦。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腐败的酸馊气,还有……温阮的神经莫名地绷紧了一瞬,那是一种更浓烈、更原始的腥甜气息。

    哗啦——!

    一声沉重的闷响,紧接着是肉体撞击墙壁的钝声,粗暴地撕裂了巷子里原本的沉寂。

    小雅猛地抓紧了温阮的手,小小的身体瞬间僵硬,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温阮的心跳也漏了一拍。声音是从旁边一条更窄、更幽暗的岔道里传来的。

    她下意识地把小雅往自己身后护了护,脚步顿住,犹豫着是否该立刻转身离开。

    妈的,废物!就这点能耐

    骨头还挺硬老子看你还能扛多久!

    污言秽语伴随着沉闷的击打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地穿透湿冷的空气。那声音粗粝凶狠,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

    温阮的指尖冰凉,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攫住了她。她轻轻把小雅推到身后一个堆着废弃纸箱的角落,示意她躲好别动,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朝那条岔道望去。

    岔道深处,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

    三个穿着廉价紧身背心、纹身爬满手臂的壮汉围成一个半圈。他们中间,一个男人蜷缩着倒在地上,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

    雨水开始零星落下,冰冷的雨点砸在温阮的额角和鼻尖。

    一个黄毛混混狠狠一脚踹在男人蜷缩的腰腹上,男人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如同濒死野兽从喉管深处挤出的最后嘶鸣。另一个脸上带疤的混混紧接着又是一脚,重重跺在男人的肩胛骨位置,那声音沉闷得让人牙酸。

    男人被这股力量踹得在地上翻滚了半圈,脸朝向了温阮这边。

    温阮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或者说,本该是年轻的。此刻却被污血、汗水和泥泞彻底覆盖。颧骨高耸的地方一片青紫肿胀,几乎要破皮。嘴角撕裂,血沫随着他粗重的喘息不断涌出。额角一道新鲜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血,顺着额角流下,混着泥水,糊了他半张脸。

    雨水冲刷着地上的污垢,也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但那血似乎流不尽,新的血痕又迅速覆盖上来。他像一尊被暴力摔打后又置于暴雨中的泥塑,破败不堪,唯独那双眼睛……

    温阮的目光撞进了那双眼睛里。

    即使隔着昏暗的光线和血污的泥泞,那双眼睛依旧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沉静得可怕。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连愤怒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死寂的、仿佛万年冻土般的漠然。好像这具正在承受毒打的身体,与他毫无关系。

    雨水更密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也砸在温阮和小雅身上。小雅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操!沙包就该有沙包的觉悟!下次再他妈敢对东哥的人龇牙带疤的混混啐了一口浓痰,正吐在男人沾满泥污的头发上。他似乎打累了,甩了甩手腕,朝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

    黄毛混混意犹未尽地又朝男人的小腿骨踢了一脚,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身:妈的,晦气!走吧,这废物也榨不出油水了。

    三个混混的身影骂骂咧咧地消失在岔道另一头的雨幕里,留下那个破布般的男人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雨,彻底落了下来。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巷子里的污秽,试图洗去暴力的痕迹,却冲不淡那股刺鼻的血腥。

    温阮站在原地,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滑落,渗入衣领,激起一阵寒颤。小雅从角落里冲出来,紧紧抱住她的腿,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温阮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悸和恶心感。她轻轻拍了拍小雅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然后,她牵着小雅冰凉的小手,准备快速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一步,两步……

    高跟鞋踩在湿滑的、混杂着污水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嗒、嗒声。经过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时,温阮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他身上。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血水在地面积起一小洼,又迅速被雨水冲淡、带走。他蜷缩着,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像一条被抛弃在岸上、濒死的鱼。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雨幕,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这具残破的躯壳在承受风雨。

    一种尖锐的、近乎疼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温阮的心。那是一种看见美好事物被彻底摧毁的愤怒,一种对生命被如此轻贱践踏的巨大悲哀。

    她停下了脚步。

    小雅不解地抬头看她。

    温阮松开小雅的手,示意她稍等。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潮湿空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踩着湿滑的路面,朝着那个蜷缩在角落的男人走去。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瑟缩。她在距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蹲下身。高跟鞋的鞋尖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地上混着血污的泥水。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那双空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她沾满泥污的鞋尖上,然后,极其漠然地移开,再次投向虚无的雨幕。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好奇。

    温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

    她伸出手。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是双属于老师的手,此刻却在冰冷的雨水中微微颤抖。

    她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地触碰到男人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背。

    冰凉的、黏腻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男人猛地一颤,像被烙铁烫到,下意识地就要抽回手。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防备和抗拒。

    温阮没有退缩。她的手指稳稳地停留在那里,指尖的温暖透过冰冷的血污,微弱地传递过去。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男人能看到她的手。

    然后,她的手指,在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雨水中,开始动作。

    她的动作很慢,很清晰,每一个手势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右手食指先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我。

    接着,右手五指微曲,掌心向上,如同托着某种极其珍贵易碎之物,缓缓抬起至胸前,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掌心中的珍宝——珍贵。

    最后,她的食指平稳而清晰地指向蜷缩在地上的男人——你。

    三个手势,连贯而清晰,在冰冷的雨幕中,划出无声却重若千钧的轨迹:

    你很珍贵。

    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滴落,滑过她专注而坚定的眼眸。巷子里只有哗哗的雨声,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她蹲在那里,像一尊小小的、固执的雕塑,固执地将这无声的肯定传递给身下这具残破的躯壳。

    男人蜷缩的身体似乎有极其微小的凝滞。

    那双一直空洞地望着雨幕的、死寂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重新聚焦在温阮的脸上。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露出一小块苍白的皮肤。他的目光不再是完全的虚无,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碎裂、翻涌,如同冰封的湖面下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是一种极深的困惑,一种被猝不及防刺穿的茫然,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原始的愤怒。

    但这复杂汹涌的情绪只在他眼底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下一秒,那双眼睛里的所有波澜都消失了,比之前更加彻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警告,如同淬了毒的刀刃。

    他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抗拒。沾满血污和泥水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湿冷的地面上,溅起肮脏的水花。

    他别开了脸,将整张血污狼藉的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蜷缩的身体绷紧,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无声地传达着一个信息:滚开。

    温阮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冰凉的、黏腻的触感。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下,带走那点微弱的暖意,留下刺骨的寒意。

    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看着男人彻底封闭的姿态,心口那股闷痛感更清晰了。她缓缓地收回手,指尖微微蜷缩。

    她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比划任何手势。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拉起旁边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的小雅,转身,踩着湿滑泥泞的地面,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了这条散发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巷子。

    高跟鞋的声音在雨声中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冲刷着巷子里蜷缩的身影,冲刷着地上的血污。不知过了多久,埋在臂弯里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双紧闭的眼睛,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

    第二天,阳光刺眼,昨夜的暴雨仿佛一场噩梦。温阮早早到了学校,推开向阳走廊尽头那间熟悉的教室门。窗明几净,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粉笔灰味道,孩子们稚嫩的手语交流着昨晚的动画片,阳光在课桌上跳跃,一切都平和安宁。

    她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想把窗子再推开一些,让清晨带着花香的空气涌进来。

    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窗框,目光随意扫过窗外。

    她的动作,连同呼吸,一起凝固了。

    教室外侧的窗台上,靠近边缘的位置,几块灰白色的、边缘还带着干涸暗褐色污迹的旧绷带,被人用蛮力按压着,勉强粘附在粗糙的水泥台面上。

    绷带本身肮脏破旧,但上面用某种暗红近褐的粘稠液体,歪歪扭扭、力道极重地涂抹出三个大字。那颜色,在明亮的光线下,刺眼得惊心——是干涸凝固的血。

    字迹狂乱,笔画粗粝,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戾气,每一个转折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刻下的诅咒:

    离

    我

    远

    点

    温阮的手指还搭在窗框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背上,她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窗台下的花圃里,新栽的小花在晨风中摇曳,嫩黄的花瓣上沾着晶莹的露珠,生机勃勃,与窗台上那刺目的、带着血腥意味的警告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

    孩子们的笑闹声仿佛瞬间被推远,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定定地看着那四个字,干涸的血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光泽,每一个歪斜的笔画都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

    昨天雨巷里那双死寂冰冷的眼睛,那双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温阮心底翻涌。不是恐惧,至少不完全是。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拒绝的刺痛,混杂着一种更深沉的、对这个陌生男人处境无法言说的悲凉。他真的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浑身是伤的野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竖起尖刺,嘶吼着警告所有试图靠近的生灵。

    她静静地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偏移了几分,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最终,她什么也没做。没有去擦拭,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拿起讲台上的粉笔,开始在黑板上书写今天的手语教学重点。

    粉笔划过黑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的动作依旧平稳,只是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那几块带着血字的绷带,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固执地粘在窗台边缘,在阳光下无声地散发着警告和绝望的气息。温阮的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每一次触碰,心口都像被那凝固的血字灼了一下。

    日子在粉笔灰、手语练习和孩子们的喧闹声中滑过。窗台上那刺目的警告在风吹日晒下渐渐褪色、卷边,最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彻底冲走,只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污渍。

    温阮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条阴暗的巷子和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她不是救世主,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聋哑学校老师,有自己的生活和职责。那个叫陈妄的男人,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只激起一圈短暂的涟漪,便沉入黑暗,似乎再也不会出现。

    直到一个多月后。

    周五放学,温阮整理好教案,和值日的几个孩子一起打扫完教室。锁门时,夕阳的余晖给走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她习惯性地沿着安静的走廊走向校门口,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就在她即将拐过通往校门的最后一个转角时,一阵极其压抑、断断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极力忍耐的、从喉骨深处挤出的闷哼,突兀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声音来自旁边一条平时堆放清洁工具、极少有人走的狭窄通道。

    温阮的脚步猛地顿住。一股熟悉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贴在冰凉的墙壁上,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视线。

    通道里光线昏暗。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微微佝偻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温阮的目光瞬间凝固在他裸露的左臂上——那里缠着一圈又一圈沾满污渍的绷带,此刻,绷带正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被他自己用牙齿咬着,右手则笨拙地试图将新的、同样肮脏的绷带缠绕上去。

    动作间,绷带的缝隙里,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红肿,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渗出的、混着脓水的黄液。每一次缠绕,他的身体都因为剧痛而控制不住地颤抖一下,牙齿死死咬住嘴里的绷带,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合着灰尘滚落。

    是陈妄。

    温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手臂上那伤口……看起来比上次雨巷里见到的任何一处都要严重得多,而且明显感染了!他这样胡乱包扎,只会让情况更糟!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几乎要压过理智。她应该立刻走开,像他警告的那样,离得远远的。可是,看着他因为剧痛而扭曲的侧脸,看着他手臂上那片狰狞的伤口,看着他笨拙而徒劳地试图自救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用力掐了一下掌心,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直接上前,那只会激起他更强烈的敌意。她迅速退后几步,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快步走向走廊另一头的教师办公室。那里有备用的急救箱。

    她拿了碘伏、棉签、干净的纱布和绷带,还有一小瓶医生开给扭伤学生的消炎药膏(她知道可能不对症,但聊胜于无)。抱着这些东西,她再次回到那个通道口。

    陈妄还在那里,背对着她,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头抵着冰冷的墙壁,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包扎的动作完全停滞了,右手里还攥着那卷脏污的绷带,左臂的伤口狰狞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渗着血水。

    温阮的心跳得很快。她放轻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在距离他大约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她停了下来,没有再前进。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的急救药品,轻轻地、一件一件地放在地上干净的地方。碘伏瓶、药膏管、洁白的纱布卷……每放下一件,都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放完最后一样东西,她立刻后退了好几步,退到了通道入口的光亮处,确保自己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余光之内,但又保持着一个安全的、不会让他感到被侵犯的距离。

    然后,她抬起双手。

    她的手指在夕阳斜斜投进来的光线中,清晰地、稳定地开始比划。

    动作很慢,每一个手势都力求准确无误。

    右手食指先指向地上放着的急救药品——这些。

    接着,双手掌心向上,在胸前平托,微微上下移动,如同给予的动作——给你。

    最后,双手五指微曲,指尖相对,在胸前合拢,然后缓缓向外分开,掌心向上——帮助。

    这些,给你。帮助。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等待陈妄的任何反应,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她毫不犹豫地转身,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嗒、嗒声,快步离开了那条狭窄的通道。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昏暗的通道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和药味。

    陈妄的头依旧抵着冰冷的墙壁,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青筋凸起的额角。粗重的喘息似乎平缓了一丝。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野兽,死死地盯向通道入口——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地上那一小堆东西上。

    洁白的纱布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旁边是深棕色的碘伏瓶和药膏管。它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与这肮脏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善意玩笑。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堆东西,眼神锐利得像要将其洞穿。沾满污泥和血污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那条刚结痂的伤口又崩裂开,渗出一丝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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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仿佛凝固了。通道里只剩下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还有角落里老鼠啃噬什么的悉索声。

    终于,那紧握的拳头极其缓慢地松开。他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像一头被伤痛和疲惫彻底压垮的困兽,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每动一下,左臂狰狞的伤口都传来钻心的锐痛,让他额角的汗珠大颗滚落。

    他停在那一小堆药品前,没有立刻去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剧烈的挣扎,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对任何伸过来的手都本能怀疑的警惕,一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对善意近乎恐惧的排斥。

    他猛地抬头,再次凶狠地扫视通道入口,确认那个纤瘦的身影真的消失了,没有躲在暗处窥探。

    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低咆般的短促气音。他猛地伸出右手,动作粗暴得近乎发泄,一把抓起那卷洁白的纱布,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不是救命的敷料,而是某种需要立刻销毁的耻辱证明。沾着泥污和血痂的手指用力之大,几乎要将那柔软的纱布捏得变形。

    他死死盯着手里这团突兀的白色,胸膛剧烈起伏。几秒钟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将它连同那瓶碘伏和药膏一起,狠狠地塞进了自己那件破旧不堪的T恤口袋里,动作快得像是在偷窃。

    东西塞进口袋,那鼓囊囊的一团硌在腰侧。他没有再停留,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他咬着牙,用那只没受伤的右臂撑着冰冷的墙壁,拖着那条伤腿和剧痛的左臂,一步一步,踉跄着、沉默地消失在了通道更深的阴影里。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从走廊的窗户上溜走。通道入口处的地面上,只留下几滴未干涸的、浑浊的污渍,很快被浓重的暮色吞没。

    日子像被拨动的算珠,在无声的手语和粉笔灰中一天天滑过。窗台上那干涸血字的阴影似乎渐渐淡了,被孩子们天真的笑容冲散。但温阮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开始有意识地绕开那条堆满杂物的通道,放学时也尽量和同事结伴。她告诉自己,只是为了避免尴尬和可能的麻烦。然而,心底某个角落,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如同羽毛轻拂的牵念。那个男人……他的伤怎么样了那些药,他用了没有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温阮独自留下批改作业。夕阳的暖光斜斜穿过窗棂,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起身去倒水。端着水杯回来,视线习惯性地扫过自己的办公桌。

    脚步顿住了。

    桌角,那个她用了很久的、印着小向日葵的陶瓷杯垫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

    不是崭新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和脏污。那是一块深灰色的、厚实的橡胶垫片,像是从什么沉重机器上拆下来的零件。形状并不规则,表面粗糙,带着长期使用的油污痕迹,摸上去冰凉而坚硬。

    垫片下面,压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边缘毛糙的烟盒锡纸内衬。

    温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放下水杯,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拿起那块垫片。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她展开那张锡纸。

    锡纸内侧,用尖锐的物体(也许是钥匙,也许是碎玻璃)极其用力地刻划着几道歪歪扭扭的线条。那线条生硬、笨拙,带着一种原始的蛮力感,却奇异地组成了两个勉强能辨认的字:

    谢

    谢

    刻痕很深,几乎要划破薄薄的锡纸。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憋足了劲的笨拙,像是用尽了毕生所学才刻下这两个字。

    温阮捏着那张锡纸,指尖感受着那粗糙深刻的划痕。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酸涩,猛地冲上她的眼眶。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浑身是伤、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男人,是如何笨拙地、甚至可能是带着某种屈辱感,在昏暗的角落里,用尽力气刻下这两个对他而言无比陌生的字眼。

    她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那条堆满杂物的通道入口。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暮色渐浓。

    她默默地将那块沉甸甸的橡胶垫片放在自己的杯子下面。粗糙冰凉的质感透过杯壁传来。她拿起笔,继续批改作业。笔尖在纸面上滑动,沙沙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点别样的韵律。

    一场无声的、奇特的交流,在两个人之间悄然建立。没有言语,没有对视,只有物品的传递和符号的刻写。

    温阮没有再刻意避开那条通道。有时,她会无意地将自己多余的一份午餐便当(特意多做了些,量很足),放在通道入口一个相对干净的废弃木箱上。

    第二天,木箱上会多出一小块被洗刷得发白、带着海水腥气的奇怪贝壳,或者几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

    有时,她会放下一瓶普通的消炎药水,或者一包干净的棉签。

    隔天,她会在窗台角落发现一小截不知从哪里掰下来的、磨掉了棱角的金属管,或者一个用废铁丝极其粗糙地拗成的小圈。

    每一次交换,都伴随着一张刻在烟盒锡纸上的、歪歪扭扭的字。内容极简,从最初的谢谢,渐渐变成药、好、不用。

    他的字依旧难看,笔画生硬得像是用斧头劈出来的,但温阮能感觉到,那刻划的力道里,最初的狂暴戾气在一点点消退,只剩下一种沉默的、笨拙的认真。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固执地划清界限——他接受帮助,但拒绝亏欠。

    温阮从未在放置物品时偶遇过他,也从未在取走他留下的东西时看到他的身影。他像一道沉默的、只存在于物品交换之间的影子。

    直到一个深秋的傍晚。

    温阮因为一个学生家长临时沟通,耽搁了离校时间。天完全黑透了,路灯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昏黄的光圈。她裹紧外套,快步穿过寂静的校园。

    刚走出教学楼后门,踏上通往校门的小路,一股浓烈得呛人的酒气混合着劣质烟草味,猛地扑面而来。

    哟!这不是……温老师吗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醉意和令人不适的黏腻感。

    温阮心头一紧,脚步顿住。前方小路的阴影里,晃出来三个身影,堵住了她的去路。为首的是个染着黄毛的混混,正是上次在巷子里殴打陈妄的那人之一!他手里还拎着个喝了一半的啤酒瓶,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旁边两人也嘻嘻哈哈,眼神肆无忌惮地在温阮身上扫视。

    这么晚了,一个人啊温老师黄毛摇摇晃晃地逼近一步,酒气喷在温阮脸上,天怪冷的,陪哥几个……喝一杯暖和暖和他伸手,油腻的手指就要去碰温阮的下巴。

    温阮脸色瞬间煞白,胃里一阵翻腾。她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那只手,同时右手迅速抬起,五指并拢,指尖朝外,做了一个清晰有力、代表停止的手语动作,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黄毛。

    操!哑巴啊比划什么呢黄毛被她的眼神和动作激怒了,骂了一句,酒瓶往地上一墩,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装什么清高!老子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气!他再次逼近,另外两人也嬉笑着围拢过来,堵死了温阮的退路。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温阮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她飞快地扫视四周,寻找脱身的机会,同时再次打出手语,动作更快更急:离开!不然我报警!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手指作势要拨号。

    报警哈哈!黄毛狂笑起来,一把打掉了温阮的手机。手机摔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臭哑巴!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彻底被激怒,眼中凶光毕露,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朝温阮的脸狠狠扇了过来!

    温阮绝望地闭上眼,身体紧绷。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空气中响起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到极致的肉体撞击声,像是沙袋被巨锤砸中。

    呃啊——!

    紧接着是黄毛杀猪般的惨嚎。

    温阮猛地睁开眼。

    一个高大如山的身影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黄毛身后,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的一条手臂如同铁钳般死死勒住了黄毛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带着一股能砸碎岩石的恐怖力量,狠狠捣在黄毛的肋下!

    那沉闷的撞击声,就是这一拳发出的!

    黄毛的惨叫声戛然而止,眼球暴突,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身体软泥般往下瘫。

    另外两个混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嗷嗷叫着扑了上来。

    那道身影猛地将瘫软的黄毛像破麻袋一样甩开,砸向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混混。同时,他如同出闸的猛虎,不退反进,一个沉肩矮身,躲过侧面挥来的拳头,坚硬如铁的肘部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狠狠撞在第二个混混的胃部!

    呕——!第二个混混连惨叫都发不出,捂着肚子跪倒在地,狂吐起来。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暴力、精准、狠辣,带着一种原始的、为生存而磨砺出的残酷效率。

    昏黄的路灯下,温阮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是陈妄!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额角还带着没完全消退的青紫,但此刻,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每一个关节都像是为格斗而生。解决掉两个混混,他冰冷的目光扫向最后一个吓傻了的家伙。

    那混混对上他的眼神,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浑身一哆嗦,怪叫一声,连滚爬爬地拖起地上还在干呕的同伴,头也不回地逃进了黑暗里。被甩在一边的黄毛挣扎着想爬起来,被陈妄走过去,一脚踹在腰眼,彻底没了动静,像条死狗一样瘫着。

    战斗结束,快得像一阵风。小路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黄毛微弱的呻吟和浓烈的酒气、血腥气。

    陈妄站在一地狼藉中,微微喘息着,背对着温阮。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尊沉默的、染血的战神雕像。

    温阮靠着墙壁,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看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劫后余生的感觉和被巨大冲击力震撼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说不出话,也做不出任何动作。

    陈妄缓缓转过身。

    路灯昏黄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他。汗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滴落,额角那道旧伤似乎又崩裂了一点,渗出血丝。T恤的袖子在刚才剧烈的打斗中被扯破了一道口子,露出下面结实紧绷、如同钢铁浇筑般的小臂肌肉。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温阮脸上。

    那双眼睛,不再是雨巷里的死寂空洞,也不再是通道里野兽般的警惕凶戾。此刻,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一闪而逝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有确认她无恙后的短暂松懈,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背负着整个黑夜般的疲惫,以及……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绝望的疏离。

    他看着她,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移开了视线,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手机屏幕,扫过瘫倒如死狗的黄毛,最后落回自己沾着污渍和点点血迹的拳头上。

    他沉默地弯下腰,用那只刚刚爆发出恐怖力量的右手,捡起了地上温阮那只屏幕碎裂的手机。动作带着一种与他体型不符的小心翼翼。

    他走到温阮面前,在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血腥味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温阮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抬头看着他。

    陈妄没有看她,只是将那只碎裂的手机递了过来。他的手指很长,骨节粗大,指关节处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细碎的伤痕,此刻沾着些微的血迹和污渍。

    温阮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碎裂的屏幕边缘,也触碰到他带着粗粝茧子的手指。

    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触碰。

    温阮接过了手机。碎裂的屏幕上倒映着她自己有些苍白的脸。

    陈妄收回手,垂在身侧。他依旧没有看温阮,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脚下的阴影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宽阔的肩膀绷紧,下颌的线条咬得死紧。

    终于,他用那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

    走…快走。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急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不再停留,迈开大步,像一道沉默而沉重的黑色剪影,迅速融入了小路尽头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温阮握着那只冰冷的、碎裂的手机,站在原地。路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地上是瘫倒的黄毛和一片狼藉。陈妄最后那嘶哑的走…快走,和他转身时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疏离,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她的心里。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怕连累她。他的世界是泥沼,是深渊,沾上一点,就可能万劫不复。

    温阮默默地将碎裂的手机放进口袋,没有再看地上的黄毛一眼。她转身,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沉重了百倍。陈妄那沉默如山、却又仿佛背负着整个地狱重量的背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晚之后,温阮有好几天没有再放置任何东西。她把自己埋进工作里,试图用孩子们的纯真笑容冲淡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和无力感。陈妄的世界太黑太冷,她伸出的手,似乎只会让他退得更远。

    然而,心底那份莫名的牵念,并未因此而消失。像一根坚韧的藤蔓,在暗处悄然生长。

    几天后,一个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钻进了温阮的耳朵。

    午休时间,她在教师办公室整理教案。虚掩的门外,传来两个清洁工阿姨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闲聊声。

    ……哎,听说了吗就咱们学校后头那片老巷子,昨晚出大事了!

    咋了咋了快说说!

    就那个‘疯狗陈’!地下拳场那个不要命的人肉沙包!听说昨晚在巷子里,被东哥的人堵了!好像是为了之前他坏了东哥手下好事那事儿具体不清楚,反正打得那叫一个惨……

    疯狗陈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温阮的耳膜!她的手指瞬间攥紧了教案的纸张,指节泛白。

    唉,那家伙也是条硬汉子,听说被几个人围着打,愣是没服软。可双拳难敌四手啊,最后……啧啧,清洁工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忍,听说……手筋被挑了!用刀子!右手!那场面……想想都瘆得慌!

    啊!手筋!另一个声音充满了惊骇,那……那不就废了!在地下拳场,废了手,那不就是条死狗了

    谁说不是呢!唉,造孽啊……估计就是冲着他吃饭的家伙去的!断了手,以后还怎么当沙包听说被人扔在巷子口,跟条死狗一样,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门外的声音渐渐远去。

    温阮僵在原地,手里的教案无声地滑落在地,散开一片。办公室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她却感觉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手筋被挑断……右手……

    那个沉默如山、仅凭一双拳头在黑暗泥沼中挣扎求生的男人……他赖以生存的武器……被彻底摧毁了

    一股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悲恸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闪过陈妄那双布满厚茧和伤痕的手,闪过他在路灯下沉默递还手机时指关节上的血迹……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她顾不上扶,甚至顾不上捡起地上的教案,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办公室。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必须找到他!

    她冲进那条熟悉的、堆满杂物的狭窄通道。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中飞舞。她又疯了一样跑向学校后门那片迷宫般的老巷子,凭着模糊的记忆,冲向那条曾经见过他蜷缩在雨中的后巷。

    午后的阳光照不进这里,巷子深处依旧弥漫着潮湿、腐败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温阮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就在巷子最深处、靠近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陈妄。

    他背靠着冰冷肮脏的墙壁,头深深地埋在屈起的膝盖里,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座彻底崩塌、被遗弃的废墟。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几乎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大半,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勾勒出僵硬而绝望的轮廓。他的右手……那只曾经爆发出恐怖力量的右手,此刻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软塌塌的角度垂落在身侧的地面上。

    手腕处,裹着一团被血彻底浸透、颜色暗沉得发黑的破布。那布条缠绕得极其潦草,根本止不住血,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污秽不堪的地面上,积成一小洼刺目的暗红。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垃圾腐烂的恶臭。

    温阮一步步走近,高跟鞋踩在湿滑的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她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距离很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血腥气和一种……濒死的衰败气息。

    他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埋在膝盖里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却没有力气抬起。只有那只完好的左手,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深深抠进身下冰冷肮脏的泥地里,指缝里全是黑泥和凝固的血块。那是一种无声的、极致的痛苦和绝望。

    温阮的目光死死锁在他那只无力垂落的右手上。被血浸透的破布下,隐约可见手腕处狰狞翻卷的皮肉。她知道,那下面,连接着手与臂、赋予他力量与生存可能的筋腱,已经断了。

    一股尖锐的疼痛狠狠攫住了温阮的心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她伸出手,那只手白皙、纤细,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了陈妄那只完好的左手手背。

    他的手冰冷得吓人,沾满了污泥和血污,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陈妄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他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温阮的泪水终于滚落,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混入他手背的血污之中。

    昏暗中,陈妄的脸毫无血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嘴角撕裂,凝固着黑红的血痂。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头发被血和汗黏成一绺一绺。那双曾经如同冰封黑曜石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空洞得可怕,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仿佛灵魂已经被彻底抽空,只剩下这具残破的躯壳在承受着无边的痛苦和……彻底崩塌的绝望。

    他看着温阮,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气音。

    温阮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看着他彻底崩塌、只剩下死寂的双眼,看着他那只无力垂落的、象征着他所有生存意义的废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扯着。

    她猛地收回了覆在他左手上的手。在陈妄空洞绝望的目光注视下,她没有比划任何手语。

    她伸出自己的双手,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动作轻柔却又无比稳定地,握住了他那条软塌塌垂落在污秽地面上的、缠着血布的前臂。

    温阮的手很小,很白,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力量,稳稳地托住了那条沉重而废软的手臂。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那黏腻冰冷的血污,但她毫不在意。

    她托着这条手臂,如同托着世上最脆弱也最沉重的珍宝。

    然后,在陈妄那双只剩下灰烬般死寂的眼睛注视下,在浓重的血腥气和死亡气息中,温阮微微低下头。

    她捧起他那条废掉的、缠满肮脏血布的前臂,用尽全身的温柔与力量,将他那只无力垂落、沾满血污的手掌,轻轻地、郑重地贴上了自己柔软的嘴唇。

    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皮肤触感透过血布传来,直抵唇瓣。温阮闭上眼,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黏连在一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因为巨大的情绪而剧烈起伏。

    然后,她的唇瓣,在那冰冷、染血的手背上,极其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开合。

    没有声音发出。只有唇形。

    每一个口型都带着万钧的重量,烙印在陈妄那只废掉的手背上,烙印在他彻底崩塌的世界里:

    陈

    妄

    教

    我

    打

    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巷子里只剩下垃圾腐败的微弱气息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昏暗中,陈妄那双原本如同熄灭灰烬般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残存的意识!他像一尊被雷电劈中的石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连带着那条被温阮捧着的废手都跟着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温阮,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试图刺穿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想要找出玩笑、怜悯或者疯狂的痕迹。

    没有。

    只有泪水冲刷过的、一片近乎悲壮的坚定。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火焰,灼热得烫人,固执得可怕。

    教她打架

    一个聋哑学校的老师一个干净得像张白纸的女人去学……他赖以生存、最终也彻底毁了他的……那种血腥暴力的东西

    荒谬!可笑!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讽刺!是对他崩塌人生最恶毒的嘲弄!

    一股暴戾的怒火混合着被彻底羞辱的剧痛猛地冲上陈妄的头顶!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完好的左手猛地抬起,带着一股狂暴的力气就要去推开温阮,推开这荒谬绝伦的救赎!

    滚……开……!嘶哑破碎的字眼从他齿缝里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

    然而,就在他的左手即将触碰到温阮肩膀的瞬间,他的动作却诡异地僵住了。

    因为温阮的唇,依旧紧紧地贴在他那只废掉的手背上。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地锁住他的双眼。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退缩,没有一丝犹豫。只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一种将他从深渊里拖出来、哪怕要一起坠入地狱也在所不惜的疯狂!

    陈妄那只抬起的左手,悬在了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紧贴着自己废手、无声开合的唇瓣,脑海中一片轰鸣。

    教

    我

    打

    架

    那无声的四个字,如同四道裹挟着熔岩的惊雷,一次又一次地轰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堡垒。将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抗拒、所有的绝望……都劈得粉碎!

    他试图构筑的、用以隔绝所有善意和希望的冰冷高墙,在这无声的、带着血腥味的唇语面前,轰然倒塌。

    悬在半空的左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他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猛地一松,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脊梁。

    他不再嘶吼,不再挣扎。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温阮,看着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那双空洞死寂的眸子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光芒——是难以置信,是巨大的荒谬感,是深入骨髓的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疯狂火焰灼烧后露出的、脆弱而茫然的内核。

    一滴浑浊的、混合着血丝和尘土的液体,终于,顺着他青紫肿胀的眼角,缓缓地滑落下来,在他布满血污的脸上冲出一道清晰的痕迹。

    温阮依旧稳稳地捧着他那只废掉的手臂,唇瓣紧贴着他冰冷的手背,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以生命为祭的契约。

    昏黑的巷子里,血污、泪水、绝望与一种近乎疯狂的救赎交织在一起,凝固成一幅沉重而决绝的画面。

    冰冷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将启明格斗俱乐部空旷的器械区照得一片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金属器械混合的冷硬气味。

    温阮站在力量训练区,背对着入口,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卧推架。杠铃杆上只加了两片最小的红色杠铃片,对她而言,这重量依旧沉重得如同山岳。她躺下,双手握住冰冷的杠铃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起!

    旁边一个穿着运动背心、肌肉虬结的光头壮汉,正是她的体能教练阿泰,声音洪亮地指导着。

    温阮咬紧牙关,手臂肌肉绷紧如钢丝,用尽全身力气将杠铃向上推起。她的动作很慢,手臂颤抖得厉害,额角的汗珠大颗滚落,脸色憋得通红。杠铃艰难地上升了一小段,手臂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如同不堪重负的弹簧。

    稳住!核心收紧!别塌腰!阿泰皱着眉,大声提醒。

    就在这时,杠铃猛地一沉!温阮的力量瞬间崩溃,杠铃失控地向下砸落!

    小心!阿泰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大手稳稳地托住了下坠的杠铃杆。

    呼…呼……温阮躺在卧推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挫败和疲惫。汗水浸湿了她的运动背心,贴在单薄的脊背上。

    阿泰把杠铃放回支架,抹了把脸上的汗,语气带着点无奈:温阮,不是我说你,这基础力量……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格斗不是光靠意志就行的!这得练!往死里练!知道吗他指了指旁边一个正在轻松卧推一百多公斤的壮汉,看看人家!

    温阮撑着坐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对着阿泰用力地点点头,眼神倔强。她没说话,只是再次走到杠铃前,示意阿泰帮她重新装好那两个小杠铃片。

    阿泰叹了口气,摇摇头,还是帮她装上了:行吧,再来!注意姿势!腰背挺直!

    温阮再次躺下,握紧冰冷的杠铃杆。这一次,她的眼神更加专注,也更加凶狠,仿佛面对的不是冰冷的钢铁,而是某个具象化的敌人。

    角落的阴影里,一道沉默的身影坐在轮椅上,仿佛已经与阴影融为一体。

    陈妄穿着宽大的黑色连帽衫,帽子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的右臂僵硬地搭在轮椅扶手上,裹着厚厚的白色固定支具,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肘部以上,像一具冰冷的石膏模型。露出的左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轮椅的皮质扶手,留下深深的指痕。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器械区冰冷的空气,死死钉在卧推架上那个纤瘦却倔强的身影上。

    看着她一次次艰难地推起那微不足道的重量。

    看着她手臂失控颤抖时眼底闪过的挫败。

    看着她咬着牙,汗水浸透衣衫,却依旧一次次躺回去。

    每一次杠铃的起落,每一次她身体的颤抖,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看着她被阿泰训斥后依旧固执地躺回去,看着她因为力竭而涨红的脸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抠抓轮椅扶手的动作越来越用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背上的血管狰狞地凸起。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暴怒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几乎要破胸而出!为什么这么倔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为什么非要把他这滩烂泥里最后一点残渣都榨出来!

    他猛地转动轮椅,轮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打破了训练区的沉闷。

    温阮和阿泰都循声望来。

    陈妄操控着轮椅,径直来到卧推架旁。他抬起头,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如同寒潭,冰冷刺骨地射向阿泰。

    你,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滞涩,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教法,不对。

    阿泰愣了一下,看着轮椅上这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皱起眉:你谁啊怎么进来的什么叫教法不对

    陈妄没理他,冰冷的视线转向温阮,带着一种审视废铁般的苛刻:发力,全错。腰腹是根,根不稳,力散。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起来。

    温阮看着他帽檐阴影下冰冷的眼神,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撑着从卧推凳上坐起身。

    陈妄操控轮椅靠近卧推凳,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掌心向上,对着温阮。

    躺下。手,放我手上。

    温阮依言躺下,将自己的双手轻轻放在陈妄摊开的左手掌心上。他的掌心宽大,布满粗粝厚实的老茧,触感坚硬而温热。

    推我。陈妄命令道。

    温阮吸了口气,双手用力,试图推开陈妄的手掌。

    纹丝不动。

    陈妄那只左手,如同焊死在半空的钢铁支架,任凭温阮如何咬牙发力,甚至整个身体都绷紧了,依旧稳如磐石。

    核心呢陈妄的声音冷得像冰,腰腹绷紧!脚蹬地!力从地起!传导!懂不懂他一边厉声呵斥,左手一边感受着温阮发力的点,极其精准地指出她的错误,肩松了!背没贴实!脚!蹬地!

    温阮的脸因为用力而憋得通红,汗水小溪般淌下。她按照陈妄的指令,拼命调动全身每一块肌肉,腰腹死死绷紧,双脚用力蹬住地面,将全身的力量传导至手臂。

    终于,陈妄的左手感受到了一丝微弱但稳定的推力。他眼底的冰寒似乎融化了一瞬。

    保持。他冷声道。

    温阮死死咬着牙,全身的肌肉都在尖叫抗议,她维持着这个姿势,手臂抖得如同风中的树叶,汗水瞬间浸透了身下的垫子。

    停。陈妄终于开口。

    温阮瞬间脱力,瘫在卧推凳上,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陈妄收回左手,看也没看旁边目瞪口呆的阿泰,操控轮椅转了个方向,丢下一句冰冷的话,像是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温阮刚刚耗尽所有力气的身体上:

    力量,垃圾。意志狗屁。想打先学会站着不抖!

    轮椅碾过冰冷的地面,发出单调的声响,载着那道沉默而压抑的背影,消失在通往更衣室走廊的拐角阴影里。

    温阮躺在那里,大口喘着气,汗水模糊了视线。陈妄冰冷刻薄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像钝刀子割肉。

    旁边的阿泰回过神来,挠了挠光头,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呃……温阮,那家伙……虽然说话难听了点,但……好像……有点道理他看着温阮几乎虚脱的样子,语气缓和了些,要不……你先休息会儿

    温阮撑着坐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眼角一点不争气的湿意。她看着陈妄消失的走廊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的灯光。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里的挫败和疲惫被一种更深的倔强取代。

    她没有休息,只是默默地走到杠铃前,这一次,她没让阿泰帮忙,自己吃力地卸下了一片杠铃片。

    只剩一片了。

    她重新躺下,双手握住那根对她而言依旧沉重的杠铃杆。脑海里回荡着陈妄冰冷的声音——腰腹是根、力从地起、核心绷紧。

    她闭上眼,感受着冰冷的金属触感,感受着腰腹肌肉的收紧,感受着脚掌蹬地的力量。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根只挂着一片杠铃片的杆子,缓缓地、颤抖着,却无比稳定地推了起来。

    一下,又一下。

    汗水砸在冰冷的金属凳面上,溅开细小的水花。惨白的灯光下,只有杠铃起落的单调声响,和她压抑到极致的喘息。

    三年时光,足以将顽石磨砺成玉,也能把泪水锻造成钢。

    启明格斗俱乐部那间最大的八角笼,此刻被聚光灯烤得如同蒸笼。汗水、肾上腺素和观众狂热的嘶吼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空气粘稠得几乎化不开。

    温阮站在笼边,任由教练团队最后一次检查她的护齿、缠手带。她穿着一身简洁的黑色比赛服,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寒。汗水顺着她利落的短发鬓角滑下,滴落在锁骨的凹处,那里,一枚小小的银质音符吊坠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光。

    记住战术!控制距离!防她的摔跤!找机会打击!主教练老K,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退役拳王,用力拍打着温阮的肩膀,声音盖过震耳欲聋的喧嚣,阮!稳住!冠军就在眼前!

    温阮点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笼网,锁定在对面那个如同雌豹般跃跃欲试的对手身上。对方是上届的卫冕冠军,以凶悍的摔法和地面砸拳闻名,眼神里充满了野性的侵略。

    铛——!

    钟声敲响!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对手如同出膛的炮弹,瞬间启动,一个迅猛的抱摔企图直接将温阮拖入她擅长的地面泥潭!温阮的反应快如闪电,脚下灵活地侧滑步后撤,同时一记精准的前刺拳如同毒蛇吐信,啪地一声脆响,点在对手冲来的鼻梁上!

    对手闷哼一声,动作一滞。温阮没有丝毫停顿,组合拳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左勾拳撕开对手的抱架,右摆拳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对手的肋部!拳拳到肉的声音通过现场音响放大,如同闷雷在观众席炸开!

    漂亮!温阮!保持压制!老K在场边激动地大吼。

    对手吃痛,眼神更加凶狠,凭借强悍的身体素质硬抗下来,再次低头猛冲,双臂如同钢钳般锁向温阮的腰!温阮重心下沉,一个灵巧的摇闪,躲过扑抱的同时,一记势大力沉的膝撞如同攻城锤,狠狠顶在对手的腹部!

    呃!对手发出一声痛苦的干呕,身体瞬间弓成了虾米。

    温阮眼神冰冷,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如同扑食的猎豹,瞬间跟进,右手蓄满了全身的力量,如同拉满的劲弓,一记教科书般精准、迅猛、凝聚了她三年血泪与汗水的后手重拳,撕裂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意志,如同炮弹般轰向对手毫无防护的下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拳头与皮肉骨骼撞击的闷响,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全场!

    对手眼中的凶悍瞬间被难以置信的茫然和剧痛取代,瞳孔涣散,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砰!

    沉重的身躯砸在笼网上,又弹回地面,彻底失去了意识。

    全场死寂了一瞬。

    紧接着,如同火山爆发!

    KO——!!!!

    裁判尖锐的哨声和解说员声嘶力竭的咆哮同时炸响!整个场馆瞬间被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彻底淹没!闪光灯亮成一片白昼!

    温阮!新的UFC女子草量级冠军!她做到了!她创造了历史!解说员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八角笼内,温阮保持着出拳后的姿势,微微喘息。汗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滴落在擂台上。她看着倒在自己脚下的对手,看着裁判高高举起自己的手臂,听着排山倒海的欢呼……巨大的冲击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赢了

    真的……赢了

    三年前雨巷里的血污,通道里的绝望,那刻骨铭心的废手之痛,无数个日夜在训练馆里挥汗如雨、筋疲力尽的画面,陈妄冰冷如刀的呵斥……无数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最终汇聚成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垮了她所有的冷静。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在她染着血迹和汗渍的脸上肆意流淌。她仰起头,对着刺眼的聚光灯,任由泪水奔涌,胸膛剧烈起伏着,宣泄着这三年积压的所有沉重与艰辛。

    她赢了!她终于站在了这里!用这双曾经只会比划手语、只会书写教案的手,用这具曾经被嘲笑力量垃圾的身体,打穿了这条布满荆棘的血路!

    温阮被簇拥着,披上了象征冠军的金腰带。沉甸甸的金属触感压在肩上,冰冷而滚烫。她强忍着巨大的情绪波动,对着四面八方的镜头和疯狂的观众挥手致意,脸上带着泪痕,却绽放出最灿烂、最夺目的笑容。

    闪光灯如同密集的流星雨,晃得人睁不开眼。欢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翻场馆的穹顶。

    温阮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某种近乎本能的期待,扫向那片熟悉的观众席角落——那是她特意留给陈妄的位置。

    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刺目的灯光,终于定格。

    那个角落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瞬间沉到了谷底。巨大的喜悦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留下冰冷的空洞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他……没来吗还是来了又走了她的目光不死心地在附近搜寻,急切地掠过一张张狂热而陌生的脸……

    没有。

    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没有出现。

    温阮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对着观众挥手,但那笑容里,终究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金腰带的重量,似乎也变得格外沉重。

    她随着团队和簇拥的人群,缓缓走向后台通道。喧嚣被厚重的门隔绝在身后,通道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她沉重的脚步声和依旧剧烈的心跳声在回荡。汗水浸湿了后背,凉飕飕的。

    阮阮!太棒了!你简直是我的女神!助理小跑着递上水和毛巾,激动得语无伦次。

    温阮接过水,勉强笑了笑,目光依旧有些失神地扫过略显冷清的通道。

    就在这时。

    通道前方,靠近安全出口的阴影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静静地停在那里。宽大的黑色连帽衫依旧罩着头,只露出冷硬的下颌线。他的右手……那只曾经被宣告废掉、裹着厚厚支具的右手,此刻正稳稳地放在轮椅的扶手上。

    温阮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敲击!他在这里!他没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朝他奔过去。

    然而,陈妄却操控着轮椅,极其缓慢地、坚定地转了个方向,朝着安全出口滑去。他没有回头,没有停留,仿佛只是碰巧路过。

    温阮看着他沉默消失在安全出口门后的背影,刚刚燃起的一丝火焰,再次被浇灭,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冰冷的余烬。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连一句祝贺……都不肯给她吗

    巨大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席卷了她。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金腰带冰冷的金属硌着她的肩膀,沉甸甸的,却感觉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累。

    工作人员和团队成员围了上来,关切地询问。

    温阮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只是需要静静。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独自一人,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走向更衣室。

    推开更衣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和冰冷的金属柜子。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缓缓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喜悦的释放,而是压抑到极致的委屈、失落和无法言说的孤独。她抱着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更衣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一道高大的身影,无声地滑了进来。轮椅碾过地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温阮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没有察觉。

    陈妄操控着轮椅,停在温阮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地上、无声哭泣的身影,看着那条象征着她三年血泪与荣耀的金腰带,被她随意地丢在一旁冰冷的地面上。

    他藏在帽檐阴影下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曾经缠满血布、宣告废掉、只能无力垂落的手。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复健,无数次撕裂般的剧痛,无数次在绝望中挣扎爬起……只为重新握住一点微光。

    那只手,依旧算不上灵活,甚至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但此刻,它却异常稳定地伸向轮椅侧面的一个储物袋。

    他摸索着,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看起来有些简陋的东西。然后,他用那只复健成功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它展开。

    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温阮似乎终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泪眼朦胧地抬起了头。

    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陈妄坐在轮椅上,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他那只曾经废掉的右手,此刻正高高举起一个自制的灯牌。

    灯牌不大,用简单的铁丝拗成支架,蒙着一块白色的硬纸板。纸板上,用红色的荧光涂料,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地写着两行字。那字迹依旧带着点生硬,却比烟盒锡纸上刻划的谢谢要工整有力得多。

    红色的荧光字迹,在更衣室惨白的灯光下,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温暖,清晰地映入温阮被泪水洗刷过的眼底:

    阮阮

    你才是我的救赎

    灯光映照着那两行字,也映照着陈妄那只稳稳举着灯牌的右手。

    那只手,指关节依旧粗大,布满了复健留下的新茧和旧伤疤,甚至还有些微的颤抖。但此刻,它稳稳地托着那块灯牌,如同托着整个世界最珍贵的宝藏,没有一丝晃动。

    温阮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看着那两行字,看着那只稳稳举着灯牌、承载了无数痛苦与坚持的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所有的喧嚣、疲惫、委屈、失落……都被这小小的、散发着红光的灯牌驱散得无影无踪。

    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熔岩,猛地冲破了她冰冷的心防,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将她整个人都淹没、融化!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滚烫的、灼热的、饱含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无法言喻的酸楚的洪流!

    她几步冲到陈妄的轮椅前,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乳燕投林,带着满身的汗水和泪水,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陈妄的身体被她撞得微微一晃,那只举着灯牌的右手却依旧稳稳地悬在空中,红色的荧光字迹温柔地映照着相拥的两人。

    温阮的双臂紧紧环住陈妄的脖颈,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浸湿了他宽厚的肩头。她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汗水、药味,还有独属于他的、如同大地般深沉的味道。

    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哭泣,而是巨大的喜悦和失而复得的激动冲击着她的身体。

    陈妄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后,缓缓放松下来。他那只完好的左手,迟疑地、带着一种久违的笨拙,轻轻地抬起,小心翼翼地、最终稳稳地落在了温阮剧烈起伏的背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力量。

    他微微低下头,帽檐的阴影下,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温阮汗湿的短发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我……他嘶哑低沉的声音在温阮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滞涩,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郑重,我看到了……冠军。

    温阮在他怀里用力点头,泪水蹭在他的衣领上。

    陈妄停顿了一下,那只落在她背上的左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珍视,抚摸了一下她单薄却充满力量的脊背,如同抚过世间最易碎的珍宝。然后,他那只一直稳稳举着灯牌的右手,终于缓缓地、极其平稳地放了下来。

    他将那散发着红光的灯牌轻轻放在自己腿上,腾出的右手,带着复健后尚存的僵硬,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指尖带着微凉,小心翼翼地、带着万钧的郑重,轻轻触碰到了温阮锁骨下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银质音符吊坠。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递到指尖。

    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温阮的额角。嘶哑低沉的声音,如同古老的磐石相互摩擦,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温柔,在她耳边沉沉响起:

    现在……

    莲花……

    渡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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