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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消失的房客》

    第三次敲响203房门时,门缝里透出的淡淡腐臭味终于让我掏出备用钥匙。

    这里的房客,我几乎没有看清过她的脸,遇到她时,总是戴着一顶帽檐压的很低的帽子。

    程小姐我进来了。

    推开门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玄关处那双米色羊皮拖鞋,它们还保持着人字形的摆放姿态,就像过去四百三十天里的每一个早晨。餐桌上半杯发霉的豆浆下压着对折的便签纸,我捏着边缘抽出来,上面只有两个用眉笔写的字:

    别找

    我站在原地数了十秒心跳。程真预付的三个月租金上周刚到期,阳台上还晾着她那件雾蓝色真丝衬衫,衣柜里挂着没拆标签的MaxMara大衣。梳妆台上雅诗兰黛眼霜的瓶盖松着,挖勺斜插在乳白色膏体里——这完全不符合她每天用酒精棉片擦拭瓶身的习惯。

    手机在口袋里突然震动。是中介小张发来的微信:林姐,新房客下午三点来看203,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开下门。

    我盯着浴室门把手上挂着的清洁中塑胶牌。那是程真入住第一天从包里拿出来的,当时我还惊讶怎么会有人会随身携带这种物品。现在牌子边缘已经老化发黄,远远看去就像块陈年的尸蜡。

    稍等,这间已经续租了。我回复完就把手机扔到沙发上。

    床头柜抽屉里,那本黑色笔记本还在老位置。我戴上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才敢翻开,内页密密麻麻全是数字:

    7.15

    136.2

    7.16

    135.8

    7.17

    134.9

    翻到最后一页,日期停在十天前,数字突然变成刺眼的46.5。这些数字我太熟悉了,程真每天早晨都会有在厨房电子秤上量体重的习惯,然后把数据抄进本子。但46.5公斤这比她三个月前记录的51.2公斤足足少了20斤。

    冰箱里排列着23个相同的玻璃保鲜盒,每个标签都标注着精确到克的食物重量。我打开最外层的盒子,鸡胸肉已经长出了一层绿色绒毛。保鲜层抽屉里,三颗智利车厘子按照茎秆朝右的标准姿势摆放着——程真说过这是她家乡的习俗。

    物业监控室的老王打着哈欠调出记录:上月28号凌晨3点17分,有个穿黑风衣拎行李箱出去的。画面里的女人戴着口罩,但走路的姿势明显左右摇摆,和程真那种模特般的挺拔显得完全不同。

    这不是你的租客。老王指着屏幕右下方,看这个。

    监控边缘闪过半截反光,像有人举着镜子。放大后勉强能辨认出那是203阳台的落地窗,映出房间里似乎有两个人影。

    我回到家时,新房客正站在203门口凑着猫眼打量。是个穿JK制服的女孩,肩带上别着克罗心胸针。姐姐这屋子死过人吧怎么有股怪味…她突然凑近我耳朵,刚有个穿红裙子的阿姨在楼道里转悠…

    哪来的红裙子我猛地抓住她手腕。

    女孩惊叫一声吃痛地甩开手:你弄疼我了。她上下打量我,就电梯口那个啊,一直念叨着…说到这里,她突然噤声,瞳孔急剧收缩。我顺着她的视线瞬时回头,电梯显示屏正从18层缓缓下降,而这是栋17层的公寓。

    当天晚上,我在程真枕套夹层里摸到张照片。拍摄角度明显是以偷拍的方式记录下来的,画面里穿白大褂的我正埋头在民宿前台核对订单,日期是去年入职慈爱疗养院的第一天。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

    姐姐,你终于找到工作了

    2

    《缝在衣服里的秘密》

    维修工拆开203的壁挂内机时,掉出来三粒白色药片。

    林老板,这得加收清洁费啊。维修工用螺丝刀戳着那些药片,它们在屋内的灯光下显出蓝色覆膜光泽来。我捏起一粒放在舌尖边缘,立刻尝到熟悉的苦味——是劳拉西泮没错了,我们疗养院常常开给具有创伤后遗症病患用以镇定情绪的药剂。

    程真偷药不可能啊……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否定了。作为疗养院的兼职护理师,我每天经手的药物足够一家药店的日常出入。如果她要偷,完全不必大费周章在空调内机里藏这三粒。

    师傅,你等等,再帮我看看电梯显示屏的事,它们似乎出了些故障……维修工刚要收拾了工具离去,又被我叫住。

    穗穗!楼下传来表姐的喊声,有你的快递。

    纸箱上没有寄件人的确切信息,拆开后才发现是件叠得方正的藏青色护士服。我抖开衣服的瞬间,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左胸口袋上方绣着慈爱疗养院的布标,针脚细密得像是蜈蚣的脚趾一样。

    这件衣服我认识。去年冬天疗养院统一换新制服时,我的那件在第一天就莫名失踪了。后来不经意间在更衣室储物柜底层找到,当时还以为是哪个同事拿错了。

    我提起这件护士服上下摩挲,突然在腰侧摸到硬块样的东西。拆开内衬线头,一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滑了出来。画面里两个穿草莓图案连衣裙的小女孩站在旋转木马前,我心下一惊,认出左边那个是五岁的自己,而右边的另一个女孩,她的嘴角有颗和我同方位几乎对称的痣。

    翻过照片,背面用紫色荧光笔写着:2005.6.1

    儿童节礼物。

    我几乎是用奔跑的姿势,冲回203翻遍程真的衣柜。在MaxMara大衣内衬、Theory衬衫领标后面、甚至CK内衣的蕾丝边上,全都缝着同样的慈爱疗养院布标。从针脚走的向,可以看得出来缝纫者的用心,但根据其磨损程度的不一,又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布标应该是不同时期缝上去的,有些布标上的线头已经开始发黄。

    手机突然一阵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点开是张监控截图,画面里穿红裙的女人正背对镜头站在疗养院药房门口。图片详细信息显示拍摄时间是昨天凌晨2:15,而那个时间段我应该在上夜班。

    林护理师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我差点没有抓稳手机。实习生小雨举着体温计站在门口,3床患者体温又升到39度了,张主任说让你……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护士服上,突然瞪大眼睛,咦!这件制服……

    怎么了

    没、没什么。小雨往后退了半步,她摸了摸护士帽,就是觉得很眼熟。上周值夜班时,好像看见有人穿着它在B栋走廊……

    我知道她在撒谎。B栋是疗养院的封闭区域,只有每周三消毒时开放,因为二十年前那场火灾……之后便一直没有重建。更为关键的是,新制服是去年才启用的,而小雨今年刚毕业。

    下班时我在更衣室拦住了小雨。女孩咬着嘴唇沉默半晌,终于打开手机相册:其实我拍了照片。那晚我去B栋找跑丢的流浪猫,看见这个……

    照片里穿护士服的女人背对镜头站在B栋走廊,长发垂到腰际。虽然像素模糊,但仍能辨清她左手的小拇指以不自然地角度弯曲着——和我小时候因摔断后没接好的右手小拇指几乎一模一样。

    最吓人的是……小雨的声音开始发抖,她当时在204病房门口,对着空气说……

    说什么

    说‘姐姐,我们该吃药了’。

    我的手机恰在这时屏幕亮起。锁屏上跳出一条来自程真的短信:

    姐姐,你找到我们的旋转木马了吗

    3

    《病历上的陌生名字》

    我站在中心医院妇科诊室外的走廊上,手里捏着从程真衣柜暗袋里找到的就诊卡。卡片边缘已经起毛,显然经常被使用。电子屏上滚动着16号

    程雅的名字,我盯着那个雅字看了很久,突然脑海中闪过一阵空白——那是宠溺我的外婆为我取的小名,除了曾经的家人,几乎没有外人知道。

    程小姐护士推开门,我下意识站起来迎了过去,以为是病患有事找我,才要开口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走廊外面飘进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病患喷涂的某种花露水气息,这让我想起程真总是酷爱在手腕上喷上那些祖马龙蓝风铃。

    您上次的活检结果出来了。医生推了推眼镜,电脑屏幕反光遮住了她的眼神,HPV16型阳性,但TCT检查正常,建议找时间来做活检。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医生把检查单转过来,患者信息栏赫然印着程真的照片,姓名却是程雅。最下方的医生签名龙飞凤舞,但我认得出那个张字——慈爱疗养院的张主任,我的顶头上司。

    程小姐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喉咙干得发紧,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医生瞥了我一眼,皱着眉头看向电脑:系统显示您上次就诊是3月15日,自述月经周期28天,末次月经2月20日。她突然压低声音,关于您咨询的代孕事宜,我们医院绝对不参与任何……

    我逃也似地冲出诊室,在卫生间的洗脸池里连刷几捧凉水。我抬头望向镜子的时候,只看到我的脸色惨白,和程真留下的那管涂抹在我嘴唇上的迪奥999口红形成刺眼对比。那管口红直到现在仍旧揣在我衣服口袋里,旋开底部,就能看到哪一行刻着的小字:给穗穗的生日礼物——2005.5.20。

    可2005年我生日那天,明明因为腮腺炎住院,根本就没人来探视。

    手机震动,朋友发来微信: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和程真身份证号对应的人2005年就已经死了,殁年5岁,死因火灾。

    我拧开水龙头捞起一些凉水浇到自己头上,拼命想让自己清醒,抬头时却发现打湿的镜面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用口红画的小字:

    你是我,我是你

    水珠正顺着字迹蜿蜒而下,像一行血泪。我惊恐地后退,撞到身后放置在墙边的保洁推车。车上悬空的消毒液瓶子顷刻翻倒,液体泼洒而出,在地面形成一小滩淡黄色的水洼。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水洼里映出两张几乎相同的脸——只不过一张在哭,另一张却在笑。

    回到疗养院,我径直去了档案室。管理档案的老赵正在刷着小视频头也没抬,钥匙就挂在墙钉上。2005年的病历册早就积满了厚厚一层灰,翻到6月那页时,一张照片映入了我的眼帘。

    照片上是两个穿病号服的小女孩,并肩坐在疗养院老楼前的台阶上。左边的孩子左手小拇指不自然地弯曲着,右边孩子膝盖上有道T形疤痕——那是我小时候摔在碎玻璃上留下的。照片背面印着标准的病历编号,但患者姓名栏被墨水涂黑了,只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双胎两个字。

    找什么呢正在我想的出神时,张主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慌忙将照片塞进口袋,转身时却不小心撞翻了一旁的档案架。那些泛黄的纸页如同雪花般散落,其中一些正好飘到她脚下。

    张主任弯腰捡起那张纸,我清楚地看到在那一瞬间,她的手指在发抖。那是一份2005年的用药记录,患者姓名处写着林穗程雅,药物名称栏赫然印着记忆干扰剂。

    这是什么我紧盯着张主任手中的纸张,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却像一段生锈的铰链。

    张主任几乎是闭着眼睛,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之深以至于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穗穗,有些事情不要过多的去追问。那个程真……她的话声被突然响起的火警铃打断。

    B栋!B栋着火了!走廊上有人大喊。

    我甩开张主任冲向B栋,白色的浓烟已经从二楼的某个窗口喷涌而出。混乱中,我看见一个穿红裙的身影站在冒烟的窗前,长发在浓烟中飞舞。她缓缓转身,手里举着个正在燃烧的相框——那里面是两张并排的出生证明,姓名栏分别写着林穗和程雅。

    4

    《燃烧的相框》

    我冲向B栋的楼梯,浓烟已经灌满了走廊。奇怪的是,却不见扑面而来的热浪,但空气中已有过氧乙酸与酒精混合产生的刺激性味道,简直和疗养院消毒间的气味一模一样。

    程真!我捂住口鼻大喊,声音被烟雾吞噬。

    二楼的烟势最猛,204病房的门半开着,大谷的烟雾从门缝里窜出来。我抬脚踹开门,白烟卷着刺鼻的味道向我袭来,我下意识抬手挡住脸——

    房间中央站着那个红裙女人。

    她背对着我,长发垂到腰间,手里捧着燃烧的相框。火焰已经舔舐到她的袖口,可她一动不动,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程真……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缓缓转身。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她的脸——是我的脸。

    不是相似,不是错觉,就是完完全全的、镜子里的我自己。只是她的左眼角多了一颗小小的泪痣,而我的在右边。

    相框上的火焰已经烧到了她的裙摆,可她只是就这样看着我不为所动,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姐姐,她说,你终于来了。

    她的声音和电话里的一模一样,满是轻柔与冷静,却透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疲惫之感。

    我冲向她,想把她拉出现场,可她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她轻声说,但你可以救你自己。

    她抬手,把燃烧的相框递给我。我本能地接住,灼热的金属边框烫伤了我的手掌,但我死死抓着没松手。

    相框里是两张泛黄的出生证明。

    林穗,女,2000年5月20日,3.2kg

    程雅,女,2000年5月20日,3.1kg

    ——双胞胎。

    烟势越来越大,几乎难以看清屋内的状况。我抓住她的手腕:走!先出去!

    她却笑了,轻轻挣脱我的手。

    穗穗,你还不明白吗她的声音近乎温柔,‘程真’从来就不存在。

    什么……

    我是程雅,是你的妹妹。她看着我的眼睛,而你,才是‘程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二十年前,他们把我们分开,给你新的身份,让你忘了一切。她的声音在烟雾中飘忽,我花了十年才找到你,又花了五年让你‘看见’我。

    我被烟雾呛得眼泪直流,她猛地推开我。

    现在,该你去寻找真相了。

    烟雾吞没了她的身影。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B栋,身后传来人们在建筑物奔跑着传来的叫喊。我跪在草坪上,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半焦的出生证明。

    远处,警笛声越来越近……

    后来消防报告显示,烟雾源自B204室堆放的过氧乙酸消毒剂与酒精混合而来……

    这一切都是程雅为了想法设法唤起我的记忆而使出的一些计策……

    5

    《养父母的保险箱》

    我坐在养父母家的客厅里,头脑中乱的要命,手指却无意识地抚摸着包里那张烧焦的出生证明。

    养母给我倒了杯茶,热气氤氲,她的表情藏在雾气后面,看不真切。

    穗穗,怎么突然回来了她轻声问,语气温柔,却带着那么一丝紧绷。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出生证明推到她面前。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一颤,茶水洒在桌布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养父从书房走出来,看到桌上的纸,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你们早就知道,是不是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

    养母的嘴唇颤抖着,最终,她只是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的初衷……只是想保护你。

    养父转身走向书房,片刻后,他捧着一个老旧的金属保险箱回来。箱子上的密码锁表面已经起了铜锈,他输入密码时,两只手都在不自然的发抖着。

    咔嗒。

    箱子开了。

    里面是一叠泛黄的文件,最上面是一张收养协议——

    收养人:林正国、陈梅

    被收养人:林穗(原名:程真)

    日期:2005年9月15日

    我的半边身子都开始僵直。

    程真……是我

    养父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那程雅……是我的双胞胎妹妹

    养母终于抬起头,眼眶通红:你们五岁那年,被送进了慈爱疗养院……那时候,那里面听说在做一些……实验。

    什么实验

    养父将话接过来,他的嗓音沙哑:记忆干预……他们想研究双胞胎之间所谓的心灵感应,所以……他们分开抚养你们,用药物和催眠让你们彼此忘记对方。

    我的大脑闪过一片空白。

    那场火灾……

    是意外。养母低声说,但疗养院似乎掩盖了真相,他们说……只有一个孩子活下来了。

    我盯着收养协议上的日期——2005年6月15日。

    而疗养院的火灾记录,是2005年6月10日。

    所以,你们以为只有我活下来了

    养父的表情沉重:我们被告知,程雅没能逃出来。

    可她现在回来了。

    我翻到文件的最后一页,发现一张被烧掉一角的照片——两个小女孩站在旋转木马前,穿着同样的草莓连衣裙。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

    穗穗和雅雅,永远在一起。

    我的眼泪终于像扯断了线的珠子样掉了下来。

    6

    《疗养院的地下室》

    凌晨三点,我站在慈爱疗养院的后门,手里攥着从张主任办公室偷来的钥匙。

    夜风很凉,吹得我后颈发麻。钥匙插进锁孔时,金属摩擦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开了。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亮着。我打开手机闪光灯,光束照出被搅动的浮尘,像无数飘荡于此的细小幽灵。

    张主任的档案里提到过,B栋火灾后,部分资料被转移到了主楼的地下室。那里原本是储物间,后来改成了临时档案室,平时很少有人进去。

    我沿着楼梯往下走,木质台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地下室的空气带着霉味和某种药水的刺鼻气息,像是过期的消毒水混合着福尔马林。

    尽头有一扇铁门,门牌上写着档案室-闲人免进。

    钥匙转动,门开了。

    里面是一排排金属档案柜,上面标注着年份。我径直走向2005年的柜子,手指划过文件夹,最终停在一份标着双胎项目的牛皮纸袋上。

    纸袋很厚,封口处盖着绝密的红章。我深吸一口气,拆开了它。

    第一页是一份实验协议:

    《关于双胞胎分离抚养对海马体记忆阻断及替代实验效果的临床研究》

    受试者编号:CT-07(林穗程雅)

    实验周期:2003.12-2005.06

    我的浑身似筛糠般开始发抖。

    翻到下一页,是一系列观察记录:

    CT-07A(林穗)表现出较强的适应性,较为温顺,对记忆干预反应良好,已基本忘记CT-07B(程雅)的存在。

    CT-07B(程雅)抵抗性较强,难以被驯化,多次试图逃跑,建议加强药物干预。

    再往后,是一张照片——两个小女孩坐在白色的病床上,手腕上连着电极片,她们的眼神空洞。

    照片背面写着:最后一次同步测试,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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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灾的前一天。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继续往后翻,最后一页是一份手写记录:

    6.10凌晨,CT-07B(程雅)挣脱束缚,引发电路短路,导致B栋204室起火。CT-07A(林穗)被成功救出,CT-07B下落不明,推定死亡。

    落款是张主任的签名。

    推定死亡四个字被划掉,旁边补了一行小字:

    但也有人说看到她逃了出去。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

    突然,身后传来咔哒一声——

    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7

    《张主任的录音带》

    门锁转动的声音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我迅速关掉手机闪光灯,闪身躲进最近的档案柜缝隙。黑暗中,我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格外清晰。门开了,走廊的灯光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来人没有开灯,只有手电筒的光束在档案柜间扫过。

    我知道你在里面。张主任的声音在空荡的地下室回荡,林穗,或者我该叫你——程真

    我紧攥拳头,指甲几近掐进掌心。她又是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

    手电筒的光停在了2005年的档案柜前。我屏住呼吸,看着张主任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最底层的抽屉。她取出一个黑色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后,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姐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嘘,别说话,会被发现的。

    可是我好害怕……

    数到一百,数到一百他们就会来救我们了……

    这是我和程雅的声音。五岁时的声音。

    录音里突然传来刺耳的电流杂音,接着又是另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那是年轻时的张主任:

    CT-07实验日志第47天。双胞胎记忆阻断效果显著,但也发现一些异常现象:当一方处于极度恐惧时,另一方亦会出现相同生理反应,即使将她们相隔两个楼层……

    张主任关掉录音,长叹一口气:二十年了,这个秘密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

    她突然转向我藏身的方向:出来吧。火灾那晚,程雅确实逃走了。她躲在了正在作业的垃圾车里,被运出了疗养院。

    我慢慢站起身,双腿因为久蹲而出现麻木:为什么要做这种实验

    可以说是科学研究,当然也可以说是为了钱。张主任苦笑,国外某机构四处查访,并出高价购买双胞胎记忆研究的详细数据。当时我们以为只是普通的心理学实验,直到……她突然弯腰剧烈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嘴。等拿开时,我看到了上面粘连的血迹。

    已经是肺癌晚期。她平静地说,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报应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程雅,想弥补……没想到是她先找到了你。

    她为什么不直接相认呢为什么要伪装成租客

    因为记忆阻断。再抬头的时候,张主任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她需要确认你是否真的忘记了一切。那个民宿,就在疗养院对面,这一切并不是巧合。

    我突然想起程真——不,程雅留下的笔记本。那些数字不是体重,是日期和距离:

    7.15

    136.2

    -

    民宿到疗养院正门的距离

    7.16

    135.8

    -

    她每天测量的微小变化

    46.5

    -

    我们分离的年数除以二。

    她现在在哪我的声音发抖。

    张主任递给我一张纸条:今早收到的。她说,如果你想见她……

    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城北废弃的儿童公园。

    那里有我们小时候最爱的旋转木马。

    8

    《旋转木马上的重逢》

    城北废弃的儿童公园铁门半敞着,锁链早已锈断。我踩着杂草丛生的石板路往里走,夜风吹过空荡的游乐设施,很有几分恐怖电影里的那种怪异氛围。

    旋转木马就在公园中央,年久失修,油漆剥落,金属支架上布满锈迹。但诡异的是,此刻的它靠备用发电机断续供电,喇叭因潮湿播放着变调的《致爱丽丝》。

    忽然,我看到才转过来的木马上坐着一个人。

    红裙子,黑长发,背对着我。

    程雅。我喊出这个名字时,头皮一阵发紧。

    旋转木马吱吱呀呀停下,她转过头来。

    月光下,这一回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几乎和我一模一样,只是显得更苍白,更消瘦,但她左眼角下那颗泪痣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就像一滴欲滴未落的泪。

    你来了。她轻声说,声音和之前录音带里那个小女孩完全重叠在一起,我赌你一定会来。

    我走向她几步,脚下似曾穿了千斤的鞋子: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真相

    告诉你什么她笑了,笑意由颊而上,未达眼底,告诉你我们是双胞胎告诉你我们五岁就被送进实验室还是告诉你……她的声音突然凄厉,告诉你,当年是我故意放的火吗

    夜风在此刻突然变得透骨寒冷。

    什么

    我受够了那些实验。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天晚上,我偷了护士的钥匙,想带着你一起出逃。但被他们发现了,我只能……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我只能制造一些混乱了。

    我脑海中闪过档案里的记录:电路短路,火灾,一个孩子失踪。

    你逃出去了,我说,而我被留下了。

    她抬起头,眼神锐利:不,是你被‘救’出去了。他们修改了你的记忆,给了你新的人生。而我……她一把扯开衣领,锁骨下方露出几道狰狞的疤痕,我在孤儿院待了三年,然后被一户人家收养,直到十六岁他们车祸去世。

    旋转木马的灯光突然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地照在我们脸上。

    这些年我一直在四处找你。她继续说,两年前我终于查到你的下落,但我不敢贸然相认。记忆阻断是双向的——如果我直接出现,你的大脑可能会因为记忆冲突而……她做了个崩溃的手势,所以我只能慢慢来,想方设法让你自己发现。

    我想起民宿里那些刻意留下的线索:缝着疗养院标签的衣服,写满数字的笔记本,偷拍的照片……

    那张体检单,我突然意识到,HPV阳性的是你,不是我。

    她点点头:我冒用了你的名字做检查,这样你一定会发现异常。

    夜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吹散了云层,此刻的月光显得更加明亮。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红裙子下摆沾着一些深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你受伤了

    不重要了。她伸过手来摸着我的脸,指尖冰凉,现在你都想起来了,对吗火灾那晚,我们约定过的……

    我的头脑闪过一阵剧痛,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

    火场里浓烟滚滚,两个小女孩紧紧拉着手。

    数到一百,年幼的我对她说,数到一百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如果走散了怎么办她哭着问。

    那就等长大后,在旋转木马见面。

    可当我数到九十八时,等来的却是坍塌而下的天花板……

    9

    《第九十八个数》

    程雅的手从我脸上滑落,她的身体突然向前倾倒。我慌忙接住她,她的身体消瘦到几乎没有多余的一丁点肉,就像一把快要散架的火柴人。

    怎么回事我声音发颤,扶着她慢慢坐在旋转木马的台阶上。

    是药物,我因为过度急于求成,想对抗体内遗留的记忆阻断残留,用了太多的激素药物……她虚弱地笑了笑,另外……张主任,我今早去找她,想拿回当年的实验记录。没想到……

    她伤了你

    程雅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她给了我这个,然后……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先前已经有人闯进来,翻遍了全屋,且虐杀了她圈养很久的一条小狗。

    他们将狗头切下来摆在当屋正中间,大概这就是最后的警告了……

    我的心下一紧,这才注意到她的右手还紧握着一把带鞘的匕首。

    是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她咳嗽两声,嘴角渗出一丝血丝,但临走时,张主任亲口对我说……说实验的幕后资助者还在暗地里监视着我们。

    我颤抖着接过U盘,暗色塑料外壳在月光下看起来像是收敛了翅膀的一个甲壳虫。程雅的头靠在我肩上,呼吸越来越轻。

    你先拿着,以防万一……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她轻声问,数到一百……

    别说话,让我送你去医院。我试图抱起她,却被她按住手腕。

    听我说完。她的眼神突然尖锐起来,两手紧紧抓住我的上臂,U盘里有全部实验数据,还有……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还有参与者的名单。他们不会让我带着这个离开的。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两道车灯刺破夜色。程雅猛地坐直身体,把我往旋转木马后面推:快走!

    一起走!我死死抓住她的手。

    她笑了,那个笑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数到九十八了,这次换你数完最后两个数。

    引擎声越来越近。程雅突然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用力推开我,自己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她的红裙划破夜色,像一道醒目的伤口,那么刺眼,那么决绝。

    程雅!我低声的喊她。

    她没有回头。

    车灯照亮了她离去的身影,我听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接着是车门打开的响动。我蜷缩在旋转木马后面,死死咬住手背不敢出声。

    搜!一个低沉的男声命令道,必须找到遗失的资料!

    脚步声分散开来。我屏住呼吸,慢慢退向灌木丛。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程雅的喊声:

    在这里!我在这里!

    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几声凄厉的惨叫。

    突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死死攥着U盘,在灌木丛中蜷缩成一团。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从对面起身,直到一阵急促的引擎声轰鸣而起,灯影渐渐远去,车子没走多远却直撞到路边的护栏上。

    月光下,那些旋转木马静静矗立,播放着走调的《致爱丽丝》。我颤抖着站起来,猫着身子走向程雅最后发出声音的方向。

    空地上只有一摊血迹,和两条男性的尸体。

    等等,旁边的灌木丛边,似乎还有个黑色的播放器在一闪一闪……

    10

    《U盘里的真相》

    我蜷缩在一家郊区24小时网吧的角落里,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在墙上。U盘插入接口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是打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潘多拉魔盒。

    文件夹里整齐地分类着:

    实验记录

    资金流向

    参与者名单

    后续追踪

    我点开第一个视频文件。画面中是两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我和程雅,被固定在两张并排的椅子上,头上贴着电极片。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旁边记录数据,他的胸牌上写着项目负责人:吴振国。

    CT-07双胞胎,第32次记忆干预测试。画外音响起,是张主任年轻时的声音,今天尝试完全阻断短期记忆共享。

    视频里,工作人员拿出一根针管,走向程雅。五岁的我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不要打我妹妹!打我!打我!

    而程雅却异常安静,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摄像头,嘴唇无声地动着。我反复回放,终于辨认出她在说什么:

    记住这个画面。

    我的手开始发抖,点开资金流向文件夹。数十份跨国转账记录显示,实验资金来自一家名为NeuroLink的境外公司。而最后的收款方签名——林正国,我的养父。

    当我点开另一份文件的时候,电脑屏幕突然闪烁起来,弹出一个加密窗口,要求输入密码。我试着输入我和程雅的生日——0520。

    文档解锁了。

    这是一份成果报告:

    CT-07项目证实,双胞胎间的记忆可进行选择性阻断。经干预后,A体(林穗)完全忘记B体(程雅)的存在,且植入的新记忆稳定存活二十年……

    最后一行字让我的血液凝固:

    建议对A体进行最终处置,用以全面消除所有实验痕迹。

    养父的签名赫然在目。

    网吧的玻璃门突然被推开,冷风灌进来。我迅速拔出U盘,低头假装在捡拾东西,却低着腰往后面缩去。余光瞥见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在前台询问什么,其中一个西装内衬露出考究的NeuroLink员工卡带着反光……。

    我从后门溜出去,钻进昏暗的小巷。手机在这时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姐姐,看左边。

    我猛地抬头,对面公寓楼的窗户里,一个红裙身影一闪而过。

    是程雅!她还活着!

    短信又来了:

    进巷子……钟表店……他们要来了,快跑!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攥紧U盘,窜进错综复杂的老城区巷弄。

    11

    《记忆的彼岸》

    最终章《记忆的彼岸》

    老城区的巷子像迷宫一样交错缠绕。鬼差神使,我拐进一家破旧的钟表店,奇怪的是,橱窗里摆放的数十个钟表同时指向不同的时间。老板低头从老花镜上方瞥了我一眼,什么都没问,只是朝后门努了努嘴。

    穿过堆满废弃物和塑料布的后院,我来到一栋待拆迁的居民楼。按照短信里的门牌号,我敲响了顶楼的门——三长两短,我们的童年暗号。

    门开了一条缝,程雅苍白的脸出现在黑暗中。她的红裙换成了干练的短装,手指处缠着渗血的绷带。

    你果然记得这个暗号。她虚弱地笑了,把我拉进门,看起来你的记忆恢复得比我预期的要快得多。

    公寓里贴满了照片和各式剪报,构成一个庞大的关系网。正中央贴着一张养父和那个叫吴振国的实验负责人的合影,摄于慈爱疗养院成立仪式的那天。

    养父不只是参与者,程雅递给我一份泛黄的合同,他也是联合创始人之一。当年他们选中我们,就是因为……她顿了顿,我们孤儿的身份。

    合同上清楚地写着,实验对象需为无亲属关系的同卵双胞胎。而养父的签名旁边,盖着民政局的公章——他利用职务之便,将我们从孤儿院领养出来。

    NeuroLink不是医药公司,程雅调出一份专利文件,他们一直在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用以研发记忆植入技术,好最终达成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文件显示,我们接受的记忆阻断只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要在成年后植入伪造记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一直监视着我,但并没有直接将我们灭口。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程雅迅速拉上窗帘,从床底拖出两个背包:没时间了,我们必须分开走。

    况且我还要去解决这些烦人的跟踪者,只是这一回…轮到我…我置一些陷阱。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不!我抓住她的手,这次我们一起走。

    她摇摇头,还不是时候,接着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吊坠,这条项链,我为你保存了十几年,戴上它,它会替我一直陪着你…记着,要去找《晨报》的记者王默,很多年来,他都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

    脚步声已经在楼梯上响起。程雅突然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记得我们五岁时的约定吗如果走散了……

    就在旋转木马见面。我哽咽着接话。

    她笑了,眼角的泪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看来你全都想起来了…这次我会数到一百。

    后门被踹开的瞬间,程雅冲向窗外的消防梯。我躲在阁楼里,透过缝隙看到黑衣人追了出去。等脚步声远去,我攥着吊坠从正门逃离。

    三个月后,《晨报》头版刊登了NeuroLink的丑闻。吴振国被捕,养父在警方上门前吊死在他的郊区别墅里。但关于程雅,报道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另一名受害者截止到目前仍旧下落不明。

    我回到了那个废弃的儿童公园。旋转木马因为报道成了一道新的网红打卡地,游客们围在一起笑着拍照,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傍晚清场时,管理员递给我一个信封:开业那天,有位穿红裙子的女士来过这里,她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

    里面是一张去往云南的长途车票,和一个简陋的木刻小马。翻转过来,底部刻着小小的数字:

    100

    END…

    我来到云南边境的小镇卫生院。推开病房门的瞬间,那种熟悉的消毒水味就扑面而来。

    窗边的病床上,穿病号服的女孩转过头,左眼角的泪痣在阳光下像粒琥珀。

    数到一百了吗她头也没转。

    我颤抖着举起木刻小马:这次我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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