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脏污的青石板路硌着我的膝盖,火辣辣的疼。方才那管事婆子死命将我掼在地上时,力道极狠,像要把我全身的骨头都震碎。药铺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的枯枝,像伸着恶意的爪子,在我头顶天空割得粉碎。周围指指点点的议论嗡嗡作响,刀子似的扎在我脊梁上。哟,这不是赵大夫铺子里的哑巴药奴阿尘么平日里缩头缩脑的,竟生出狗胆来了娇纵的嗓音,裹着甜腻的脂粉气,劈头盖脸压下来,是那个被婆子丫鬟簇拥着的林员外家千金。她嫩柳般的指尖,捏着那片沾了灰的金线绣兰草锦帕,在我眼皮底下晃,满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方才药柜前取药时的混乱推搡,不过是拥挤人群的意外,帕子落地时我弯腰去拾,就成了罪证。
就你这身脏衣裳,摸过的地方怕都染了晦气!林小姐嫌恶地用指尖捻着帕子一角,好像那帕子真被我玷污了本质。敢偷我的东西知道我这帕子绣线值多少银钱么怕是把你这贱骨头拆了卖,也抵不上这上面的一根金线!
污蔑的话语像淬毒的针,一针针精准地刺穿我仅存的尊严。
我没抬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破皮处。喉头紧得发涩,解释一个字也吐不出,或者说,在这等人面前,任何辩解都苍白得可笑。周围看客的目光愈发锐利,灼烧着我的卑微。
还敢犟管事婆子得了主家眼色,一步跨上前,肥厚的巴掌带起一股腥风,狠狠朝我扇来!那布满皱纹的脸因戾气而扭曲,今日不教训你这贱蹄子,怕是分不清自己的斤两!
掌风呼至面门,带着刺骨的凉意。我猛地闭紧双眼,身体本能地向后瑟缩,屈辱的闷哼被堵在喉咙深处,比疼痛更锐利的是那席卷而来的、无处可逃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阵骤雨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沉闷的鼓点,咚咚咚地敲碎了街市的喧嚣。一声洪亮的暴喝,带着金戈撞击的冷硬,当空劈下!
住手!
那声暴喝如同雪亮刀锋割裂空气,带着战场淬炼出的铁血威严,瞬间镇住了药铺门口所有的嘈杂与恶意。
人群哗啦一声裂开条缝隙,像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本能地畏惧退让。一道玄色身影,如标枪般钉在人群中央,挡住了所有视线。沉重的黑铁甲片闪着幽冷的光,覆盖着来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躯,腰间配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上的暗纹如同凝固的血。正是昨日入城的镇北将军萧烬!
凛冽的威压弥漫开来,空气都仿佛结了一层霜。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林小姐,脸色唰地惨白如金纸,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簇拥她的婆子丫鬟更是扑通、扑通膝盖磕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吓得头都不敢抬。那高举着巴掌的管事婆子,手臂僵在半空,滑稽地僵持着,眼珠里只剩下恐惧的呆滞。
时间在这一刻冻结。我只感觉按在我肩上的、那婆子湿黏粗粝的手,像被蝎子蜇了,猛地缩了回去。
我依旧低垂着头,视线落在积水的石板上,倒映出他那玄甲冰冷的轮廓,和他沉沉扫过场中的目光,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一样平静无波,却让人骨髓生寒。
将……将军!林小姐的声音抖得变了调,几乎不成句,强挤出的谄媚像抹了一层劣质的蜜,是这…这低贱的药奴手脚不干净,偷了婢女的手帕,婢女正教训她……她试图把那片被她污蔑为婢女之物的锦帕藏到身后,动作慌乱得像偷腥的猫。
哦萧烬的声音很淡,没什么情绪,尾音拖得有些长,像审视猎物时的游刃有余。他无视林小姐,迈步上前,沉重的战靴踏过地上的水渍,停在我身前一步之遥。冷冽的气息迫近,混杂着铁与血的硝烟味道,还有一丝清冽的松柏冷香。
他伸出手,摊开的掌心对着那瑟瑟发抖的管事婆子,命令简洁得不容拒绝:帕子。
婆子抖得更厉害,几乎是滚爬着挪到林小姐身后,牙齿咯咯作响。林小姐魂不附体,哆嗦着将那片锦帕递了过去,指尖冰凉。
萧烬用两指拈起那帕子一角,目光淡淡扫过上面精致的金线兰草纹样,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几不可察。他冰石相击般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街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金线织就,前朝宫廷云纹手法。这般贡品规制,岂是寻常奴婢所能有他顿了顿,视线垂落,第一次真正落在我低俯的身影上,目光沉静如同深渊,这位姑娘身份贵重,又岂会自降身价,窃取你府中区区俗物
轰!
这话如同平地起惊雷!
贡品宫廷手法身份贵重这三个词接连砸下来,让方才所有鄙夷厌弃我的目光瞬间扭曲成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林小姐如遭雷击,眼睛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喉咙里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呜咽,彻底瘫软在地,连带她那群仆妇,瘫了一地。那管事婆子匍匐着,恨不得把脸埋进石板缝里去。
萧烬将帕子随手丢还给如死狗般的林家仆妇。他并未多看我一眼,转身欲走。
我在那如山压力稍卸的瞬间,微微抬了下眼,目光极快地掠过他的玄甲背影。风掀起他肩上一角暗色披风,我瞥见领口处一抹极其熟悉的、细微的玄底金线祥云纹——那是沧澜王室最信任的近臣,才有资格配在里衣领口的家徽。
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松开。他没认出我还是说……认出也不屑我重新垂首,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眼底,只剩下被按在泥泞中挣扎过后的平静与尘埃。
将军府的夜,像泼了重墨。没有灯红酒绿,只有玄甲侍卫沉默如雕像的游弋和更夫梆子单调的回响。
萧烬的议事厅更是如此。烛火如豆,跳跃着在冰冷的铜铸蟠龙灯台上,勉强撑开一小片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书案后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也勾勒出他面前躬身肃立的副将铁塔般凝重的身影。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硝石味和墨锭的冷冽松烟香,沉重得几乎凝成实质。压抑到极致的寂静中,只剩下萧烬手指轻叩乌木桌面的笃笃声,像敲在人心头。
将军,副将秦猛压低了嗓音,每一个字都灌了铅,宫里的钉子传了急信。西关的疫,怕是有蹊跷!他从怀中小心地摸出一小片皱巴巴的粗布,轻轻推到萧烬眼皮底下。那布料边缘焦黑卷曲,带着一股奇异的甜腥味儿,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极其刺鼻。边境撤回来的几个老兵,死前咳出的血痰染过的布片,军医查验后…脸色都变了。秦猛的声音绷得很紧,透着战场上才有的凝重,症状迅猛,绝非寻常时疫!更像是…人为!源头极可能就在西关三镇!
烛火猛地一跳。光与影在萧烬的侧脸上剧烈地交错了一瞬。他凝视着那片带血的粗布,深邃的眼瞳沉在阴影里,如同封冻的寒潭。指尖无声地收拢,捏在了一片坚硬物事上——是傍晚我从混乱药铺的柜台底下慌乱站起时,遗落在地的一枚小小青玉药杵。
那药杵不过半指长短,玉质浑浊温润,样式古朴,毫不起眼。只是底部,极不起眼地刻着一个微缩、却无比清晰的古篆符文——沧。
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刻痕,冰冷玉石表面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他指尖烙下滚烫的印记。沧澜皇室秘卫专属的药符标记。一个本该在宫闱深处、金枝玉叶的公主身边出现的信物,却出现在一个药铺最低等的、忍辱偷生的哑巴药奴身上。
半晌,死寂被打破。
封锁消息。军中非议者,立斩。萧烬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冰一样冷酷,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却离开那片染疫的破布,转而落在我身上——我正垂首立于厅堂角落的阴影里,捧着一碗刚刚奉上的热茶。
秦猛目光锐利如鹰,顺着萧烬的视线扫过来,落在我低垂发顶和我沾着药汁污泥的袖口上,满是怀疑与不信任的审视,如同刀刮。
将军,他忍不住皱眉开口,浓眉拧成一个疙瘩,这丫头来路不明……
萧烬没有回应秦猛的质疑。他依旧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穿透昏暗的烛光,如同穿过战场弥漫的硝烟,要将我这缕幽魂般的影子彻底洞穿。
你,他终于开口,指向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违抗的重量,随我去西关疫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凿在死寂的空气里。
角落里,我捧着的青瓷茶碗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指尖却冰凉一片。碗中袅袅升腾的热气氤氲开来,模糊了我低垂的眼帘。去西关三镇直面那甜腥腐烂的人为之疫心脏在胸腔失序地撞击着肋骨,耳畔有惊雷在炸响。
我微微颔首,指尖在滚烫的碗壁上用力蜷缩了一下,没有泄露出丝毫情绪。那枚青玉药杵的印记,和西关三镇升腾而起的、带着血腥气的烟尘,在昏黄的烛火下交织成一盘谁也看不清的棋。
风暴,已在无声中起锚。
御花园的夜宴,张灯结彩,极尽奢靡。织金锦缎铺满回廊,琉璃宫灯映照着飞檐翘角上盘踞的瑞兽金睛,光影流淌,富贵气逼人。丝竹管弦之乐靡靡地缠绕在杯觥交错间,脂粉与美酒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这里是煌煌天威下的温柔富贵乡,却也是杀人无形的修罗场。
我垂首,跟在秦猛身后,隔着几步距离。玄甲侍卫的身份,像一层薄铁皮包裹住我内里的枯槁与狼藉。眼前流光溢彩,玉盘珍馐,舞姿曼妙……一切都恍如隔世,又讽刺无比。这里是南昭宫廷的心脏,而我,这亡国的孤魂,却要踏足其间。
正当我神思稍有恍惚之际,斜刺里突然一声娇笑,如同淬了蜜的刀子,带着刻骨的轻蔑。
哟,这不是咱们萧将军新近提拔的‘得力干将’么话语未落,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玫瑰香气的液体泼面而来!
哗——!
深褐色的上等云雾茶汤,带着余温,毫无保留地泼洒在我半边玄甲和前襟上。茶汤瞬间浸透布料,深色的污渍迅速晕染开来,粘腻滚烫地贴在皮肤上。瓷白的茶盏碎片,弹跳着滚落到铺着华丽波斯地毯的地上。周遭嬉笑嘈杂的丝竹声、谈笑声,霎时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一片死寂。
我抬起眼皮。
眼前站着个明艳得刺目的宫装丽人。金线盘凤牡丹的华服,流光溢彩,堆砌着高高云髻的头面晃得人眼花。正是圣眷正浓的端贵妃。她保养得宜的玉手还保持着泼茶的姿势,指上那硕大的碧玺戒面闪着森冷的光。她红唇如血,微微勾起,画着精致眼线的眸子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快意,锐利得几乎要剜下我脸上的肉。
一个不知哪儿钻出来的、满身泥土腥气的下贱玩意儿,她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上位者惯有的施虐愉悦,清晰地扎在每一个竖起耳朵的贵人耳膜上,也配穿上这身御赐甲胄也配近身伺候萧将军别污了将军的清名,也脏了本宫的眼!滚出去!最后三个字,是毫不留情的驱逐,如同丢弃秽物。
无数道视线,或震惊,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看戏,瞬间聚焦在我被泼污的玄甲和狼狈的脸上。茶汤顺着额角滑落,一滴滚烫地滴进衣领,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玫瑰香,混合着屈辱的粘腻感,缠绕着侵入鼻腔。我袖中的手死死捏成了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嫩肉里,才堪堪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
端贵妃脸上那恶意的笑容愈发刺眼。整个琼林夜宴,刹那间只剩下她如胜利者般轻蔑的呼吸,和那些高门贵胄们无声投来的、或轻或重的鄙薄目光,密密麻麻,如同钢针。
死寂如同凝固的重油,沉甸甸地覆盖了整个琼林苑。只有端贵妃指间那枚硕大碧玺戒面反射琉璃灯的光芒,刺目的闪烁了一下。
她脸上的得意还未完全绽放,唇角那抹刻薄讥诮的弧度却骤然僵住——像毒蛇吐信时骤然被冻僵在空气中。
一道寒光,没有任何征兆,如九天倾泻的冷电,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
锵——!
金属剧烈摩擦的刺耳锐鸣!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到了极致!
就在我面前,一片黑色的影子骤然裂开!是那身被污浊的玄甲外氅!利刃所过之处,坚韧的精铁甲片连带内里的厚厚棉衬,如同被劈开的朽木,发出沉闷的撕裂声,应声而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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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帛声中,那件沾满茶污、价值不菲的御赐外氅,被一柄寒气四溢的长剑从中斩开,裂口平滑如镜!萧烬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立在我身侧,玄色袍袖还微微震荡。他手中长剑斜指向地面,剑刃雪亮如水泓,一滴温热的、深褐色的茶水沿着锋刃缓缓滑落,映着琉璃灯彩,无声地砸落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像一颗沉重的墨点。
所有的空气,随着那颗水滴被抽干了。
呵。端贵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红唇微张,维持着一个扭曲的笑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周围那些贵妇小姐的吸气声此起彼伏,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无数目光,由鄙薄瞬间转向极致的错愕与惊骇!
裂开的玄色外氅剥落滑下肩头,露出里面原本被遮掩的一件贴身内袍——那是件极为旧却无比洁净的白色衣料。而此刻,在萧烬这摧枯拉朽的一斩余威下,衣袍一角也被剑气余波掀开。露出的,是领口处盘绕交颈、直欲破云而飞的展翅金凰!
那金线浓重而霸道,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骤然燃烧起来!华贵、威严、不容亵渎!每一个翅羽,每一片流云的纹样,都带着古老的、只属于沧澜皇族嫡系至高封号医使圣女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瞪大你的眼,萧烬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像浸透了北地的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进死寂的池水中,砸得水花四溅,碎玉纷飞。这位,他手腕一翻,长剑剑尖虚指,不偏不倚点向我的眉心方向,动作带着一种宣告神谕般的仪式感,乃是医仙谷传人、安国圣女印玺唯一持掌者。陛下昨日亲笔敕封!
他的目光从端贵妃那张惨白扭曲的脸上一寸寸碾过,最后沉沉扫过所有噤若寒蝉的权贵脸孔:
她的身份,不是你区区后宫妃嫔的唾液可以沾染分毫的。
琼林苑的灯影人声在身后急速坍缩褪色,像隔着一层冰冷厚重的琉璃。沉重的宫门在萧烬身后轰然关闭,将那片脂粉堆积、金玉包裹的虚伪世界彻底隔绝。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如远古巨兽的獠牙,沉沉压在我的眉骨之上。
城门口早已是另一番景象。铁蹄铮铮,甲胄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一条凝固的黑色河流。五百轻骑整齐列阵,肃杀之气凝结如铁,连战马的响鼻都压抑得小心翼翼。秦猛早已侯在队前,面色是常年驻守边关才有的风霜刀刻,眼神在触及萧烬身后低垂着头的我时,掠过一丝未能完全压下的复杂与不解。
将军!秦猛抱拳,嗓门因用力而显得粗嘎,粮草、医材都已装车先行一步!弟兄们等着您的号令!
萧烬只略一点头,大步流星走向他那匹漆黑如墨的踏雪乌骓。他翻身上鞍的动作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玄色大氅在他身后猎猎一荡,卷起地面冰冷的尘埃。
忽然,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伴着尖锐变调的呼喊:
圣旨到——!镇北将军萧烬,速速接旨——!
一个头戴三山冠、身着朱红内侍袍服的太监,连滚带爬地自即将关闭的宫门缝隙里挤出,气喘如牛,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正是皇帝象征至高权力的敕令!
整个队伍瞬间肃然。所有军士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钉在那刺眼的明黄卷轴上。
那太监总算跑到近前,强行稳住抖得不成样子的腿,清清嗓子,尖利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寂静: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闻镇北将军欲赴西关疫区督战,朕心甚慰。然虑疫病酷烈,乃遣御医院首座杨奉年携朕之秘旨随行!将军务必听从杨院判调度!疫区一切生杀事务,皆以杨院判令为准!钦——此——!
秘旨杨院判我心头猛地一沉。
秦猛已经一步上前,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浓眉几乎要竖起来:将军!西关三镇危在旦夕!人命关天!让个只懂侍奉宫妃龙体的御医指手画脚!陛下他……
他的话戛然而止。
萧烬甚至没有下马。他只是微侧过脸,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从那伏跪在地、高举圣旨的太监头顶掠过,连一丝波澜也无。那目光扫过秦猛因激愤而涨红的脸,也扫过我骤然攥紧、指节发白的手。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调转了马头,乌骓踏出一步。
冰冷低沉的声音清晰地送入每个军士耳中,平静得如同宣布明日行军方向:
死人,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缓,却比万年玄冰更刺骨,不需要知道本将奉的是谁的令。
乌骓动了。黑色的浪潮,沉默无声,却挟着摧枯拉朽的意志,碾过宫门前那片死寂的空地,如离弦之箭,直指那浸透了不祥甜腥气息的西关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味。不是腐尸的恶臭,而是混合着草药焦糊、甜腻腥臊和某种说不出、令人喉咙发痒的污浊气息。沉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在破败的西关小城柳叶镇上方,仿佛一块浸透了绝望的裹尸布。
整个城池寂静得可怕。街上零星的行人个个面黄肌瘦、步履蹒跚,脸上覆盖着厚厚的麻木与惊恐。偶有一两声压抑至极的咳嗽从两旁门窗紧闭的房屋里传来,很快又被死死咽下去。偶尔有人倒下,立刻就有穿着粗布、面戴简陋厚布蒙口的役夫冲上去,用破烂草席一裹,飞速拖走。那动作里没有悲伤,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镇守府临时辟出的医馆后院,草药在巨大的铜釜中翻腾,苦涩焦糊的烟气冲不散弥漫的死气。十几个穿着同样厚布蒙口衣物的医徒和小吏忙碌穿梭,动作疲惫而机械。角落里堆满了用开水反复煮过的白布绷带,尚未使用就已透出一种被腐蚀过的、灰败的色泽。
我与几个医徒合力将一大桶滚烫刺鼻的除秽汤搬下灶台,桶沿沉重地压得我虎口生疼。混杂着硫磺、艾草和刺鼻药油的蒸汽熏得人头晕眼花。厚重的蒙口布吸饱了汗水和油烟,紧贴在脸上,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粘腻。
呵,这位就是京城来的‘高人’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慢悠悠夹着尖酸刻薄的嗓音飘了过来。
我一怔,抬起头。
隔着不远处一堆同样蒸煮着的绷带旁,一个五短身材、穿着绣有品阶鸂鶒图样绸缎官袍的中年男人,背负双手站在那儿。他戴着比我讲究许多、明显缝入了香料包的精致蒙面巾,遮住了半张脸,只露一双浮肿、略显浑浊的眼睛。正是被皇帝那道荒谬秘旨钦点,打着高高在上的御医首座旗号、一路对我们指手画脚百般挑剔的杨院判杨奉年!
他下巴微扬,眼里的鄙夷几乎要流出来,慢悠悠踱到我面前两三步远,上下打量着我满是尘土汗渍、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以及因搬重物而微微颤抖的手。
到底是京城来的啊,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像钝刀子割肉,这等粗重贱役,也真舍得让…呃…让贵人亲自动手最后一个词含在嘴里,像是某种极其不堪的东西。他随即又轻蔑地扫了一眼我旁边那些本地医徒,像在看一堆无用的垃圾:
还有这群乡下蠢材,熬个草药都能熬出焦糊味!真是朽木不可雕!废物!一群废物!他唾沫星子几乎喷溅到粗布帘上。
几个年轻医徒被他当面呵斥得脸色发白,头埋得更低,搬绷带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空气里,除了刺鼻的药油硫磺味,似乎还掺杂进了更令人作呕的、来自这个京城大老爷身上腻人的官僚气息。
看什么看杨奉年感觉到我面巾后沉静的目光,似乎被那目光里没有畏惧和谄媚的姿态激怒,声音陡然拔高,疫病当前,如此懈怠,本官有钦命在身!随时可以治你们个渎职慢疫之罪!
他猛地拂袖,差点扫倒旁边一筐晾晒的干草药,重重一哼,转身要走,却又停住,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我,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更加阴冷刺耳:
有些人,就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仗着些不知真假的头衔就想在疫区充起菩萨来了哼!离了京城那棵大树,在这烂泥塘里,任你是天降的菩萨,也得掉进粪坑里染一身骚!当心点,别闪了腰!他最后几个字带着明显的警告和轻佻,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圆胖可笑的背影。
蒸腾的药雾在他身后扭曲晃动。我站在热气和杨奉年喷洒的恶意之间,被蒙面巾覆盖的指尖,缓慢地在粘腻粗糙的木桶边缘收紧,抠下一小片焦糊的木屑。
后院那粘腻闷热的空气似乎尚未散去,前方隔帘猛地被掀开!夹杂着浓重血腥气的冷风骤然灌入!
快!搭把手!抬稳了!
嘶吼声带着破音的惶急!
两个面戴蒙口布的军士,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踉跄冲进来。他们中间,一个同袍的身体被他们用临时削就的木棍、裹着破烂被单勉强抬着。那战士胸前的皮甲破开一个血洞,涌出的血液竟透着一种诡异的暗蓝带青的光泽,更令人头皮发炸的是,那血洞周围,无数细小如发丝的黑红细线在皮肉下疯狂蠕动、蔓延,织成一张不断扩散的、令人作呕的肉网!仿佛有活物在他皮肉之下奔窜!
操!什么东西!旁边一个本地老医师吓得猛退一步,手中捣药的铜杵哐当砸在地上!
战士口鼻被污血糊满,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每一次痉挛都带出更多诡异的蓝青色血液和翻滚的细线,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嗬嗬声。
抬进里间!放竹台上!秦猛低吼着冲进来,他一手沾满同样色泽不详的血污,铁塔般的身躯挡在门口,脸色难看至极,眼底是惊骇后的狂怒,外围警戒!又遇袭了!不知什么鬼东西钻进肉里就爆开!
血腥,肉网般的蠕动,诡异的蓝青血液……瞬间揪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就在这满室窒息、众人束手无策、目光惊恐聚焦在那战士胸腹恐怖的肉网上时——
哗啦!
一桶冰冷的、泛着浓烈硫磺和药草刺鼻气味的除秽汤兜头泼下!
青蓝滚烫的沸水狠狠浇在战士那骇人的伤口上,瞬间爆出大片蒸汽和白烟!那些蠕动攀爬的细线被沸水滚烫浇灌,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啦声响,疯狂扭曲痉挛的动作猛地一僵、迟缓!
按住他手脚!我从桶边的阴影里一步踏出,声音被蒙口布压得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冰冷的水珠顺着我鬓角滑落,在蒸腾的白气中砸在地上。
杨奉年惊得胖脸上肥肉一抖,正要尖声呵斥——
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泼完水的空桶咣地丢在一旁。右手闪电般探出,抓住胸前蒙口布的下沿,狠命一撕!
嗤啦——
厚实的棉布瞬间被撕开、扯落!
一张布满汗渍、蒙着尘土的脸暴露在浑浊冰冷的空气中。额角一道细小的、渗着血丝的裂口是混乱中被破碎的陶罐划伤,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无论是被烫得发出痛苦嘶鸣战士身旁的军士,还是被秦猛吼住的下属,亦或是正欲发作的杨奉年,甚至那些惊魂未定的本地医徒,全都凝固在那张扯去伪装的脸上!
沧澜‘缚血蛊’!伤口及全身衣物立即焚毁!沾过血的刀兵一并烧掉!我不再看任何人,右手五指如风,精准地指向旁边木架上标记着特殊黑色漆记的陶罐,取黑陶罐里的‘玉霜散’,快!
我的目光沉静如渊水,穿透室内弥漫的惊愕白汽,牢牢锁住那战士胸前依旧汩汩冒出的诡异血液和被药汁逼得暂时蜷缩的细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穿透混沌的决绝和权威:
立刻!动手!沾蛊丝的皮肉必须刮净!
你……你……!杨奉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然而这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只剩下破碎惊恐的气音。那张肥胖的脸上,细小的眼睛里只剩下滔天的惊骇!
圣…圣女印!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在死寂的人群中爆开!一个眼尖的老医者死死盯着我暴露在外的左侧后颈——因为撕扯的动作,衣领微开,一小片皮肤露了出来,正当中,赫然是一只由极淡红色胎记形成的、展翅欲飞的凤凰尾羽印记!
那印记古老、简朴,却在昏光下泛着妖异的微光,如同烙在这昏暗绝望疫区中的一道涅槃神谕!比任何明晃晃的印玺都更有力量地,狠狠砸进所有人的眼底、砸进所有人的灵魂!
杨奉年噗通一声,双腿彻底失去支撑,烂泥般瘫坐在地,张着嘴,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脸上的惊骇,瞬间扭曲成了彻底崩溃的恐惧!
临时医馆后院的门板被猛地撞开,惊起一片垂死的飞尘。外面街市的喧嚣像是一锅粘稠翻滚的毒粥,骤然涌了进来——嘶吼声、哭嚎声、兵刃撞击声、以及某种东西沉重推搡木料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交织混杂。
秦猛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撞开纷乱人群冲进来,厚重的甲叶子上凝结着大片暗沉的污迹,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沾染的秽物。他脸上的蒙口布歪斜着,露出一只充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里间:
将军!东城……东城门破了!那帮龟孙子推着装了撞车木的尸车当盾!守门的队正疯了!他妈的拖着几个染蛊要死的人冲进了尸堆……全炸了!弟兄们挡不住了!您……
他吼到一半,声音被眼前的景象卡住。
萧烬正背对着门口,挺直如青松的脊梁,挡住了那张病榻。榻上躺着的是刚才蛊毒发作被抬进来的军士,此刻整个上身被白布层层裹紧,边缘还沁着一大片青蓝的药渍。那战士双目紧闭,胸膛微弱起伏。
我正将最后一根银针从那战士的人中穴缓缓捻出,针尾沾着一丝微细的蓝色血痕。沾满药膏和血污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抖动。萧烬微微弯着腰,一只带伤的手——是之前格挡被尸体里迸溅的蛊虫碎片所伤,手背上留着几道翻卷的血口——正探在战士裹缠的布条边缘,似乎想确认包扎是否牢固。两人的动作在秦猛咆哮的瞬间定格。
那柄被称作吞獠的乌沉沉无锋重剑,正斜靠在病榻前矮几旁。浓重的血腥味,盖过了屋内的药气。
秦猛的眼珠子猛地瞪圆了,像是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他死死盯着我沾血的指缝间捻出的那根银针上诡异的蓝色血痕,又猛地盯向萧烬那双骨节分明、此刻却染了污血和草药的、正在替一个小兵确认伤口的、握惯千军万马的手!
一股说不清是惊骇还是狂怒的情绪瞬间冲垮了他:将军!您万金之躯怎么能碰……他后半句话被噎在喉咙里,因为萧烬已经直起身,转头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冰层下是无声的警告。没有任何多余情绪,却让秦猛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萧烬的视线转向我,依旧沉稳如寒潭,声音却裹着刚从城头战场带下来的戾气:你还有多久
半刻。我的声音透过蒙口布,闷而涩,但清晰无比。
他点头,目光扫过我额角那道被陶片划破的细长血痕——血珠已凝结,在鬓发上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像个不合时宜的朱砂点——然后又落回我的眼睛:秦猛留下护你。
没等我或秦猛回应,他探手。不是走向那柄重剑,而是猛地捞起榻前矮几上——刚才割开战士染毒皮肉时放下的——一柄半尺长的柳叶小刀!
寒光一闪!
冰冷的刀锋带着刺耳的劲风,自我左侧耳后、贴着颈部冰冷地擦过,精准地割断了系在左脸蒙口布最上角的活结!动作快如闪电,又轻描淡写!
沾满血污的厚布片晃荡着落下一角,恰好严严实实将我颈部露出的那个凤凰尾羽胎记重新掩盖住。
看好她。萧烬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不容置喙,是对着瞠目结舌的秦猛。他看也没再看那重新被掩住的印记一眼,弯腰抄起那柄倚在榻边的吞獠重剑。沉重的剑身拖过地面,带起一声低沉沙哑的摩擦。
他提着那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吞獠,几步就跨出了后院,融入门外那片濒临崩溃的喧嚣和血色残阳之中。厚重的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内里与外间的世界。
屋内死寂。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草的气息令人窒息。
秦猛僵在原地,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幻不定,目光在我垂下的眉眼、重新被厚布覆盖的脖颈、还有门帘兀自摇晃的方向之间来回逡巡。铁塔般巨大的拳头,死死攥紧,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宫城深处,寂静中隐藏着风暴。御书房紧闭的沉厚紫檀木门隔断了外界的嘈杂,浓重的龙涎香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天光昏晦,如同凝固的血块。
地上冰冷的金砖反射着惨淡的光。我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最深的纹路里,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压下胸腔里翻滚的腥甜。空气仿佛凝结成了沉重的铅块。方才在门外,那柄由两个铁甲武士死死抵在我后颈的冰冷刀锋触感,似乎还未褪去。他们是奉了皇帝本人的命令,将我如同待宰的牲畜一般押进来的。被压低头颅的瞬间,我曾瞥见廊柱阴影里,两名穿着陈旧破损、依稀可见沧澜戍边军服色内衬的囚徒身影,一闪而没,如石沉深潭。那是皇帝的无声提点。
珠帘掀起细碎的响声。一道明黄身影端坐在巨大的蟠龙御案之后,不是威仪,只有沉沉暮气。皇帝李桓的脸掩在灯光无法照透的阴影里,声音却像毒蛇的信子,丝丝滑过空旷的殿堂:
云曦还是该叫你……安国圣女他慢条斯理,刻意拉长的尾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疫区平复,万民感念,连太后都不吝赞誉之词。此等大功……朕心甚慰。
他浑浊的眼睛在阴影中抬起一点,目光像裹着粘液的虫子,在我身上爬过:
只是,话音陡然一转,森冷如数九寒冰,功是功,过是过。西关三镇白骨盈野,源头,终究因你沧澜皇族的不灭之蛊而起!纵你百般巧舌,也难辞其咎!沧澜余孽流毒边关,祸我南昭子民!罪无可恕!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戳进我的耳膜!
陛下!我猛地抬首,直视那片阴影下的浑浊,沧澜亡国,臣脉凋零!那‘缚血蛊’……
跪下!李桓的厉喝陡然炸开,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他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案上,御笔跳了几跳,溅出几点朱砂,像溅开的血点。
朕念你平疫略有寸功,特旨开恩,免你凌迟之祸!他声音愈发高昂,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控制欲,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认罪旨在此,即刻跪下签署画押!朕特许你……以戴罪之身,远入西漠伽蓝寺,为大灾亡魂诵经祈福!永世不得返!
他身侧侍立的太监立刻向前一步,手中托盘上放着一卷早已摊开的黄绫圣旨,墨迹淋漓,鲜红的朱砂押印如同刺目的污血!那笔尖颤抖着,递到我的眼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陛下!我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带着喉间的铁锈味,蛊之起源,乃是我沧澜秘卷早已严令禁绝之术!源头在西关!在……
跪下——接旨——!李桓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劈开了大殿厚重的空气!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疯狂的狠厉,莫非,你想亲眼看着……那两个不成器的沧澜‘野种’,今日午时就挂在西市牌坊上风干!
西市牌坊!风干!
那两个囚徒的身影在我脑中炸开!残破的沧澜军服内衬……
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脚下昂贵的金砖纹路旋转模糊。耳畔是他咆哮的回音,眼前是那如同催命符般的墨字和刺目朱砂!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惧,像两条巨蟒,刹那间绞紧了我的心脏!
那朱砂押印的位置,空着,像一张嗜血的嘴,等着吞噬我所有的尊严和希望。
跪下——接旨——!
皇帝李桓尖利到失真的咆哮,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着死寂的空气。眼前那抹刺目的朱砂押印,放大成一片吞噬理智的猩红!西市牌坊悬挂的惨烈景象,与那两名沧澜囚徒模糊的身影在脑海中疯狂撕扯。
后颈残留着刀锋压榨的冰冷痛楚,仿佛提醒着我此刻人为刀俎的绝境。双膝沉重如灌铅,在屈辱的泥沼中一寸寸下沉。殿角昏黄的宫灯,似乎也因这帝王的震怒而瑟缩摇晃,将我几乎触到冰冷金砖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
吱——呀——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御书房令人窒息的死寂!沉重到不可思议的声响,如同远古巨兽的喘息,碾过殿外九道庄严的宫门,由远及近!伴随着这磨砺声的,是无数金属甲片碰撞、汇集的惊雷!沉闷!迅猛!如同黑色的海啸,瞬间撞碎了所有的宫廷礼仪与帝王威权!
御书房紧闭的紫檀殿门,连同门框上沉重的雕龙铜扣,竟被一股狂暴至极的力量,从外向内生生撞成粉碎!断裂的木刺和金属碎片如同箭矢般四射爆开!
陛下!有……
殿外护卫惊恐的嘶喊未及发出,便化作戛然而止的呜咽!
一道玄黑的怒流,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和硝烟气味,如同破堤而出的洪水,直冲而入!萧烬!
他周身厚重的玄铁甲胄染着暗紫近黑的血污,手中那柄无锋重剑吞獠的宽厚剑身,正以一种令人肝胆俱裂的姿态被他拖曳前行!正是那厚重剑锋在价值连城的金砖上犁出刺耳噪音的源头!剑尖过处,金砖崩裂,留下触目惊心的白色深沟!
他身后,是如林般沉默挺进的玄甲铁卫,沉重的军靴踩碎一地木屑与碎金,肃杀之气如同严冬的寒潮,瞬间冻结了整个殿宇!皇帝李桓那张扭曲咆哮的脸孔,霎时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惨白与惊怖!
萧烬!你…你想造反!私闯禁宫!持械面君!来人!护……李桓的嘶吼只剩下破碎的尾音。
然而,萧烬的目光如穿云利箭,精准地扫过面无人色的李桓,落在我半弯下的身影上,没有丝毫停顿。他大步流星,越过瘫软在地魂飞魄散的大监,手中的吞獠重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无视御案上堆积的奏章珍宝,狠狠扫过!
呼——啪!
那卷浸透了我屈辱和皇帝阴谋的黄绫圣旨,连同托着它的大监手骨,被巨大的剑身无情地拍飞、撕裂!碎帛如同败革,混杂着痛苦的惨叫和断裂的骨碎声,扬洒了漫天!
萧烬一步未停,径直走到御案之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昏聩的天子与窗外破碎的天光。他没有看我,冰冷、平稳却蕴含着万钧怒涛的声音,响彻死寂的宫殿:
臣,奉旨勤王护驾。
他猛地抬手!
一枚黄铜虎符,沾着血与尘,被重重拍在李桓面前的御案之上!砰的一声闷响,震得蟠龙金雕嗡嗡作响!虎符旁边,是几片被血浸透、边缘焦黑的陈旧卷宗残片!隐约可见甲字第七库,取……‘玄阴草’十斤……密调西关……的字样!
李桓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片残卷,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两个惊惧的针尖!
萧烬的目光终于如同两道淬毒的冰锥,直刺御座之上那张惨无人色的老脸,声音不高,却如惊雷轰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臣于御医总库地下密库焚毁罪证时,得遇一人。
他话音未落,两名玄甲卫士已押着一个枯瘦如老猿、衣衫褴褛却依稀可见旧时内廷总管服色的老者出现在爆裂的门口!那老者瑟瑟发抖,脸色死灰,正是数月前暴病身亡的前任御医首座、皇城药材总库的掌印大太监——汪直!
萧烬的声音如同宣告神谕的死神,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砸下:
此人畏罪潜逃已久,已尽数招认!‘缚血蛊’所系之奇毒‘蚀骨青’根基药材‘玄阴草’,乃陛下借修缮内库为名,命汪直于内库第七库密炼三年!并由陛下钦点内侍省少监杨奉年,携陛下降旨,暗行西关,置入水源!
西关三镇二十万白骨!萧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撕裂阴云,天灾非也!实乃尔李桓为铲除镇北军心腹之患、断沧澜遗脉根基、更引本王入彀所使之人祸!
他霍然侧身,冰冷的剑锋直指御座,那无锋重剑吞獠的寒意似乎已舔舐上李桓的喉咙:
沧澜公主云曦,凭医仙谷传世秘法,拯万民于水火,力挽狂澜!功盖千秋!尔等伪帝祸首,何颜妄称天命!
噗——!龙椅之上,李桓猛地喷出一口猩红的血雾!浓稠的血点溅射在明黄的龙袍之上,也溅在那些记录着他滔天罪恶的焦黑残卷上!如同开败了的妖花,触目惊心!
皇帝的身躯剧烈地摇晃起来,枯朽的手指死死抠住龙椅扶手,那双曾经视苍生如蝼蚁的浑浊瞳孔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毁灭的、癫狂的死寂。
金銮殿。
九重丹墀之上,象征九五至尊的蟠龙金椅,如今空空荡荡,沾染着几点暗沉发褐、触目惊心的血渍,无言地宣告着旧日的终结。下方,黑压压一片朝服整齐的文武百官,却再无一人敢抬头直视丹陛之上那片空间。殿内死寂无声,连呼吸都仿佛凝滞,只有殿外猎猎招展的黑色萧字军旗与崭新云字赤色凤凰旗撕裂狂风的巨大声响,一声声擂在每个人绷紧的心弦上。
风灌进空旷的大殿,卷起肃杀与尘埃的气味。我立于丹墀之前,身上不再是粗布麻衣,亦非药铺婢女的无纹素装,亦非沧澜宫廷记忆中繁复的织锦宫袍。而是一袭玄黑为主,以赤金丝线勾勒出展翅凤翼的简劲长袍——那是战火与废墟中浴血重生、最终登临权力顶点的姿态。
秦猛立于殿门内一侧,玄甲闪耀如铁塔磐石。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鼓起,猛地将手中那卷用白麻布包裹、血迹斑斑的长形物件高高擎起!那白布骤然滑落,露出里面——沧澜传国玉玺!晶莹剔透的玺身,历经劫难后更显深沉流光,顶部那只展翅欲飞的赤金凤凰口中衔珠,此刻在穿透高窗的清冷天光下,骤然绽放出夺目的光华!仿佛沉睡的圣物终于等来了它命定的主人!
诸臣公!
秦猛的咆哮响彻寂静的大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军万马鏖战后的硝烟与沉甸甸的忠诚:
伪帝李桓!祸乱天下!假天命行鬼蜮!荼毒西关万民!构陷忠良!罪逆昭昭!今已伏法!
沧澜嫡脉——云曦殿下!他声如洪钟,目光如炬扫过下方每一张或惊惧、或茫然、或隐有期盼的脸,昔承天命!今秉民望!医仙圣手,活民无数!执玺承脉!于血火中复我社稷正统!
他的声音猛地拔至最高,近乎炸裂:
当立——!
陛下万年!陛下万年——!
殿外,守候的军士如山如海。他们看到了殿门内高高举起的玉玺流光,听到了秦猛那穿云裂石般的宣告!无数兵戈如同瞬间苏醒的钢铁丛林,齐刷刷指向苍穹!甲胄摩擦的金属海啸声与那发自肺腑的怒吼汇聚成一股席卷寰宇、无可阻挡的浪潮!
陛下万年!陛下万年——!
声浪如排山倒海般涌入大殿,震得琉璃窗嗡嗡作响!百官在这毁天灭地的赤诚嘶吼中再也站立不住,哗啦一片衣袂破空声,尽数匍匐于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无数头颅深深埋下,无人再敢直视那身负玄凤的身影,只有发自灵魂深处颤抖的呼喊溢出喉咙,汇入殿外那响彻云霄的声浪:
吾皇……万年——!
我的目光越过那俯首的群臣,越过敞开的殿门,看向殿外广阔天地与沸腾的黑色铁流。凤袍被涌入的强风吹拂,猎猎作响。手中沧澜玉玺传来坚硬的触感,冰凉之下是正在复苏的热度。就在这时,沉重的甲片摩擦声自身旁响起。
萧烬单膝跪地。
那身玄铁重甲轰然落地!就在我身旁,丹墀之下。他并未如百官那样匍匐,只是低着头,姿势如同山岳般沉稳。那柄象征着他赫赫功勋、曾斩破无数阴谋诡谲的无锋重剑吞獠,被他双手托举过顶!剑身冰冷沉寂,无丝毫锋芒闪烁,却承载着难以想象的万钧重量与忠诚。
一个声音穿过震天动地的欢呼浪潮,清晰地响起。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最终确认归属的笃定,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
吾主在上。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