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林盟主之子谢临风逃婚了,带着他画虎类犬的笔墨。书香门第的苏妙笔也逃婚了,揣着她三脚猫的剑法。
两人在客栈狭路相逢,他笑她剑招像绣花,她嘲他墨宝如鬼画符。
被迫联手追查假古董案,她鉴宝时引经据典,他打架时行云流水。
恶霸掀桌刹那,他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
你挡着我出剑了!她气呼呼推开他,却藏不住耳根绯红。
结案时他对着证物古画摇头晃脑:此乃赝品。
她凑近一看噗嗤笑出声:你拿反了,谢大才子。
月黑风高夜,正是翻墙跑路时。
藏剑山庄少庄主谢临风,江湖人称玉面修罗的年轻一代第一人,此刻却毫无高手风范。他正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卡在了自家后院那堵号称飞鸟难渡的高墙上。墨绿色的上好锦缎袍子被粗糙的墙砖勾住,发出细微的撕裂声。他背上那个硕大、沉重的紫檀木画具箱,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像一只笨拙的乌龟壳,死死地将他拖住,不上不下。
啧!谢临风低咒一声,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满是烦躁。他堂堂藏剑山庄少庄主,剑法通神,威震武林,竟要为了躲避一桩荒唐的婚事,沦落到翻墙逃家的地步更可气的是,他爹居然威胁他,若敢不从,就把他那些视若珍宝、却总被老管家委婉评价为颇具童趣的山水画作统统拿去垫了厨房的灶膛!
想到那些凝聚了自己心血的童趣之作即将化为灰烬,谢临风心头一紧,猛地发力。刺啦——衣袍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终于狼狈不堪地翻过了墙头,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脸朝下砸向墙外的青石板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隔壁同样高耸的院墙顶上,一道轻盈如燕的青色身影也正好跃出。那身影动作倒是利落,只是背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靛蓝色碎花布包袱,随着她的动作滑稽地晃荡着。
砰!哗啦!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谢临风摔得眼冒金星,背上沉重的画具箱砸在地上,箱盖弹开,里面精心准备的各色颜料罐、大小毛笔、宣纸卷轴稀里哗啦滚了一地。而那道青色身影落地时,脚下一滑,似乎踩到了什么圆溜溜的东西,惊呼一声,同样重心不稳地向前扑倒,她背上那个胀鼓鼓的包袱甩脱出去,重重砸在谢临风散落的画具堆里。
噗嗤!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股浓烈呛人的粉尘腾空而起。那是苏妙笔包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胭脂水粉盒子,被硬物撞裂,里面艳红的、玫粉的、鹅黄的粉末瞬间炸开,混合着谢临风泼洒出来的靛青、藤黄、赭石颜料,在清冷的月光下形成了一朵极其诡异而绚烂的烟花,劈头盖脸地将滚作一团的两人笼罩其中。
咳咳咳……呸!什么东西!
谢临风被呛得连连咳嗽,挣扎着从一堆颜料和脂粉里抬起头,脸上红一道、黄一道、青一道,活像个刚从染坊里捞出来的戏班丑角。
我的胭脂!我的螺子黛!我的鹅蛋粉!
旁边响起一个气急败坏、又带着点清脆的女声。苏妙笔也挣扎着坐起,她精心梳好的发髻散了,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同样五彩斑斓的脸上,那件飘逸的青色衣裙更是彻底毁了颜色,沾满了黏糊糊的颜料和脂粉。她心疼地看着包袱里碎掉的瓷盒和流淌出来的昂贵脂膏,再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一股无名火蹭地冒起,杏眼圆睁,怒视着旁边这个同样狼狈不堪的罪魁祸首。
两人在惨淡的月光和呛人的粉尘中对上视线。
不准说出去!
异口同声的警告,带着同样的恼羞成怒,划破了后巷的寂静。
谢临风瞪着眼前这个花脸猫似的姑娘,只觉得她那双被粉尘呛得水汪汪的杏眼里,燃着两簇小小的、极其不识好歹的怒火。他谢临风何曾受过这等无妄之灾和无名指责他冷哼一声,强撑着世家公子的架子(虽然此刻他更像一个颜料铺的活招牌),一边手忙脚乱地试图把散落一地的画笔、墨锭、还有几卷沾上了可疑玫红色的宣纸塞回他那口被摔得有点变形的紫檀木箱,一边用他能摆出的最倨傲语气回敬:哼,粗鄙!莽撞!坏我丹青雅物!你赔得起么
丹青苏妙笔正心疼地用指尖去刮蹭在袖口上一大块黏腻的靛青颜料,闻言差点气笑了。她扫了一眼地上那些滚落的、沾满灰尘脂粉的颜料罐和画笔,再看看谢临风那张调色盘似的脸,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就你这堆破烂还有你脸上这幅‘佳作’我看连我们府上倒夜香的老王随手涂鸦都不如!雅物我看是污人眼目的俗物还差不多!她说着,眼疾手快地一把抄起滚落到自己脚边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笔舔——那是谢临风的心爱之物,入手温润细腻,雕工精绝。
喂!放下!那是我的‘漱玉寒泉’!谢临风急了,也顾不上收拾了,伸手就要去夺。
苏妙笔手腕灵巧地一翻,轻松避开他那毫无章法、纯粹是情急之下乱抓的手,将那玉笔舔举到眼前,借着月光挑剔地审视着:哦名字倒起得挺唬人。可惜啊可惜,她啧啧摇头,一副行家里手的惋惜模样,玉质尚可,这雕工嘛,匠气太重,线条僵硬,毫无灵气可言,配这酸溜溜的名字,简直是暴殄天物!我看顶多值二两银子,不能再多了!她故意用指尖弹了弹那玉雕的寒泉,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你……你懂什么!你个小贼!还给我!谢临风气得俊脸通红,可惜被各色颜料覆盖着,只能看到颜色更深了些。他扑过去就想抢。
谁是小贼明明是你这堆破烂砸坏了我的东西!苏妙笔毫不示弱,敏捷地侧身躲过,顺手抓起地上一根沾满赭石颜料的画笔,像握剑一样指向谢临风,摆了个自认潇洒实则破绽百出的起手式,再过来,别怪本姑娘不客气!
谢临风看着她那握笔如持剑、架势却歪歪扭扭的可笑模样,尤其是她脸上那混合着愤怒、紧张和一丝强装镇定的表情,再配上那身五彩斑斓的战袍,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满肚子的火气瞬间泄了大半。他指着苏妙笔,肩膀耸动:哈哈哈哈!就你还姑娘还‘不客气’你这拿笔的架势,是打算给爷画个花脸,还是想学人点穴啊软绵绵的,绣花枕头都比你有力道!
你!苏妙笔被他笑得又羞又恼,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虽然被脂粉盖着看不太清),握着画笔的手气得微微发抖。她生平最恨别人说她功夫是花架子!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也顾不上什么后果了,娇叱一声:看招!手腕一抖,那根沾满赭红色颜料的画笔真就当作短剑,朝着谢临风那张调色盘脸直直刺了过去!招式嘛……嗯,勇气可嘉,速度尚可,但轨迹直白得如同初学稚童的描红。
谢临风是什么人武林年轻一辈的魁首,就算此刻心神松懈,身体的本能反应也远超常人。他嘴角甚至还噙着那抹看戏般的嘲笑,脚下随意地一错步,身形如风中柳絮般轻轻一晃,便已无比精准、从容地避开了那毫无威胁的一刺。他甚至还有闲心,在那画笔擦着他衣袖掠过的瞬间,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迅疾如电又轻描淡写地在那笔杆末端轻轻一弹!
嗡——
一声轻微的颤响。苏妙笔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带着轻微旋转的力道猛地从笔杆上传来,震得她整条手臂瞬间发麻,五指不由自主地一松!
啪嗒。
那根价值不菲的狼毫画笔,带着一抹刺目的赭红,直挺挺地掉落在混杂着各色污渍的青石板上,笔尖可怜地弹跳了两下,彻底不动了。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只剩下夜风吹过巷口枯枝的呜咽,和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
苏妙笔僵在原地,右手还保持着握剑(握笔)前刺的姿势,整条右臂从指尖到肩胛,都残留着那种被瞬间卸去力量的酸麻感。她杏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根阵亡的画笔,又猛地抬头看向对面那个脸上五彩斑斓却依旧笑得可恶的家伙。月光落在他眼底,清晰地映照出毫不掩饰的戏谑和一种……一种看待顽童胡闹般的居高临下。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挫败感和强烈羞愤的洪流,猛地冲垮了苏妙笔所有的理智堤坝。
谢临风!我跟你拼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利怒吼划破夜空。苏妙笔完全忘了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也忘了什么三脚猫功夫,此刻她只想扑上去,用指甲抓花那张得意洋洋的花脸!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豹子,张牙舞爪地朝着谢临风猛扑过去,毫无章法,只剩下纯粹的情绪宣泄。
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哎哟!谢临风被她这泼妇打架般的架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格挡。混乱中,不知是谁的脚踩到了滚落在地上的颜料罐,黏腻的藤黄色瞬间糊了一鞋底;又不知是谁的手臂挥到了对方的脸颊,留下几道滑稽的脂粉指痕。狭窄的后巷里,两个出身显赫的年轻人,彻底抛却了所有世家风范,像市井顽童般扭打在了一起,翻滚在散落的画具和破碎的脂粉堆里,狼狈不堪,怒骂连连。
你赔我的画!
你赔我的胭脂!
我的漱玉寒泉!
我的碧螺黛!
夜风卷起地上的纸屑和粉尘,打着旋儿飞过巷口,仿佛也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场荒诞的初遇。
三天后,悦来客栈二楼临窗的雅座。
苏妙笔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细布衣裙,脸上洗得干干净净,露出原本白皙清丽的容颜。只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烦躁,比桌上那壶刚沏好的碧螺春冒出的热气还要明显。她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警惕地扫过楼下大堂里形形色色的客人。
她一路小心谨慎,专挑僻静小路,好不容易才甩掉家里派来追她的那几个身手矫健的老嬷嬷,躲进这云州城还算干净的客栈,只想安安静静吃顿饭,然后继续她的闯荡江湖大计。然而这顿饭注定吃得不太平。
邻桌坐着几个粗豪汉子,敞着怀,声音洪亮得像在打雷,唾沫星子几乎要飞到苏妙笔的粥碗里。他们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云州城最近发生的一桩奇事。
听说了吗城南‘宝光阁’的刘掌柜,昨儿个夜里差点上了吊!一个络腮胡汉子灌了口酒,神秘兮兮地压低了些嗓门,但这压低的效果约等于没有。
啊为啥呀刘掌柜生意不是做得挺大么旁边的人立刻凑近追问。
嗨!还不是让那伙天杀的‘碰瓷帮’给坑惨了!络腮胡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响,就前几日,有个外地口音的阔佬,拿了个据说是前朝汝窑的天青釉莲花尊,到宝光阁找刘掌柜掌眼,想出手。刘掌柜也是老行家了,仔仔细细看了半天,釉色、开片、胎质都对得上,分量也压手,嘿,愣是没看出破绽!当场拍板,花了八千两雪花银买下了!
苏妙笔夹菜的手微微一顿,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汝窑天青釉莲花尊八千两她爹书房里那本厚厚的《古瓷图鉴》她可是翻烂了。
结果呢听的人急不可耐。
结果嘿!络腮胡汉子重重啐了一口,那阔佬前脚拿了银子刚走,后脚就进来一伙凶神恶煞的人!领头的自称是那莲花尊真正的主人,说东西被家贼偷了,一路追查过来,人赃并获!非说刘掌柜收赃!好家伙,又哭又闹,还扬言要告官!刘掌柜这才回过味来,赶紧再拿出那尊仔细看,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怎么了
那尊底款‘奉华’二字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细细的、崭新的裂璺!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那伙人一口咬定是刘掌柜看货时失手给磕的!好么,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要么赔钱三万两,要么见官!刘掌柜是百口莫辩啊!八千两打了水漂不说,还要倒赔三万,换谁谁不想上吊
嘶……这帮人,也太阴毒了!众人纷纷倒吸凉气,义愤填膺。
苏妙笔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碰瓷做旧强买强卖这手段……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洗冤集录》里记载的几桩类似骗局,手法如出一辙!一股属于书香门第子弟特有的、对奸佞伎俩的天然厌恶感涌了上来,让她觉得碗里的清粥都失去了味道。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书生,背着个颇为显眼的紫檀木箱,慢悠悠地走了上来。他脸上还残留着几道淡淡的、洗不掉的青黄色颜料痕迹,正是同样逃难至此的谢临风。
他一眼就看到了窗边那个月白色的、透着熟悉烦躁气息的身影。苏妙笔也恰好抬头,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
谢临风脸上的闲适表情僵住了。苏妙笔敲桌子的手指也停在了半空。
是你!又是异口同声,带着同样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晦气感。
谢临风嘴角抽了抽,本想立刻转身下楼,但环顾四周,发现二楼仅剩的空位,居然就在苏妙笔邻桌——那群吵嚷大汉的旁边。他俊脸一黑,硬着头皮,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刻意选了离苏妙笔最远的一个角落位置,重重地将背上的画具箱放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在宣告离我远点。
苏妙笔则像被针扎了一下,迅速扭回头,端起粥碗,用力地、小口小口地喝着,仿佛那碗粥是她的生死大敌,完全无视旁边那个巨大的晦气源。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却像隔着千山万水,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又极力装作彼此不存在的诡异气氛。邻桌大汉们关于碰瓷帮如何嚣张、如何坑害刘掌柜的议论声,成了这尴尬沉默里唯一的背景音。
苏妙笔听着那些议论,心头那股火气和对骗子的厌恶越发炽盛。她猛地放下粥碗,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引得谢临风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掌柜的!苏妙笔扬声唤道,声音清亮,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义愤,结账!
就在此时,楼梯口又传来一阵更为沉重、嚣张的脚步声。
四五个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穿着锦缎、油头粉面、眼神却透着阴鸷的中年男人走了上来。那中年男人手里随意把玩着两颗硕大的铁核桃,发出咔啦、咔啦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目光扫视二楼,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审视,最后,那目光像毒蛇的信子,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谢临风……以及他放在桌旁那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紫檀木画具箱上。
锦缎中年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贪婪的弧度,径直走到谢临风桌边,大马金刀地坐下,完全无视了谢临风瞬间冷下来的目光。他带来的几个大汉则不动声色地散开,隐隐堵住了下楼的去路,将谢临风这一桌半包围起来。
这位公子,面生得很啊外地来的中年男人开口,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和气,却掩不住骨子里的流气。他手里铁核桃的摩擦声更响了,眼神却像黏在了谢临风的画具箱上,啧啧,这箱子,紫檀木的好料子!公子是读书人还是……画画的
谢临风慢条斯理地放下刚端起的茶杯,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这毫不客气的回应让锦缎男人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眼底的阴鸷浓得几乎要滴出来。他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手下立刻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碟乱跳,汤汁四溅。
小子!怎么跟我们贾三爷说话呢活腻歪了!横肉脸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谢临风脸上。
被称作贾三爷的中年男人——贾世仁,抬手虚虚拦了一下手下,脸上的假笑重新堆砌起来,只是更加虚伪冰冷。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三爷我呢,最喜欢结交像公子这样……有雅趣的朋友。他的目光再次瞟向那个紫檀木箱,公子这箱子,看着就是个宝贝。里面装的好东西,想必不少吧拿出来,让三爷我开开眼若真有入得了眼的……嘿嘿,价钱好说。他搓了搓手指,做出一个数钱的动作。
这就是明抢了。邻桌那几个议论纷纷的汉子瞬间噤若寒蝉,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连大气都不敢喘。显然,这贾三爷在云州城积威甚重。
苏妙笔坐在邻桌,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到了贾世仁那番毫不掩饰的威胁。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虽然极其讨厌那个自大狂谢临风,但这伙人的行径更令人作呕!光天化日,竟敢如此强取豪夺!她脑子飞快转动,想着《刑案汇览》里有没有记载类似情形下如何脱身或报官……目光扫过贾世仁腰间不经意露出的一块佩玉,那形制、那沁色……她瞳孔微缩。
就在这紧张对峙、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刻,谢临风却突然笑了。那笑容极其突兀,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慵懒和……嘲讽。他缓缓抬起眼,看向贾世仁那张油腻的脸,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开眼行啊。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了敲紫檀木箱的箱盖,不过,就怕我这箱子里装的东西,太‘雅’了,贾三爷你……看不懂啊。
你!贾世仁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眼中凶光毕露。他身边的几个打手更是按捺不住,纷纷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和匕首上,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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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酒不吃吃罚酒!贾世仁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厉声喝道,给我……
且慢!
一个清脆冷静的女声骤然响起,打断了贾世仁的命令。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邻桌那位一直沉默的月白衣裙姑娘站了起来。苏妙笔脸上没了之前的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带着书卷气的凛然。她无视了那些打手凶狠的目光,径直走到贾世仁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清亮地直视着他。
这位……贾三爷苏妙笔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请教意味,方才听您手下说,您最喜欢结交有雅趣的朋友巧了,小女子家中世代经营文玩,对金石玉器也略知一二。她说着,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贾世仁腰间那块佩玉上,比如您腰间这块‘汉八刀’玉蝉,刀法凌厉,古意盎然,一看就是稀世古玉,价值不菲呢。
贾世仁被苏妙笔这突如其来的恭维弄得一愣,凶悍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玉佩。这块玉是他从一个落魄书生手里低价盘来的,一直引以为傲,此刻被这气质不俗的姑娘当众点出是汉八刀古玉,还夸稀世,顿时让他有些飘飘然,脸上的横肉都舒展了几分,戒备也下意识松了些。
哦姑娘好眼力!贾世仁挺了挺肚子,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得意,确实是汉代古玉,三爷我的心头好!
苏妙笔微微一笑,笑容温婉,眼底却闪过一丝极快、不易察觉的锐利:三爷谬赞。只是……她话锋突然一转,声音依旧清亮,却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据《西京杂记》所载,以及传世公认的‘汉八刀’真品,其刀法虽简练雄浑,但蝉翼末端收刀处,必有‘回锋顿挫’之痕,如断金切玉,方显汉代玉工之神韵。可三爷您这块玉蝉……她微微蹙眉,像是遇到了什么学术难题,指着那玉佩蝉翼的边缘,这收刀处,似乎过于……圆滑流畅了倒像是近世机工琢磨的痕迹难道是……小女子眼拙了
她这话一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尤其是引经据典,点出回锋顿挫这一专业特征,瞬间让整个二楼都安静了下来。那几个原本低着头的汉子也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贾世仁腰间的玉。
贾世仁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继而涨成了猪肝色!他哪里懂什么汉八刀、回锋顿挫这玉佩是真是假他其实自己都没底!被苏妙笔这么引经据典、煞有介事地当众一点破,尤其是指出那圆滑流畅的破绽,简直像是当众扒了他的底裤!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和被戳穿赝品的羞愤猛地冲上头顶!
臭丫头!你敢消遣三爷!贾世仁恼羞成怒,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猛地一把扯下腰间的玉佩狠狠掼在地上!啪嚓一声,玉佩碎裂!他指着苏妙笔,气得浑身发抖,给我连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一起拿下!撕了她的嘴!
是!三爷!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早就按捺不住,闻言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目标直指苏妙笔!一个离得最近的横肉脸大汉,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朝着苏妙笔纤细的手臂就抓了过来!动作迅猛,显然练过几手外家功夫。
苏妙笔心头猛地一沉!她没想到对方翻脸如此之快!引经据典戳穿骗局很爽,可面对这实实在在的暴力,她那点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够看!眼看那粗壮的手臂就要抓住自己,她下意识地想后退,脚步却有些发软。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骤然切入!
是谢临风!
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座位,速度快得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就在那大汉的手即将触碰到苏妙笔衣袖的刹那,谢临风已然挡在了苏妙笔身前!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左手随意地向外一拂,动作轻飘飘的,如同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砰!
一声闷响。那气势汹汹扑来的横肉脸大汉,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却又极其刁钻的柔韧力道猛地撞在自己的手腕上!那力道并非硬碰硬的刚猛,更像是一股巨大的漩涡,瞬间将他前冲的所有力道带偏、卸开!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一个趔趄,像喝醉了酒似的原地转了半圈,咚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旁边一张空着的八仙桌桌角上!顿时眼冒金星,捂着腰肋痛呼出声。
哎哟!
这兔起鹘落的一幕,让其他几个扑上来的打手都懵了一下,动作不由得一滞。
苏妙笔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宽阔的、带着淡淡松墨气息的背影就挡在了自己前面,将她完全护住。那背影并不算特别魁梧,却莫名地给人一种难以撼动的安定感。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拂袖时带起的微风,拂动了她的额发。
发什么呆碍事!
谢临风低沉而略带不耐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头也没回。
苏妙笔瞬间回神,一股被轻视的羞恼立刻压过了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异样情绪,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她用力推了一下谢临风的后背(纹丝不动),气呼呼地低吼:谁要你挡着!你挡着我出剑了!
吼完才想起,自己包袱里的剑……好像三天前翻墙时,和那些胭脂水粉一起英勇就义了她顿时语塞,脸颊更热了。
哼。谢临风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似乎懒得跟她斗嘴。因为贾世仁剩下的几个打手已经咆哮着再次冲了上来!棍影刀光,带着狠厉的风声!
谢临风眼神一凝,方才那点慵懒戏谑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顶尖高手的沉静与锐利。他身形如穿花拂柳,在狭窄的桌椅间灵动异常地腾挪闪避。那些看似凶猛的棍棒短刀,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格挡、卸引、轻拂,都精准地打在对方力道最薄弱、关节最脆弱之处。
啊!一个打手的手腕被谢临风手指拂过,短棍脱手飞出。
哎哟!另一个打手的膝盖弯被脚尖轻轻一点,整个人噗通跪倒在地。
砰!又一个打手被谢临风顺势一带,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廊柱上,软软滑倒。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美感,仿佛不是在打架,而是在挥毫泼墨,书写一幅狂放的草书。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睥睨的潇洒气度。苏妙笔被他护在身后,只能看到那青色身影翻飞腾挪的侧面和背影,还有那偶尔因动作而扬起的墨色发梢。
然而,就在谢临风轻松料理着最后两个打手时,异变陡生!
那个最先被撞到桌角、一直捂着腰肋哼哼唧唧的横肉脸大汉,眼中闪过一抹凶狠的怨毒。他悄悄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趁着谢临风背对着他、正应付前面两人之际,猛地从地上弹起,如同一头受伤的野猪,朝着谢临风毫无防备的后心狠狠刺去!
小心后面!苏妙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失声尖叫!她甚至能看清那匕首尖端在空气中划出的冰冷轨迹!身体比脑子更快,她几乎是本能地就想往前冲,想推开谢临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背对着偷袭者的谢临风,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正格开面前打手劈来的短棍,听到苏妙笔尖叫的同时,头也不回,反手就将刚刚夺下的那根短棍向后随意一掷!
那根普通的硬木短棍,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雷霆万钧的力量!
呜——!
短棍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灰影,如同被强弓硬弩射出!
噗!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短棍精准无比、势若千钧地砸在了偷袭者握着匕首的手腕上!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啊——!
横肉脸大汉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匕首当啷落地,他抱着扭曲变形的手腕,痛得满地打滚。
这石破天惊的一掷,彻底震慑住了所有人!包括仅剩的那两个打手,都僵在原地,看着满地哀嚎的同伴,眼中充满了恐惧。
贾世仁更是脸色煞白,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肥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看着谢临风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披着人皮的妖魔。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个穷酸书生的家伙,身手竟如此恐怖!
谢临风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贾世仁那张惨白的脸,最后落在他因恐惧而不断颤抖的手指上。
贾三爷,谢临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清晰地传入贾世仁和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关于‘宝光阁’刘掌柜,以及……你们‘碰瓷帮’这些日子在云州城做的‘好买卖’了吗
贾世仁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客栈二楼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杯盘碎裂,几个打手躺在地上痛苦呻吟,贾世仁则面如土色地瘫坐着,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
谢临风拉过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姿态从容,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清理了几只嗡嗡叫的苍蝇。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贾世仁紧绷的神经上。
说吧,谢临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宝光阁刘掌柜那尊‘汝窑莲花尊’,还有你身上这块‘汉八刀’玉蝉的来历,一五一十交代清楚。若有半句虚言……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抱着断腕哀嚎的打手,意思不言而喻。
贾世仁浑身一哆嗦,哪敢再有半点隐瞒他竹筒倒豆子般交代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是……是小的鬼迷心窍!那莲花尊……根本不是什么汝窑,是……是小的找人用新瓷做旧仿的!底款那裂璺,也是事先用极细的刀片划好,用胶暂时粘住,等那冤大头……不,等刘掌柜付了钱,同伙再上去闹事,趁乱把那胶蹭掉,裂璺就露出来了!那玉蝉……也是仿的,专门用来……用来唬人充门面……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银票和几张当票,这……这是刘掌柜那八千两……还有之前坑了‘博古斋’李老板的三千两……都……都在这里了……好汉饶命!公子饶命啊!
苏妙笔站在一旁,看着贾世仁这副怂样,听着他那卑劣的骗局,只觉得一阵恶心。她强忍着厌恶,仔细听着每一个细节,大脑飞速运转,对照着看过的律法典籍。等贾世仁说完,她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清冷而条理清晰:口说无凭。谢公子,需让他写下认罪状,签字画押,列明所犯诈骗罪行、赃款数目、受害者姓名、作案时间地点手法,以及同伙姓名下落!人证物证(她指了指地上那些打手和散落的银票当票),俱在,按《大胤律·诈伪卷》,此等结伙设局、讹诈巨财、扰乱商市之行,主犯当流三千里,徒五年!从犯亦难逃杖责与苦役!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律法威严。
贾世仁一听流三千里、徒五年,吓得差点当场尿裤子,连声哀求:我写!我写!我全都写!求姑娘开恩!公子开恩啊!
谢临风看着苏妙笔那副义正词严、引律法如数家珍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兴味。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店小二赶紧取笔墨纸砚来。
很快,认罪状写好,贾世仁抖着手签了名,按了鲜红的手印。苏妙笔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小心收好。
事情至此,算是尘埃落定。谢临风让店小二去报官。等待官差的时间里,二楼的气氛有些微妙。苏妙笔站在窗边,背对着谢临风,看着楼下街道。夕阳的余晖给她月白的衣裙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谢临风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她身边站定。沉默了片刻,他清了清嗓子,带着点别扭的真诚,低声道:刚才……多谢了。
苏妙笔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谢什么谢我戳穿那假玉蝉,给你省了麻烦
不是,谢临风难得地有些词穷,摸了摸鼻子,是……你喊的那声‘小心后面’。
苏妙笔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想起那一刻自己几乎冲破喉咙的恐惧。她依旧没回头,声音却软了几分,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赧然:……总不能看着你被人捅个窟窿。再说了,你要是倒了,谁去收拾那个满嘴谎话的贾世仁
谢临风闻言,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他看着苏妙笔被夕阳染红的耳廓,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悄然滋生。
咳,他转移话题,试图打破这有些旖旎的气氛,目光落在苏妙笔放在窗台上、刚刚收好的那份认罪状上,这状子写得不错,条理清晰,律法引用得当。苏姑娘不愧是……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书香门第。
苏妙笔终于转过身,挑了挑眉,带着点小得意,也带着点故意挑衅:哦难得从谢大公子嘴里听到句人话。不过,比起你打架时那花里胡哨、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厉害的架势,写状子这种务实的小事,确实更适合我们这种‘粗鄙’之人。
谢临风被噎了一下,刚想反驳,苏妙笔的目光却忽然被他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幅装裱还算不错的山水画吸引了。那是一幅《秋山访友图》,笔法模仿前朝大家风格,却显得有些匠气刻意。
苏妙笔歪着头,仔细看了看,又想起谢临风那堆被颜料糊得不成样子的大作,忍不住促狭心起。她故意指着那画,用一种非常真诚的、求教的语气问:谢公子,你丹青妙手,见多识广,你看这幅《秋山访友图》,笔意如何是真迹么我看着这山石的皴法,总觉得有点……嗯,力不从心
谢临风一听论画,精神立刻一振!他可是对自己的艺术造诣颇有信心的(虽然仅限于自我感觉)。他立刻转过身,凑近那幅画,背着手,摆出十足十的鉴赏家派头,煞有介事地端详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
嗯……此画构图嘛,尚可。笔力嘛……他皱着眉,摇了摇头,稍显孱弱。你看这远山的渲染,墨色过渡不够自然,缺乏层次,失之呆板。这近处的点苔,更是杂乱无章,毫无章法可言!至于真伪……他拖长了调子,一脸高深莫测地下了结论,依我看,此乃后人仿作无疑!最多值个十两银子!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直候着、等着官差来的客栈掌柜,一个干瘦的老头,脸都绿了,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公子……那画……是小的花了五十两银子,请本地‘丹青圣手’王老先生画的……
噗嗤!
苏妙笔再也忍不住,指着谢临风,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快出来了:哈哈哈哈哈!谢大才子!谢大鉴赏家!您……您看画是倒着看的吗她笑得喘不上气,手指颤抖地指着那幅画,你……你刚才点评的‘远山’,是人家的近景小船!你说的‘杂乱点苔’,是人家的题跋落款印章!你……你连画的正反都没分清,就敢点评‘墨色过渡’、‘点苔章法’哈哈哈哈……还‘十两银子’我看你倒贴十两,人家王老先生都不愿意把画卖给你糟蹋!
谢临风脸上的高深表情瞬间裂开,他猛地抬头,仔细一看——天杀的!那画……那画刚才店小二收拾旁边打翻的桌子时,好像……好像确实不小心碰歪了!此刻是……倒挂着的!
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谢临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那天晚上被颜料糊了满脸还要烫!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看着眼前笑得花枝乱颤、毫不留情的苏妙笔,他窘迫得耳根通红,恼羞成怒地低吼:苏妙笔!你……你故意的!
哈哈哈……谁让你不懂装懂!活该!苏妙笔擦着眼角的泪花,毫不示弱地回敬,清脆的笑声在客栈里回荡,像一串串悦耳的风铃。
夕阳的暖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笼罩其中。一个窘迫得面红耳赤,一个笑得明媚张扬。那点剑拔弩张的隔阂,那层互相嫌弃的薄冰,就在这肆无忌惮的笑声和窘迫的吵闹声中,悄然碎裂、消融。
官差终于来了,将面如死灰的贾世仁和一众哀嚎的打手押走。热闹散场,客栈恢复了平静。谢临风看着还在忍笑的苏妙笔,夕阳的金辉落在她带笑的眉眼间,生动得不可思议。他心头那点窘迫悄然散去,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暖意弥漫开来。
喂,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苏妙笔止住笑,歪头看他,眼中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和狡黠:怎么谢大公子想跟我这个‘粗鄙莽撞’、还爱看人笑话的三脚猫同行
谢临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眼,轻咳一声:……路这么宽,腿长在我自己身上。谁管得着再说,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理直气壮,万一再遇到个贾世仁那样的,你那张引经据典的嘴,不也得有人护着才能用
苏妙笔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飞起两朵更深的红云,她瞪了他一眼,却没什么威力,反而像含着嗔怪:谁要你护!我自己……话说到一半,想起刚才那惊险一幕,底气终究不足,声音小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随你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客栈,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路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晚风拂过,带着初夏傍晚特有的暖意和草木清香。
喂,苏妙笔。
干嘛
你包袱里……真没剑了
……要你管!
啧,我就说嘛,看你那绣花枕头似的起手式……
谢临风!你再说一遍试试!
哈哈,恼羞成怒了有本事来追我啊!看你的三脚猫功夫追不追得上本公子的踏雪无痕!
你……你给我站住!
清脆的斗嘴声和追逐的脚步声,渐渐融入了云州城喧闹的市声里。像一串跳动的、生机勃勃的音符,敲开了前路未知的篇章。
自打两人在被迫卷入古董骗局事件后,联手解决了麻烦,双方便决定一同出行,某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在解决了又一个因误会卷入的小风波后,两人坐在郊外溪边休息。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苏妙笔清丽却带着一丝愁绪的侧脸。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望着跳跃的火焰出神。谢临风坐在她身边,手里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根枯枝,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喂,谢临风打破了沉默,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东躲西藏吧他扔掉枯枝,转头认真地看着她,贾世仁那种人,还有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江湖险恶,你一个姑娘家……
姑娘家怎么了苏妙笔立刻抬起头,杏眼圆睁,带着惯常的不服输,我苏妙笔一人一剑……呃,就算剑没了,凭我的才智,也能行走江湖!
行行行,苏女侠智勇双全。谢临风无奈地笑着,语气却带着纵容,但,你不担心家里吗你逃婚出来,你爹娘……他顿了顿,想起自己同样头疼的老爹。
提到家里,苏妙笔明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她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担心啊……我爹那个老古板,肯定气得胡子都翘上天了。还有我娘……唉。她声音低了下去,可我不想嫁给一个素未谋面、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夫!我想找个……能懂我诗书,也能容我偶尔……嗯,练练剑的人。她说着,偷偷瞄了谢临风一眼,脸颊在火光映照下微微泛红。
谢临风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夹杂着冲动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挪近了些,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苏妙笔,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也不想娶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会吟风弄月的木头美人。我想找的……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热,是能在我挥毫泼墨时,一针见血指出我画得像歪脖子鸭子的姑娘;是能在危难时刻,明明怕得要死还喊着‘小心后面’的姑娘;是能引经据典把骗子气得跳脚,也能在月色下笑得毫无形象的姑娘!
苏妙笔的心跳骤然失序,她怔怔地看着他,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份认真和坦荡,让她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所以,谢临风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绞着衣角的手,掌心温热,我们回家吧。一起回去。我去跟我爹说,去跟苏家说,我谢临风要娶的,不是什么名门淑女,就是你——苏妙笔!管他什么联姻,什么家族压力!我认定你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畏和决心。
苏妙笔的手被他温暖的大手包裹着,那股暖意仿佛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驱散了所有的彷徨和不安。她反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眼中闪烁着同样坚定的光芒,还有一丝被深深打动的晶莹水光。
好!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却又异常清亮,一起回去!我也去跟我爹娘说,我苏妙笔要嫁的,不是什么文弱书生,就是你——这个打架时花里胡哨、写字时像鬼画符、还总爱气我的谢临风!什么联姻不联姻的,本姑娘才不认!我认你!她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破涕为笑,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
两人相视而笑,篝火映照着彼此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和并肩作战的勇气。空气中弥漫着甜蜜而坚定的气息。
那说定了!谢临风心中豪情万丈,只觉得前路再难,有她在身边便无所畏惧。他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意气风发地拍了拍衣袍,明天一早就启程!先去你家还是先去我家我看先去你家吧,你爹是翰林学士,讲道理,应该比我那动不动就要烧我画的爹好说话点!
苏妙笔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裙,闻言白了他一眼:哼,少来!我爹讲道理他那张嘴引经据典起来,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我看还是先去你家,你爹好歹是武林盟主,行事光明磊落,总不至于跟我们两个小辈太过为难吧打不过,我们还能跑!她说着,还故意比划了一个逃跑的手势,灵动俏皮。
哈哈哈!有道理!谢临风被她逗乐,觉得她这战略性撤退的主意深得他心。他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苏妙笔,喝口水,润润嗓子,明天好‘舌战群儒’!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你家是哪个苏家京城姓苏的清贵人家不少,别到时候走错了门,闹笑话。
他纯粹是随口一问,想确认一下细节。
苏妙笔接过水囊,刚喝了一口,闻言差点呛到。她没好气地瞪他:还能是哪个苏家京城书画双绝、三代翰林的苏家,就我们一家!我爹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苏文渊,我娘是前朝帝师柳阁老的孙女,这你都不知道她语气带着点小骄傲,又有点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的嗔怪。
苏文渊翰林掌院谢临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他爹谢擎苍前些日子暴跳如雷时,好像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提起过这个名字说对方如何如何清高,如何如何嫌弃武林人士粗鄙,如何如何难搞……等等!谢临风猛地瞪大了眼睛,一个极其荒谬、极其不可能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手指微微颤抖地指向苏妙笔,声音都变了调:你……你爹是苏文渊那……那你……你该不会就是……就是那个苏家要嫁过来的……苏、苏妙笔!
苏妙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吓了一跳,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听着他结结巴巴、充满惊骇的话语,尤其是他准确无误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一个同样荒诞离奇的猜测,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手中的水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她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杏眼圆睁,死死盯着谢临风,声音同样发颤,带着一种荒谬绝伦的确认:你……你姓谢你爹是……是武林盟主谢擎苍你……你就是那个藏剑山庄的……谢、谢临风!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篝火依旧噼啪作响,溪水依旧潺潺流淌,晚风依旧温柔拂过。
但整个世界,在两人眼中,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搅乱、揉碎、再重新拼凑成一个极其滑稽、极其讽刺、又……莫名让人心跳如鼓的画面!
是……是我爹逼我娶的那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夫’
谢临风指着自己的鼻子,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混合着震惊、荒谬、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恍然大悟的滑稽感。
是……是我爹非要我嫁的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木头美人’
苏妙笔也指着自己,声音拔高,带着同样的难以置信和一种原来如此的啼笑皆非。
短暂的死寂之后。
噗——哈哈哈哈哈哈!
苏妙笔率先绷不住,指着谢临风,笑得弯下了腰,眼泪瞬间飚了出来,莽夫哈哈哈哈!谢临风!莽夫!哈哈哈哈!就你那个画虎类犬的莽夫哈哈哈哈……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
谢临风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笑得花枝乱颤的姑娘,再想想自己当初对木头美人的嫌弃,还有两人这一路鸡飞狗跳、打打闹闹的相遇相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种命运弄人却又妙不可言的甜蜜感猛地冲上心头,他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木头美人苏妙笔!你哈哈哈!那个拿着画笔当剑使、引经据典能把人气死的木头美人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被自己呛到。
两人指着对方,在寂静的郊外溪边,笑得毫无形象,笑声惊起了林间栖息的飞鸟。那笑声里,有对命运安排的惊叹,有对彼此最初刻板印象的极致嘲讽,更有一种拨云见日、尘埃落定的巨大释然和难以言喻的喜悦!
原来,他们拼命想要逃离的枷锁,就是彼此紧握的手。
原来,他们嗤之以鼻的联姻对象,就是早已闯入心扉的人。
原来,这世间最奇妙的缘分,就是你以为的束缚,恰恰是你灵魂深处渴望的归宿。
笑了好一阵,两人都笑累了,扶着对方,才勉强站稳。苏妙笔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脸颊红扑扑的,眼中水光潋滟,却盛满了璀璨的笑意。她看着同样笑出泪花、狼狈却格外顺眼的谢临风,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
喂,谢莽夫。
嗯谢临风捉住她作乱的手指,握在手心,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和促狭,苏木头
现在……苏妙笔仰着脸,笑容明媚如朝阳,还逃婚吗
谢临风低头,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温热的呼吸交融。他低沉的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逃往哪儿逃我谢临风这辈子,算是栽在你这个‘木头美人’手里了。回家!风风光光地回家!成亲!看谁还敢说我们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月光温柔地洒在相拥而笑的两人身上,溪水潺潺,仿佛也在欢快地唱着祝福的歌谣。这场始于抗拒、充满鸡飞狗跳的逃亡,兜兜转转,终点竟是最初的起点,却已开出了最绚烂的花。
三个月后,藏剑山庄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谢老盟主红光满面,捻着胡须,看着厅堂正中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儿子谢临风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如剑,褪去了几分少年跳脱,多了些沉稳气度。旁边的新妇苏妙笔,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身姿窈窕,虽看不见面容,但那通身的书卷气与隐约透出的利落劲儿,让老盟主越看越满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唱礼声中,谢临风与苏妙笔相对而拜。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纱,谢临风仿佛能感觉到盖头下那道带着笑意的、狡黠的目光。他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
礼成,送入洞房。
喧嚣渐远,红烛高烧。谢临风用秤杆挑开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红盖头。烛光下,苏妙笔抬眸望来,凤冠珠翠流光,映得她眸若点漆,颊染胭脂,比那晚霞还要明艳动人。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剩下红烛哔剥的轻响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之前一路同行、斗嘴吵闹的种种,在眼前这张盛装娇颜下,都化作了心尖滚烫的悸动。
娘子……谢临风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低哑。
夫君。苏妙笔应着,声音比平时轻柔许多,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羞涩的阴影。
谢临风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长长的锦盒,递到苏妙笔面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妙笔,此物……是我给你的聘礼之一,之前一直没机会亲手给你。他打开锦盒。
里面躺着一柄长剑。剑鞘古朴,呈深沉的玄青色,隐隐有流水般的暗纹。剑柄缠绕着深色的鲛绡,护手处镶嵌着一颗温润的墨玉。最引人注目的是剑柄末端垂下的剑穗——并非寻常的丝绦,而是用极细的金丝缠绕着一小截温润如玉、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紫竹笔杆!笔杆末端,还缀着一簇细密的紫毫,随风轻轻摇曳,奇异地融合了兵器的锋锐与文墨的雅致。
此剑名‘流觞’。谢临风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是我弱冠之年,父亲请铸剑大师欧冶子一脉的传人,耗时三年,以上古寒铁混合星陨砂所铸,轻灵锋锐,吹毛断发。它随我行走江湖数年,饮过宵小之血,也护过无辜之人。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妙笔,带着一丝期待,如今,我将它赠予你。这剑穗……他伸手轻轻拂过那独特的紫竹笔杆与紫毫,是我亲手改的。用的是你当初在客栈,用来‘刺’我的那根紫毫笔的残杆。
苏妙笔看着那柄流觞,听着他的话,心头巨震。她自然知道这柄剑的分量!这几乎是藏剑山庄少主的象征!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玄青剑鞘,感受着其上流转的寒意,最终停留在那个奇特的、融合了笔与剑的剑穗上。紫竹笔杆温润,紫毫柔软,仿佛还残留着那夜客栈里混乱而初萌的暖意。
她抬起眼,眼眶有些微热,却绽开一个极美、极灿烂的笑容,眼中水光潋滟:谢临风……这聘礼,太重了。
重谢临风挑眉,故意道,嫌重那还我,我再去库房给你找根轻点的簪子
想得美!苏妙笔一把将锦盒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嗔了他一眼。随即,她也走到妆台边,打开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捧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砚台。石质黝黑细腻,触手生温,一看就是上好的端溪老坑石。但奇特的是,这砚台的造型并非传统的方正或随形,而是被打磨成了一柄出鞘利剑的形状!剑身部分微凹,形成砚堂;剑格处巧妙设计为墨池;剑柄末端,则浮雕着几片随风飘落的竹叶,竹叶的脉络间,竟还隐约可见细若蚊足、却又遒劲有力的字迹,似乎是一篇微缩的剑诀!
喏,苏妙笔将剑砚递到谢临风面前,眼中闪烁着慧黠又温柔的光芒,我的回礼。砚台是我爹压箱底的宝贝,黑山老坑的‘玄玉’,养墨极佳。这造型嘛……她抿唇一笑,是我亲手画的图样,请了京中最好的琢砚师傅,照着你的‘流觞’样子改的。剑格这墨池里,我还让师傅用微雕之法,刻了半篇《兰亭序》,用的是卫夫人簪花小楷。至于剑柄上的竹叶纹路里……她促狭地眨眨眼,藏着我苏家不外传的‘惊鸿剑法’前三式的运气法门。谢大才子,以后泼墨挥毫累了,不妨也琢磨琢磨这剑法强身健体,免得下次再被人背后捅刀子,还得靠人提醒!
谢临风接过那方沉甸甸、造型奇古的剑砚,指尖拂过冰冷光滑的剑身,触到墨池边缘细腻的雕工,再看到竹叶纹路间那若隐若现的剑诀字迹,心头如同被投入一块巨石,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暖流与震撼。这方砚台,融汇了苏家的底蕴、她的巧思、她的关切,甚至还有她那份不甘示弱的较量之心!
他猛地抬头,看向烛光下巧笑倩兮的新妇。那笑容明媚,带着熟悉的狡黠,却又浸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情意。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谢临风放下砚台,一步上前,张开双臂,将眼前的人儿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苏妙笔先是一惊,随即放松下来,脸颊贴着他坚实温暖的胸膛,听着那擂鼓般急促而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松墨气息混合着喜服的熏香,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与甜蜜将她彻底包裹。她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红烛摇曳,映照着紧紧相拥的身影,在窗纸上投下亲密无间的剪影。
许久,谢临风低沉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气息拂过她的发丝:苏女侠,以后练剑,为夫亲自教你。保证比那晚踩了颜料的‘踏雪无痕’强百倍。
苏妙笔在他怀里闷闷地笑出声,不甘示弱地回敬:谢大才子,以后习字,本夫人也亲自督学。保证让你那‘倒挂秋山’的鉴赏本事,早日登堂入室!
窗外,月色如水,温柔地洒满藏剑山庄的亭台楼阁。风过竹林,沙沙作响,似也在低语着祝福。
日子如潺潺溪流,在藏剑山庄的青砖黛瓦间静静淌过。春去秋来,山庄里渐渐多了一些奇妙的风景。
洗墨阁临水的敞轩,成了苏妙笔最常待的地方。只是如今,敞轩一角,除了她惯用的琴案、书桌、棋枰,还多了一个坚固的梨花木兵器架。架上最醒目的位置,悬着那柄玄青色的流觞。每当阳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流觞那独特的紫竹笔杆剑穗上,总会折射出温润而奇异的光泽。
清晨,薄雾未散。苏妙笔已换上一身利落的束腰劲装,乌发高挽,手持流觞,在庭院开阔处腾挪闪转。她练的依旧是苏家那套以轻灵见长的惊鸿剑法,但一招一式间,已不复当初的绵软生涩。剑锋破空,发出清越的嗡鸣,身姿转折处,隐隐带上了藏剑山庄剑术特有的那份精准与力道。时而一个漂亮的回旋刺,剑尖挽出数朵凌厉的剑花;时而身随剑走,如惊鸿掠水,姿态优美又暗藏锋芒。
手腕下沉三分,力贯剑尖!刺要疾,收要稳!别像你画画似的,拖泥带水!
谢临风不知何时已抱着手臂倚在廊柱旁观看。他今日只着一身简单的天青色常服,长发未束,随意披散肩头,倒有几分落拓文士的味道,只是那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
苏妙笔闻言,一个旋身收剑,气息微喘,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白了谢临风一眼,反唇相讥:谢夫子教得倒严!有这功夫挑我的刺,不如把你那笔‘游龙惊鸿’的字再练练昨儿个给爹抄的寿宴宾客名单,第三页那个‘寿’字,写得跟只歪脖子鸭子似的,害我偷偷替你描了半天!
话虽如此,她还是依言调整了握剑的手势,再次演练起来,神情专注。
谢临风被她噎得摸了摸鼻子,脸上却带着纵容的笑意。他踱步到一旁早已设好的书案边。案上铺着上好的洒金宣,镇纸压着,墨已研好,是苏妙笔惯用的、带着清冽松烟气的玄圭墨。他提笔,蘸饱了墨,手腕悬空,凝神静气。笔落纸端,却非往日的恣意狂放,而是带上了难得的沉凝与法度。笔锋转折间,依稀可见苏家书法的筋骨与藏剑剑意的锋芒。一幅《竹石图》的题跋渐渐成形,虽笔力尚不及苏妙笔的圆融老辣,但那股子洒脱不羁的剑客意气融入其中,竟也别具一格,透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力道太浮!笔锋散乱!你这哪是写字,是拿笔在纸上打架呢
苏妙笔不知何时已收了剑,悄然走到案边,鼻尖还带着运动后的薄红。她毫不客气地指点着,纤纤玉指直接点在宣纸上,这里,藏锋!这里,回腕!气要沉,意要凝!跟你打架时一个道理,光有蛮力顶什么用
谢临风被她戳得笔锋一歪,纸上顿时多了一团墨迹。他也不恼,反而顺势搁下笔,一把捉住她指点江山的手腕,顺势将人带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含笑,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是是是,苏夫子教训得是。不过……娘子这亲自‘手把手’教导,为夫怕是……心猿意马,更难凝神了。
苏妙笔被他圈在怀中,脸颊飞红,象征性地挣了挣,啐道:不正经!练你的字去!
嘴上嫌弃,身子却软软地靠着他,目光落在案上那幅融合了两人气息的字上,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藏剑山庄的后花园,新辟了一方小小的演武场。场边石桌上,却摆着精致的茶具和几碟点心。
谢临风一身利落的短打,正在场中为苏妙笔演示一套藏剑山庄入门的身法步法穿花拂柳。他身法展开,当真如风拂柳絮,轻盈迅捷,在木桩与石锁间穿梭自如,衣袂飘飞,带起微尘,却片叶不沾身。
看清楚步法衔接了吗重心转换就在这‘转圜’二字!
他边演示边解说,气息平稳。
苏妙笔坐在石凳上,捧着一卷棋谱,看得津津有味,闻言头也不抬,只随意地嗯了一声,指尖捻着一枚白玉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着,似乎在推演一个复杂的定式。
谢临风身形一顿,飘逸的身法出现一丝凝滞。他停下动作,无奈地看向那个沉迷棋局的小女子:苏妙笔!苏女侠!为夫在这卖力演示,你倒好,神游太虚去了
苏妙笔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放下棋谱,端起青瓷茶盏抿了一口,姿态优雅闲适。她瞥了一眼场中稍显无奈的夫君,唇角弯起狡黠的弧度:急什么谢大公子这‘穿花拂柳’,美则美矣,灵动有余,然根基稍欠沉稳。依我看……她放下茶盏,起身款款走到场边,捡起地上不知谁遗落的一根细长树枝,随意地在地上划拉起来,当于此桩前三尺处,暗藏一个‘千斤坠’的伏笔,重心下沉三寸,蓄力于足跟。待身形转至巽位时,骤然发力,如箭离弦,而非一味追求飘忽。如此,虚中有实,方得此步法之三昧。否则,遇上真正下盘稳固的高手,你这‘拂柳’怕是要变成‘折柳’了。
她寥寥数语,结合着地上简陋的图示,竟直指这套身法步法中一个极易被忽略、却关乎根基稳固的关键节点!这绝非仅靠习练能悟出的,而是需要深厚的武学见识与精微的洞察力!
谢临风愣住了。他站在原地,仔细回味着苏妙笔的话,又低头看看地上那几道清晰的划痕,眼中先是困惑,继而渐渐亮起惊异的光芒,最后化作浓浓的叹服!他依照她所言,尝试着在步法转换间加入那细微的重心调整和蓄力……
果然!整套步法运行下来,不仅依旧灵动迅捷,更平添了一股沉稳厚重的力量感,转折之间圆融流畅,再无之前那丝微不可察的滞涩!
妙啊!谢临风收势站定,忍不住拊掌赞叹,看向苏妙笔的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骄傲,娘子真乃……女中诸葛!洞若观火!这步法经你一点拨,简直脱胎换骨!
苏妙笔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却故作矜持地扬了扬下巴,将手中的树枝随手一丢:哼,雕虫小技罢了。谢公子与其拍马屁,不如想想怎么谢我
谢谢临风眼底笑意更深,一步上前,接过她刚才用过的茶盏,就着她唇印的位置,仰头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动作潇洒不羁,为夫以身相许还不够要不……他放下茶盏,忽然俯身凑近她耳边,压低的声音带着撩人的磁性,今晚的棋,我让你三子
谢临风!苏妙笔的耳根瞬间红透,羞恼地捶了他肩膀一下,谁要你让!看本夫人今晚杀得你片甲不留!
哈哈,求之不得!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亲密地依偎着。一个爽朗的笑声,一个羞恼的娇嗔,交织在藏剑山庄宁静的花园里。
岁月静好,江湖路远。剑锋淬墨,笔走龙蛇。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在彼此的生命里,书写下浓墨重彩又柔情缱绻的第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