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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毕业快乐!儿子!

    我妈那嗓门穿透力极强,硬生生压过了礼堂里嘈杂的人声鼎沸和《友谊地久天长》那略显伤感的旋律。我爸站在她旁边,那张向来严肃的脸此刻也挤满了笑意,眼角的皱纹堆叠得像是秋天田野里翻起的犁沟。他手里没捧花,没拿精心准备的毕业礼物,倒是攥着一沓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纸张边缘被他的手指捏得有些发皱。

    毕业证到手了我妈迫不及待地问,眼神却黏在我爸手里的那沓纸上。

    我下意识摸了摸揣在宽大学士袍口袋里的硬质证书,那滚着金边的封面硌着掌心。嗯,刚拿到。

    好!太好了!我妈猛地一拍手,声音响亮得引得周围几个刚和父母拥抱完的同学都侧目望过来。我爸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立刻把那沓纸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怀里,动作快得像是怕我下一秒就飞走。

    看看,孟良,快看看!我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她指着最上面一张纸,韩轩!这名字听着就大气!姑娘是海归硕士,现在在咱们市重点中学当老师,喏,还有照片!她手指用力戳在打印纸一角的一张小小证件照上。

    照片是彩打的,像素不算太高,但足以看清那张脸。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眼间那股熟悉的沉静和专注,隔着七年模糊的时光和低劣的打印效果,依旧像一枚精准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刻意维持的漫不经心。

    韩轩。

    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一圈圈混乱而酸涩的涟漪。喉咙口突然有点发干,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捏紧了那沓边缘已经微微卷曲的纸张。毕业季喧腾的热浪,父母殷切的目光,同学兴奋的告别声……周遭的一切仿佛瞬间被抽离了声音,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怎么样妈眼光不错吧这姑娘条件多好!我妈的声音重新灌入耳膜,带着点得意洋洋的催促,人家那边也点头了,时间地点都约好了,就在明天下午三点,‘转角’咖啡馆!你赶紧准备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准备去见那个曾经被我弄丢、互删了所有联系方式、以为此生再不会交集的初恋女友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轻松的笑,却发现脸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冻住。哦,知道了。声音干巴巴的,像被太阳晒裂的枯木。

    ---

    转角咖啡馆的玻璃窗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飘向门口,又迅速收回来,落在面前那杯冰块几乎化完、杯壁挂满水珠的柠檬水上。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腻的蛋糕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坐立难安的氛围。

    三点零五分。

    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我的心跳跟着那声音猛地一滞,几乎是屏着呼吸抬起头。

    她推门进来。

    不是照片上那种规整的证件照模样。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米色针织开衫,里面是简洁的白衬衫,下身是剪裁合体的烟灰色长裤,踩着一双低跟的米白色皮鞋。头发没有像照片那样扎起,柔顺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一点自然的弧度。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妆,只嘴唇上有一层淡淡的润泽。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打在她侧脸上,勾勒出依然清晰精致的下颌线条。

    她站在门口,目光在略显昏暗的室内逡巡,眼神里有种平静的探寻。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视线似乎掠过我这个方向,又毫无波澜地移开了。

    我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该站起来吗该挥手吗还是等她看到我脑子里的念头乱糟糟地打架。

    她看到了角落里的空位,脚步顿了顿,似乎打算走过去。

    韩…韩轩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大,甚至有点发颤,但在这安静的咖啡厅里足够清晰。

    她的脚步猛地停住,身体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她循着声音转过头来,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脸上。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依旧,此刻却像骤然结了冰的湖面,所有的平静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那惊愕太过浓烈,以至于让她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手里拎着的那个看起来很实用的深棕色通勤包,带子滑到了手肘处都浑然未觉。

    时间仿佛凝固了。咖啡机的蒸汽声、低低的交谈声、背景舒缓的爵士乐……所有声音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们隔着几张空桌椅的距离对视着,空气里只剩下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张力,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崩断。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她眼中的震惊像退潮的海水,缓缓隐去,沉入眼底深处,最终被一层近乎冷漠的平静所覆盖。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迈步朝我这边走来,步伐稳定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泄露。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捏着包带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孟良。她在我对面坐下,声音平直得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听不出任何波澜。服务生适时地走过来,礼貌地询问需要什么。

    一杯冰美式,谢谢。她说。

    一杯热拿铁。我的声音有点紧。

    服务生离开后,小小的方桌间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街边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那声音反而衬得我们之间更加寂静。我端起面前那杯温吞的柠檬水喝了一口,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视线无处安放,只能落在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没有花哨的装饰,手腕上戴着一块样式简洁的银色手表,表盘反射着一点微光。

    该说点什么说好久不见还是直接进入相亲流程哪一种都显得荒谬可笑。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找回一点成年人的体面,或者说,想尽快完成这该死的任务。目光落在桌上那份被我揉捏得边角微卷的相亲资料上,那上面打印着我的条件,像一份待售商品的说明书。

    嗯…韩小姐,我开口,声音有点发涩,刻意避开她的名字带来的直接冲击,资料上…孟先生,二十八岁,本地人,软件开发工程师,有房有车,无贷款,年薪…嗯,税后二十万左右。我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念着纸上的文字,像个毫无感情的复读机。每一个字吐出来,都感觉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抽走周围的空气。

    韩轩一直垂着眼帘,看着服务生刚端上来的那杯冰美式,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她拿起旁边的不锈钢小勺,缓缓地、一圈一圈地搅拌着杯子里深褐色的液体,冰块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规律的声音,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

    直到我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那搅拌的动作才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勺子尖轻轻搭在杯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投向我。那眼神平静得近乎锐利,像冬日清晨凝结在玻璃上的霜花,清晰地映照出我的样子,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审视。

    孟良,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咖啡馆里所有的背景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玻璃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会背标准答案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我所有强装的镇定和试图扮演的相亲对象角色。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刀锋狠狠剜了一下,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蔓延开来,紧接着是汹涌而至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难堪和狼狈。

    七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高考结束后的狂欢气息弥漫在整座城市。我瘫在电脑椅上,耳机里是激烈的游戏音效,屏幕光影在昏暗的房间里疯狂闪烁。

    孟良!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被耳机隔绝了大半,显得遥远而模糊。

    我烦躁地摘下一只耳机,眼睛还粘在屏幕上:又怎么了等我打完这局!

    她站在我身后,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感觉到一种压抑的、沉重的气息。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明灭不定。

    你到底有没有心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冰层下挤出来的,带着绝望的寒气,我们说好一起看志愿的!我等了你整整一天!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你眼里除了这个破游戏,还有什么

    啧,烦不烦这不才考完吗放松一下怎么了我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头都没回,语气里全是不耐烦,志愿晚点填又不会死!你至于吗

    身后传来急促的吸气声,像是溺水的人徒劳的挣扎。然后,是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孟良…我累了…我真的…好累…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虚弱,我好像…永远也追不上你…永远也…走不进你那个世界…

    游戏里激烈的厮杀声还在继续,队友在耳机里嘶吼着上啊!,我下意识地又戴上耳机,手指重新放到键盘上,嘴里嘟囔了一句:别闹了行不行等我打完这把再说!

    好…好…身后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回答,那声音轻飘飘的,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你打吧…好好打…

    接着,是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咔哒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等我终于结束那局游戏,意犹未尽地摘下耳机,伸着懒腰转过头时,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填补着令人心慌的死寂。书桌上,她整理好的、写满各种院校专业分析的厚厚一叠资料,被窗缝里溜进来的风吹得哗啦作响,像在无声地嘲笑我的迟钝。

    ---

    回忆的碎片像淬毒的玻璃碴,狠狠扎进此刻的现实。韩轩那句只会背标准答案的质问,在咖啡馆微凉的空气里嗡嗡作响,震得我耳膜发麻。我猛地从那段不堪回首的画面里挣脱出来,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手心沁出黏腻的汗。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像样的音节。解释道歉在七年漫长的空白和此刻赤裸裸的尴尬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矫情。

    韩轩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我。她重新拿起那把小勺,继续搅拌着杯子里已经融化了大半冰块的咖啡,动作机械而缓慢。深褐色的液体在杯中打着旋,如同我们之间沉滞凝重的气氛。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街对面是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橱窗布置得五彩缤纷,几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正围在柜台前叽叽喳喳地挑选,青春洋溢的笑脸隔着玻璃都显得生动无比。

    她的侧影在下午偏斜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单薄,眼神落在那些无忧无虑的学生身上,专注得仿佛在凝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那眼神里没有羡慕,也没有感伤,只有一种近乎抽离的平静,像在看一幅与己无关的画报。

    这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人窒息。我坐立不安,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绞着,指甲掐进掌心带来微弱的刺痛感。服务生走过来,礼貌地询问是否需要续杯,打破了这难熬的僵局。

    不用了,谢谢。韩轩收回目光,对服务生露出一个极其短暂、极其职业化的微笑,那笑容在她转回脸面对我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放下小勺,勺柄碰到杯碟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声叮。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她伸手拿过自己放在旁边的那个深棕色通勤包,动作不疾不徐,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薄薄的、颜色有些陈旧的软皮本子。

    那本子看起来用了很久,边角都有些磨损,深蓝色的封面显得有些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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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韩轩把本子放在桌上,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她的指尖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稳住了。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用那种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语气说:

    既然来了,也聊了,有些情况还是提前说清楚比较好。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积蓄力量,这是我的病历本。抑郁症,确诊两年了,一直在吃药控制。她抬起眼,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我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躲闪,只有一片坦荡的、近乎荒芜的平静,医生说,情况还算稳定,但……这个病,你知道的,说不好。情绪容易反复,需要长期服药,也可能……影响以后的生活。她的话语没有任何修饰,直白得近乎残酷。

    所以,她微微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凉意,如果你或者你家里,是在认真考虑‘相亲’这件事,而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只是为了应付差事、走个过场……她的手指按在病历本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那最好还是知道一下。免得日后觉得……麻烦,或者觉得被拖累。

    她说完,手指捏住了病历本封面的一角,似乎就要把它合上,或者干脆……撕掉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仿佛要亲手斩断所有可能的联系和麻烦。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长、扭曲。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我的心湖上,激起惊涛骇浪。抑郁症吃药拖累这些冰冷的词汇和她平静无波的脸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当年那个在昏暗房间里哭得不能自已、质问我有没有心的女孩,和眼前这个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着自己缺陷的女人,影像在我脑中疯狂交叠、碰撞,最终碎裂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就在她捏着病历本封面,指节泛白,即将用力撕扯下去的那一瞬间——

    我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猛地伸出手,隔着小小的咖啡桌,一把按住了她捏着病历本的那只手!动作快得连我自己都猝不及防。

    她的手腕很细,皮肤带着一丝凉意。我的手心却烫得惊人,汗湿一片。

    这个突如其来的触碰让韩轩浑身剧烈地一震!她猛地抬起头,那双一直竭力维持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愕和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慌乱。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手指在我掌下用力挣扎了一下。

    你干什么!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明显的情绪波动,像平静的冰面骤然裂开一道缝隙。

    我死死地按着她的手,不让她挣脱,也阻止了她撕掉病历本的动作。我能感觉到她手腕上细小的骨头,和我自己掌心激烈的心跳。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砂砾,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咖啡馆里轻柔的音乐、杯盘的轻响、邻座低低的谈笑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我们交叠的手、桌上那本承载着痛苦秘密的深蓝色病历本,和她那双终于不再平静、写满惊怒和不解的眼睛。

    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地冲撞,发出擂鼓般的轰鸣。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愧疚、年少无知带来的钝痛、还有此刻汹涌而至的心疼,像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看着她的眼睛,七年积攒的笨拙和从未说出口的歉意,终于冲破了那层名为玩世不恭的厚壳,以一种近乎嘶哑的、不管不顾的姿态冲口而出:

    韩轩!当年…当年欠你的理解…

    我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现在…能分期还吗

    ---

    空气凝固了。

    我那句冲口而出、带着孤注一掷般嘶哑的分期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进了我们之间那片死寂的水面。韩轩眼中的惊愕和挣扎瞬间凝固,随即像是被投入沸水的冰块,迅速融化、蒸腾,最终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茫然。她停止了抽回手的动作,任由我的手带着汗湿的热度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那只捏着病历本一角的手,指关节依然用力地泛着白,却不再有撕扯的动作。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们维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隔着小小的咖啡桌,手叠着手,按在那本深蓝色的病历本上。窗外,刚才还明媚的阳光不知何时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吞噬,天色迅速暗沉下来,仿佛有人拉上了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像压抑的鼓点敲打在心头。

    你……韩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只吐出一个字,就卡住了。她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在那本被我们共同按着的病历本上,眼神空洞,仿佛那上面写着什么无法解读的天书。

    我……我也想开口,想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冲动,想为自己七年前混账的漠然道歉,可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涩,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不知疲倦地、疯狂地擂动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在咖啡馆宽大的落地玻璃窗上,瞬间留下纵横交错的水痕。雨势来得又急又猛,顷刻间天地一片苍茫,窗外的街景在密集的雨帘中迅速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暗色块。风卷着雨水拍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呜咽。

    咖啡馆里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客人纷纷转头望向窗外。

    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像是一个信号,骤然打破了我们之间僵硬的对峙。韩轩像是被雨声惊醒,猛地用力,终于把手从我的掌下抽了出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小的风,病历本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桌面上。

    她迅速抓起自己的通勤包,看也没看我一眼,声音紧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弓弦:下雨了,我该走了。

    我送你!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得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不用!她拒绝得斩钉截铁,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防御的冰冷疏离。她抓起桌上的病历本,胡乱地塞进包里,拉链都没完全拉好,就快步朝门口走去。那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仓皇逃离的意味。

    我僵在原地一秒,看着她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急促杂乱的叮当声。门外的风雨瞬间灌了进来,带着潮湿的凉意。下一秒,我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想也没想就追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打湿了头发和衬衫。街道上行人寥寥,都在慌乱地找地方避雨。韩轩没有伞,她抱着自己的包,低着头,快步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往前走,雨水很快淋湿了她的浅米色开衫和头发,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韩轩!等等!我在她身后大喊,声音被哗哗的雨声吞噬了大半。

    她仿佛没听见,脚步更快了。

    我几步冲上去,追上她,试图把手里那件薄薄的外套撑开,笨拙地举到她头顶,想替她遮挡一些风雨。动作慌乱又生疏,外套很快就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往下坠。

    说了不用!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往下淌,眼睛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红,里面压抑的某种情绪终于爆发了,孟良!你听不懂人话吗你这样算什么意思可怜我还是觉得当年没伤够,现在再补一刀

    她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异常尖锐,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愤怒。雨水顺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可怜你!我举着湿透的外套,狼狈地站在她面前,雨水模糊了视线,心口被她的话刺得生疼,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了半天,却找不到一个能准确表达此刻混乱心绪的词。看着她浑身湿透、眼神倔强又脆弱的模样,七年前那个雨夜她独自离开的背影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同样的狼狈,同样的被抛下。一股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汹涌的懊悔猛地攫住了我。

    我只是…不想再让你一个人淋雨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狼狈,当年…当年是我混蛋!是我混账!把你一个人丢在雨里…丢在…

    喉咙哽得厉害,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情绪堵住,只剩下沉重的喘息。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视线一片模糊。我不管不顾地把那件湿透、沉重的外套更用力地往她头顶方向举,徒劳地想多挡住一点风雨,哪怕自己半边身子已经完全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下。

    韩轩站在滂沱大雨里,像一株被疾风骤雨抽打的小树。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下巴不断流淌,在她脚边汇聚成小小的水洼。她看着我,眼神里那层坚硬的冰壳,在我嘶哑的吼声和那件笨拙地、徒劳地为她遮挡风雨的湿外套下,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愤怒和冰冷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疲惫的东西。她的肩膀似乎微微垮塌了一点,抱着通勤包的手臂也不再绷得那么紧。

    够了。她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很低,带着一种浓重的沙哑和无力感。不再是尖锐的质问,更像是一种筋疲力尽的宣告。

    她抬起手,没有推开我举着外套的手臂,只是轻轻拨开了那件早已湿透、沉重得如同破布般的外套一角。冰冷的雨水瞬间更多地落在她脸上,她似乎毫无所觉。

    你…她看着我,雨水冲刷着她的脸,那双被洗得清亮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未干的刺痛,有深重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荒诞的困惑,孟良,你到底…想怎么样

    雨水顺着我的眉毛流进眼睛,视线一片模糊。她的问题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心上,闷痛之后是一片茫然的空白。想怎么样弥补忏悔重新开始每一个念头都显得那么虚妄和自以为是。

    我…不知道…我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被雨声和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冲动,我只知道…不能再让你一个人站在雨里了…一次…也不行…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我看到韩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猛地转过头,不再看我,目光投向远处被雨幕笼罩的、灰蒙蒙的街道尽头。她抱着包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肩膀却开始微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起初只是轻微的耸动,很快,那颤抖变得剧烈而清晰,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闭的唇齿,逸散在冰冷的雨水中。那声音不大,却像受伤小兽的悲鸣,带着摧毁一切伪装的巨大力量。

    她哭了。

    不是七年前那个房间里破碎的、带着控诉的哭泣,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横流。她紧紧咬着下唇,试图阻止那崩溃的洪流,却只是徒劳地让单薄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我僵立在原地,举着湿外套的手臂酸麻沉重,却不敢放下,也不敢再靠近一步。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控诉都更让我手足无措,心如刀绞。雨水冰冷,心口却像被滚烫的烙铁烫着。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韩轩终于抬起手,用湿透的袖口狠狠地、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抹去那些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然后,她转回头,通红的眼睛看向我,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

    推开那家连锁便利店的门,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一声清脆但稍显廉价的叮咚。一股混合着关东煮汤底、烤肠油脂和潮湿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与刚才咖啡馆里醇厚的香气截然不同。店里空荡荡的,只有收银台后面一个年轻的店员正低头刷着手机,头也没抬。

    我们像两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站在门口,带进来的雨水迅速在光洁的地砖上晕开两小滩深色的水渍。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头发上的水珠还在不断滴落,砸在肩膀上,发出轻微又持续的嗒、嗒声。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剩下空调外机在门外嗡嗡作响的噪音,还有我们身上雨水滴落的声音。尴尬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人喘不过气。

    那边…有座位。韩轩低着头,指了指靠近落地窗的一排简易塑料高脚椅和小圆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抱着自己湿漉漉的包,先走了过去,动作有些迟缓。

    我默默跟上,拉开椅子时,塑料凳腿与地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们隔着小小的圆桌坐下,谁也没有看谁。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急流,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便利店里惨白的灯光打在我们湿透狼狈的身上,更添了几分落魄。

    那个…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打破沉默,我去买点热饮

    声音在空旷的便利店里显得格外突兀。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依旧低垂着,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还在滴水的通勤包上。

    我起身走到货架前。冰柜里琳琅满目,冷气扑面。关东煮的格子锅里,汤汁翻滚着,散发出温暖诱人的香气。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两罐热咖啡,铝罐握在手里,传递出一点微弱的暖意。想了想,又拿了一小包纸巾。

    回到座位,我把一罐咖啡轻轻推到她面前,又把那包纸巾放在桌上。擦擦吧。声音放得很轻。

    谢谢。她低声说,伸手抽了几张纸巾,慢慢地、仔细地擦拭着脸上和头发上的水珠。动作很慢,像是在借此平复心绪。湿透的纸巾很快在她手里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我拉开自己那罐咖啡的拉环,嗤的一声轻响,热气混合着咖啡的焦香飘散出来。我喝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却驱不散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沉默再次降临,但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些剑拔弩张的尖锐。窗外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刚才…我终于鼓起勇气,目光落在她面前那罐没有打开的咖啡上,对不起。

    她擦拭头发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我不是故意…惹你哭。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斟酌得异常小心,我也…不是可怜你。真的不是。

    我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罐,看到那个病历本…我…我只是…很难受。

    这个词太轻了,完全无法表达心口那种沉甸甸的、像被巨石压住的感觉。

    韩轩停下了动作,手里捏着那团湿透的纸巾,抬起头看向窗外。雨幕如织,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她的侧脸在便利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水汽。

    难受什么她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探究,是因为发现当年那个傻乎乎追在你后面的女孩,现在变成了一个麻烦的‘病人’

    她的语气里没有自嘲,更像是一种平静的陈述。

    不!我立刻否认,声音因为急切而提高了一点,引得收银台后的店员抬头瞥了我们一眼。我压低声音:是因为…我发现我当年错的有多离谱…有多…伤人。

    那些被忽略的眼泪,那些被敷衍的期待,那些被漠视的心意,此刻都化作了锋利的回旋镖,带着七年的力道,精准地扎回我自己身上。我…我好像…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欠了很多很多句…还有…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她在雨幕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的侧影,还有一句…‘谢谢你’。

    她似乎有些意外,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谢谢你…当年…那么认真。

    我迎着她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真诚一些,谢谢你…把我放进你的未来计划里…虽然…被我搞砸了。

    那些她熬夜整理出来的密密麻麻的院校分析资料,那些关于我们的憧憬和规划,当年在我眼里只是束缚和麻烦,此刻却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现在说这些可能…特别虚伪,特别可笑…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但我…真的…很后悔。

    便利店里陷入长久的寂静。窗外的雨声依旧哗哗作响,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韩轩静静地看着我,那双被泪水洗过、微微泛红的眼睛,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仿佛在审视我话语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分真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便利店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空调单调的送风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我像等待宣判的囚徒,每一秒都漫长得令人心焦。她眼里的审视像细密的针,扎得我几乎要坐不住。

    终于,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后悔…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在咀嚼一个陌生又苦涩的果子,后悔如果有用,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孟良。

    我的心随着她的话直直地往下沉。是啊,迟来七年的道歉和后悔,除了自我安慰,还能有什么用我垂下眼,盯着桌面上那圈咖啡罐留下的水渍,喉咙发紧,说不出一个字。

    不过…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你刚才说…欠我的理解,想‘分期还’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不再是那种穿透般的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探究,还有一点点…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涟漪。

    怎么个分期法她问,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谈论一笔普通的债务,但眼底深处那一点点微光,却像阴霾天空下突然透出的一缕薄弱阳光。

    这微小的变化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溺水般的心绪瞬间抓住了一丝希望。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可能。怎么分期赔一顿饭还是…

    先…先把这个喝了我有些语无伦次,指着她面前那罐早已不再滚烫的咖啡,热的,驱驱寒…然后…

    我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和湿漉漉的头发,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然后…找个地方,让你换身干衣服附近…好像有商场

    这提议听起来笨拙又毫无浪漫可言,甚至有些过于务实。

    韩轩看着我,没有说话。就在我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那丝微弱的光即将熄灭时,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心头的阴霾。

    就…先这样吧。她终于开口,声音里那份沉重的疲惫似乎淡去了一点点。她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罐温热的咖啡,指尖触碰铝罐时似乎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拉开拉环,嗤的一声轻响,咖啡的香气再次飘散出来。

    她低头,小口地喝了一口。白色的热气氤氲在她面前,模糊了她的眉眼,也柔和了她脸上过于清晰的棱角和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便利店里惨白的灯光落下来,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哗哗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便利店玻璃门上凝结着厚厚的水汽,将我们与外面湿冷的天地暂时隔绝开来。

    我看着她低头喝咖啡的样子,心口那块压了七年的巨石,似乎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微弱的、带着湿漉漉水汽的暖意,艰难地渗透进来。

    ---

    雨势渐小,从倾盆变成了连绵的细丝。走出便利店时,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过的清新泥土味,混杂着城市特有的柏油路气息。韩轩走在我身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抱着她那个依旧有些湿漉漉的通勤包。

    去前面那家商场吧,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建筑轮廓,二楼有快消品牌,应该能买到应急的衣服。我的提议依旧带着一种刻板的任务感,像是在处理一件亟待解决的后勤问题。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并肩走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脚下的积水被踩出细小的水花。沉默再次笼罩下来,但和咖啡馆里的窒息、雨中的激烈、便利店里的尴尬都不同。此刻的沉默,像一层薄雾,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不再那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你先说。我侧头看她。

    她微微抿了一下唇,目光落在前方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梧桐树叶上:阿姨…给你资料的时候,没认出名字她的问题很直接。

    没有。我实话实说,想起当时母亲那副发现宝藏般的兴奋表情,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她只当是个条件特别好的相亲对象。照片…打印得有点糊。

    还有,谁能想到命运会开这种玩笑把七年前互删了所有联系方式、以为此生再不会相见的人,用这种方式硬塞回面前

    哦。她应了一声,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消化这个信息,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她换了个话题,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进行一场普通的寒暄。

    在一家游戏公司做后端开发。我回答,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自嘲,嗯,就是当年害得你淋雨的那个‘破游戏’的…同行。

    她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了然。她没有接这个关于破游戏的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话题又断了。只有脚步声和远处车辆驶过积水路面的唰唰声。

    你呢我试着打破沉默,当老师…累吗

    问出口又觉得这问题干巴巴的毫无营养。

    还好。她的回答依旧简洁,带高三,压力大点,习惯了。她顿了顿,像是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学生们…都挺可爱的。虽然有时候…也让人头疼。

    提到学生时,她的语气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温度。

    高三啊…我感慨了一句,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会儿我们…

    话说到一半,我猛地刹住了车。提我们提高中在刚刚经历了那场狂风暴雨般的情绪爆发之后这无异于在尚未结痂的伤口上撒盐。我懊恼地闭了嘴,气氛瞬间又有些凝滞。

    韩轩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她没有看我,目光投向旁边一家灯火通明的奶茶店橱窗。暖黄的灯光映照着里面琳琅满目的饮品模型和装饰品,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正挤在柜台前点单,笑声隐约传来。

    都过去了。她轻轻地说,声音飘散在湿润的空气里,像一声叹息。她收回目光,重新迈开脚步,走吧,衣服湿着不舒服。

    ---

    商场明亮的灯光和干燥的暖气包裹上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韩轩很快挑了一套简单的米白色棉质运动套装和一件浅灰色的卫衣外套,走进了试衣间。

    我站在外面等待区的长椅旁,百无聊赖地看着对面一家玩具店橱窗里五颜六色的玩偶。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都过去了,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她说得那么平静,是真的释怀了,还是…只是不想再提

    试衣间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韩轩走了出来。简单的米白色运动套装替代了湿透的职业装,卫衣外套的帽子软软地搭在背后,整个人褪去了之前的紧绷和锐利,显得柔和了许多,甚至透出几分久违的学生气。湿漉漉的头发被她随意地拢了拢,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份沉重的疲惫感似乎被这身干燥温暖的衣服驱散了一些。

    好了。她走到我面前,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一点点。

    嗯,看着舒服多了。我点点头,目光扫过她换下来的、装在购物袋里的湿衣服,现在…送你回去

    这个提议顺理成章,却又带着一丝完成任务般的僵硬。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商场明亮的光线下流转,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平静。

    孟良,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分期还’…这话是你说的。

    我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理解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她继续说道,语气很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是靠今天淋一场雨、买件干衣服、或者送回家…就能一笔勾销的。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当年的事情…我们都有错。我的错,在于太想把你拉进我的未来,却忘了问你是不是真的愿意进来。你的错…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在于你根本没想过未来,更没想过…那个未来里,需要为别人留位置。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冷静地剖开了那段失败感情的病灶。没有指责,没有怨恨,只有清晰到近乎残酷的认知。每一个字都砸在我心上,沉甸甸的。

    所以,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眼神坦荡而直接,如果你现在说的‘分期还’,不只是为了安抚自己当年的愧疚,或者…完成一次‘合格’的相亲任务…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我,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那,下周六下午三点。还是‘转角’咖啡馆。她的语气没有商量,更像是一种宣告,到时候…我们再看看,这‘分期’的第一笔,该怎么付。

    说完,她没有等我回答,拎着装湿衣服的购物袋,径直转身朝着商场出口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脚步稳定,没有半分犹豫。

    我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商场里嘈杂的人声、欢快的背景音乐、店铺促销的叫卖声…所有的声音都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噪音。只有她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在脑海里。

    下周六下午三点。转角咖啡馆。

    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真正的开始。而是一个…再试一次的机会一个为过去分期付款的起点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噪着,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悸动和巨大的、沉甸甸的茫然。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掏手机,指尖却触碰到了裤袋深处一个坚硬、冰冷的金属方块——是那个早已被时代淘汰、里面却顽固地保存着一个永远不会再拨通的号码的旧手机。

    指尖在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停顿了几秒,最终没有把它掏出来。只是隔着布料,轻轻地、长久地握紧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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