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软泥,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额头磕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滑过眼角,带着铁锈的腥甜。</p>右肩胛的针孔也在突突地跳痛。手腕上,被他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深紫色的淤痕,触目惊心。</p>
但这些疼痛,都远不及心口那片彻底荒芜的冰冷。</p>
生是将军府的人,死是将军府的鬼。</p>
他宣告了我的结局,也碾碎了我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念想。我不是枫晚晚,我只是顾烬书豢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鸟雀,生死都捏在他掌心。</p>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深夜,外面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死寂中,一阵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窸窣声在门外响起。</p>
门轴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小小的身影,像受惊的狸猫,贴着门缝溜了进来。</p>
是春杏。</p>
她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水。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蜷缩的角落,蹲下身,将水碗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地上。</p>
“姑娘……”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喝……喝点水吧……”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和脸上未干的泪痕。</p>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我额头和肩头的伤,小脸吓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公主……公主她……”</p>
她说不下去,只是低声啜泣起来。</p>
我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月光下,春杏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惶和同情。那半碗清水,在昏暗的光线下,映着一点微弱的月华。</p>
我的目光落在水碗上,没有动。干裂的嘴唇像被砂纸磨过,喉咙里火烧火燎。但身体里那股冰冷的火焰,却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和眼前这张满是泪痕的脸,烧得更加汹涌。</p>
公主……顾烬书……将军府……</p>
恨意,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如此清晰。</p>
死是将军府的鬼?呵。</p>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我没有去碰那碗水。冰冷的手指,越过水碗,落在了地上那根沾着我的血、被赵明瑜丢弃的银针上。</p>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那寒意刺骨。</p>
我把它捡了起来。</p>
细长的针身,一端还带着暗红的血渍,在指间闪着幽冷的光。</p>
春杏看到我的动作,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姑……姑娘……你……”</p>
我没有看她。只是用指尖,细细地摩挲着那冰冷的针身。粗糙的触感,带着血腥的气息。</p>
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针,死死地、狠狠地攥进了掌心!</p>
尖锐的针尖瞬间刺破掌心的皮肤,一股新的、清晰的刺痛传来。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和之前肩头的血混在一起。</p>
这点痛,比起心口那片荒芜的冰冷,算得了什么?</p>
这点血,比起将要流尽的,又算得了什么?</p>
我攥着那根针,像是攥住了唯一的武器,攥住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的恨意和决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针尖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p>
春杏跪在我面前,看着我的动作,吓得浑身发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p>
月光无声地流淌。我蜷在角落里,掌心紧握着那根带血的针,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舔舐伤口、等待着致命一击的孤狼。额角的血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p>
嗒。</p>
这一次,声音清晰地敲碎了一室的死寂。</p>
将军府的日子,彻底变成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p>
我被顾烬书那句“死也只能是将军府的鬼”钉死在了这间华丽的内室里。</p>
门并未上锁,但我知道,无形的枷锁比任何铁链都要沉重。每一次试图靠近门边,那两个如同影子般沉默、孔武有力的嬷嬷总会幽灵般出现,用她们冰冷的、带着警告的眼神将我逼退。她们是赵明瑜的眼睛,也是顾烬书意志的延伸。</p>
白天,我依旧是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影子。但“遗忘”已是奢望。赵明瑜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她不会每天亲自来,但她的“恩泽”却无孔不入。</p>
送来的饭食开始变得难以入口。不是馊臭冰冷的残羹,就是咸得齁死人的腌菜。偶尔有一碗清汤寡水的粥,里面也会“不小心”飘着几根枯草或沙砾。</p>
春杏偷偷送来的食物,成了我唯一的补给,但她能做的也极其有限,还要冒着巨大的风险。</p>
她每次来,小脸都绷得紧紧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放下东西就匆匆离开,不敢多停留一秒。</p>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炭盆里的火早就熄了,没人来添。屋子里冷得像冰窖。</p>
那床厚实的锦被不知何时被换走了,只剩下一床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褥子。</p>
我蜷缩在角落里,裹着所有能找到的单薄衣物,依旧冻得牙齿打颤,手脚麻木。</p>
身体上的折磨尚可忍受。真正将人逼向绝境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带着恶意的窥视和低语。</p>
那两个看守的嬷嬷,当我因寒冷或伤痛而忍不住发出一点细微的呻吟时,她们会立刻投来嫌恶的一瞥,然后故意提高音量,用我能清晰听到的声音“闲谈”。</p>
“啧,真晦气。暖个床都暖不好,活该被丢在冷屋子里发霉。”</p>
“就是,也不照照镜子,一个下贱胚子,还妄想攀高枝儿?公主殿下心善,留她一条贱命,还不知足?”</p>
“听说啊,她那块胎记,脏得很,将军碰了都嫌恶心呢……”</p>
“可不是?公主殿下替将军清理门户,那是她的福分……”</p>
这些刀子般的话语,伴着窗外呼啸的寒风,日复一日地刮过我的耳膜。起初还能带来尖锐的刺痛,后来,竟也麻木了。</p>
顾烬书……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间屋子。</p>
那晚他摔门而去后,便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只有偶尔夜深人静时,能隐约听到隔壁主院传来模糊的声响——也许是他的脚步声,也许是赵明瑜娇俏的笑声,隔着厚厚的墙壁,听不真切,却像细小的针,扎在已经麻木的神经末梢。</p>
那包被他遗落在地上的桂花糕,早已被嬷嬷们当做垃圾清扫出去,连一丝甜腻的香气都没留下。</p>
他彻底把我遗忘了。像丢弃一件用旧了的、还惹了新主母不快的器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