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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朱晏亭眼睫轻闪,似为所动,语气微哽:“斯人已矣,王后记挂先母,晏亭不胜感怀,铭之于心。”

    顿了一顿:“此番不告而扰,有失礼数,请王后恕罪。”

    临淄王后心如明镜,轻声道:“好孩子,论亲,你还要换我一声舅母,你能找上门,舅母很欣慰,有什么难处,你且说罢。”

    ……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王后从迎晖阁步履急切的走了出来,招人来问:“陛下驾幸扶桑苑,归来否?”

    下人回:“回王后,皇上正与大王等赏玩天马,据说大将军敬献一勇士,正驯服天马,圣心大悦。”

    闻此言,跟在王后身后的朱晏亭面色微微一白。

    王后疾步之下,鬓上步摇微微晃动,她回头望向朱晏亭。

    复询问:“可否等陛下从扶桑苑回苍梧台再觐见?御苑危险,你一个女子,极为不便。”

    朱晏亭嘴唇一抿,因为情急,连眼眶亦泛着红。

    刘壁派出的斥候已打听到李弈前来琅琊,拜见过大将军之后,就不知所踪,并未回转。

    李延照一客居琅琊之身,莫名敬献驯马的勇士,很不寻常。

    上次他曾见过李弈眨眼之间制服双马,赞叹过他的勇力。

    如此看来,这个勇士十有八九便是李弈。

    朱晏亭和皇帝在乘舆上有过短暂交锋,知其性情莫辨,极难揣测,万不敢冒须臾之险——若他见了李弈,盛怒之下,下了旨意。

    之后再有翻天覆地之能,恐也无计可施。

    咫尺之间蕴风云骤变,亟需止祸于未然!

    王后见她神情大变,似有万般艰难在口难启,她轻轻咬牙,沉吟片刻,果决道:“交给我来安排。”

    ……

    王后的辎车很快从迎晖阁驶出,车辙滚滚,朝扶桑苑行去。

    迎晖阁离扶桑苑并不远,行出没有多久,便能看见随风飞扬的日月升龙旗。

    朱晏亭耳边听闻车轮之响,心中也咚咚跳个不住。王后的手握着她,觉她掌心冰凉,一片粘腻,轻抚她背,道:“莫怕,好孩子,舅母在呢。”

    朱晏亭自长公主走后,遍尝世态凉薄。

    临淄王后和母亲并非甚么身后交情。

    此番前来求她,本没报太大的希望,原想着若不行,再去寻别的门路。却不料她非但无半字推脱,慷慨施援如此,低头看着她握自己的手,又看看她。

    王后年事略高,眼尾微褶,一双月牙眼,恬静温厚。

    朱晏亭反握住她的手,低低道:“多谢舅母肯慷慨解我之难,今日若好,来日必当厚报,若不好,绝不会丝毫牵连舅母。”

    王后拿起手巾,给她一根一根手指的擦掉掌中的汗,重重一握。

    “有甚么不好,你的出身,你的模样,只有好的。”

    说话之间,辎车停了下来。

    王后使人递符求见,携朱晏亭等在了扶桑苑外。

    凡天子御驾所在,唯有极外围的地方才用武卒、郡卒巡逻守备,御前都是羽林郎护卫,羽林郎已于扶桑苑就岗哨,刀戟卫门,守备森严,就连临淄王的王后也只能等候通传。

    这日风清云散,日光正盛,春阳虽暖,立不到片刻,额上也密密起汗。

    等了半晌,终于看到内监小跑而来,双手捧符,恭恭敬敬的递回来:“王后,请。”

    王后携朱晏亭入扶桑苑,园囿花木扶疏,亭台错过,兼备皇家园囿之威严,暗合齐鲁风情之绮丽。

    此刻苑中正在狩猎,天子还未下场,只有些出生高门、得宠的羽林郎和几位王世子在场地里驱赶,挥喝呼喊,振振羽翅,呦呦鹿鸣,马嘶风吼,野趣横生。

    碧草茵茵上起一高台,台上明黄幡帷,远视之,数贵胄戎装,簇拥一青年男子。

    便是几位诸侯王和皇帝齐凌。

    再看他们目光所向,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马场中长身而立的,赫然正是旧日不见的李弈,他身不着甲胄,只一袭青衣布袍,踏皂靴,迎风袍袖蹁跹,正在推拒内监递过来的皮鞭和络头。

    他扬声道:“陛下,末将听闻,西极之处,野有白云下降,化为天马,此野性无羁之物,不通圣明教化,倘若强行以络笼之,以鞭策之,恐适得其反,难收驯服之效。”

    朱晏亭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扫了皇帝一眼。

    李弈与天子,一在马场之中,一在高台之上,相去十来丈,不知皇帝看清他的容貌没有。

    齐凌的声音含着笑:“此言甚得朕心,依你看,当如何驯服它?”

    李弈拱手揖礼,道:“末将请不用鞭、羁,仅以八尺之躯往,愿以我身服之,为天下昭明,西极有天马,而陛下有勇士!”

    一句话,说得扶桑苑诸王侧目,乌孙国的使者都不由得将目光聚在这个年轻将军的身上。

    此乃壮言,当着乌孙使者的面,极给皇帝长脸——

    说出这样话的勇士是何气概,统领他的君主又是何等气概?

    齐凌慨然而笑,转头对李延照道:“你献的这个人,有点意思。”

    李延照深知圣心,唇角也不免带了笑意,假意斥道:“你是武将,不是谋臣,有这耍嘴皮子的功夫,还不速速拿出本事来,驯服这马,献给陛下。”

    乌孙使者推着黄金笼,慢慢将等候已久的天马推入马场。

    那马在树荫下栖息良久,又饱足食草,饮过玉露,此刻精力充沛,更甚招摇过市时。

    矫行笼中,长咴一声,端似龙吟,马蹄顿踏,起烟尘四散。

    乌孙使者畏它撞人,纷纷离得极远,以金钩慢慢将笼门打开。

    “喀嚓”一声响,使者作年兽散,围了一个方圆十几丈的圈出来。

    此时临淄王后已得允登台,她缓步而上,朱晏亭垂下脸,跟在她身边,用余光扫着马场上的动静,看见马匹猛地冲出来,携一阵劲风,直往站它当前的李弈撞去。

    “你怎么来了?”临淄王退出诸王之列,小声的问了王后一句。

    王后轻声道:“从未曾见过这么矫健的马,也来长长见识。”

    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绕着马场中的青年。

    他轻巧躲闪,身体灵动,青衫被御苑中浩浩长风吹着,蹁若蛱蝶。

    两个躲闪,令马匹不能近身,羽林郎中血气方刚的好事男儿已忍不住喊“好”!

    天马两撞不得,嗤之以响鼻,拔足欲奔,才起足,李弈狂奔追赶,去探它的耳朵。

    耳朵乃是马匹最敏感的所在,天马气性暴烈,怎堪他一来就如此耍弄,当下暴躁若狂,抬蹄猛踢。

    看准它弯脖踢来的空当,李弈跃身而起,一下窜上了马背,手掌紧紧攥住马鬃。

    这一下矫若苍鹰,快若闪电,非十年苦功不能为。

    而那天马何等暴躁酷烈,向来奔驰山野,乌孙草原广袤,任它踏足。此番头一遭给人骑在背上,愤怒长嘶,突窜起身,腾跃时,四肢同时离地数尺,直欲蹬风而翔。

    临淄王齐雍见此,对齐凌道:“陛下,这骐骥奔腾欲飞,果真是天马呀。”

    齐凌抱袖而观,笑而不言。

    从高台看去,草场宽广。李弈死死贴在马背上,双足似铁钩一样勾着马腹,双手紧抱马脖,疏忽之间,天马已纵过半个马场,其速当真是风驰电掣,可想一日千里之雄姿。

    而马背上的青年将军,一动不动,沉稳如山。

    雄健之马,青年勇士,青衫颉颃,翩然草场间——这一幕不管是哪个帝王来看,都是极壮气,极赏心悦目的。

    更何况齐凌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之主。

    他数度欲抚掌赞叹,又思及为君者要吝惜一怒一笑,只得将手掌扣入掌中,把着腰侧鲨皮半鲛的佩刀把玩,面上作含着威严的、风轻云淡之色。

    来回数十圈以后,天马终于在上下挣扎和奔跑中初现疲态,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后来,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四周的羽林少年郎们爆发出欢快长呼。

    李弈翻滚下马,精疲力竭,双足微颤,膝行而前,长跪叩拜:“末将幸不辱使命!”

    皇帝的声音较初时轻快许多,显然龙颜大悦:“你上前来。”

    李弈便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下跪。

    “再前些。”

    小黄门恐怕他不明白,小跑去领着他往前走。

    李弈再度前行,在离高台只有两丈的地方重新下拜。

    “是你?”

    这一声,骤然沉了下来。

    朱晏亭闻此,心里随着猛坠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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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琅琊(六)

    朱晏亭与王后站在临淄王的背后,与皇帝中间还隔了不少人。

    齐氏诸王高大,又间或有李延照等魁梧武将所遮,因此她视线所及,唯能看见人缝之中齐凌负手而立的肩头。

    朱晏亭心内突突而跳,五内纷杂,许多念头掠过——

    她揣测李弈的来意,应是先博得君王赞赏,在龙颜大悦奖赏他的时候,恳请皇帝中止自己和吴俪的婚约。

    然而李弈并不知晓那日乘舆上发生的事,是以全然不知皇帝对他抱有敌意。

    朱晏亭不能预测他会何时说、怎么说,也难以预测皇帝会作何反应,发多大的火。

    当着外来使节、齐氏诸王等,谁也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看着。

    她缓缓收拳握紧,指尖便重重叩上去,捏得指甲苍白。

    听李弈的声音朗朗响了起来。

    “末将章华郡领荡寇事护军李弈,叩见陛下。”

    高台上,安静了一阵。

    伴君身侧的李延照觉察有异,偷偷向侧边扫了一眼——皇帝一手握佩刀之柄,因自上而下俯视之故,目光显得有些锐利。

    李延照不知哪个关节出了问题,满腹疑惑琢磨时,冷不丁对上了皇帝斜视过来的一个询问眼神。

    “此人属章华郡都尉调配,当驻守章华,非令不可擅出,为何会由卿举荐?”

    李延照心头咯噔一下,忙据实以告:“臣陪同陛下祭玄祀那日,观此子眨眼间制服双马,勇武难当,正当用人之际,臣起爱才之心,故为陛下举荐。”

    “卿果有识人之才。”

    此乃肯定之言。李延照先是心头一松,见天子面上殊无喜色,又悄然无声的绷紧了。

    伴猎的齐氏诸王察觉氛围有异,临淄王齐雍温文厚道,意图打圆场:“陛下,此人真是猛士啊。能驭马中天马,也是人中之杰,陛下西北用兵,正缺这样的男儿,区区章华郡护军屈才了。“

    齐凌笑了笑,顺着临淄王的话:“叔父所言极是,不仅此人该赏,大将军李延照慧眼识才,更当厚赏。”

    李延照忙道:“臣不敢。”

    齐凌再度看向跪拜的李弈:“你先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李弈复行长跪俯首之礼,青袍在手中展开,又聚拢,复敛一处,以额相抵。

    “臣不为自己而来,只求陛下一道恩旨。”

    “臣,请万死,叩求陛下下旨,废除章华郡守欲纳章华长公主之女为续弦的婚约。”

    一言既出,四周皆是静了一静,继而,如一时激起千重浪。

    李延照大惊失色,疾喝“住口!”

    然而已经迟了,李弈的话一字字铿锵有力,已清晰的、悉数说罢。

    临淄王后猛转过头,看向她身后的朱晏亭,朱晏亭面色苍白,也望向她。目无惊诧之色,显是早有预料。

    诸王面色皆为之变,章华长公主之名天下皆知,她的独生女与皇帝一段“神女”之说也一度传为美谈。

    与之一同甚嚣尘上的,是皇帝悔婚,另定他人的传言。

    其实婚约并未玉成,齐凌若无心立朱晏亭为后,朱家要另配他人也无可厚非。

    何况前日齐郡三百巧妇都在赶制皇后大婚要用的衣裳了,朱家听见风声,另外订婚也属情理之中。

    表面上,朱氏女配给章华郡守也算般配。

    可,作续弦却过分了。

    李弈故意在诸王皆在、番邦使节也在的镇重场合将这句话说出来,正是重重的将了皇帝一军——让天下知道曾与天子论婚配的女子,嫁给别人作续弦,毕竟也是堕损天子颜面的。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已经注定朱晏亭不可能嫁给吴俪,齐凌就算是为了避免非议,也会中止这门婚事,与她另配良缘。

    同时,也几乎注定了李弈脑袋将会落地。

    以臣挟主,死罪。

    诸王外使在场,语涉宫闱帝王私事,死罪。

    大不敬,死罪。

    再宽仁的君主,也不会由得臣下如此挑衅要挟。

    四下里噤声一片,连一向得圣宠的李延照嗓音都有些颤抖:“陛下,臣并不知道此人——”

    齐凌抬起手,制止了他接着说话的打算。

    他面上甚至笑意还没有完全褪去,只是唇角勾起的弧度,凉丝丝令人心里生寒:“李弈,你替朕驯服天马,朕视你为猛士,爱惜你的才能,便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他手一抬。

    羽林军执金吾会意,当即拔剑出鞘,金灿剑身倒映日光,雪白剑光如水流泻而出,轻轻搭上了李弈的脖颈。

    李弈慢慢直起上身,那柄剑的剑光也随之慢慢上移。

    马场风啸,青袍烈烈飞舞,他跪在地上,眉目沉静,眼眸坚毅。

    弹指间,他头颅就可能落地,决断他生死的长剑就横在颈上,而他似浑然不觉,甚至没有一丝常人应有的本能颤抖。

    李弈道:“臣罪当万死。然臣实无半点不敬君上之心。”

    “古之豫让,漆身吞炭,报智伯知遇之恩。古之聂政,弃身堕市,亦剑刺韩相,偿知己之情。臣虽钝驽,不敢与古义士比肩,亦知为人当知恩图报,臣布衣白身,深受已故章华长公主之恩,方能执坚锐、治队旅、得效命君前。不忍见故主之女蒙难,受人欺凌,而坐视不管。”

    “臣……走投无路,唯有求助陛下。”

    他一片剖白,忠义昭彰,令人动容。

    然而最需动容的那个人,似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一笑:“卿果忠义之士,搬出豫让来,莫非想要朕也学那赵襄子,也饶你一命?”

    李弈顿首道:“臣不敢,请受斧斤。”

    罪人伏首,延颈受戮,因姿势之便,剑就贴在他的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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