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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算算日子,武青意就快回来了。

    上辈子的她囿于宫廷,但依稀记得他是八月回的京,这辈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拖到九月。

    只盼着他身受重伤,不能人道这件事不要也跟着起变化才好。

    她压住内心隐隐的不安,进了屋就道:“国公爷今日确实英朗!”

    武重点了点头,和众人吃力而缓慢地道道:“都警醒些,夫、夫人他们今日回来。”

    王氏和顾茵他们还活着的消息,武青意只写信告诉了武重和正元帝。

    武重也是战场上下来的人,谨慎惯了,只让人仔细打扫了家里的院子,又自己检查过,到了今日才提了这件事。

    下人们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自家这位国公不愿多说话,也不敢多打听,只一起给他道贺,又连忙去办自己的差事——虽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夫人,但总归府里大爷要回来了。

    而沈寒春心下却掀起了惊天巨浪——

    什么夫人?她从不知道的!

    武家乡下确实有家人,天下大定后武青意就上书请封,给他在洪水中丧命的母亲和发妻都追封了诰命。

    沈寒春重活一世,所依仗的不过是未卜先知的本事。

    可最近上辈子没发生过的事情越来越多,这如何能让她不感到惊慌呢?!

    正当她六神无主之际,门房进来通传道:“国公爷,将军的马车到街口了!”

    武重立刻站起身,他不良于行,从前并不出屋子的,此时却是自己拿起了拐杖,一瘸一拐地自己出去了。

    沈寒春立刻跟上。

    虽情况和她知道的完全不同,但事已至此,即便武重的发妻平安来了京城,她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一个山野村妇。

    沈寒春扶了扶头上的发簪,拿出了上辈子在宫廷学过的规矩礼仪,跟着一起出了去。

    武重刚走出院子就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让沈寒春先带人出去相迎,自己则歇过一阵再走。

    沈寒春走到门口,刚好看到骑在了高头大马之上的武青意。

    他穿一身惯常的玄色劲装,勾勒出肩宽腰窄的身形。且他没有再戴覆盖半边脸的玄色面具,刚毅俊朗的面容暴露在外,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度。

    居然也没受伤?

    沈寒春眉头蹙起,越发觉得事情不该是这般的。

    她心中气结,强忍着不带到面上,只等着看武重说的夫人。

    那个乡野村妇,猛地进城来了,以为靠着丈夫和儿子能过上好日子,却发现老夫身边已经有了她,想来这场面一定极为热闹吧?

    …………

    顾茵这边,马车刚停稳,王氏不用人扶,自己就跳下来了。

    跳下来之后,王氏转过身伸手去扶顾茵,不过看到武青意下马之后已经走到马车另一头了,显然是知道要扶自己媳妇儿的,总不算太蠢。

    王氏笑眯眯地把手一缩,看到马车里还放着的盒子——就是放菜刀的那个,顾茵喜欢的不行,日常都放在身边的。

    她就转而拿起了那个。

    下人们自然来取行礼,王氏赶紧趁着这个工夫四处打量起来。

    国公府门庭威武,两扇朱漆铜钉大门,上头是朱漆金字的牌匾,门口还有还有两个一人高的石狮子,一左一右靠着廊柱,神气非凡。

    一众下人都穿着统一服侍,虽不认得她,却个个脸上都带着热络殷勤的笑。

    好哇,自家真的是要过上好日子了!

    王氏眼眶一热,随后又想到自己不该看这个,而看看有没有戏文里说的姨娘通房什么的。

    沈寒春在宫里待过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输给一般宫人。

    眼前站着的妇人看着四十来岁,虽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风采,却和她这个年纪的不能同日而语。

    察觉到王氏探究的目光,她立刻站直了身子,露出一个自认为很是娇怯甜美的笑容,“您就是国公夫人吧?我……”

    王氏看她一眼,把她拨愣到了一边。

    这丫头看着和自家儿媳妇差不多大,还没自家大儿子大呢,武重再有花花心思也不会打到这个年纪的丫头身上。而且还笑得像个傻子似的。

    沈寒春被王氏拨了个趔趄。

    刚稳住身形,却看一旁的马车内,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撩开了车帘,一道清丽婉转的女声带着笑意从里头传出。

    “你先把武安抱下去。”

    武安的性格胆小腼腆的,虽这几年扳过来一些,但架不住今天确实是大场面。

    光是国公府的下人就出来了好几十个。

    尤其是进京城后王氏还给他添柴加火,说你如今都七岁半了,现在可是国公府的二爷,这次可不能丢丑!

    国公是个啥,王氏到现在还不明白,反正就是大官。

    武安念了两年书了,却是懂的。正因为懂,他才格外紧张忐忑——

    突然变成一国肱骨之臣家的二爷,他真的还没准备好,呜呜……

    武青意闻声也神情一柔,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也发现幼弟的性子有些太过内向了,但也情有可原,是因为他生下来就和母亲、嫂嫂相依为命。

    “别怕,娘和嫂嫂都在呢。”顾茵又小声劝慰了两句。

    武安这才深呼吸一口气,并不用他大哥抱,自己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武青意肃穆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他伸手拍了拍武安的肩膀,接着对着马车方向递出自己的手。

    那只撩车帘的手递到了他的掌心里,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两只差别格外大的手交握,看的沈寒春面带愠色。

    武重的发妻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个叫武安的孩子也不该出现,还有马车里的年轻女子,那是谁?!

    在沈寒春不敢置信的眼神里,顾茵由武青意扶下了马车。

    她身穿一条散花如意云烟裙,外罩一件白玉兰散花纱衣,在沈寒春看来有些寒酸的打扮,却是把她衬托的袅袅婷婷,宛如江南濛濛烟雨中走出来的女子。

    沈寒春再看她面容,只见她头梳一个百合髻,发上没有任何装饰,但也不需要装饰,因为她的眼睛极为清亮水润,让人看清她面容的时候,只会陷进那样一双眼睛里,根本不会注意到其他地方。

    她打量顾茵的时候,顾茵也察觉到了有人看她。

    转头见到是个年轻女子,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娘怎么不进去?”顾茵走到王氏身边询问。

    王氏有点委屈地说:“你爹没来呢。”

    分别八载,虽说她前头觉得半个月的时间不长,晚点见到也没什么,但是越靠近京城,王氏才知道自己心底有多想念他。

    也不知道出门来迎迎自己!

    王氏气呼呼地捏了捏手里的木盒子。

    那盒子正好也没盖好,她一捏之下,盒角直接被捏开,哐啷一声,那把通体漆黑的菜刀掉到了地上。

    这可是自家儿媳妇的宝贝!王氏一阵心虚,赶紧弯腰把菜刀捡到手里。

    武重颤巍巍地刚绕过影壁,入眼看到的就是黑着脸、拿着菜刀的发妻。

    完了!武重下意识地就调转拐杖的方向,想跑!

    他身边有两个小厮跟着的,见他这样就惊讶道:“国公爷,您这是怎么了?”

    “国公爷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小的这就去请老神医。”

    小厮关心焦急的声音落到王氏耳朵里,她注意到了影壁旁边的武重,立刻气势十足地喊了他的名字——“武重!”

    两个小厮不明所以,眼看着平日持重的国公爷明显打了个颤儿,然后又泪水涟涟地应了一声:“哎!”

    夫妻半辈子了,虽分别八载,但互相太了解了,王氏还是洞悉了他刚才想往后缩的举动,没好气地问他:“你跑啥?”

    武重也不知道自己跑啥,反正看到老妻拿菜刀,他就想跑。

    “娘,手里。”顾茵出声提醒,王氏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提着刀。

    顾茵站在的近,王氏怕伤着她,并不把菜刀往她怀里塞,转身把菜刀和破盒子塞给站在另一边的沈寒春。

    “我还能拿刀砍你吗?!”王氏说着话大步上前,搀起武重。

    这一搀,王氏才发现武重这样瘦,手臂上的骨头都硌手!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虽不如大儿子魁梧,却也是十分壮实的。

    王氏落下泪来,埋怨道:“你咋吃好住好还瘦成这样?让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在王氏的设想里,武爹虽然身子差,中了风,但可是当了大官的人,怎么也该像戏文里那样把自己吃的大腹便便,再左拥右抱两个美人,过得十分风光惬意才是。

    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武重带着泪笑道:“我也不、不知道。”

    王氏又哭,“你说话也不利索了,好像从前村东头那个二傻子。”

    坝头村从前是有那么个二傻子的,二十来岁还连话说不清。

    中风后的模样本就是武重的心症,日常下人们看到他狼狈的模样,他都要发一通火的。

    下人们自发自觉地缩了脖子,准备迎接他的怒火。

    没成想他们国公爷根本没发火,反而有些心虚道:“我好好、好好练练。”

    夫妻俩边说话边相携着往里去,都走出去好一段了,王氏才转身招呼道:“大丫,大丫快来。”

    顾茵应一声,拉上武安,另一只手往后一伸——粗粝温暖的大手覆了上来。

    想牵顾野的顾茵一阵无奈。

    “小野还没回呢。”武青意解释道。

    顾野在寒山镇的时候都闲不住的,到了京城他哪儿能在马车待得住?在周掌柜说准备去打听一下朝廷放售放租店铺的时候,他就跟着一道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你多大了也要我牵?”顾茵放了他的手,又无奈笑了笑,“小野这孩子也是皮过头,一刻不得闲。记得叮嘱门房,别回头不放他进来。”

    “已经都说过了。”

    “石榴,别忙活了。快些过来。”

    顾茵又招呼了一声宋石榴,和武青意肩并肩往府里走了去。

    宋石榴应了一声,脚下却没动,正死死盯着下人们搬送行礼。

    她很有丫鬟自觉的,太太和老太太都把她带到京城这样的地方来了,她可得好好办差,不让自己第一丫鬟的地位受到威胁!

    看到下人们一件不落地把取走了行礼,宋石榴这才挎上自己的小包袱往大门里走。

    门口除了忙碌的下人,只剩下个沈寒春。

    “这位姐姐也是府里的丫鬟吧?”宋石榴很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我是太太身边的石榴,以后咱们一道尽心为太太办差。”

    “我不是丫鬟!”沈寒春尖叫出声。

    “不是就不是呗,你叫个啥?”宋石榴被吓地往旁边站了站,道:“那你是府里的啥?”

    之前一直把自己当成英国公府未来女主人的沈寒春掀了掀嘴唇,眼下却说不出那样的话,只干巴巴道:“我是照顾国公爷的。”

    宋石榴没好气道:“那你不还是个丫鬟?跟我大呼小叫个啥啊!”

    啥人啊,她客客气气地和她攀谈,上来就大呼小叫的,还用阴森森的眼光瞧人。

    宋石榴哼一声,背上小包袱就不理她进府去了。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全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心绪急剧起伏之下,沈寒春狠狠地把手里的东西掷到了地上。

    菜刀“哐啷”一声落地的同时,一道童声在她背后响起。

    “你扔我娘的东西?”

    “我手滑了。”沈寒春呼吸几下,忍住怒气转身。

    等到看清背后站着的人,她膝头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大熙朝的烈帝,是每个宫人都敬畏如神明的存在。

    他十二岁才被迎回宫里,初时被封为烈王,在宫中活动了不过三年,阖宫上下都对这位在外过了十来年的大皇子心悦诚服。

    他十五岁那年,被正元帝封作太子,亲自挂帅出征,将前朝废帝斩于刀下、挫骨扬灰不算,更把前朝万余人旧部悉数处死。

    如此酷烈手段,曾招致满朝文武的不满,上书要求正元帝另立储君,还有说话格外难听的,说烈太子如此心性,怎么可能是宅心仁厚的正元帝的子嗣?

    那真是诛心之言,直接怀疑起烈太子的出身了。

    无奈正元帝并不听那些,且他子嗣不丰,除烈太子之外,只另有二子。

    二皇子体弱多病,三皇子不学无术,正元帝又独喜他,力排众议,并不把其他人作为储君备选。

    好在此事过后,这位烈太子没再展现过任何暴戾的一面,朝臣们又确实信服于他,便不再有人劝谏正元帝另立太子。

    又过三年,正元帝征战多年的伤痛发作出来,便传位于他。

    十八岁的烈太子即位,成了烈帝。

    他用了两年时间便坐稳了皇位,羽翼丰满之后,便开始清算旧账。

    天下人这才知道这位烈帝昔日蔼然可亲的性格全然是伪装,真实的他,就是斩杀废帝和前朝余孽时、睚眦必报的酷烈性情。

    昔日劝谏过正元帝废太子的臣子被他一一发落,轻则贬谪,重则罢官流放,那个怀疑他出身的文官,后头更是让他拔了舌头……

    但是他也有手腕,与他不对付的,他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但也不会牵连对方的家眷。没有违逆过他的,他赏罚分明,堪称一位明后头他提拔了一批寒门学子,将刚建国没多久、还百废待兴的新朝治理得不输于前朝最鼎盛风光之时。

    这样一个睚眦必报却又有雷霆手段的君主,上至宫廷,下至朝堂,就没有不畏惧敬重的。

    也有不少臣子在犯了他的忌讳后,以年纪老迈、心智昏聩和烈帝乞求原谅。

    他就画出自己幼时的画像,一幅幅展现在人前,又轻蔑笑道:“朕少时流落在外,与狗争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老大人与朕比惨,怕是比不过。”

    自那些画像展出后,再没人敢以博取同情的方式来和他求情。

    眼前的孩子,看着约莫五六岁,长得还不是很像正元帝,也比烈帝给自己画的、五岁时的画像看着丰腴圆润一些,但整体轮廓完全一致,眼下还有一点黑痣,沈寒春绝不会认错!

    她在宫里待过一辈子,对烈帝的敬畏已经刻到了骨子里。

    跪下后她汗出如浆,抖如筛糠。

    顾野歪了歪头,嘟囔道:“你也是奇怪,掉了东西捡起来不就好了。跪什么呢?”

    沈寒春一下梦回上辈子,她因为心喜武青意,不想在宫中待一辈子,就上下疏通打点,想早日离开宫廷。

    没成想她这样在宫廷中蝼蚁一般的人物,却让烈帝发现了她的意图,让人把她传到身前,一边看奏折一边随口道:“你也奇怪,你既不想在宫中任职,求到朕跟前来不就好了,上下贿赂做什么呢?”

    沈寒春这才知道烈帝彼时正在彻查宫闱中行贿渎职的事儿。

    当时她听到这样的话,还当烈帝会赏赐她一个恩典,放她出宫。

    没想到他下一句就是,“你是追随太上皇有功之人,既你不想在宫中,便去别院服侍太上皇也是一样。”

    从那之后,沈寒春从宫廷医女,成了别院的医女。

    虽同样是医女,但地位却是一落千丈,太上皇得病那也是看御医,并不用她这野路子出身的医女。

    尤其是她被烈帝贬谪离宫,别院的宫人看人下菜碟,越发苛待她,以至于她还没有熬到四十岁,就得了不治之症。

    “喂,我在和你说话。”顾野有些烦躁地搔了搔头。

    这人也太奇怪了,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别人。

    他倒是不介意她跪着,跪坏了也和他没关系。可是他娘心很软的,要是让她看见了,肯定会以为他在欺负人。

    沈寒春两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顾野赶紧站起身,和身边的下人道:“你们都看到了,和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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