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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碧海彻底入了春,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好像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周末,郑淮明驱车来碧海,黑色轿车刚在院门停下,就见远处走来两个并肩的身影。沈望一手拎着一兜菜,身穿一件米色外套;方宜抱了一个装零食的购物袋,也穿着暖色的连帽外套,走在他身旁,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沈望侧过头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女孩笑得十分开心。

    温暖的阳光打在两个人身上,某种奇妙的氛围蔓延,就像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小夫妻。

    郑淮明坐在驾驶座上,抓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不知为何,明明以前也看过他们同行的画面,此刻他内心却尤为地不安。

    他打开车门,走上前去。只见方宜看到他,很自然地笑一下,打了个招呼。

    连着几天值班,郑淮明下了夜班就从北川开车直奔碧海而来。那一夜后,他是那样渴望再次见到方宜,一路上光是想到她的脸,心跳就不自觉地加快。

    可真当她落落大方地走过来时,郑淮明的心又有轻微的凝滞。女孩的笑容太过真挚,仿佛只是看到一个老朋友,完好得没有一丝其他的情绪……

    吃完饭,沈望抢着去洗碗,郑淮明坐在庭院里陪苗月读新买的故事书。方宜将碗筷送到厨房,便直接留在了洗碗池旁。

    沈望俯身洗碗,外套的袖口微微松下去,被热水染湿。

    方宜主动上前,伸手替他将袖子卷起来。指尖轻快熟络地一折、一卷,两个人头挨得很近,近到她一抬眼,就看到沈望的耳朵红了,呆呆地看着她。

    她笑了:“看我干嘛?”

    沈望不说话,眼底笑意更浓。

    方宜注视着他洗碗的侧影,心里升起一股温暖。这段时间,她很认真地与沈望相处,去感受这个男人独特的魅力,两个人长久的默契早已深入心底,新的相处模式展开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是很顺利。

    与此同时,她不是没有感觉到,庭院里有一对深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方宜刻意没有抬头,不想与之对视。她已经下定决心,既然无法避开郑淮明,也要学着用新的方式去和他相处。

    “郑医生?郑医生。”苗月稚嫩的声音将郑淮明的注意力呼回,“这个字怎么读?”

    他依旧有些失神,眨了眨眼睛,看向手中的动物故事。

    “这个字读‘繁’,动物城很繁华……”

    郑淮明耐心地解答着,思绪却不禁一次又一次飘远。

    心口像有一根冰锥在磨,刺得生疼。他知道方宜的变化不是他的错觉,可为什么?

    他的手抚上胃腹,明明那日女孩的温柔尚留有余温。

    为什么……

    -

    二院繁忙的工作让郑淮明没能在碧海停留太久,无数次手术的间隙,他还是会想起方宜的面容,想起她嫣然的笑容,和那日黑夜中难得的温存,心脏也随之跃动几分。

    可好不容易挨到调休的日子,郑淮明却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

    他竟不知道自己也会怕,怕再见到她并无在意的表情和自然的相处……更怕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之间愈发亲昵的距离。

    千头万绪,被勾起的、对温暖的渴求让他更加矛盾。

    就连周思衡都看出他的不对劲:“今天下午调休,你怎么没去碧海?”

    郑淮明白着一张脸,拿着茶杯的手无力地搁在桌上,轻声道:“有点不舒服,周末再去吧。”

    周思衡吓得不轻,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没见过郑淮明主动承认自己身体不适,连忙抬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是一片冰凉。

    “我真没事。”郑淮明无奈地挡下好友的手,声音微不可闻,更像是对自己说,“我答应过她,会照顾好自己……”

    周思衡直觉在碧海发生了什么,刚想再问,只听郑淮明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抬手示意周思衡稍等,立即接起了电话。

    里面传来护士的声音:“郑主任,门诊楼有一个小姑娘一直在找你。”

    “哪一床的?”郑淮明下意识以为是住院部跑出来的患者。

    “她现在在门诊楼花园,要不您下来看看吧。”

    之前也有类似的情况,郑淮明没有犹豫,拿起工作牌往门诊楼走去。

    二院门诊楼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天井,花花草草间有几条蜿蜒的小路,时常有医生和护士午休时在此稍作休息。

    郑淮明快步走过去,远远就看到紫藤花架下,护士身旁坐着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小姑娘及肩的黑发,脸蛋粉嫩、气色很好,头戴一个紫粉相间的头箍,穿着得体的粉色公主裙、黑棕小皮鞋,看上去不像病患。

    郑淮明稍有疑惑,他记忆里不错,但实在记不起有接触这样一个小姑娘。

    但目光触及她的一双大眼睛,又觉得又几分熟悉。

    “你好,小朋友,你是在找我吗?”他微微俯身,十分亲切地问。

    只见那小姑娘十分乖巧地抬眼看了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白大褂胸前的名字牌,似乎在认真辨认。

    郑淮明没有催促,温和地看着她。

    然而,小姑娘犹豫半晌,脆生生地喊出一句:

    “哥哥。”

    第37章

    可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到了溃败的边缘。

    身后是门诊的人来人往,

    一片嘈杂中,世界好似突然静音。

    一声“哥哥”让郑淮明愣住了,眼前小姑娘的面孔逐渐与另一张苍老的脸重合,

    一双清澈的圆眼,

    眼角轻微上扬,

    鼻尖小巧高挺,尤其是略紧张时轻抿嘴唇的神态,简直如出一辙。

    上一次见面,她还是个怀抱里的婴孩。

    仿佛全身的血液倒流,他指尖冷得没有知觉。

    或许是郑淮明的面色太凝重,小姑娘打量着,

    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郑希小声问:“你……你是不是……”

    气氛有些怪异,

    护士疑惑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郑主任,

    您看要不要送到保卫处?”

    郑淮明淡淡道:“我认识她,你先去忙吧。”

    护士松了一口气,

    赶忙离开。

    郑淮明俯视着紫藤花架下的小姑娘,她生得白嫩,

    脸蛋圆圆的,初春的季节也穿着一身公主裙、连裤袜,

    细细的手腕上叠戴了两圈寺庙里求来的珠串。

    孩子他见得多了,

    这一看就是被家里宝贝、甚至是娇生惯养的。

    “你家里大人呢?”

    他不相信,

    一个半大的小孩能一个人来医院。

    郑希不回答,

    鼓起勇气问道:“哥哥,

    你能不能去看看爸爸?他、他很想你……”

    她小手里捏了一张淡黄的便签,

    直往郑淮明手里塞。

    郑淮明没有接,

    皱眉问:“谁教你这么说的?”

    郑希明显紧张了,小手不安地搓着,

    目光开始向四周环视。

    心下了然,郑淮明拿起手机,假装拨号,放到耳边:“小陈,这边有个孩子麻烦你送到保卫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门诊大厅走去。

    果然,才走出三四步,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急切的女声:“淮明!”

    郑淮明停下脚步,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不动声色地将胸口的工作牌折下,镇定自若地转过身。

    只见几步之遥,人群中走出一位优雅的中年女人。她长发挽成发髻,化着淡妆,耳垂上戴了两颗泛着温润光泽的珍珠。两鬓略有白发,但气质十分精致。

    “淮明,你先别走。”邓霁云牵住郑希的小手,快步上前,“我是真的有事想找你谈谈,怕你不愿意见我,才让希希……”

    门诊大厅附近人流如潮,也有不少熟悉的医护经过,郑淮明在院里人尽皆知,已有认识的同事探寻地朝这边看来。

    郑淮明面若冰霜,他不屑于这种用小孩做诱饵的方式,但眼看邓霁云神色恳求,转身带路:“到我办公室说吧。”

    上一次见面,是十多年前在广城。那时年轻的邓霁云喜诞幼女,郑淮明受邀参加了郑希的满月宴。那一年,他二十岁,距离弟弟去世、母亲离家不到两年,不惑之年的父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幸福的妻儿。

    宴会上,父亲郑国廷笑得合不拢嘴,到处敬酒、发烟。亲朋好友的祝贺声是那么刺耳,郑淮明看着他满面春风的笑容,中途离席,此后十余年父子俩连一句新年客套的祝福都不曾有过,再无联系。

    说不曾埋怨是假的,可年少的郑淮明就已经明白,逃离般扑向新生活的父亲,又怎会愿意再看到让他想起悲伤过往的儿子呢?

    一路无言,进了办公室,郑淮明抬手打开热空调,又拿纸杯倒了两杯茶,靠在木质沙发上,静静等着她开口。行为虽是礼貌客气,浅蓝的医用口罩却未曾摘下,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在他强大的气场面前,邓霁云倒是略显得拘谨,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一别十年,竟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你爸现在在十院住院……有时间你去看看他吧。”邓霁云轻声道,“败血症,情况不太好。”

    郑淮明面上平静,可骤然紧握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的震惊:

    “多久了?”

    “快半年了。”邓霁云从包里拿出一沓病例,递过去。

    郑淮明接过,大致地翻看了一下,眉头愈发锁紧。

    从广城医院,到北川十院。二院的血液病专科全国闻名,可病例显示,去年九月他们来到北川求医,就直接选择了整体医疗资源更弱的十院。

    半晌,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女人,直截了当问:“是需要我帮他转到二院来吗?”

    邓霁云没料到他的直白,微怔片刻,局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听说二院的条件更好,但床位很难排到……”

    郑淮明点头,起身到办公桌抽屉里拿了一张名片,搁在茶几上推过去:“等办好床位,我会联系你。”

    薄薄的一张纸片,在承诺下有了不小的分量。

    “谢谢。”邓霁云收好。

    两个人的关系尴尬,名义上是继母,但一日也未曾同檐相处过。谈完正事,似乎就没有了再留的必要,邓霁云带着郑希起身告辞。

    郑淮明客气地将人送到门口,只听邓霁云犹豫再三道:“淮明,接下来的话,是我自作主张的……我知道这些年来,国廷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你与他生疏也是情理之中。”

    办公室的门半敞着,郑淮明的手拉着门把手,没有拉开,也没有关上,微微蹙眉等她的接下来话。但事实上,邓霁云开口时,他内心已经有了一丝预感。

    邓霁云眼眶微红,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医生说,你爸已经到了要骨髓移植的地步,所有亲戚都试过了,没有匹配上的……国廷说没脸找你,但希希还小,我想……希望你考虑一下……”

    郑淮明看到病历上败血症三个字时,就知道邓霁云能找到他,绝非只是转院这么单纯。

    邓霁云身旁,小小的郑希紧拽着母亲的手,她并不明白大人之间的往事纠葛,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未曾谋面的“哥哥”。

    “我知道了。”郑淮明温声说,没有太多表情,“我会考虑的。”

    邓霁云感激地点点头,又低头对女儿道:“希希,跟……”

    说到这儿,她语句微顿,称呼在嘴边掂量了一圈,今日种种让她有些不敢贸然跟眼前的男人套近乎:“跟郑医生说再见。”

    郑希嗲声嗲气道:“再见。”

    微微颔首,目送母女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郑淮明回身关上门,身形晃了晃,抬手落锁。

    过于沉重的思绪在心口闷滞,他抬步想回到办公桌前,却感到一阵无力的眩晕,连几米的距离都难以支撑,扶着沙发坐下。

    办公室里的空调这会儿才热起来,郑淮明单手解开衬衣领口的纽扣,仰靠在沙发上,身体微微下陷。

    这几日情绪郁结,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上腹脆弱的器官从未消停过,此时更甚,他伸手直接按了下去,肩膀辗转着长吐出一口气。

    父亲——

    郑淮明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想起他的面孔,他喜气洋洋,和邓霁云在满月宴上推杯换盏的笑脸还历历在目。十年了……他是否也苍老了?

    在血液科见过不少败血症的患者,个个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生命已经几乎无法挽回地走向衰败……

    可记忆里的郑国廷是健康、高大的,在律所的工作体面光鲜、收入丰厚,能用肩膀撑起一家四口的一片天,从小别人都称赞他是一位好父亲、好丈夫。哪怕是父子最后的回忆里,郑国廷也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只有那双猩红疲态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恨。

    他老了、病了,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郑淮明直直地望向天花板,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容。他还以为,郑国廷瘟神似的躲避他,是后半辈子过上了怎样儿孙承欢的好日子……

    可眼眶却湿润了,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郑淮明颤抖着折下腰,想要更用力地将指骨抵进去前,脑海中蓦地响起某个女孩温柔的声音。

    黑暗的温存中,她轻声说:

    “因为有爱……父亲爱着妻子,也爱着自己的儿子,只有爱能抚平伤痛。”

    “胃痉挛要慢慢揉开才会好,像你那样只会越来越糟糕。”你好好对待自己,我希望你好好的。”

    郑淮明心头微动,艰难地回想方宜的动作,自己用指尖触上那团冷硬的器官,尝试轻柔地按揉。一下、又一下。

    可他的手本就冰凉,力道随着疼痛不自觉地失控,竟是越揉越疼,好似肺腑都被揉碎搅在一起……寂静的办公室里,残碎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昏沉中,郑淮明冷汗涔涔,唇齿间低低地留恋着她的名字:“方宜……你说的,我为什么做不到……”

    此刻,他是多么希望她在身边,哪怕只是握住他的手,传来一丝温暖。

    可回应他的,终究只有一片寂静。

    -

    深夜,望江楼顶层包间里,一片热闹隆重。

    先前郑淮明因苗月一事欠了老同事周海的人情,此番周海有事相求,一位退休老领导家中有病人想托人转到二院心外科开刀,设宴招待,还请了几位院里有交情的中层领导。于公于私,郑淮明都无法推脱。

    席间,几杯白酒下肚,其他人皆是醉得脸颊微红,只有郑淮明一身板正的深灰西装,搁在桌上的手指微微紧攥,脸色是愈发苍白。

    不知是谁提起心外科正在制作的宣传片,老领导乐呵道:“我早就听说这个项目了,不是还被市里电视台看中了嘛!好事,好事,这项目好像是小郑一手提拔的吧,现在年轻人真是大有可为!”

    一众领导也是赞不绝口,郑淮明不动声色地扣上外套,挡住皱乱的衬衣,抬手倒了一杯酒。他谦虚一番,将功劳递话给院里的领导,仰头将酒咽下。

    话说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老领导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身旁一名男同事已是微醺,笑道:“听说这片子的导演,是我们郑医生的小学妹啊,难怪郑医生这么上心。”

    说着无心,听者有心,郑淮明顿时感到有几缕目光看向他。

    “说来也巧,导演确实是我的校友,不过比我小上几届,倒是不熟。”他面上泰然自若,又斟了一杯酒,“这次的主创虽然年轻,但一回国就拿到了青苗奖,是一支很有实力的团队。月初宣传片就要初步上线了,到时候还请各位领导多多关照。”

    冰凉刺激的酒液顺着喉咙吞下,郑淮明唇色发白,依旧保持着微笑。

    “哎呀,我们郑医生这么一表人才,不知道是谁家的千金能配得上啊?”有人谈笑着,瞬间引起桌上一片笑声。

    郑淮明不言语,也随和地笑。似乎很多人都认为,他年纪轻轻就名利双收,会为了仕途选择一位有背景的岳父,扶摇直上。

    人人都羡慕他,可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到了溃败的极限。

    拿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微微紧绷,郑淮明望着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只觉累到了极点,恍惚间仿佛灵魂已经从身体脱出,正悬在头顶,俯看着一切。

    酒过三巡,将诸位领导安顿好送上车,与同事寒暄道别后,郑淮明才得以脱力地陷进轿车后座。

    面对代驾的询问,他低声一句“去金悦华庭”,就再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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