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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他方才无聊时四处看看,无意看到这logo的走笔,总觉得在哪似曾相识。直到再度看见孟佳期的正脸,才想起,他在一个女孩的画板上见过的。

    说起来,她真是灵气逼人的那一挂,寥寥几笔,勾勒出物件的骨骼感。

    这种天赋——就像是毕加索晚年画牛,只画一副牛骨架,人也能通过他画出的骨架,补充出他笔下牛的整体。

    孟佳期去看那副海报,当看到他的手指就那么悬停在她画的logo上,胃里有莫名的饱胀感,有隐隐灼烧的热痛,像是有蝴蝶从胃中涌出。

    塔加拉语里有一个词,kilig*,形容的就是这种醉醺醺的、酥麻麻的感觉。

    他能认出她的logo,而她能认出他的衣服。

    就好像冥冥之中,他们共享一种语言,像是大海中的两头鲸鱼,发出一种低频的、只属于他们彼此的声波。

    但是,当孟佳期的视线再由logo处下去一点,那里明晃晃地印着梁风忻的名字,鎏金的烫色。

    蝴蝶仍在飞舞,胃里有些空。

    她脸上潋滟的神色不自觉地敛起,像蝴蝶收起翅膀。再度说话时,她声音变得很平。

    “那沈先生手上的伤势好了?”

    “早就好了。不好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他随意地举起手,没想到她却很较真,上前两步,盯着他的掌心看。

    那处伤口,变成了一处浅白的疤痕,像一个烙印在掌心的吻。

    她凑近时,鼻息浅浅的呼到他的掌上。这让他觉得掌心温热。

    “好就好了。”她歪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歪头似乎是她下意识的小动作。

    像她这样脖颈纤细的人,歪头起来格外好看,像某种懵懂的、迷瞪的小动物,也许是猫咪,也许又是小狗。

    沈宗庭含笑看着她,脑中关于她的一切印象,慢慢地清晰起来,清晰无比。

    不论是她低头画画的样子,还是她站在窗边,一脸的惊惶失措,被他逼问时倒放进来一屋子的风,将发丝吹向他的样子。

    这次他差点要忘记她。

    但是,在往后的岁月里,他深深记住了孟佳期,深到像是大脑海马体的记忆本能,此生此世,不能再忘。

    -

    他们就这样相隔一米的距离,一个胃里涌出蝴蝶又慢慢收敛,另一个浅浅回忆起曾经的相遇。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旁人的声音将他们拉回现实。

    “Kris,Kris你人呢?主编和梁导找你。”Amy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

    这声音让孟佳期恍悟过来,她还有工作在身呢,竟然站在这里发呆。

    还是和沈宗庭相对着发呆。

    “那沈先生,我先忙工作了,您请自便。”

    “好,你随意。”沈宗庭收回手,那掌上似乎仍有她浅浅的、冰霜玫瑰般的气息在摩挲。

    孟佳期朝沈宗庭小幅度地挥了挥手,快步走向后台。

    孟佳期进入后台里间,看到了梁风忻。

    其时梁风忻正坐在一只玫瑰扶手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上面印着熟悉的绿白交错的女海妖。

    已经是晚上,她看起来精神十足,并且好像要将这种状态延续整晚。

    “你就是孟佳期?”梁风忻起身,绕着她打量了好一会。

    “是的,梁小姐,我是。”孟佳期注意到她喊的是自己的中文名,不卑不亢地回答。

    梁风忻笑了笑,抬头对一旁的Tera主编道:“Anna,你们一个小小的插画部都卧虎藏龙。你的这位实习生,她不仅画得好,人生得更好。”

    话语中,是毫不掩饰地欣赏。

    Tera主编含着笑,和梁风忻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就退出了这件休息室。

    梁风忻:“你转个身,我看看。”

    孟佳期不知道她目的是什么,但还是依言照做,转了个身,迎接梁风忻毫不掩饰的打量。

    “佳期,你的身高、体重和三围数据,报给我一下。”梁风忻忽然说。

    “三围...?”孟佳期重复这两个字,有些窘迫。

    梁风忻爽朗地笑起来。

    “不要误会啊。孟小姐,我想和你签一个合约。这个合约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是这样的,我想让你当我的缪斯,我的时尚模特,你愿意吗?”

    在梁风忻的娓娓道来中,孟佳期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

    原来,梁风忻近来无论是在摄影还是在绘画领域,都感受到灵感枯竭,进入瓶颈。她急需一个女孩,一个能激发她灵感的年轻女孩,需要她年轻的美好的酮.体,需要她身上最原始最纯粹的美。

    还没见到孟佳期前,她本意只是想表达下对新人插画师的鼓励,可见到孟佳期后,她简直无法从这个女孩身上挪开眼睛。

    对她来说,孟佳期的脸像画布一样干净,又像画布一样包容。从其脸上,发现许多矛盾又微妙的特质。

    天真和性感,纯真和妩媚,风情万种和懵懂干净,一张脸,怎么能容纳如此多的风格和情绪?

    她已经能想象到,如果孟佳期接受她的条款,她能对她加以改造,届时,届时这个璞玉样的女孩,将会变得多么艺术。

    光是注视着她,梁风忻就灵感不断。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拿起画笔了。

    她已经寻找这样一位缪斯太久。

    “...您是说,您要画我的裸.体?”孟佳期轻轻吸了一口气。

    虽说,她幼时学素描,不是没见过人体模特,也知道时尚界有“裸模”,但一想到她要成为赤.裸的对象,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梁风忻爽朗地笑了起来,有点喜欢这个女孩的直白。

    “算是吧。不过,比基尼的部位不会要求裸.露。这你能接受吗?”

    “...能。”孟佳期仔细地思考过,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梁小姐如有需要,直接和我说一声就好。”

    对她来说,这不是件难事。有随手能帮上梁风忻的地方,她很乐意。

    梁风忻:“不不,你不要将它理解为随意的帮忙。因为我的要求很高,我需要你付出精力,如果你答应,我会和你签订合同。”

    “付出精力?”

    “对。”梁风忻笑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女士香烟,滑动zippo点燃,叼在红唇上。

    “以你目前的气质和身材,只是初具‘缪斯’的原型,还不到能成为‘缪斯’的程度。我要你根据我的要求护肤、改变发型和妆容。此外,你还要健身、上文化课,学习外语,学会马术和打马球,学会茶会礼仪...”

    梁风忻一项项报出来。她报出的运动,都是名副其实的贵族运动,门槛很高,不轻易向普通人开放。

    孟佳期倒吸一口冷气。“这不仅需要精力,还需要钱。”

    “你说得对。这需要钱。但你不要担心钱的问题,已经有人替你买单。”梁风忻笑了笑,将烟蒂在烟灰缸中摁灭。

    “明天,我会让助理拟好一份合约发到你的邮箱。你看过合同再做决定。现在我要回家了,还有人等我——”

    孟佳期目送梁风忻披上卡其色大衣,踩着高跟鞋离开秀场,钻进了停车场“港3”的黑色轿车中。

    轿车扬长而去。

    孟佳期立在十二月的寒风中,默默看着那块“港3”的车牌。原来,方才她和梁风忻在后台聊天的时候,沈宗庭就一直在车里,默默地等梁风忻吗?

    孟佳期有点想象不出沈宗庭等人的样子。

    *

    “港3”轿车中。

    沈宗庭坐在车窗靠左的位置,梁风忻靠右,两人之间隔出一个位置的距离。

    “老高已经把车拿去修了。谢你送我一程,我今天这场秀办得怎么样啊?你看着,我定能让old

    money

    aesthetic再火一波。”

    梁风忻从包里取出口红,对着化妆镜左抿右抿。

    “还不错。”

    “不错在哪?”梁风忻极为看中他的评价,非要他说出个三四五六来。

    “...都挺不错的。”他答得敷衍。

    脑中出现的,却是少女手持画板,飞快作画的场面。她用发圈束起长发,但仍是有一缕调皮的发丝,从发圈里脱出来,垂在她脸侧。

    又被她时不时拨回耳后。

    这使得他注意到,她的耳垂很圆,很软,被灯光照着,像软玉一样晶莹剔透。

    沈宗庭垂在腿测的右手,手掌松松地握着,中指和无名指,浅浅摩挲着大鱼际肌上的浅白痕迹。

    “不行,你必须举例。我费这么大心思弄这场秀,就为了得到你这句话?”梁风忻不服。

    “...秀场的标志不错。”沈宗庭笑笑,想起少女画的画,以及她画画时专注的样子。

    “那也是我慧眼识画,我挑的。”梁风忻大剌剌地,就当他是在赞美她。

    “真说起来,这个画画的女孩,才真是难得。你要是没见过她的模样,可得好好看看,真正称得上一块璞玉。”

    未经雕琢的玉。

    每次见她,都是素面朝天的样子,皮肤很白,头发很黑,举止中有一股生涩感,那种生涩是她极力掩饰却仍存在的——

    的确未经雕琢。沈宗庭挑起唇角笑了笑。

    梁风忻:“...所以我请她来当我的缪斯。如果她答应下来,我会和她签合同。你赞助的那笔艺术资金,我会拿一半出来培养她。”

    “你要对她做什么?”此刻,沈宗庭终于看向梁风忻。

    “送她去学一些贵族小姐必备的技能,培养她的气质。”梁风忻转头,发现沈宗庭正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

    这让她感到诧异。沈宗庭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冷淡到极致,是个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更何况是钱款的去向?

    “怎么,你关心你钱的动向啊?”梁风忻开玩笑道。

    今天难能让他问一句。

    “不关心。”沈宗庭语气淡淡,

    “我只是有必要提醒你,你将一个人带进不属于她的阶级,还是在她如此年轻的时候。这势必会影响她的心智,重塑她对于世界运行规则的看法与理解。”

    梁风忻顿了下,更加诧异了。不可否认,她在接触孟佳期时,用的一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说服。

    说得不好听就是居高临下。

    因为梁风忻笃定,以孟佳期的家境、年龄段而言,她无法拒绝。而且,这女孩有蓬勃的、向上的野心。有谁会拒绝摆在自己面前的、通向上层社会的门票?尽管这门票是暂时的。

    “怎么,你认识她?你和她很熟悉?”梁风忻问得直接。

    沈宗庭可不会随随便便过问别人。梁风忻觉得,他谈论起那个女孩的口吻熟络得很。

    “认识,不熟,有过几面之缘。”

    沈宗庭三言两语,给关系下了定义。

    梁风忻若有所思地点头,转头看着沈宗庭时,脸蛋带上两分狡黠。

    “阿庭,你对她有意思?”

    马球

    这下轮到沈宗庭挑眉看着她了,那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听到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像她这样有灵气和天赋的人,少见。”沈宗庭淡淡地说。

    梁风忻了然地点头——这才像沈宗庭。沈宗庭从不轻易动心。像他们这个圈子里的男人玩得都很花,但沈宗庭身边确实一个女人都没有。

    “既然她有那样的灵气和天赋,又有那样的脸蛋和身材,她注定不普通,是光靠美貌就能实现阶级跨越的人。所以,我提前帮助她熟悉和了解这个圈子,让她规避风险,这难道不是在帮助她?”

    梁风忻说得理直气壮。

    “随便你了。”沈宗庭扯起唇角,笑得漫不经心。

    其实他想说的是,随便她了。这个“她”是孟佳期。随便孟佳期怎么选,那毕竟是她自己的人生。

    车子在浓重的黑夜中冲上山,驶进一条私家路,在一栋带花园的大别墅前停下。

    “行了,你送我到这儿就行。今天太晚了,下次再介绍你和老高认识。”梁风忻说着,拉开车门,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别墅的锻花铁艺大门门口,立着一位身材颀长、气势十足的男士,四十岁上下,气度儒雅从容,正是梁风忻口中的“老高”。司机停车,梁风忻踩着高跟鞋快走几步,伸长手臂和这位男士来了个热烈的拥抱。

    尔后,黑色轿车破开夜雾和云海,重新驶上另一条私家路。

    *

    大秀结束后的第二天,Tera杂志实行调休,给实习生放假,正式员工需上班。孟佳期这几天累得犹如被抽筋剥皮一般,睡觉睡得格外沉。

    清晨一阵铃音响起,扰了她的清梦。是Lisa打来的电话,只有一句话,叫她今早按时回去上班,说完就挂断了。孟佳期看着电话界面,无声叹气,最后起床穿裤袜、套毛衣。

    “我去,不是说你今天调休?”陈湘湘正拿着牙刷杯,对着镜子刷牙。

    “mentor让我去。”

    孟佳期站到陈湘湘旁边。两人一模一样地挂着黑眼圈,深深地青晕昭示着睡眠的不足。就在这个月,陈湘湘如愿以偿地进了《晨报》,谋到了一份记者实习。

    “你不就是一个实习生,不去不行吗,拿这么一点工资,把你当牛马使呢。”陈湘湘吐出一口牙膏沫。

    “实习生没有人权,只有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孟佳期一边感叹,一边将牙膏细细地挤上牙刷。

    “也是,实习生还能怎么样呢?只能一怒之下,怒了很多下。”陈湘湘嘴里含着漱口水,含含糊糊地说。

    到了公司,Lisa让孟佳期根据昨夜的速写图再出一版精修稿插画。孟佳期一一照做。此外,Lisa还安排了一个新人,作为孟佳期的插画助理。

    说是新人,其实是比孟佳期还大两个年级的学长,和孟佳期同学校,同一个学院,中文名杨诚,英文“Yasser”。

    “孟学妹,我也是陈千枝老师旗下的学生,学妹在时苑杯中拿到金奖,真是非常厉害,连我这个学长都要好好向你学习。”

    “对,我也是从内地来的。当初也是看中了港服的奖学金。学妹想喝卡布奇诺还是美式,我顺便给你点一杯。”

    孟佳期对杨诚的印象不错。是那种第一眼看着很干净的男生,而且礼仪周到,将社交距离拿捏得非常之好。

    他来实习的第一天,就给整个插画组的同事都带了咖啡。这种四面来风、八面玲珑的态度,让孟佳期自愧不如。

    下午时分,孟佳期收到了梁风忻私人助理发来的合同,合同重申了昨夜的谈话内容。甲方梁风忻愿为乙方孟佳期提供由内至外的全方位气质改造,并承担所有费用。乙方孟佳期要充分配合。甲、乙两方若有一方改变主意,只需正常退出,无需承担任何费用。

    合同下,盖着梁风忻工作室的电子印戳。

    孟佳期对此慎之又慎,将合同反复地看了许多遍,又发给认识的法律系学姐看了,直到确认没有任何漏洞后,才签了自己的名字,将邮件原路发回给助理。

    这件事,就此尘埃落定。

    私人助理手脚麻利,给孟佳期发了梁风忻的电话号码,叮嘱她给梁风忻的p发消息。孟佳期照做后,梁风忻询问了她的空余时间,约定好下周末,她派司机到学校门口接她。

    Fidanza:「时间紧迫。如果可以,我想先安排你学打马球。」

    Kristin:「好。」

    孟佳期从工位起身,到茶水间倒了一杯水,在休息区慢慢地喝,一边喝一边看窗外风景。

    从这儿,可依稀望见维港风景。今天是秋冬季节的艳阳天,阳关热烈,水波青蓝。两岸高楼大厦鳞次栉比。

    她将那杯水啜完,有种一脚踏进红尘浮浪之感。回望,一个月之前她还因为钱和母亲爆发争执。但是现在,她已经要去接受一项贵族运动了。

    马球运动。

    一项生下来没机会接触,基本上就一辈子都没机会接触的运动,现在为她敞开了一扇大门。

    孟佳期不是不知道,她在如此年轻的年纪,一脚踏入不属于自己的阶层,会在将来收获什么结果。

    就像茨维格《断头王后》中那句著名的句子:“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可就算如此,她依旧义无反顾地,要拆开这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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